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情思斩》作者:三冬江上 文案 世先有情,化而为丝,斩之,百忧可解。 “延延,往后,你要敛心性,知忍让,好好待在七王身边。”不知是不是因为楚相的这句话,她才为他生出了与发相齐的情丝。 七王慕渊极其不厚道,一边迎娶相府千金过门,一边将他这岳父当朝相爷赶下了朝堂。 彼时,他拥着那因楚相而死的尚书的女儿,冷冷道,“楚延,若不惩治你爹,我又如何对得住素心一家?” 她流着泪苦笑。 久闻西城破巷尽头住着一奇人,那老婆婆疯言疯语,扬言自己能除人情丝解人千愁。 情丝一断,情根一拔,她将他连同他给的心伤都忘了干净。 她离府多日,他还是忍不住亲自来寻了。她却醉醺醺慵懒倚在破巷小院门边,笑道,“七王爷,我只是个生意人。 楔子 “我查过了,册子上说,情根一除,百毒不侵,至于有没有什么副作用,尚不清楚。姑娘,你可想好了?” 我心胸狭隘,见不得他与别人恩爱有加。每每见了,便要心如刀绞,痛难自抑。 我哭,我闹,我无计可施。他旁若无人,视若无睹,尽管与那女子出双入对。他小心翼翼将她护着,好像生怕我会伤了她害了她一样。 听闻西城破巷尽头住着一神人,能斩断情丝,解人百忧。 于是,我便来了。 沈婆说,我情丝重,斩了怕是还要长。 我惊,忙问她可还有别的方法。 她只管安稳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双腿盘起,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托着个烟杆儿,“办法么,倒是有。” 她说完将手里的烟杆放下,口里吐出一个烟圈来,瘦削的身子弯下来,干枯的手顺着后脑勺在我发顶摸着,蓦地一顿,好似摸到了什么一般,嗓音沙哑,“嗯,你也不用太担心,斩草除根,将这情根一起除了便好了。” 我跪在蒲团上,听她如此说,有些迫不及待。若是拔了所谓的情根,便能不见他不念他,不伤不痛,简直再好不过。 “既然如此,还求您施以惠手,将我这情根除了去吧。” 沈婆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高高举起,双眼眯起,一页一页,仔细翻找着什么。 我跪在地上,抬头等了她许久,她才将那皱巴巴的小册子卷了卷,塞进怀里。 “但凡除去情丝,多少都会留下点后遗症。像耳聋,口哑,失明什么的,都是常事,但都不会致命。可这除去情根嘛,就不好说了,你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是以,我也从未替人除过情根,你呀,算是第一例。” 沈婆端坐回去,眯了眼,轻咳两声,又道,“自然这费用么,也要比寻常人高些。” 那人权势通天,他虽不待见我,可在用度上从未为难我。可我心思都在他身上,如今只能后悔出来的时候匆忙,没有多敛些他的钱财。 从前,每当路过金银店铺,见到的多是才子佳人一同站在柜台边。自从见过他带着他的心尖肉在金宝阁,耐着性子看她一件件试戴,我便再也不去这些首饰店。身上不多的几件首饰,还都是陪嫁时随身带来的。 南疆金镶玉耳环,上好羊脂玉的镯子,能摘的我悉数摘了,只求沈婆能将那扎在我心里的人也给摘了。 我双手捧过去的东西,沈婆看都未看。只闭了眼,重新拿起烟杆,又是烟雾缭绕。 “沈婆,我只有这么多了。若是不够,你帮我除了情根后,我若还能有命活着,愿为您当牛做马。” 一个头磕下去,沈婆在桌子上叩了叩手里的烟杆,将烟熄了。 “当真?” 我满眼虔诚,“自然当真。” 沈婆将盘着的腿从椅子上垂下,“既然如此。我要你来接替我,余生替我来做这斩人情丝的活儿,你可答应?” 我不知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神,可我知沈婆她定能看见人身上生出来的所谓情根和情丝,然而我并不能。 她似看出我心里所想,宽慰道,“你莫担心,若你除了情根后,没死又没瞎,我便告诉你内里玄机。我只希望你能遵守约定,余生来接替我。” “好,我答应。” 001 七王 唯有时光与美酒不可辜负。自我除了情根这个累赘后,每日过得逍遥。沈婆走后,我就替她在这巷尾的小院里守着。 我一直觉得沈婆不会做生意,不然为何她这不大的宅子里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我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几件值钱的东西。 爹爹前些日子从朝中卸了官职和兵权。朝中风云动荡,几位王爷都已开始有所行动。位居高位又逢乱世,难免要排队表态,无论是成还是败,最后能全身而退者少之又少。对于罢官这件事,爹爹言语间多有不甘,我却庆幸他能平安回乡。 于是,没了相府千金的身份,我不得不开始想办法养活自己了。好在,沈婆离开的时候,并未规定我给人除去情丝该收多少钱。最近,我又酒不离口,便自作主张将那些费用涨了三倍。若是来的是个富家小姐公子,还要随机宰他们一刀。 这方法甚是奏效,才三个月功夫,不过来了两个小姐一个公子,家里便盆满钵满了。我这生意在坊间无须遮掩,不信的人多一笑而过,只有伤透了的人才会试着信,试着到我这里来。所以,我只恨不得将我这手艺广而告之,最好是不管有情人无情人都能在我这里成为陌路。 我没有了情根,同情心好像变得更盛,总也见不得来人那满腹愁肠的模样。于是便养成了动手前先喝两口的习惯。我这癖好很快也传开了,凡是来找我,除了带足银钱,还需备一坛好酒。 没有生意的时候,几杯纯酿,一场无忧的午觉,便是对时光最好的消磨。 酒劲渐渐消退,人也略微清醒了些。我将胳膊从锦被里拿出来,伸了个懒腰。 沈婆走后,这里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此刻,一睁眼,惊觉身边坐了一个人。 恰巧,这人我也是识得的。 “七,七王爷?!” 他仍是背对着我坐在床沿上,一身黑色锦缎,将他整个背部线条衬托的极为挺拔。 头还有些晕,我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咽了口口水。 他开口,“睡个午觉而已,至于还将衣服都脱了吗?” 我闻言一下怔住。随后将露在外面的胳膊收进来。在他身后恨恨瞪着他,“我是爱裸睡没错,我是没了情根没错,可我好歹还是个女子。这是我一个人的家,您就算是王爷,这样闯进来,也不合适吧。” 他站起身来,背对我,道,“今日无事,便来看看你。方才你的信鸽带了封信来,我在门外怎么喊你都不应,怕你出事,便进来了。” 怕我出事?我整日做的可都是救人的好事,我能有什么事。 他果然反手扔在我床上一封信,头也未回,绕过屏风,便出去了。 我坐起身,先将那封信拾起来打开。原来,是史家夫人邀我府上一叙。我一向闲散,也不知她从我这里斩断情丝后过的如何。这一趟,便当做我的售后服务了。 史家世子,生性纨绔。仗着其父在朝中有些小权小势,整日花天酒地。我很奇怪,这样的人,晚薇姑娘怎么会为他生出了那么长的情丝。 好在,这姑娘明智,来找我了。 我将散落在床上的衣衫一件件仔细穿好,又坐在镜子前仔细上了淡妆。 约摸一个时辰有余了,我才出了里屋。刚踏出门槛,我便发现七王爷正一个人坐在外厅。他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此刻正悠然喝着。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没走。 他听得声响,知我出来,将手里的茶杯扣好搁下。转而扭头看了我一会儿,道,“你上了妆?” 他若再不开口,那怪异的眼神都快让我以为自己是不是忘记了穿衣服。 我点点头,“嗯,我要出门了。七王爷要是没别的事,就也请回吧。” 这逐客令下的如此直白,谁承想他还是赖在椅子上。 “你要去史府?” 他是王爷,就算偷偷将我那信看了我也说不得什么,我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没错。” 他终于站起身,走到我跟前,“你那信,我懒得看。那信封,是史府专用的。” 我一时尴尬,忙正了正自己的表情,赔笑道,“七王说笑了,莫说您主天下沉浮的人,对我这小生意没兴趣。就算王爷您要看,也是看得的,不过一封信而已。” 他瞥了我一眼,冷哼了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我见他终于要走了,默默松了一口气。 爹爹自我幼时便在朝中为官,宫中筵席,爹爹常将我带在身边。是以,几位皇子未封王时我便都见过。爹爹一早就将官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常年将我宠着,我自小便骄纵顽皮。印象中,这七王爷自小便不苟言笑,我甚至敢闹皇上,闹皇后,却惟独不敢在这七皇子面前放肆。 当年,皇上甚至玩笑说,这世上,七皇子是唯一能降我的人,还说要将我许给这七皇子。 玩笑终归是玩笑,与我玩的来的一直是皇家的老十。老十与我年纪差不多,与七王不同,这老十自小便温和宽厚,容我闹容我哭。我每每进宫,只要遇到老十,纵使鸡飞狗跳也无须怕了,有他兜着呢。我一直认为,我这性子,除了我爹惯着外,也少不了他。 遗憾的是,三年前,皇上不知为何,狠心将他这小儿子指派到塞北去了。我自此便少了个合得来的玩伴。他许是还不知道,爹爹退朝还乡,我也有几年没有去过宫中,世上没有谁能将我肆无忌惮地宠着了,我也早就学会了向人低头。 我盼着他能回来,又害怕有朝一日他会回来。 002 史府 我思绪神游,七王在门口似是站了许久,忍不住开口,“你在不走,天就要黑了。” 我抬头看看天,明明天色还早。 我笑道,“七王爷先回,我不急。”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漫不经心,道,“谁说我要回去了?你坐我的车驾去。” 说罢,他长腿一迈,跨出了门槛,径自出去了。 我反应过来,忙追出去,“万万使不得,七王爷,史府,我自己去便好。本来就是两个女人的约会,您一个王爷,跟着怕是----” 马车旁,我终于追上他,他突然站定,转身,仍是冷着一张脸。 “怕是什么?” 他自小便冷冽,我悄悄后退一步,气场不自觉消减,“我是说,您跟着我,怕是不好吧---” 他唇角一挑,又是一记冷哼,“本王跟着你?不过是本王恰巧去史府有事,顺路捎你一程罢了。你若非愿意走着去,也不是不行。” 他一掀车帘,转身上了车,吩咐道,“走。” 这免费的车驾,不坐白不坐。在我这生意人的眼里,有便宜不沾,便是亏了。我忙将车夫拦下,“等,等一下!” 七王的车驾,除了太高,上下不便,其余怎是一个奢华了得。果然是这官员再有权有势也比不得皇家。难怪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只盼能与皇室沾亲带故。唯有如此,才能将自己的家业与皇家相连,才能求得长久昌盛。 幸而,爹爹心慈,虽说只有我一个女儿,却从未将我当做联姻工具。庆幸之中,我不禁暗自点头。 一边正襟端坐的七王冷声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觉得与七王相处,人也不自觉变得机敏些。我立刻回过神来,答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爹爹能保住一条命,安然回乡,这其中,定少不了七王庇护。延延谢过了。” 我自小便怕这七王,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七王性格古怪孤僻,我始终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比如此刻,听得我谢他,他神色不仅没有半分缓和,反而一直盯着我,好似我故意说了假话骗他一样。 我后背直发毛,低头仔细打量了自己的打扮并无不妥后,尴尬笑笑,“呵呵,这史府,快到了哈。”他这才将目光转向了车外,不知在看什么,亦不知在想什么。 史府到了,车驾停稳,七王坐着未动。我只好起身,先下马车。 我站在马车上,暗自腹诽这七王出门排场,连车驾都要做得这么高。 我心知自己如今早就不比当年,没人会俯下身子,用背给我垫脚。我咬了咬牙,从车上跃下。 果然,爱美不是什么好事。裙摆冗长且繁琐,我险些自己缠住栽在地上。 好在,不知哪位好心人,伸手扶了我一把,将我稳住。我一抬头,眼前人道,“姑娘小心,如此娇美的人儿,若是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我也回笑,眼前的人不是那史家的花花公子又是谁? “多谢公子出手相扶,几日未见,公子果然还是翩翩风度,不减毫分。” 这些年的经验告诉我,嘴甜些总没错,况且这史家公子向来爱听,我便多说些就是了。再说,我说的这几句,搁在史公子身上,一点也不过。天生的闪闪桃花眸,翩翩一副白嫩斯文公子相,与车上的七王爷相比,没有冷硬霸气,却是风流倜傥,更能讨女孩子欢心。史公子又深谙自己的皮相资本,配合几句花言巧语,身边时刻都少不了几个莺莺燕燕围着。 他听了果然开怀,道,“哈哈,延延姑娘不仅貌美,这嘴也是越来越甜了。” 蓦地,他笑容僵住,又将扶着我的手从我胳膊上撤回去,弯腰,抱拳,一本正经,道,“七王爷。” 我暗暗叹气,一如从前,有这七王爷的地方,气氛就莫名地僵硬冰冷。 他只淡淡“嗯”了一声,从马车上下来,轻巧利落。我见了,不由腹诽,呵,这马车果然是为他一人设计的。 他进史府,比进自己家还随意,将我和史家公子丢在门外,自己先进去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不在,我倒是自在些许。 史公子显然也松了口气,今日他难得的没有见到个姑娘便企图动手动脚,规规矩矩问我,“七王爷来,想是与家父谈事情的。哦,对了,你可是随七王爷一同来的?” 我点点头,“嗯,他说顺路,我便同他一起来了。”我又将晚薇姑娘给我的信拿出来,“是晚薇约我来的,她说这几日闲的无聊,让我来陪她一叙。” 说到晚薇,史家公子若有所思,眉头微微拧着,同我道,“她这几日好似的确有几分不对,往日我出门去,她恨不得将我里里外外都盘查个遍。每每喝酒回来,我都得小心翼翼将衣衫都换了才敢见她。可这几日---”他言语间颇有些失落。我好奇这斩断情丝的姑娘生活究竟是如何模样,便追问,“晚薇姑娘这几日如何?” 史公子又缓缓开口,“这几日,就算我带着一身脂粉味回来,她还是笑意盈盈,不知她是哪里不对了,还是真的,真的不在意了?” 他最后那句,不知是在问谁。 我暗暗笑他傻,我亲自动的手,还能有假,她当然是真的不在意了啊。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能这么说,“史公子放宽心,夫妻之道,和谐才是最重要,她不吵不闹,不是正好?” 一向花言巧语的史公子竟难得的没有接话。 一听我来了,晚薇便从屋里迎了出来。她整个人果然是与前几日不一样了,那些为情所困的憔悴全都不见,一身绫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她一见我,便走过来,拉过我的手,“我等你许久了。每日闲的无聊,往后你若有空,就来陪我叙叙。”她凑到我耳边,道,“我给你呀,备了酒,专门谢你的。” 见她是真的开心,我也放心了。 她瞧见站在我身边的史公子,仍是一脸明媚,体贴道,“你今日怎回来的早了些?我让人给你准备好了茶点,你沐浴过后便趁热用吧。还有,今日膳房的冯师傅有事回了老家,换了位点心师傅,也不知你用不用得惯。” 自相识以来,我还未见过史大公子如此模样,不苟言笑,一脸认真,又带着些局促,“茶点,我尝过了,还好。” 晚薇笑着,眉眼清澈,“那就好。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了。”转而又对我道,“延延姑娘,快进来。” 003 对饮 我觉得,情丝一断,晚薇整个人都雅致了起来。她将我拉到桌前,桌子上放着些小菜和酒。 她亲自将我面前的酒杯满上,“这酒啊,是我特地差人从长兴取来了,是三十年的陈酿了,你尝尝。” 我没有先喝酒,拿起筷子,夹了几口菜,问她,“晚薇,你当真觉得如今的生活有滋有味?” 她闻言一顿,低头看着满桌的菜色,迟迟不动。许久,她才开口,“延延姑娘,我不知你说的有滋有味是指什么。你知道,我甚至连着菜色的咸淡都尝不出来,又何来的滋味?可你若说我如今的日子,那真是再好不过。他可以自由地想去哪就去哪,想找谁就找谁,不必在对我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如今就算他将外面的女子悉数接到家里来,我也不会有半分不愿。从前的生活累人累己,现在我们都自由了,回头想想我都有些想不透从前的自己了,甚至觉得那个执着的管着他的自己甚是可笑。” 情丝一段,她的代价是失去了味觉。不过,这菜她吃不出味道来倒是正好。今天她家膳房的师傅许是打翻了盐罐子,菜咸的很。 晚薇又笑着问我,“延延姑娘,你解脱的比我早,我说的这些,想必你都懂吧。” 她如此问我,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毕竟我与她不同,我断的是情根,代价也与她不同。 气氛有些尴尬,我端起酒杯,“往事不可忆,如今的生活,得了什么,失了什么,也都已经不重要,只要你开心就好。” 她点点头,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与我碰了,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甘洌舒爽,身心通透。我愈发觉得与晚薇相见恨晚,推杯换盏直到华灯初上。 晚薇大家闺秀,酒品好,我俩将两坛酒喝得见了底,她也只是坐在桌边用胳膊半支着腮。我与她不同,我喝了酒,向来爱多说几句。平日就我一个人住,无人听我唠叨,喝了酒只能睡觉。 今日不同,我拍着桌子一口气说了许多,晚薇只托着脑袋抿着嘴,边听边不时轻笑着。 我将脚边一坛未启封的酒晃晃悠悠拎到桌上,撑着桌角站起来指着眼里渐渐模糊的晚薇,“晚薇,你,你到底还喝不喝了?这么好的酒,嗝,可不能浪费。” 晚薇摆摆手,道,“我不行了,你若实在喜欢这酒,就带回去吧。” 四下无人,我发了些酒汗,就干脆将穿在长裙外的小衫脱了,打算继续与晚薇喝下去。 我将酒坛抱在怀里,“那可不行,今晚一定要将这酒都喝完了才能走,不喝完,咱俩呀,谁也不能走。” 我抱稳了酒坛,晃悠到晚薇跟前,推了推她,“晚薇,你别睡呀,快起来,今天是你叫我来的,这酒还没喝完呢。” 她彻底扶在桌子上,醉了过去,怎么也叫不醒了。我一摆手,嗤她,“就这点酒量。” 我将坛口封泥启了,霎时间酒香四溢,凑近坛口一闻,甘醇醉人。 “哎呀,晚薇,你这不胜酒力的,真是可惜这坛好酒了,注定要进我一人的肚子。” 004 醉酒 无人与我分,也不必用酒杯了,我对着坛口才刚喝了两口,就发现房里进来一个人。 我隐隐记得来时我关了门的,不知何时,房门竟被打开了。 那人进来后,我这才看清了,是史家公子。 “史公子可是来讨酒喝的?还好还好,你来的及时,酒还有。来,我给你满上---” 不知我是不是喝多了,那史公子竟一脸严肃,进来后绕过我,将醉在桌前的晚薇抱了起来。 我端着酒杯的手还停在半空,他却抱着晚薇,走了。只剩我一人呆立在屋子里。 我看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背影,随后将手里的酒倒进自己嘴里。 辛辣满喉,我晃晃悠悠指着门口,道,“傻。她情丝都没了,心里也早就没了你,莫说你抱她,就是你亲她,也白搭,哈哈---” 在抬头,门口站着的,不知何时竟又换了一个人。 我吐了个酒嗝,闭上眼摇摇头,在睁开眼,将那人看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 “呵呵,原来是七王。没想到,这么晚了,你竟还没回去。你没走就好,我还以为,我当真要自己走回去了呢。哦,想必你也是来讨酒喝的吧。” 我大手一挥,招呼他进来,将他按在桌前凳子上,指着怀里的半坛酒,“七王啊,你今日可是有口福了。这酒,长兴来的,本姑娘今日大方,愿与你分享一杯。以谢你今日让我搭车之恩。” 我知自己喝高了,不然怎么敢冲着冷面七王的裤子就将酒倒了下去。 我将酒坛放在桌上,稳住,对七王道,“不好意思,七王,我可能是喝的有点多。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擦。” 自我一个人住后,就越来越不拘小节,越来越忘了自己也曾是个大家闺秀。如今用袖子抹个桌子抹个脸什么的早就习以为常。可我忘了自己此时胳膊上已经没有袖子了。 我心道这七王怕是不好打发,只好弯腰将地上的小衫捡起来,捏了一角,想给他将身上的酒擦了。 他一身黑色,转眼功夫,酒渗入绸缎,颜色有些不好分辨,我已经不知道该擦哪里。 唉,不管了。想必他也有钱的很,不在乎这一身半身的衣裳,我做做样子随便擦擦,只要他感受到我诚意不再怪罪就好。 不如就,就随便找个地方擦吧。 哪知我还没碰到他,就被他捏住手腕从地上一把提了起来。 “楚延!你往哪儿擦!” 他甩开我,又随手拿了我扔在一旁的小衫,丢给我,冷声道,“穿上!” 我虽有些醉了,可还没聋,他这一声,我的耳膜都快给他震破了。我不耐烦掏掏耳朵,开始困的厉害,他的表情也开始模糊得跟个面团没什么两样。 我懒得动,就站在原地摇摇头,道,“不穿,我热。” 我坐在床上,忍着剧烈的头痛,努力回想昨夜的事情。喝到断片儿,可见我也是真的醉了。 我只记得好像将酒倒了七王一身,至于是怎么回来的,却是一点印象都没了。更加奇怪的是,我向来是一个人住的,这宅子里平日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此刻桌子上竟然有一碗粥,而且正诡异地冒着热气。 肚子适时地咕咕地叫了起来。哎呀,管他的,不吃白不吃,先吃了在说。 005 不送 我昨夜想是吐了些酒,昨日穿过的外衫和长裙都扔在了床下,身上的,倒是自己的睡衣。 反正家里也没人,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且那碗粥实在诱人,胃里早就空了,急需些东西来填补。 浓浓米香,我连鞋也没能顾上。 “哼,你倒是不亏着自己。”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回头,见到的,竟真的是七王。 我将嘴里的一口粥咽下,问他,“你,你怎么还在我家!” 他依旧表情冷硬,“你昨夜吐了我一车,还好意思问我怎么还在你家?” 听七王的意思,昨夜我喝多了该是蹭他的车回来的才是。想到这里,我忙换上笑容。 “呵呵,能让七王爷留宿,我可真是荣幸之至呢。”我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粥,心道虽不知是谁做的,好歹也要让他一让。 “那个,七王爷,您要不嫌弃,也来点?” 我清楚地看到他翻了个白眼,道,“不了,本王还要赶早朝,你自己吃吧。” 听他如此说,我喜不自胜,忙送他出门,“七王慢走,我送您。” 他又转身,看我还光着的脚,一脸嫌恶,皱眉道,“真要送本王,就回去把鞋穿上。” 我连咬在嘴里的勺子都还未搁下,怎么可能真要出门送他,不过是虚让的礼节而已。这七王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不通情理。 我干笑两声,“呵呵,那要不,我就不送了吧。七王爷您走好。”我将含在嘴里的勺子拽出来,站在门口弯腰,“请--” 他铁青着脸,猛地甩袖,“哼!” 这才转身走了。 我回身,重新走到桌前,抬腿绕过凳子,坐下。看着眼前的粥,我突然想到,这下我这宅子里该是没有别人了,那这粥----- 难不成是七王做的? 切,这怎么可能。我自小便认识他了,但凡他能平易近人些,我也不至于会怕他那么多年。试问一个这样养尊处优的人,还是这样的脾性,先不说粥是不是他做的,就连他会不会都是个问题。 以他那爱吩咐人的脾气,这粥啊,还不知是他吩咐哪家厨子做的呢。 想他堂堂七王,居然只给了我一碗粥,哪怕有两个小菜也好啊。再说他的车驾脏了,他便连雇车的钱都不肯出,宁肯在我这里赖一晚。 啧啧,我算是将他看透了。这七王,不仅脾气坏,还抠门得恨不得将门都抠破! 我与七王相识不相熟。他自小就气场强大,与我天生不对盘,按理说,我与他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才对。可近日,他来的的确是太频繁了些。 这一切都要从前几日他带来的那封信说起。爹爹还乡已经有两年多,我挂念他,隔几个月就会给他去一封信。爹爹行事利落,收到信后当即会给我回信,每次都要絮絮叨叨说上许多,言语间多有还乡的不甘。 我知道,若是依着爹爹,将来几年间,免不了要卷入新皇之争。每每我也只能在信中宽慰安抚。达官显贵,他上半辈子已经做到了极致,我只希望他的后半生安稳平安。 006 送信 今年这封信不同去年,来的有些蹊跷。蹊跷之处就在于,这封信竟然是七王亲自来交到我手里的。 其实,这是今年我从七王手里收到的第二封信了。 现在想来,那日七王第一次来的时候也甚奇怪。当时他来的时候,我并未认出他来。只当是哪家的贵公子央我斩断情丝来着。 说来也不能怪我,往日我也只是随爹爹进宫时才能遇到他一两次,加上爹爹辞官后我已经有整整两年未见他了,卸下皇族玉冠,他又打扮得如此普通,我一时未将他认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我这小院儿的时候神色有些憔悴,看他那失落的样子,就连一向强大的气场都减弱了许多。这脆弱得好似不堪一击的假象,加上我的职业习惯,让我一度以为是他的女人跟人家跑了。 我心道他来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忙招呼他坐下。 “七王,想必您也听说了,这事你来找我啊,可算是找对了。” 我拿出一把小剪刀,在他面前咔擦两下,“想必七王是不差钱的,可念在我们是旧识的份上,我还是忍不住想为您打个折。” 七王家产,怕是难以计数。我许久未碰上这么阔绰的主了,思量着将下个月和下下个月的酒钱就从他身上出了。我咬了咬牙,对他比出了三个手指,“七王,您的情丝比不得寻常百姓,我与你要这些,不多吧。” 彼时我还不知道这七王的抠门,我只觉一向面色冷硬的七王看到我比出的三个手指后,衰微的气场又渐渐死灰复燃一般。 我向来怕他,咬了咬牙,蜷起了一根手指,剩下两个,“那,那这些好了。” 他眉头紧锁,自始至终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我。最后,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干脆利落。 我未仔细看那封信,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食指上那枚显眼的白玉扳指上。那扳指成色极好,水色质地皆属上上乘。那么小小一枚,莫说是酒钱,就是买下几百个我的宅子也绰绰有余了。 我铁了心,咬住牙,伸着两根手指在他眼前。大不了,他不同意,我就不给他剪这情丝,反正,普天之下,除了我,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斩他情丝的人了。 谁想,这七王果然是个有骨气的,将信放下后,打开我的手,起身就要走。 这怎么行?他若走了,我可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追他到院落里,伸出双臂拦住他,“七王七王,价钱么,咱们好商量。我看你啊,情根深种,情丝疯长。这世上,除了我,再无人能替你解忧了。” 他没说什么,定定看了我一会儿。 情丝一缕,混迹在头发中,他的发都被一顶普通的发冠束着,我其实并未看出端倪来。可我身怀绝技,却是一点都不假。 所以,他要看便随他看,我理直气壮,也不怕他看。 我愿以为他知我做生意的诚意,也该知我收他两百两实在是良心价了。 谁知,他却说,“我只是来给你送信的。” “啊?送信?” 哦,就是屋里他拍在桌子上那一封。 他走后,我进屋拿起那封信,才发现,那竟是爹爹写给我的回信。 007 定金(1) 爹爹的信在七王手里已是奇怪,更奇怪的是,爹爹居然还在信里提到了七王。言语间多是要我多忍让之类的话。 爹爹做人的智慧自然不可否认,我思索许久,才懂爹爹的用心。我家如今已经不比当日权势之盛,爹爹担心他养的女儿骄纵惯了,要我处处忍让,自然不无道理。 至于为何单独提到了七王,原因也不难猜。 爹爹为官时,有意与皇家结亲,而他的中意之选就是七王。我知道之时为时已晚,爹爹已经亲自向圣上请旨赐婚了。在我愁肠百结之时,何其庆幸,这七王接了他心仪的女子回府。所以,爹爹的这个提议想来就被圣上搁置了。 七王明智,知我俩性格不合,当机立断,我感激不尽。依着我的性子,明明与十王更合适一些。可皇家婚姻涉及权势,强强联合当为最好,所以,爹爹不考虑十王也在情理之中。说来也巧,爹爹还乡不久,十王便去了北疆,如今也已有两年了。 更奇怪的事还在后面。七王搁下信走后的第二日,我家来了一个小厮。那小厮自称是七王府的,笑嘻嘻从袖中掏出了一沓银票递到我手里。我莫名其妙却不由自主接过,又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一数,嚯,不多不少,整整两千两。 我捏着厚厚的银票,还未反应过来,那小厮已经匆匆又走了。 七王阔绰,若是我昨日将那七王的情丝拔了也就算了,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啊,我连他头上的情丝都没见到呢。 思来想去,没说明白,七王的钱,我万万不敢收。当即,我便换了衣衫,打听到了七王府。 七王府果然气派,门口守卫脸色与七王简直如出一辙,个个面色冷硬,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我凑到其中一个守卫前,“那个---我想见你家七王爷一面,还劳烦通报一声。” 我自认为自己已经够客气了,那人石像一般,不动也不说话。想当年,我家的守卫,哪个不是武艺高强又平易近人的。这佣人果然像极了主子,连脾气都是! 我只好将七王给的银票拿出来,递到那守卫面前,“喏,你家主子给我的,要不你拿进去还给他?” 那人眼睛仿佛穿透了我和我手里的银票,目光没有焦距一般,直直射到了对面街上。 我冲那像极了七王顽固不化的守卫翻了个白眼,换到了另一个面前。 我又晃晃手里的银票,然后抽出其中一张,“不如,你替我把这银票送回去,我就把这张给你,如何?” 没想到,机智如我,想了七八种方法,最后还是无奈地坐在了石阶上。 看样子,不试试最后一种方法,我今日是进不去了。 我站起身,使足了力气,“慕渊!” 嘿,想不到,这招还真管用。经我这么一喊,那门居然还就真的开了。 朱红门扉分两边,中间站着的,不是七王慕渊又是谁。 我一路小跑,上得七王府高高石阶。 008 定金(2) 我拍拍胸口顺了口气,将那银票递给他,“七王爷,您今日晌午差人送来的,无功不受禄,这钱,我不能收。” 他只皱着眉看我,好似我手里拿的不是银票,而是个烫手山芋。折腾了一下午,我有些不耐烦,“七王爷,我说,您的钱我不要。若是您哪日想好了,要将情丝断了,在找我不迟。我这么说,您明白了吗?喏,两千两,一分不少。” 我与七王说话的空儿,府里出来一粉衣女子,一身绫罗,婀娜玲珑,娇婉可人。 那女子站在七王身边,挽上他的手臂,若轻风拂柳,轻一抬头,脉脉含情,冲七王道,“渊---” 她一开口,只这一字,就连我个女人,竟也有几分心痒难耐。有如此尤物在身边,还能冷漠淡定如此的,怕是也只有七王了。 想那七王脾气向来怪异,如此佳人,放在他身边,倒真是可惜了。此刻,我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想到这里,我不禁多看了那女子几眼。随后不禁暗暗咬牙,慕渊啊慕渊,你真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饶是哪个男人得了如此女子,不得小心翼翼宠着哄着好好疼着的。啧啧,这七王,如此不懂情理,怕是要让这女子委屈了。 在看那女子散在耳边的发。呵,别人看不见,我却是看得见的。那女子的情丝都如此长了。若是为七王而长,算算时日,怕是得有个三两年了。 嗯,这位,应该就是两年前被七王接进府中,顺带免了我嫁入七王府之苦的姑娘了。 反观七王,头发仍是束的整齐,一身蓝色衣衫,若是不看他那张令人发怵的脸的话,与那女子配在一起,可当得起风华绝代了。 七王眼光,果真是极好的。 那女子漂亮得让我恨不得能一直看下去,特别是她一身娇柔的气质,我自恃做不来。许是我将那姑娘看恼了,她眉宇微低,轻轻拉了拉慕渊的衣袖。 七王慕渊自然是得护着她的,冷声道,“你来,还有别的事吗?” 我一愣,我来就是还钱的,哪里还有别的事? “哦,您将这钱拿回去,便没有了。” 我笑着瞥了他身边的美女子一眼,又悄悄给七王眨了眨眼,递了个眼色,小声道,“七王知我的本事吧,若是你下次驾驭不了又深感苦恼,记得来找我,我给你打折,保证给你处理得干干净净。我是生意人,说话算话。这钱啊,您还是先收好了。” 我原以为,我这么说,他该将钱拿回去了吧。谁知,他看了看我递过去的银票,只说了两个字,“定金。” 听得七王如此说,我心里立时乐开了花。我接替沈婆一来,还未摸过这么多的钱。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与七王的这笔生意,算是成了? “那,七王何时去我那?”我环顾七王府,补充道,“若是在您府上动手也不是不行,不过您得给我时间准备。” 我一边说着,一边心疼起他身边那个娇滴滴的女子来。七王情丝一断,她难免要心伤。若是有机会,能将那女子的情丝也一并断了,从中在赚一笔,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本来,天下本无情谊又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的夫妻就不在少数,何况是皇族。 “改日吧。” 七王说完,转身回府。那女子柳腰一转,紧紧跟上。 009 云水楼(1) 我猛的想起来,还有一事,忙在大门关上之前喊住他。 “七王爷!能不能麻烦您将银票换成银子啊!” 夺位之战就要拉开序幕,天知道他这七王府的印会不会哪日就一文不值了,我还是保险些好。 这件事的最终结果便是,我在自己家里抱着酒坛数着十几箱子真金白银乐不可支。 自我收了七王的钱后,七王便来的勤了些,可每次又不提斩他那情丝的事情。他怕是还没想好吧。 毕竟,王侯的钱,哪有那么好赚。 云水楼的吴妈妈今日差了个小姑娘来,那小姑娘穿得清凉,清凉得都快赶上我闭门不出的随意了,抹胸长裙外只草草披了一条薄薄丝纱。 那小姑娘说是请我去一趟。听那她的意思,大概是云水楼新来了个姑娘,放不下心结,死活不肯接客。这不想让我去看看,其实是想让我劝那姑娘,将情丝除了,安心做个生意人。 末了,那小姑娘轻抚小臂上搭着的丝纱,凑到我跟前道,“姑娘,我们云水楼的云水酿,您可听说过?” 我一听来了精神,云水楼的生意好,可不光是因为楼里的姑娘们,这云水酿可是远近闻名功不可没。我早就想尝一尝,可恨我一个女儿身,只身去云水楼终归欠妥,今日好不容易来了机会,我怎能错过?这个吴妈妈,派人来叫我时,想必是将我打听透了,一张口就抬出了好酒,正中我的命门。 我应了那个小姑娘,让她等我一等,我好去换件得体的衣服,“你等会儿啊,我去换件衣裳咱们就出门。” 那姑娘松了捏在手里把玩的丝纱,拦住我,又皱眉将我打量一番,捏了嗓子,“哎,延延姑娘,我觉得,你这一身挺好的。该凸的凸,该翘的翘,不该漏的,一个点也没露,为何要换?” 家中无人,我虽然懒散,可这要出门,还是马虎不得的。一条素色抹胸长裙,胳膊都露在外面,如此怎么能出门? “呵呵,你还是等我一会儿吧,我去去就来。” 那小姑娘一把将我拉住,一脸无奈,“延延姑娘有多久没有出过门了?街上的姑娘,那个不是穿得比你开放的?莫说是胳膊了,就是连腿,也要衬托出些来才好。” 她将披在自己身上的白色丝纱扯下来,披到我身上,“事情紧急,姑娘若是非想遮上些,不如就先用我这个吧。” 那丝纱轻薄,搭在肩上,聊胜于无。可好歹算是有个遮挡。那小姑娘拉了我就要出门,我见她两条雪白细腻的胳膊都露在外面,不由道,“那你---”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不屑,“我?切,我无所谓。姑娘只要快些随我走便好。” 我拗不过她,心想着反正也没多远,不过一条街的事,去就去吧。 谁想,我刚出得门来,迎面便撞上了七王。 我自恃除了收了他的钱外没有得罪他,可他一见我,便铁青着一张脸。 “你去哪?” 我这生意,他是知道的。 “云水楼做生意啊,不然我还能去哪?” 我实话实说,他闻言,脸色却越发难看,“云水楼?呵,你就穿这样去?” 我看了看一旁云水楼来的姑娘,人家还光着胳膊呢,我这样又有什么不妥的。 我想起刚才那小姑娘同我说的话,也学着她的样子,白他一眼,“七王,您有多久没有出过门了?街上的姑娘,哪个不是穿得比我开放的?”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腿,继续道,“莫说是胳膊了,就是连腿,也要衬托出些来才好。” 010 云水楼(2) 那小姑娘显然被七王自带的气场吓到了,完全没有了刚才与我说话的理直气壮,此刻正缩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只偷偷拿眼打量他。 我拉起她,“咱们快些去吧。听说你们楼里的云水酿每日都是限量的,去晚了就没有了呢。” 云水楼,贵宾阁。 我望着吴妈妈刚端上来的云水酿,心有不悦。 在叹了两声气之后,我终于忍不住,扭头问坐在我身边的人,“七王,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淡然坐在桌前,不慌不忙。 那吴妈抠门,云水酿只给了一小壶。七王到是想得开,端起酒壶,缓缓给自己满了一杯,“这地方,本就是男人来的。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我将酒壶从他手里抢过来,护在自己怀里,“我来自然是做生意,七王政务繁忙,喝酒伤身,还是少喝一些吧。” 他冷哼一声,没有与我计较,只端起酒杯,将自己那一盏喝了。 我搂着酒壶,看他端正喝酒。一张脸轮廓分明,长臂一曲,修长的手指捏了酒盏,嘴唇轻启,酒酿入口,他脸色缓和几分,少了冰冷,倒让人觉出几分俊美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禁多看了他一会儿,他将捏在手里的酒盏放下,缓缓扭过头来看我。 我回过神来,忙向他解释,“有道是,窈窕君子,淑女好逑。七王如此风华天姿,英朗威武。饶是我见了,也忍不住多看两眼。” 想来谁都是爱听奉承的,我这番解释甚是奏效,七王面色好看了不少。准确的说,应该是自我认识他以来前所未有的温和好看。 我继续道,“不过七王您放心,我嘛,您当是知道的,已经不可能在对谁生出情意来。况且,天下人都知道,您与府上的准王妃恩爱有加。所以,就算我看了您两眼,您也莫要担心,我呀,绝不会缠着您,给您添忧的。” 我自认为这番话说的真诚且有理,想来皇家人的心思不是我们所能懂的。及时察觉到七王脸色有晴转多云后,我及时抱着酒壶住了口。 吴妈及时进来,身后还带了个姑娘。 那吴妈先是给七王行了礼,“七王万福。”又将那姑娘带到我面前,“延延姑娘,这就是琴笙。” 我将口里的酒咽下,对吴妈道,“吴妈,有些话,我须得同您讲清楚。无论您是何主张,最后的决定权都在琴笙姑娘手里,她才是我的客,我也只听她一人的。若是她不愿斩这情丝,我是万万不会动手的。我的意思,您可明白?” 吴妈笑道,“明白明白,延延姑娘的规矩我都听说了。这不,特地将琴笙带了来,让她亲自同姑娘说。” 我点点头,看那琴笙姑娘,衣衫穿得竟然比我平日还要保守。可就算如此,也难掩她小家碧玉的清秀。素眉素眼,放在灯红酒绿的云水楼里,她里里外外皆是素朴的天然美。 我起身对七王道,“七王爷,我要工作了,麻烦您移驾。也麻烦吴妈,多给七王找几个姑娘。” 吴妈附和,“是啊是啊,七王爷这还是头一次来我们这儿。云水楼里的姑娘啊,随您挑。七王爷,您请随我来。” 七王慕渊站起身来,又一甩袖,冷哼一声,快步出了去,身后跟着小碎步的吴妈妈。 011 琴笙(1) 关上门,屋子里就剩下了我和琴笙。 我向来不爱拖泥带水,便直接问她,“琴笙姑娘可是想好了?当真要斩去情丝?” 她秀眉微蹙,凄然开口,“我也不知道。” 我原以为,吴妈妈找我来,想是她主意已定,我连小剪刀都带来了,她却说她不知道。 搁在往日,我定要让她想好了在找我。今日走了许多路,且壶中酒还未喝完,我便决定同她在说两句,“琴笙姑娘,可是还有谁放不下?” 我这话其实是废话。她不愿斩断情丝,自然是有人放不下,而且是不舍得放下。 没想到,她指了指酒壶,问我,“延延姑娘,能分我一杯么?” 原来,她是想喝酒了。 这有何难,桌上恰巧还有一只酒杯。哦,就是七王用过的那只。 我就着那只酒杯,满上,推到琴笙面前。 她低头看了看面前的酒,又对我道,“延延姑娘,若是我没记错,这只酒杯,当是方才七王用过的。琴笙不敢放肆。” 我心里笑她太过老实巴交,“这里又没有别人,七王又没病,你用了也就用了,谁会知道呢?” 不,也不对。我突然想起来,又改口道,“谁知道那七王到底有没有病呢?琴笙姑娘小心理所当然,我在去叫人送只新的酒盏来。” 想云水楼生意红火,我这间贵宾楼门口该有候着的小厮才是。 我推开门,对站在门边的人道,“劳烦您在拿只酒盏来。” 话音未落,一抬头,惊觉门口站着的竟是七王。我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他因何站在门口,只愿他没有将我刚才的话听去才好。 “呵呵,那个,七王啊。不用去拿了,看您身姿挺拔,体魄健壮,想来也是没病的。” 我正欲赶紧将门关上,他只一手便牢牢撑住。 我心中忐忑,出言不逊,他该不是要怪罪了吧。 谁知他递给我一个小布包,“你的。” 我眼前一亮,“咦?这不是我随身带的小剪刀吗?怎么会在你手里?” 他并未回答我,清清楚楚地送了我个白眼,转身便走了。我松了一口气,拿新酒盏的事情自是再也不敢提。 我收好小剪刀,回到桌前坐下。 “那个,琴笙姑娘,若不嫌弃,你就用我这杯子吧。反正,我是没病的。七王这杯,我来用好了。” 好在,琴笙并没拒绝。 这琴笙姑娘与我差不多,喝了酒,话便多了些。我从她口中听了个大概。 平凡人家的姑娘,情窦初开,芳心暗许。平凡人家的少年,轻许诺言,一生一世。终有一日,他背井离乡,誓要风光娶她。 多么普通又普遍的故事啊。纸做的誓言,风一吹便散了,且年少无知,不知轻重时说的话,根本不值得一个女子为这么一句话空耗年华。 可怜可笑的是,琴笙还真信了。 我面无表情的听她说完,想劝她几句,“琴笙啊,你这事,根本算不得什么。依我看,这情丝你斩也可,不斩也可,左右不过一个街上一抓一大把的负心人。终有一日,你会将他忘了,过自己的生活,或者寻个良人嫁了。这啊,算不得什么。” 012 琴笙(2) 她抬头,目光如水,看着我道,“延延姑娘不屑一顾,可是也觉得,他这诺言许的轻了,而我,又太过天真固执了?” 她如此说破我的心思,倒叫我有几分不好意思。 可我也只能点点头,“嗯。” 她又低头,摇头笑笑,“其实不怨姑娘,就连我现在也是如此认为的。年少戏言,几句能做真呢?” 她终于理解了我的意思,“琴笙,你明白就好。那这情丝,你斩还是不斩?还有一事我得提前告诉你。这情丝一断啊,许是会留些后遗症,耳聋,口哑,眼瞎的都有。不过你放心,剪个情丝而已,不会伤及性命的。” 她晃了晃杯里的酒,下定了决心般,道,“这情丝,斩。不过我想,斩之前,先见他一面。” “额,琴笙姑娘,你是说,你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了?” 她点点头,“嗯,他如今在朝为官,姓傅名一文。” 若说别人,我还不见得有什么印象。这个傅一文,我却是记得的。当年科举,他一介穷酸书生毫无背景,就是因为当街拦了爹爹车驾,递了一封咏政论,因此拜在了爹爹门下,才得以入朝的。算算时日,也有许多个年头了。 自爹爹还乡后,我也少有他的音讯。谁承想,在听到他的消息,竟是关于这个的。 “呵,原来是他。” “延延姑娘,你可是认得他?” 酒壶里的酒已经没有了,我也不想在多待,“嗯,认得。你若是见过之后,还想斩这情丝,在来找我吧。” 时候不早,我打算起身回了。晚了,街边我爱去的那家酒馆就该关门了。 她却从凳子上起来,跪在了我面前,泫然欲泣,“我知延延姑娘本是相府千金,他又曾拜在相府门下。我如今一介平民百姓,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他。我想求求姑娘----” 她的意图我已经猜到。她说自己是平民百姓,我又何尝不是呢?就算曾经算得上显贵,如今也早已是落魄凤凰。就算是我出面去那傅大人府上,人家也不一定见我。 “琴笙姑娘,我如今只是个生意人,这个-----” 她将头埋在地上,地上有几滴泪珠散落,“能帮我的只有姑娘了。姑娘放心,早就听说傅大人取了亲,我并非要去他府上兴风作浪,我只想见他一眼,见过之后,我就除了情丝,一心一意待在云水楼。” 七情六欲,我只是没了一情而已,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耐不住琴笙相求,我便将她送的两坛云水酿收下,应了。 我思来想去,这事,还得去求七王爷。 小厮将我领到隔壁一间房前,“七王爷就在里头了。” 我摆摆手,“好,你下去吧。” 这里到底是云水楼,我唯恐扰了七王爷好事,一时不敢冒昧进去,在门外徘徊着。 许久不见他出来,房里也没有声音,我觉得有些奇怪。依那七王的身形体魄,闹起来该是翻云覆雨,惊天动地才是。 酒壮怂人胆,我往门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来,将耳朵贴在门缝上,想听一下这七王爷究竟是叫了几个姑娘,好事又进行到哪一步了。 没想到,这门忽的一下又开了。 013 秘术 我一下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僵在原地。 机智如我,脑中灵光乍现,我就着这奇怪的姿势,道,“给七王爷请安,望七王爷保重身体。” 我悄悄偷瞄他身后的房间,竟然空无一人。 “咦?怎么没人?” 这两个时辰的功夫,他该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房里待着吧。 他冷眼看我,道,“让你失望了。” 失望不失望的倒是谈不上,这男人来了这种地方,一个姑娘都不叫还真是稀罕事。 不过世道这么乱,谁能保证七王爷没点别的癖好呢?哦,也没人保证他是不是某一方面太快了些。 我原本想劝他几句的,可一看到他那张阴沉的脸,那句“有病得治”又生生被我憋了回去。 “那个,七王爷,敢问您的车驾可有跟来?” 是的,我喝的有几分发懒,想蹭他的车了。 他出门抬腿下楼,我紧跟在他身后。 “本王今日决定走着回去。” “啊?” 我难免有些失落。 出来云水楼的门时已是星斗漫天,走着回去实在是痛苦。好在,月色尚可。 七王慕渊在前面走着,我故意差他几步,跟在他身后,夜长路长。 我想起了琴笙的事情,小跑几步,追到他身边,“那个,七王爷,能不能请您帮个忙?” “说来听听。” “我想去一次傅一文大人府上,能不能,劳烦您给我递张拜帖?”我知这要求有些唐突,忙道,“那个,我的意思是,您将府上的空白帖子给我一张,我自己写就好。想那傅大人若是见了您的帖子,定是不敢不让我进的。”我心道,这个要求总不算太难了吧。 慕渊却说,“本王府上没有拜帖。” 他不帮就不帮,他是王爷,就是明说拒绝,我也不能将他怎样。想当年,我相府都有专门的拜帖。只要手持我相府的拜帖,便是皇宫大内都进得去,他堂堂七王却说自己府上没有拜帖,谁信呢! “不过,你若想去,明日可跟本王一起去。” 哈?他是不是笃定了我不敢跟他一起去?笑话,青楼都一起逛了好吗! “多谢七王,既然如此,那明日一早,不见不散。” 不多时,我便到了家,“七王爷,我到了。” “你等一下。” 我转身问他,“七王爷可还有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沾了月光,他整个人柔和了几分,“你去傅大人府上,可是为了云水楼那个琴笙?” 我笑,“那是自然。既然接了这生意,我便是要做到底的。” 他叹了一口气,“延延,世上,果真有能断人情丝这回事吗?” 哈,他给了我两千两,却迟迟不肯来找我动手,原来是因为信不过我。想他这几日不辞辛苦跟着我,也是为了弄清楚我是不是有真本事。也是,这事儿若不是走投无路,心被伤透了,谁都不会信的。 我拉他进了宅子,一路进了我的房间。 “原来,七王爷是信不过我的手艺。本来师傅说过,这是秘术,不能轻易示人的。可承蒙七王帮忙,我今日给你看看也无妨。” 我将那个锦盒取出来,“你看,这个,就是我替人剪下来的情丝。有的人简断了情丝后再也不想要了,我就替他们留着。” 我翻到盒子地下看了看,“喏,这盒子的主人,你也认识,是晚薇的。” 014 王妃 打开那盒子,我将晚薇的那缕长长的情丝拿出来,“这么长的情丝,她对史家世子,该是怎样的用情呢。可笑那史家世子,可恨又可怜。” 我忘记了,除了我,别人是看不见这情丝的。在七王眼里,我此刻正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要让他看见其实也不难。 “七王请随我来。” 院落里水塘边,我将晚薇的情丝剪下一小截,又将剩下的放好。 “您看好了。” 我将手里的那小截情丝扔进水中,情丝遇水即化,水中渐渐起了变化,如镜子般,映出一个人来。 “您看,这水中倒影,不正是史家世子么?” 七王慕渊见了水中景象,眉头深锁,“原来,你口中所说的秘术,竟然是真的,我还一直以为,以为你在与我赌气。” 听他如此说,我仿佛证明了自己一般,颇为得意。 “七王这下信了吧。所以,您大可以放心,我并非夸下海口,是真的能替您解忧。” 他并没有急着问自己的事情,反而问我,“那延延,你的情丝---” 我自接手沈婆以来,虽亲手处理过几人的情丝,可从不与别人说自己的事。除了晚薇知道我连情根都一起拔了,这事,当无别人知道了。 “七王,你问这么多也没什么用。只要您哪天有需要了,来找我便是,我总不能白拿您的钱。” 他盯着水面,不依不饶,“你还没回答我。” 我拗不过他,其实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且我如今过的风生水起,告诉他也无妨。 “哦,早就除了。连根拔起,再也不会长了。” 天色将晚,未等我出言赶他,他便转身走了。看他那背影步子,好似比来时还要慢上几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看着他慢慢远去,竟让人莫名觉出几分落寞来。 一早,我站在七王府门前,无聊得将他家门前的石阶数数了一遍又一遍。 门一开,果然是七王。 他今日穿了的丝锦长袍,黑色盘龙,一顶黑玉冠衬得他英姿勃发。这身打扮,让人着实眼前一亮,又深觉威严凛然不可欺。 他见我,有几分惊讶。 “你来的倒是早。” 我见他终于出来,欣喜,“不敢让七王接,亦不敢让七王等。” 他一出来,车驾便及时过来候着。他二话不说,利落上了马车。 我紧随其后,却觉得这马车的车驾比之前坐过的要矮了一些,对我来说,上下刚好。 慕渊坐在正中的座位上,我坐了他身侧的座位上。他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件小衫,丢给我,“穿上。” 自昨日从云水楼归来,我深觉有些追不上这些姑娘家的流行打扮,于是也学她们一条长裙搭一条丝纱。 七王丢到我手里的这件,做工用料乃是大家之手,花色我也很喜欢。然而小衫又长又啰嗦,哪比得上丝纱简单又好看。总之,这样的衫子,我如今已不爱穿。 他一个男人,车上竟然有女人的东西,想也不用想,定是他府上那位准王妃的。不过,他肯将自己准王妃的东西给我穿,可见,二人的感情的确是出了问题。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央我给他剪断情丝了。 “那个,七王爷,准王妃的衣衫,我如何敢穿?您还是拿回去吧。” 他低眉看了看我手里捧着的衣衫,又瞥了我一眼道,“我早有王妃。” 015 傅府(1) 我闻言不是不惊讶的,想我不关心朝中事已久,竟连七王正式册了妃都不知道了。 “真的?是谁?可是那日我去找你还钱,在你身边的那位?” 皇家的家事,我不该打听的。看慕渊的脸色就知道,他让我与他共承一驾,不代表我可以问他这些。 我将手里的小衫叠好放在一旁,不敢在开口乱说。 我与七王慕渊到付府的时候,琴笙已经在等着了。 “延延姑娘。”琴笙瞧见我身后车驾上下来的人,轻一福身,“七王爷。” 我与她解释,“琴笙啊,今日你我就扮作七王爷的随侍,只需跟在他身边就行了。”我不放心她,忍不住多嘱咐几句,“还有,待会儿,你若是见到了傅大人---” “琴笙明白。延延姑娘放心,我绝不会乱说,给姑娘和七王爷惹麻烦的。” 她是个明白人,听她如此说我便放了心。 “七王爷,咱们进去吧。” 与进史家大宅几乎如出一辙,七王爷大摇大摆径自进了这傅府,我与琴笙跟在他身边,同样的无人敢拦。 傅宅不大,也不奢华,普通的院落,却尽显精致,可见主人的品味和用心。若非事先知道了这里住的人也曾负了与一个女子的诺言,我差点就以为,这家主人是一个情趣多么高尚的人了。 “这个傅大人,品味倒是不错。园子不大,却错落有致,花红柳绿,又不显得纷繁。” 我刚说完,从树后蹿出一个孩子来,笑闹着跑过来。那孩子一下揪住琴笙的裙摆,躲到她身后。 随后,一端庄女子追过来,她一眼就看到了藏在琴笙身后的孩子,唤道,“染儿?” 那孩子躲在琴笙身后嘟囔着,“娘看不见我,看不见我。”那女子故作恼怒,喝道,“染儿,还不从姐姐身后出来,到娘这里来!” 那小孩儿伸出了小脑袋,被那女子拎在身边。与此同时,另一边,一男子匆匆而来。 男子走到女子身边,弯腰向七王赔罪,“小儿调皮莽撞,还望七王莫怪。” 慕渊道,“本就是在傅大人府上,本王自是不怪。” “谢王爷。” 想来,这男子该就是傅一文,傅大人了。 比起傅大人,我的注意力都被那个小孩儿吸走了。那孩子生的机灵喜人,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此刻正咬着手指,抬头看着他的爹爹。而后,那小孩儿仰着脑袋,朝他爹伸出双臂,嫩生生的说了个字,“抱。” 小孩儿两岁模样,走路都还不稳,晃悠悠仰着小脸儿朝付大人伸着双臂。付大人低头看了看他,满脸怜爱,毫不犹豫将他抱了起来,抗在肩上,惹来小家伙一阵咯咯的笑。 一家幸福和乐,没人注意到一脸失落的琴笙。 我悄悄握住她的手,不知该怎样给她安慰。我有些后悔带她来了。 七王与傅大人进了书房,我与琴笙留在茶厅等他。傅夫人亲自托了茶盘,给我俩送茶。 我起身去接,“傅夫人客气了,我来就好。” 016 傅府(2) 我不知傅夫人是何来历,可见她行事端庄大方,必是知书达理,出自书本网。 她执意,亲自为我与琴笙端茶。 “二位姑娘慢用,方才染儿调皮,给二位姑娘添麻烦了。” 我笑,“公子天真可爱,又何来麻烦一说?夫人太客气了。” 尽了主人该尽的礼数,傅夫人也未多留,端了茶盘,就又出去了。 琴笙正看着手里的茶出神,“过眼云烟,我不该强留的。” 马车上,我依旧坐我来时的位子。 “怎么了,从傅府出来后,便一言不发闷闷不乐的样子。这般寡言,可不像你。” 我有个心结,不知该怎么解,与他说说也好。 “七王爷,我虽再也不能体会男女间的情谊了,可我一直都以为,我是痛恨负心人的。实不相瞒,今日来之前,我还存了一丝替琴笙讨回公道的心思。可来之后,我又希望琴笙不要去打扰他们一家。可怜琴笙,两个人的事,她一个人认了真。” 他听了我的话,久未回答。 “七王爷?” 我见他目光落在我发顶。 我一抬手,摸了摸头顶的发钗,“可是我哪里不妥?” 他转了目光,道,“没有。” 七王的车驾又快又稳,很快便将我送到了巷口。 “七王走好,我到了。” 我终究还是替琴笙除了情丝。 第二日,琴笙就答应了吴妈接客。吴妈谢我,特地差人给我送了整整五坛云水酿。 我收了钱,收了酒,原以为这事就了了。 我用七王给的钱和吴妈给的这一笔请人在后院修了一方温泉。 没有生意的时候,喝酒,泡澡,赏月,这人生怎一个惬意了得。 这日,我在池子里靠着石壁喝得三分醉,不知岸上何时站了一个人。热气氤氲,我一直以为是婆娑树影来着,直到他森然开口。 “傅染病了。” 饶是温润惬意,听见这声音,我只觉得整池的热水都凉了个透。我将手里的酒壶搁在一旁的石头上,转身,几丝雾气笼罩中的黑影,果然是七王! 我在水中转过身来,“怎么,怎么又是你?七王爷,这里是我家!是民宅!” 任我将水花拍起来,溅到岸上,溅湿了他的衣角,他仍是板着一张脸,负手站着,岿然不动。 “等等,你刚说什么?谁病了?” 他声音穿透层层水雾,“傅染。” 如果没记错,前几日见过傅大人的小公子,名字叫傅染。小孩子伤风感冒乃是常事,我又不是郎中,他跑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转过身去,贴着石壁沉到水里,嘲他“我又不是大夫,小孩子的病,找我也没用啊。哦,还是说,那小小孩子也是为情所困了?哈哈。” “那孩子,是因为吸了苦竹花粉。所以,已经昏睡几日,人事不省了。” “哦。” 我喝了酒,反应便慢一些,可终归是反应过来了。好嘛,他深夜到我家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我最受不了的,便是不明不白的冤枉。我借着几分酒劲儿,一下从水里站起来,手脚并用爬上岸,瞪着他问,“听你这意思,难不成是怀疑我给那孩子下了药?” 017 傅府(3) 他站在我对面,一言不发。一阵风吹过,水雾散开,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从云水楼回来,我顺手还带了几件楼里的衣服来。比如我身上这件,裹胸短裙,用料轻盈,泡个露天温泉什么的穿最合适了。 可在岸上站久了,难免要觉得冷。 “那个,阿嚏,七王,我先进去换件衣服。” 还没走两步,手腕被他拉住,“七王?” 他转过脸来,声音低沉,“你不是一直以为本王有病么?你想不想试试。” 我脊背一阵发麻,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我忙挣开他,“呵呵,谁说七王您有病了,七王您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我得了空,赶紧跑回了自己房间,又将门仔细锁了。 我赶忙换好了衣服,站在镜子前。他府里的那个女子,我见过。当真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身边有那样的女子,按理说,他方才不应该的呀。 很快,我便得出一个结论,冷笑,“男人这东西啊,最靠不住了。就算将来他斩断了情丝又能怎样,他还是有欲,有念。” 我整理好了衣衫,打开房门,他果然还没走。 我也不与他拐弯抹角,“七王方才话里可是怀疑我有心要害那傅家小公子?” 他转过身来,面色已经又恢复如常,“我并不是怀疑你。” “不是怀疑我,那七王就是怀疑琴笙?” 他继续说,“苦竹花粉,并不常见,经炼制后有剧毒,人吸入后,轻者神志不清,重者致死。而傅染,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他一脸严肃,并不像玩笑。 “傅染那小孩儿可爱,是谁这么狠心。难道果真是她?我现在就去云水楼问她。” 慕渊拦下我,“太晚了,明日吧。” 我甩开他,“不必,我一定要现在去。莫说傅染那小子可怜,我也着急将自己在七王这里的嫌疑洗干净了。” 云水楼向来没有什么白天晚上,夜夜笙歌。今日的云水楼好像格外热闹,人山人海。 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就连七王也不得不放下身份,与我一路挤进去。 我拍了拍身边一位小哥,“这位公子,敢问今日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么?这云水楼好像比往常热闹许多。” 那小哥一听来了精神,道,“你还不知道吧,今日可是琴笙姑娘初夜竞拍的日子。就算是没钱,大家也要来看个热闹,看看这琴笙姑娘最后花落哪家啊。” 听了这个消息,我喃喃道,“琴笙她,当真是想好了?” 不行,我得去见她,当面把傅染的事情问清楚。 我拉了拉身旁的慕渊,“七王,能不能求您件事?” 我突然发现,就是在这样人挤人人挨人的场合里,七王自带气场竟是硬生生给自己空出来了个小圈子,小圈子方圆几步无人近身。 “说。” “待会儿竞拍开始,您能不能也参与竞拍?” 我早就习惯了他皱眉的样子,果不其然,他闻言又眉头一紧。 “只有您将这边拖住,我才能去后面找琴笙问清楚。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多谢七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生怕他不答应,不待他回答转身便挤进了人群。 018 傅府(4) 在人堆里挤了有半个时辰,我终于挤到了琴笙房前。 我推门而入,“琴笙。” 琴笙端坐在床边,一身红艳的装束,头上蒙着一条红色轻纱。 她听见我的声音,她头轻轻动了一下,仔细分辨着。自她斩断了情丝,她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失去了双眼。 我在她身旁坐下,“琴笙,傅染那孩子,病了。” 琴笙双手叠在一起,脸被轻纱遮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又道,“听说,是因为吸入了苦竹粉。苦竹,南疆的苦竹。” 苦竹难得,若我没记错,琴笙就来自南疆。我这么说,话里的意思已经够直白。 “琴笙姑娘,你情丝已断,你应该与我一样,再也不识情,不懂情了。傅染那孩子可爱,又年幼,实在是可怜。念在你那日去之时心里还有傅大人,这事,我可以想办法,求七王不在追究。” 她打断我,“苦竹的解药,我有。”她起身,从枕边摸索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延延姑娘,你拿去吧。” 我接过那个小盒子,隐约看见盖在她脸上红纱上似有点点湿痕。 “琴笙,往后,你也会有自己的生活。” 事不宜迟,我接过那个盒子,想着赶紧给傅大人府上送去。我前脚刚出琴笙的房门,一中年男人紧接着便进了琴笙的房间。 随后,房门紧闭。 我脚步一顿,终未回去,握紧了手里的盒子,下楼去找慕渊。 尘埃落定,大厅的人已经渐渐散去。寻欢的继续寻欢,作乐的继续作乐。唯有七王独自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前放的不知是酒还是茶。 “七王,我拿到解药了,傅大人的小公子,有救了。” 我顺手端起他面前的盏子,只见碧绿的叶子浮浮沉沉,温温热热。我撇撇嘴,将那盏子给他放回去,“原来是茶啊。” “我渴了。七王,咱们要壶酒,喝了就将这解药给傅大人送去。” 慕渊从桌上茶盘里拿了只新的茶盏,拿起茶壶,徐徐倒上,“没有酒,只有茶。” “七王您说笑呢,这云水楼,怎么可能会没有酒?”我转身喊在厅里招呼忙碌的小厮,“给我来壶云水酿。” 那小厮道,“姑娘来的晚了,今日的云水酿已经没有了。” “那,别的酒也成,给我来一壶。” 那小厮眼角一瞄慕渊,躬身道,“不好意思,我们店里今日的酒水都卖光了,只剩茶了。” 竟然真有这种事。我虽不悦,却也无奈,摆摆手让那小厮下去。渴的厉害,只好将慕渊倒好的那盏茶喝了一口。 也不知是什么茶,又苦又涩,我恨不得将五官就皱到一起。 “真搞不懂,这种草叶子冲出来的东西,你也能喝得这么起劲。” 我抬头看了看门外的漫天星斗,“行了,七王爷,折腾了一夜,赶紧将这解药给傅大人送过去吧。晚了,那小公子不知要受多少病痛折磨。” 要不怎么说,这有钱就是好。无论多晚,这七王出来,身边总有豪华车驾跟着。 019 傅府(5) 傅府,果真上下一片忙乱。 独子昏迷不醒,傅大人想也是急坏了,一脸憔悴地出来迎接七王。 见了付大人,我想将手里的解药交给他,一边思索该怎样帮琴笙圆过去。 身边的慕渊先我开了口,“付大人不必多礼,听闻小公子中了苦竹的毒,本王手中恰好有些解药,就连夜给你送来了。” 慕渊这话替我解了围,我本就有意包庇琴笙。这事若搁在琴笙身上,谋害重臣之子,怕是个死罪难逃。若是七王开口给挡了,便无人在敢追究。 唔,不仅金钱是个好东西,这权势也真真是个好东西呢。 七王朝我一伸手,我从袖中把那个小盒拿出来。 想不到付大人却说,“多谢七王。小儿中毒一事,已经查明,前几日家中园丁从南疆老家回来,身上沾了苦竹花粉。小儿顽皮,又总在花园玩耍,难免碰到园丁,这才不小心吸入了一些。” 他又看看我手里的小盒,继续道,“劳七王爷挂心了,幸而家中园丁身上也带着解药,小儿今日傍晚已经转醒了,现下吃了些东西,正在房中歇着呢。” 我上前一步,拉住那个付大人,“你是说,你儿子中毒是因为你家的园丁?” 付大人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确是这样,是我的疏忽。” 我松开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方才,我冤枉她了。” 我痛恨别人冤枉我,一不小心却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可是,她当时,怎么不跟我解释呢?” 付大人好像认出了我,看看我身边的七王爷,又看了看我,道,“敢问姑娘可是前相府千金?” 我点点头,心里还想着琴笙,“一面之缘,不想付大人还能记得我。” “学生当年承蒙相爷提携,才有今日,相爷一家,必不敢忘。” 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对琴笙有愧,我想替她问一句,“付大人,相府当年小小恩惠你都能铭记至此,那你可还记得---” 身边的慕渊暗中狠狠捏住了我的手,袖袍遮挡,付大人并没有看到,一脸不明所以,似在等我说下去。 慕渊道,“既然小公子无事,本王就先回了。” 话没问出来,就这么走了,我有些不情愿。奈何拗不过那七王的手劲,纵使不想走也不得不跟在他后面。 “臣送七王。” 出来付府,我甩开慕渊,并未上他的马车。 “七王爷,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问问那个傅一文?” “他的儿子刚醒,家里老少都需要他。这种时候,你是想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心中不安,还是让他抛弃妻子去看那个已经断了情丝的琴笙?” 我转身看看傅府这座体面的宅子。也不知道,这傅大人平步青云的仕途上,他那贤惠的妻子占了几成。毕竟,借联姻上位的官员,不在少数。 “七王爷,你无须故意说这些话安慰我。看傅大人那样子,妻儿美满,仕途得意,八成是早就将南疆的琴笙忘了吧。就算他知道了,怕也不会抛下如今的家业去找她。你们王侯是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的?哦,对了,通常是给一笔银钱安抚。” 020 傅府(6) 七王与我并排走着,身后他的车驾徐徐跟着。 “七王爷怎么不说话了?” “你不能将所有王侯都一棒子打死。” 我笑,原来,他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七王爷说的对,不是所有的王侯都是一个德行。比如咱们的七王爷,就连云水楼的吴妈妈都说七王爷不近女色,上次硬是一个人待了一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呢。” 我的奉承,他似乎并不买账。 “你回家该往这边走。” 他说的不错,可我并不想回去。 “我想,在回云水楼一趟。” 我冤了她,总该去与她道个歉才能心安。 “那,我陪你去。” “不敢劳七王大驾,且这么晚了,七王去那种地方,若让府上那位知道了,怕是不妥。您呐,还是先回吧。” 他冷声道,“那你的意思是,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就没有不妥了?” 我无心与他争辩,他是王爷,他要去哪,我也拦不住。 “七王哪里话,您想去,自然能去。”见他脸色又要阴沉下来,我忙道,“七王面冷心善,今日之事,还多谢七王了。若是没有您陪我跑一趟,我与琴笙,怕是嫌疑难脱,心中也难安。” 我转过身来,朝他福身行了个礼,“总之,傅府的事,延延替琴笙谢过七王。” 他也停了脚步,站在我面前,面若朗月,“你无须替别人来谢我。你我之间,又何须如此客气?” 我觉得,七王这话说得也太过熟络了些。我虽早就见过他,可总共也没说过三句话。私以为,我这几日与他说过的话足以抵得上过去十几年了。 想来他这么说也是因为有求于我,毕竟,我这手艺,天下再无人会。 “既然七王如此说,那往后,我就不与七王客气了。” “嗯。” 琴笙房前,中年男人推门而出。步态蹒跚,一身酒气,边走边笼着自己的衣衫。 那人边走边说,“这钱,果然没白花,哈哈哈。” 我看着那男人离去,心里颇不是滋味。 “七王稍等,我去看看。” 我跑进琴笙的房间,琴笙衣衫单薄,前襟还未拢上。她正坐在桌前往自己酒盏里倒酒。那件薄裙根本就遮不住她身上的伤痕。 “琴笙----” 她放下酒壶,抬头,仔细听了听,笑道,“是延延姑娘来了吗?傅家小公子没事了吧。来,你不是喜欢喝酒么,这是你喜欢的云水酿,要不要喝一些?” 她一直笑着,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里不见半点悲伤。我甚至看不出来,她那笑,是真是假。 我别过头去,不看她胸前的那片青紫,“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那傅家小公子,是因为自家园丁才中毒的,现在已经没事了。琴笙,对不起。” 她仍是自顾自地喝酒,“延延姑娘,我看不到你,你倒是过来坐啊。” 一阵风吹过,她身上的轻纱就要遮不住她的身子。那一身的伤痕,全败刚才那个男人所赐。 “不了,琴笙,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匆匆转身出门,总觉心中对琴笙有愧,无颜面对她。 直到出来,见了七王慕渊。 “慕渊,我不是让你参与竞拍的吗?你堂堂王爷,家缠万贯,让你出手救一个女子,就这么难吗!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让琴笙她---” 慕渊却面不改色,冷冷道,“这云水楼,每个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难道都要由本王来救?” 我冷笑,强压了怒火,“七王恕罪,是延延不识好歹。想不到,七王一个七情六欲齐全的人,比我们这失了一情的人心肠更冷,更硬。” 021 花魁 我回了自己的宅子,接连数月没有生意,也没有出门。直到家里的酒喝完了,我不得不出门去买。 一上街,我这才知道,数月前找我剪过情丝的那个姑娘成了云水楼最炙手可热的新花魁。我还听说,光是见她一面,就要花光我约莫两年的酒钱。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官家的人要见她,也得先将拜帖递上去。 我不敢在见她,拎了两壶酒,绕开云水楼,回了家。谁知,家门口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又是数月前那个来叫我去云水楼看琴笙的姑娘。 这次,那姑娘将头上发钗换了,别了一支鲜红的小花。最奇特的是,那小花竟然是真的鲜花,娇艳欲滴,透着丝丝清香。 她抬手,轻一抚额,“延延姑娘,您又许久未上街了吧。这呀,是琴笙姑娘独创,如今是我们云水楼最流行的打扮。” “那你来----” “哦,延延姑娘,今日我是特地替琴笙姑娘来请你的。琴笙姑娘说上次送您的酒该喝完了,正好过来请您去云水楼一叙,也尝尝她亲手酿的酒。” 我的确是想见她,可又怕见她。我替那么多人除过情丝,可最怕见的人就是她。我不知我当日做的究竟是对是错,生怕是因为我,才将她误了。 云水楼,她搬进了最奢华的房间。 “延延,你来了。” 琴笙头上的确是别了一枝鲜花,别的发饰都不见。她只用了一枝白色蔷薇挽着头发。 我一进来,身后便有人将门及时掩上。听见声响,她摸索着起身。 “琴笙,好久不见了。” 她摸索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的确,好久不见了。来,这酒,是我亲手酿的,我觉得比云水酿更胜几分,你来尝尝。” 她知我爱喝酒,房间里特地备了几坛。 我低头尝了一口,甘洌清纯,回味无穷。那味道,是花香,是果香。 “琴笙,这是花果酒吧。里面有桂花香。” 她笑着点头,“你的嘴呀,真灵。桂花只放了一枝,你居然也尝的出来。”她又劝我,“这花果酒,喝多了也不伤身,你以后没酒了,也莫在去买了,到我这来取便是。” 我仔细看着她的脸色,除了失去了双眼,她整个人倒是比我第一次见她时开朗许多。她早已不是那个南疆来的嚷着要见傅一文唯唯诺诺的小女子了。她瘦了许多,经吴妈妈打扮过,也更妖更美了。 “那个,琴笙,你近来,过的可还好?” “延延,我就知道,我的事,你有心结。我今日叫你来,就是要亲口跟你说,这没了恼人的情丝啊,我过的很好。” 她拿出一样东西给我,“你看这是什么。” 早就听闻,如今见琴笙一面,无论是谁,都得需要拜帖。我手里的这封,正是某官家的拜帖。 拜帖表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寻常图案,寻常印制。待我打开,那拜帖上赫然署名,傅一文。 “是傅大人,那你见他了没有?” 022 册页(1) 琴笙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必要。” 她自己低头呷了口酒,“延延,我现在觉得你当日说的很对。这种事,每日都在发生,没什么大不了的,风一吹,就散了。根本就不值得我去伤春悲秋。” 最后,她说,“这情丝啊,是个累赘,将女子的眼界都束缚了,就像欲、望之于男人一样。”说到这里,她又低头轻笑了起来,“延延你看,这女人的情丝能除,那男人的欲、望除了可就不在是男人了。” 说到这里,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样,问我,“延延,你能解女人情丝,可能有办法解了那男人的欲?” 一口酒被我呛在口中,听到我咳个没完,她在一旁咯咯笑个不停。 我答,“呵呵,这个----师傅没教。” 她举杯,与我碰了,一饮而尽。 春风入窗,吹起她一身白色绫罗,她发间的白蔷薇很配她。这次见她,我总觉得她有哪里不一样了,整个人如一朵花一般,肆无忌惮妖妖地开着。饶是我这个女人,乍一看她,也不由失了三分心魂。 那夜,她一口气与我说了许多,风花,雪月,云水趣事。对她如今的风光和不知为何给她递了拜帖的傅一文,只字不提。 我知她是彻底放下了,因为我不会失手。 我的宅子远离市井,偏僻幽静,平日除了晚薇偶尔会派人叫我去史府一叙,几乎没人来。 没有生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喝喝酒,晒晒太阳。想起琴笙问过我的那个问题,我又想起了我那个烟鬼师傅,沈婆。 沈婆走的时候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她给我的小册子我基本都已看完,记熟。可那册子上只说了如何斩人情丝,断人念想,真的没有说如何除人欲望。 我愈发好奇,便去了我几乎没去过的书房。那里有很多沈婆留下的书籍,说是书籍,多半是类似小册子一样的东西。 那些小册子上所使用的文字我多数不认得,沈婆所教,只够我看懂斩情丝这一本。想来那十几本小册子,也如我手中的这一本类似,皆是秘术,是以特地用了这样难懂的文字。 也不知我那烟鬼师傅去了哪里,何时回来,若是她回来,将这些授予我,我们烟酒师徒,可不就能凭着这些本事游戏人间来去自如了吗?我看不懂那些东西,就又将那些沾满灰尘的册子一一放了回去。 我从云水楼出来时,琴笙也给了我本册页。 她递给我那册页时语重心长,说什么人间乐事,千万不能因为断了情丝就给误了。 我不知她话里的意思,想将那册页打开看看,却被她止住了。她笑着,按住我的手,“这个,你回去在看。我这里,不乏优秀的富家公子递来的拜帖,若你需要,可随时来找我。不管是白面书生还是魁梧壮汉,都随你挑。” 我当时将那册页收了,并未放在心上。我自小便顽皮,对咬文嚼字的东西甚是头疼。家里的先生换了一个又一个,薪酬也是越给越高,直到后来,先生还是越来越难请。 爹爹头疼,我便拿那句经典来劝他,“女子无才便是德。”爹爹向来骄纵我,见我终于能读能写还能勉强习文了也就不在逼我。 琴笙给的那册页,我并未放在心上,回来便随手扔进了这书房里。这回来,恰巧看见,我便决定坐下翻翻。 这一翻,嚯,这里头哪有半个字,净是些画儿了。 023 册页(2) 约莫半个时辰后,我扔下那本册页捂着流血的鼻子。先是一口酒闷下去压压惊,随后又捡起地上的册页塞进袖子里,去决定院子里透透气。 门一开,我一时愣在原地。 “七王?怎么又是你?”我再一次郑重同他声明,“七王爷,这里是我家,是我家!麻烦您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试着敲门?” 我总觉得,他一见我,就要皱眉。 “你,鼻子怎么了?” 想是刚才的血迹没擦干净,又想起方才那些交叠的小人儿,我干笑两声,指指天空,“呵呵,没什么,天气干燥,上火。” 他狐疑看了看我,径自绕过我进了屋。 我跟在他身后,“七王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还是说,七王想好了,想让我动手了?” 他进了屋子,在桌前坐下。我看着他这浑然天成的王爷派头,忙提了酒壶,“七王爷,我这里没有草叶子来招待您,只有酒。您若不嫌弃,就凑合喝两口。” 我拿了两只酒盏,一一满上。想我相府千金,察言观色自不在话下,他还未开口,我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七王别担心,这酒啊,是花果酒,不伤身的。不信,您尝尝,是不是有一股桂花香?” 他目光落在我脚下,问道,“那是什么?” “啊?” 我一愣,随他低头一看。 嚯,这不是刚才让我流鼻血的那本册页吗。 “没什么没什么。” 我放下酒壶,赶紧弯腰去捡。那七王是何伸手,我弯腰还未碰到册子的边儿,那东西就落到了七王的手里。 他手指利落,已经将册子草草翻了几页。我站在他面前,将他由白变青在到黑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 “呵呵,那个,七王,您没看懂吧?” 他骨节泛白,瞬间将那册子化作几半,重重扔在地上,酒也未喝,怒气冲冲起身便要走。 他这气势,比之幼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看着那碎了一地的画儿,心里直道可惜。 他走到门口,蓦地停下脚步,冷冷说道,“明日,十王就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实在让人欢欣,他又背对着我,我一时忘了他方才的脸色是何等难看,当即凑到他跟前追问,“真的?你是说慕清明日就能回来了?” 他侧颜清冷,慢慢转向我。我不由退后几步,回头看看那一地的碎画儿,不敢在开口。 “是。明日一早抵京。” 他还是给了我确切的消息。 “你看起来,很想见他。” “那是自然。我自小便与慕清要好,他一走,我已经有两年多未见,自是想念。” 慕渊转过身来,又一步步上前,指着地上的碎片,“好一个想念。那地上的那些,也是为他而看?!” 气氛渐渐不对,我不过在自己家里看个小皇书而已,怎么就惹到了七王。看他那眼睛里的怒气,仿佛我抢了他的皇位和女人,恨不能将我杀之而后快。 淡定机智如我,硬是哆嗦着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七王误会了,我如今一个平民百姓,怎敢肖想皇家。”我指指地上的男男女女,战战兢兢,“这些,纯属个人爱好,呵呵,个人爱好而已。” 024 慕清 他怒火终于稍有平息,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确定他走后,我忙将自家大门锁好了。回到屋里,看到地上被强行分开的男女们,甚是痛心。 “唉,可惜了。” 十王慕清,自小便与我玩在一处,事事容我,让我。我自小便觉得,若我要嫁,十王定是不二人选。可惜的是,我如今是连情根都没了,再也体会所谓的男女之情。遗忘,便是我除去情根的代价。我一直以为上天待我不薄,比如这代价不是代价,根本就是恩赐,给我彻底重生机会的恩赐。如今看来并非如此。遗忘,直接导致我现在连当初的情根为谁而除都不知道。 我只愿这个人,不是十王。 因为自己的臆想猜测,两天来,我虽知十王回来了,可一直没勇气去找他。我若真是因他断的情根,我恐怕不仅要失去爱人,还要失去一个玩伴。失去爱人倒没什么,反正我再也爱不了别人,失去玩伴才是真正可惜的。相府没落,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我一人搬了藤椅,躺在上面喝酒,思忖着该不该去找一趟十王。此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我以为又是晚薇或者琴笙差人来找我了,便起身去开门。 “慕清!” 边疆风霜在他身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还是一副白白净净的样子。他书念得好,自小便一身儒雅气质,深得老太后喜欢。每每我遇上写诗作画的功课,也都是他帮我糊弄过去的。 我一时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慕清还是和以前一样,手里爱拿一把扇,幽竹或野菊的扇面。他伸手捏捏我的脸颊,如小时候我闯了祸去找他时一模一样,一脸的无奈,“我要找你,还不简单。” 我将他拉进家门,将门关好。 我将家里几坛没舍得喝的限量版好酒都搬出来,一一指给他,“长兴三十年陈酿,元中四十二年老黄酒,还有十里坡老陈家绝版好酒。还有还有,这边是我最近喝的,云水酿和花果酒。慕清,你喜欢哪个?” 慕清看着我从地里挖出来的满地酒坛,“延延,你何时如此嗜酒了?” 我拉他在院落海棠树下坐下,“这事啊,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简要与你说说吧。” 酒也喝了一坛多,月也上了柳梢头。 我晃了晃呆坐在我面前的慕清,“喂,慕清,你可听明白了?我知道这事有些不可思议,可我半句都没有骗你。” 他自始至终端着酒杯在手里,直到这时候酒还是满的,合着他只听我说话,酒一口没喝。他皱着眉头,似在思索。 良久,他才说,“延延,你是说,自你断了情根,就忘记了与那人有关的种种,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一拍他膝盖,赞道,“聪明!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嘿!” 他这才犹犹豫豫抿了一口酒,还想问些什么,“可是----” 我打断他,“你先别可是,你今日来的正好,我正要问你,那个让我断了情根的人,该不是慕清你吧----” 025 宫宴(1) 慕清望着我,摇摇头,轻声道,“延延,你本来要嫁的人,就不是我。” 听慕清如此说,我放了心,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那人肯定不是你。” 他拾起地上的酒坛,又斟了两杯,“延延,若是我,又怎会对你不好。” 我冲他笑笑,“你说的极是,若我能选,也得选慕清你这样与我合得来的才是。”我指指自己的脑袋,侃道,“只可惜,我啊,注定只能与你做一辈子玩伴了。” 慕清伸手揉揉我的发,又戳戳我的脑门,“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傻。谁说没了情丝就不能嫁娶了?世上没有感情还生活在一起的人多了去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在嫁人?” 我抬头看看天空,朗月清明,一如他的目光。 “延延啊,反正你对谁都没情意了,不如就嫁给我。你刚才也说了,我与你合得来不是?” 两年不见,我再也不是什么相爷女儿,无权无势。这十王慕清丝毫没有因为我的家世而改变,还能与我肆无忌惮开着诸如此类的玩笑,一如从前。 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果然仗义,世上之人,知我无情无义还肯娶我的,恐怕也只有十王你了。我先干为敬,这一杯,贺十王北疆归来。” 一提北疆,慕清神色严肃起来。 “延延,你可知,我此次为何能从北疆回来?” “你离家已经两年,老太后又向来喜欢你。想来该是老太后让皇上将你召回来的吧。” 慕清起身,站在树下,一把折扇在手心慢慢敲着。 “非也。老太后叫我回来不假,可并不是因为想我。” 我打了个酒嗝,知烈酒是不能在喝下去,又给自己换了果酒。 “不是想你,还能是为什么?” 他转身道,“父皇身体每况愈下,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他转过身来,双手搭在我肩上,一脸认真,“方才我说的娶你,并非戏言。最多半年,延延,你只需等我半年。” 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搁下下手里的酒壶和酒盏。 “慕清,你是说,夺位之战,终于要开始了吗?” 他叹了一声,道,“这一切,其实早就开始了。否则,我也不会心甘情愿在北疆一待就是两年,将这里的一切都让给七哥。忍辱负重,终会有回报的。延延,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这跟你去北疆又有什么关系?跟七王又有什么关系?” 慕清叹道,“你忘了也就罢了。皇位之争,确是危险。你只需知道,我说的娶你,是认真的。” 以我现在的状况,就算他敢娶,我也不敢嫁。他的深情,我不能给以任何回报,又怎敢奢求。 话锋一转,我又问他,“那个---听说明日老太后要在宫里为你接风?” “不错,延延,明日不如你也随我一起去。你向来爱热闹。” 我的确许久不曾去过宫中,也未见过太后老人家。常言道人走茶凉,为避免曾经与爹爹熟识的臣工见到我觉得尴尬,这些年来,我向来都是躲着那些官府旧识的。 026 宫宴(2) “慕清,我看,我还是不去了吧。” “昨日我进宫去看太后,她还说很想你。我知你在担心什么,你跟在我身边,不会有人问起的。”他又捏捏我的脸,“我答应你的,你还不放心吗?况且,宫中御酿琼浆,你去了还不是随你喝。” 慕清这话的确是有些让我动摇。想我当年随着爹爹辗转筵席的时候,并不好酒。如今爹爹还了乡,搬离了相府,我却愈发嗜酒了。不知我这是不是断了情根的后遗症。 宫中宴会,多围绕归来的慕清,人多眼杂,我特地挑了寻常朴素浅淡的衣服,跟在慕清身后。所以,其实也并未有人注意到到我。 我在慕清身后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遥遥望去,老太后精神矍铄,与近旁的几个妃子谈笑着。 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皇上身体欠安,并未能前来,倒是几个皇子都来了,不少还带了家眷,其中不乏许多女眷。 比如,七王身边就带着他那准王妃,素心。各家女眷出席宫宴,定要好好打扮一番,衣服配饰讲究的是大方得体又不失惊艳,一时间,色彩斑斓,煞是抢眼。 唯这素心与众不同,一身月白长裙,剪裁独到,没有大红大紫的颜色。她低眉安静坐在七王身边,宛若清荷一枝,在人群里越发显得一尘不染。 我不得不再次感叹,这七王的眼光,确是不赖。无论是看人还是看衣。 七王自己的穿戴,亦是上好绸缎,深色布料,华贵又不失威严,奢华又不张扬。二人颜色一深一浅,与身边的繁华场合相得益彰,十分相称。 今夜筵席,各路王侯估摸是都想要来看看这从北疆归来的慕清究竟是有几斤几两,好趁早各自站好队。各派纷争,从这筵席座次已经看出端倪。 七王一派,十王一派。另有一小股中立势力,暂时看不出以哪位大臣或者皇子为首。这中立势力中,就有爹爹曾经的门生傅一文,如今的傅大人。 联想前几日,傅大人的小儿生病,七王不顾深夜前来寻我,造访傅府,只为给傅大人送解药。这意图不言自明,八成是为了拉拢这傅大人了。果然如慕清所说,这朝中的明争暗斗,其实早就开始了。 我虽跟在慕清身边,好在筵席热闹,今年来各个王府侯门添的女眷不少,且多数我都没见过,她们自然也不认识我。一时间没人特别注意我,许是将我当做慕清的随侍了。 我许久没见过老太后了,临来时,特地将一柄花梨鸠杖交到慕清手里,让他替我送给老太后。 慕清一来,还未上席,各家目光便落到了他身上。筵席边上,距离老太后还远,慕清手执鸠杖转身嘱咐我,“你先等我一会儿,我过去将这鸠杖给皇奶奶送去。” 慕清怕是以为我一人觉得尴尬,临走时又补了一句,“我马上就回来。” 席尾,多是些官阶较低的官员和家眷,基本上没有什么机会同太后王爷说几句话。歌舞丝竹,管弦缭绕,席尾的人肆意交谈上面的人也难听到,轻松自由。 是以,我随便寻了个僻静位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边喝边等慕清。 027 宫宴(3) 不知怎么,一杯酒还没喝几口,先是席头上的几位王侯顺着看下来,紧接着是慕清快步走来。 他走到我跟前,将我手里拿着的酒杯抢过去,放在桌上。 “哎,慕清,我的酒----” 他却拉住我的胳膊,“延延,别在这儿坐着了,随我上前面去。” 我未反应过来,任由慕清将我拉起来,“慕清,怎么回事?” 他松开我,解释道,“那不噎之鸟的鸠杖一送上去,皇奶奶便知是你。这不,她一眼便在人群里看到了你,让我来喊你来了。” 既是如此,我不得不随慕清上前了。 老太后头发都已花白,精神仍是矍铄。皇上缺席,她两侧席首分别坐着七王慕渊和十王慕清。 “给太后请安。” 太后见了我,手里拿着慕清刚交给她的鸠杖,道,“延延,哀家就知道是你。” “太后明察,只是,您是怎么知道这鸠杖是我送的呢?我明明告诉慕清,让他不要告诉您的。” 太后眉头微蹙,不知为何看了看坐在左手边的七王,道,“延延,你往日可都是叫哀家皇奶奶的。今日一口一个太后,可是受了委屈?” 我幼时与慕清玩在一处,太后又喜欢慕清,便允我随慕清叫她一声皇奶奶。 太后冲我招招手,又道,“你这丫头,许久不来宫中了。来,到哀家身边来。” 我起身走到太后身边,坐在她身边的矮垫儿上,喊她一声“皇奶奶。” 老太后这才又笑了,拍着我的手轻声道,“你知道哀家是怎么看出那手杖是你送的吗?” 我笑,“难不成,是那手杖上的不噎之鸟自己会说话,亲自开口告诉皇奶奶的?” 老太后笑得更甚,伸手戳了戳我的脑门,“你这丫头,还是这般调皮。哀家从前也收过不少手杖,无论是官员还是那些王妃家眷,送的多是玉石凤杖,沉重华贵,并不实用。他们才不管哀家拿着是不是舒服,他们只管这礼物送得够不够分量,够不够体面。哀家一看到这花梨鸠杖,就想啊,敢送如此普通又贴心的礼物给哀家的,也就只有延延你了。” “这鸠杖皇奶奶您喜欢就好。” “这不,哀家一抬头,一眼就看到你坐在席尾,一个人喝闷酒。延延,你来跟哀家说说,可是有人欺负你了?哀家给你做主。” 老太后说这话的时候,不知为何眼神不自觉又看了看七王慕渊和他那身边素净的女子,素心。 我这才注意到,那七王的准王妃素心,此刻面色是不太好看。想来是性格内向,七王又护得紧,一时不知说些好听的来哄老人家开心。 见她如此,我竟莫名生出几分得意。谁叫我自小就听惯了阿谀奉承,早就将这甜言蜜语的火候掌握得刚刚好呢。另一方面,我幼时也算长在老太后跟前,且不说见了自然亲切,我对这太后的喜好早就了如指掌。 可就算我与太后亲近,也与素心姑娘无关,她这心,也着实小了些。就算是吃醋嫉妒,也应该是慕清身边的女子才对。可惜的是,慕清身边向来干净。 我顺手接了身边送茶宫女的活儿,将茶递到老太后手里,“皇奶奶,延延每日过得逍遥快活,哪有人会欺负我呀。” 028 宫宴(4) 老太后想是担心爹爹还乡后我的生活,狐疑看我一眼,“真的?” “哎呀,皇奶奶,是真的。不信,您问慕清,他昨日还去看我了呢。” 老太后果然又转头问右手边的慕清,“清儿?” 慕清看看我,对太后道,“皇奶奶您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与延延从小玩到大,若有人敢给她委屈吃,我慕清第一个不让!” 老太后闻言这才放心点点头,又转而对身边的七王道,“渊儿,你可听到了?喜欢的人再多,也要有个主次。你说呢?” 我不知是因为老太后不喜欢安静沉稳的素心,还是这向来我行我素桀骜果敢的七王又如何惹了太后不高兴,老太后这番话,的确是在告诫七王的私生活不假。 老太后毕竟是年纪大了,受不得长时间的聒噪。节目将将过半,便起身回了。 送走老太后,我顺势在慕清身边坐下,对面就是七王和他那甚为养眼的准王妃,素心。 看看有些幽怨的素心和有些不悦的七王,我心中有了计较。七王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否则几日前也不会找到我,一出手就是两千两。想我如今好歹也算是个处理情感问题的行家了,专门替人处理这类家庭问题,他又是慕清的哥哥,我难免要关心几句。 酒至半酣,几个歌女将气氛烘托起来,我趁机往桌前凑了凑,小声问慕渊,“哎,七王爷,刚才听太后话里的意思,是不是上次您去逛青楼的事情被太后知道了?” 话刚出口,谁想,这歌舞停的恰到好处,这群臣安静得也恰到好处。一瞬间,气氛尴尬冰冷到极点。 一曲结束,按照宫廷歌舞表演惯例和官员的修养,此处明明该有掌声的。 我尴尬冲七王笑笑,一边鼓掌,一边捅了捅身旁的慕清。 慕清低头轻咳一声,也随我鼓起掌来。 十王爷的账,大家还是买的。随后,气氛终于有所缓和,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歌女鞠躬,依次退下。 好嘛,这下,我是彻底将这七王得罪了不说,还惹得他那准王妃一脸不悦。 这事本就是个误会,七王的可脸色让我不敢在当着众臣的面多加解释。 我见七王身边的素心起身离席,心想就算不能与七王解释,与他这准王妃解释一下也是好的。我便也悄悄起身跟了上去。 我在一棵桂花旁边等了许久,遥见素心姑娘终于款款而来。 “呵呵,那个,素心姑娘,你好啊。” 她见了我,秀眉拧成一团,好像不意我会在此。 “是你?你如今可是又想要在太后面前耍什么花招?” 我自认为一片好意,且那太后早就离席了,我还能耍什么花招。不知为何,我与素心总共才见过两面,她却好似对我有些敌意。 “耍花招?素心姑娘,花招我倒是没有。我是在这里等你不假,不过是为了告诉你两件事。这第一,七王前几日虽然的确是逛了青楼,可他整整两个时辰,一个姑娘都没叫,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云水楼吴妈妈。我与你说这个,是怕你因为刚刚我的失言与七王爷生了嫌隙。” 029 宫宴(5) 刚才席间,我看得出来,那老太后怕是不怎么喜欢这个素心。 算了,我就好人做到底。 “这第二嘛,你刚刚说到太后,我今日心情好,可以提点你两句。太后老人家喜欢热闹,也喜欢性格活泼一些的女孩子,你这般柔弱寡言,怕是得不了她老人家的欢心。依我看,你若愿意多进宫来陪陪老太后,与她说说话,说不定她就能早日接纳你,你与七王的事也能顺利些。” 她犹疑看我一眼,仍旧满脸戒备,“你今晚就是要跟我说这些?” 我诧异,又觉得有些好笑,“是啊,不然你还希望我跟你说什么?哦,最后,祝你早日赢得太后老人家的欢心,坐稳这七王妃的位子。” 素心闻言果然笑了,只是不是因为我。她视线一侧,冲我身后嫣然一笑,随后一阵风一样从我身边飘了过去。 “渊---” 我回头,见那桂花树后走过来的,正是七王。 皇宫大内,不比自己家宅院,耳目众多,马虎不得,我老老实实行了礼,“七王爷。” 他一只手臂背在身后,另一只垂在身侧,任素心挽着。 “素心,方才,楚姑娘说的话,你要好好记住了。毕竟,这皇族纳妃,都得经过太后同意才行。” 他这话是对素心说的不假,可话里依旧没什么温度。且那目光清冷,直看得我有些发毛。 “是,素心记住了。多谢楚姑娘,明日起,素心就常来陪太后。” 这七王,倒还算是个领情的明白人。 我冲她摆摆手,“素心姑娘不要客气,只要七王不计较我方才宴席上失言就好。” 那素心见了七王爷,正乖巧依偎在他身侧,我免不了同她客气几句,“素心姑娘,关于太后喜好,将来若是有时间,我在与你详说。”不远处,我看见慕清正往这边走来。 我离席也有一段时间,他想是寻我来了。 “那个,七王,素心姑娘,我先走了。你们慢聊。” 绕过桂花树,慕清果然着急了。一见我,他便板着脸问,“延延,你跑哪去了?” 我走到他跟前,笑道,“慕清,许久没来了,我想逛逛而已。”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这两年,宫里建筑修葺变化多,你自小就辨不清方向,有一回甚至----” 知他又要说我的陈年旧事,我忙打住他,“好了好了,慕清,大不了,你就陪我一起走走好了。与你这十王爷在一起,总不会出什么错吧。” 他无奈笑笑,总算不在揭我老底,摇头道,“你啊。” 宫中宴席向来冗长,越到最后,气氛反而越来越轻松了起来。我与慕清溜达了一圈回到席间,一众臣子和家属竟然玩起了投壶。 看样子,玩这个游戏应该是众人临时起意,旁边一个小宫女抱着一个花篮,篮子里放着各色刚从不远处园子里采来的鲜花,用来充当胜者的奖品。我看见有几个大臣的女眷手里已经拿了一两枝鲜花,一脸笑意。应该是她们自家男人赢来的。 七王和素心已经先我们回来。按七王冷清的性子,他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场合才对,照理说,早该提前离席了。我一时也不由惊讶,今天他居然带着素心姑娘看这无聊的游戏看到现在。 030 宫宴(6) 今日这宴会,到底是为慕清办的。慕清一回来,就被众人起哄。 “十王北疆历练两年,如今归来,想是伸手了得今非昔比。这等游戏,不如十王爷也来试上一试。” 更有甚者,直接道,“臣斗胆与十王较量。” 说话的人是史家世子,这也不足为怪,他向来热衷这类游戏。且这史家世子想必是个投壶高手,看晚薇手里一大把的鲜花就知道。 底下人愈发欢乐了,纷纷起哄道,“十王,来一个!” 我坐到了晚薇身边,慕清微微挽起了衣袖,“既然大家想看,比试一局也无妨。” 史家世子先来,十支箭依次出手,竟中了九支。虽是游戏,我却替慕清捏了一把汗。壶口本就小,又一下投进了九支箭,空间已经被占用得差不多了。箭矢错杂立着,寻常人,在投入三四支已是不错的成绩。 史家世子也对这心知肚明,道,“来人,在给十王拿一只新的壶来!” 慕清手里已经握了十支箭,“不必了。” 我先前还替慕清有些担心,可听他这么说我却放了心。我自小便了解他。他握着箭说话的样子,与他握着笔的样子吟诗作画时一模一样,成竹在胸。 众人屏息,眼睁睁看着看着他将手里的十支箭一只只塞进壶里。因为壶中空间小,他投出的箭竟然还劈开了壶中史公子投入的两支。 随后,身后响起一众女眷的惊叹声。 慕清转身对史家世子道,“世子承让。” 按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赢了游戏的人可以到花篮里选一支中意的花。 慕清走到那个拿花篮的小宫女前,从里面挑了一支蓝色的花,将花柄上的荆刺用手仔细除了,又小心折掉多余的叶柄,只余下小小一朵。 他在我身边坐下,一抬手,将那朵花稳稳落在我发间。对于他这种行为,我早就习以为常。 小时候,他就爱折了各种花往我头上戴。有一次,那不知是什么花的花枝上长满了荆刺,那刺如钩子一般勾在了我的头发上。我想将那花拿下来,不小心还扎破了手。自那之后他虽未将这爱好戒了,倒是每次都记得将荆刺除干净了。 气氛正酣,我瞥见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七王起身。唔,想是觉得席间闹哄哄的无趣,他终于坐不住,要带了素心姑娘走了吧。 谁知,他却道,“投壶不过是小儿之志,十第从远疆回来,想必一身武艺也有了长进。现成的弓箭,不如,我们就来比上一比。” 七王这个提议简直是合了在场一众女眷的心意。这七王爷平日总是不苟言笑,不只是我,大部分女眷见了他总是不敢言语。她们敢对慕清起哄,却是不敢对七王开玩笑或者主动提出比试游戏这种话的。这时候,七王自己提出要露一手,正好合了众人心意。 就算这七王虽一副铁面不近人情,仍有不少像素心一样的少女为他芳心荡漾。早就听闻七王骁勇,此刻,他自己提出与十王比试,在场女眷莫不一脸期待。 慕清从我身边站起来,抱拳道,“七哥,请指教。” 031 宫宴(7) 靶子已经依次摆好,看着架势,是上要真刀真枪了。我不知好好一个宴会,七王为何要提出一个如此危险但极具观赏性的游戏。 我拉了拉慕清的衣袖,想他以前一向是擅文不擅武的。这七王可是自十五岁起就开始独自领兵了。而慕清那时还整日与我厮混在一起,时不时地替我将先生布置的罚抄给写了。 慕清感觉到我拉他,低下腰来,以为我有事,“延延?” 我顺势借了他的胳膊站起身来,又看了看那七王,低声劝他,“慕清,你别逞强。” 慕清掂了掂手里挑好的弓,一脸轻松,好似这开弓如提笔一样简单。 “你别担心,游戏而已,不会有危险。待会儿,比赛开始,你往后站远点儿。” 我瞥他,“慕清,你不是才说了没有危险么。” 他抬手将我头上的小花儿正了正,又笑道,“你若想看,就站我身后,我身后没有危险。”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起哄,“不如咱们来打赌吧,我赌七王胜!” 这一开头,众女眷纷纷附和,“我赌十王胜!” 更有甚者,已经命人端了两个托盘来。 “这一个盘子代表七王,一个盘子代表十王。若是觉得七王胜,就扔一朵花在七王的盘子里,若是觉得十王胜,就扔一朵花在十王的盘子里,怎么样?” 对于这个主意,众人拍手叫好。 端盘子的小宫女在场绕了一圈,最后转到我面前。一个盘子上贴着七,一个盘子贴着十。显然,这七指的是七王慕渊,十就是十王慕清了。 我刚才看见晚薇投给了慕清,而素心自然投给了七王。此刻,我面前的两个盘子里的花朵数量相当,难分伯仲。 七王慕渊和慕清已经站在靶子前准备好,只待我投了这最后一票便开始比试。 七王向来对宴席和宴席上的游戏不怎么感兴趣,想这等小儿科的游戏,他也是不在乎谁投了谁的。倒是慕清,我若是投了别人,我这十几年的玩伴刚刚回来,怕是免不了要伤心。 我摘了头上的那朵小蓝花儿,轻轻放在贴着“十”的代表慕清的盘子里。 “好,投票完毕,现在就看七王和十王的了!” 七王果然一脸不屑,再也不看那盘子一眼,转过脸去,与慕清并排站着。 “十弟北疆归来,一路辛苦,先请吧。” 慕清也不推辞,冲七王一抱拳,道,“多谢七哥。” 挽弓,搭箭,出手,一气呵成。 两年不见,敢情如今的这个慕清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慕清了。我看着十个靶子上正中靶心的十支箭,目瞪口呆。 被惊到了的显然不只是我。这一出手,慕清又收获了不少倾慕者。 “十王爷好厉害!” “想不到,十王在北疆,果真是变得不一样了。” “是啊是啊,这十爷如今可是能文能武呢。” 慕清收了弓箭,对七王道,“七哥,请。” 这七王想是握惯了刀剑的人,轻车熟路。我心道,就算他在厉害,顶多也只能与慕清平手。 谁知,那个七王爷慕渊一次竟在弓上搭了十支箭。 032 宫宴(8) 十支箭顺次脱手,行云流水般,几乎同时射向十个通红的靶心。最后,慕渊手里的箭齐齐将慕清钉在靶心上的箭一一劈开,取代了靶心位置。 没有欢呼,似乎也忘了夸赞,只剩下静默和暗自惊叹。 七王已经将手里的弓箭放下,从我身边掠过,看样子,这次,他是真的准备离席了。 坐在一旁的素心看了看那正中靶心的十支箭,露出几分得意的笑。随后,她起身追上七王。 天色已晚,七王走后没多久,筵席就散了。残花落了满地,只剩慕清仍旧坐在席前看宫人清扫,愁眉不展。 他定是因为方才与七王比箭觉得不痛快了。 我安稳他,“慕清,你方才,其实不能算输。明明,你与七王都射中靶心了的,要算,也得是平局。” 他从地上捡了支被劈开的断箭,脸上难掩失落,“没想到,两年了,我还是比不过他。” 深宫之中,本就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攀比,我倒是也能理解慕清。 “慕清,你已经很好了,不必事事都要争第一。” 慕清将那断箭拿给我看,“延延,你看,这箭每一根都是从正中间断开的,不偏不倚。他的目标其实早就不是靶心。我这七哥是想告诉我,只要他想,无论我的箭插在哪,都能断在他手里。” 众人早已散去,慕清将箭丢在一边,道,“延延,我送你回家。” 我一直以为,慕清与我一样,胸无大志,这辈子只消安心自在地做他的十王爷,王朝更迭与他无关。 自他两年前去了北疆我就认识到,我终究是太天真了些,自古以来,权位之争,皇族之中又有几人能幸免。就算他不争,也会有人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慕清招来一个小太监,吩咐道,“备车。” 宫中灯火辉煌,也就不觉得天晚。 “算了,慕清,我想走走。” 他挥了挥手,那小太监立刻弯腰退下。 有几句话,我虽知道就算是同他说了也没用,可我还是要说。二人出了宫门,我环顾周围,四下该没有多余耳目。 “慕清,我知你的身不由己。我也知宫门水深,我只希望,你能自保便可。我也盼着,待到你我古稀,还能一起喝酒。” 我这话,慕清也许并未听进去,他只笑我,“酒虫。” 我也知趣地不在劝他,我这两年过的逍遥,突然就想起来也不知道他这两年在北疆过的如何。就连他当时因何被皇上发配去了那么荒凉偏远的地方我都不知道。 “慕清,你当初,究竟是因何被皇上派去了北疆?” 慕清停了脚步,认真问我,“你当真不记得了?” 我仔细想了想,两年前,正好是家中突遇变故。朝中动荡,爹爹遭免官还乡,几乎同时,慕清这小儿子被他的皇帝老爹派到了北疆。 按理说,老太后最心疼的便是这小孙子。慕清去北疆,老太后竟然也没有出言向皇上求情。皇命不知为何深夜突然下达,仅仅几个时辰的功夫,天还未亮,慕清便连夜走了。等我第二日赶到十王府,他已经走了许久。就这样,我连他临行前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033 宫宴(9) 这一切来的突然又奇怪,彼时我已经搬出了相府,与皇家联系甚少,就算是想得到他的消息也难。 我不禁开始埋怨他,“你走的突然,我连原因都不知道,又如何会记得?枉我与你从小一起长大,你去了北疆,竟连封信都未给过我,真真是没有江湖道义。” 他停下来,认真看着我,道,“延延,那些事你若是真不记得了,也就罢了。可你若说是我没有给你写过信,可真是要冤枉死我了。”他顿了顿,似想起来什么,两眼一眯,道,“那么多信,你竟然一封都没收到,那一定是被他---” “慕清,你说谁?” 慕清又说,“北疆与京的距离远,你又搬了家,许是被驿站耽误了也说不定。”慕清唇边逸出一丝冷意,道,“改日,我便去查查。呵,看看那些信,究竟是去了哪。” 慕清做事,一向认真,凡事都要讲个来龙去脉。我本就是玩笑,并未真的指望着十王爷被发配到远疆这等荒凉地还能有心思给在安乐窝里的我写信。 “那个,算了吧。知道你给我写过信就好了,反正,你都回来了不是吗。” 再往前走,穿过一条巷子,就到我住的地方了。巷口有家酒馆,我打算回家前先去酒馆拎一坛酒回去。慕清若是知道了,必要拦着我,说些喝酒伤身的话。所以,还是先让他回去为妙。 “我快到了。慕清,时候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慕清不依不饶,坚持道,“我将你送到门口再走。” 我一边推着他往回走,一边道,“哎呀,十王爷,总共没几步路我就到了。这巷子,我走了几百回了,您就放心回吧。” 他被我推出几步,转身道,“那---” “十王爷您尽管放心,这条路我熟得很,会小心的。” 他看了看那条灯光幽暗的小巷,终于妥协,“那我改日在来看你。” “好。” 我站在巷口看着慕清走远后,猛然发现,距离那家小酒馆打烊已经不足半个时辰了。 我转身便跑到巷尾,轻车熟路推开酒馆的门,一边气喘吁吁掏银子一边冲那小二道,“小强,我让你留的女儿红可还记得?快给我拿来。” 那小二名字里有个强字,年纪又比我小上一些,我来的勤,早就与他熟了,便一口一个小强唤他。 若是往日,小强早就将大号的酒坛准备好给我了,若是客少,他定要亲自送到我家门口去。 可今日我一进来,他一看见我,便一脸不对劲,准确的说是全身都透着一股苦哈哈的为难劲儿。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一拍小酒馆儿的柜台,“小强,我的酒呢!” 小强打开柜台的隔板儿,从柜台里出来,道,“延延姑娘,实在是对不起,咱家酒馆儿小,本来酒就不多。这不,店里来了位客人,将店里的酒都喝光了。眼看快打烊了,我以为您今日不来了,就----” 这酒馆虽小,可我什么时候来几乎都有酒有肉,我在这住了这么久,还从未遇到过酒水售罄的情况。我一时好奇,是谁这么大的酒量。 034 宫宴(10) 这小强也不能放过,必定要好好数落他一番,否则,我若放过他,以后他还不得经常将给我留的酒卖给别人了? “小强,这做人做生意,最重要的你可知是什么?”我重重拍着他的肩膀,“是诚信,你懂不懂!我问你,我可曾欠过你家的酒钱?” 小强摇摇头。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将给我留的酒卖给别人?” “这----延延姑娘,不是我不给你留,而是,来的这人,我不敢不给啊。” 这地方偏僻,平日来的都是附近的熟客,“嚯,是谁这么大的酒量和这么大的胆子,都敢教唆你背信弃义了哈。” 小强嘴角一抽,怯懦着往后缩了缩,指指我身后,道,“是,是他---” 我一转身,着实吓了一跳。 我咽了口口水,万没想到,他那样的身份,放着那么多的琼浆玉液不喝,倒是深夜出现这街边一隅的小破酒馆里。 “呵呵,那个原来是七王啊。既然是七王,那就算了,算了。”我瞪了一眼身边的小强,又暗地里捅了他一下,小声咬牙道,“你小子不早说。” 他低头嘟哝着,“您也没给我机会说啊。” 这七王与慕清比试过后的确是早早便带着素心姑娘离席了,也不知他怎会进了这么个小酒馆,又是何时来的。再看他坐过的那桌上,地下,果真摆满了酒坛。 在看这七王慕渊,喝了那么多酒,竟能脸不变色。若非那一身浓郁的酒气,我都以为是我得罪了小强,这小子故意扣我的女儿红。 这个七王向来气压低,就算喝了酒也热烈不起来。倒是他浑身冷冽的酒香勾了我的馋虫。 我低头,将手掩在鼻前,又悄悄咽了口口水。想起琴笙送的花果酒还有几坛,我此刻只想快些回家,泡澡,赏月,喝酒。 “难得七王有如此雅兴,这小酒馆我就让给您了。您慢用,我先走了。” 想是七王喝多了,他又不与慕清一样,他向来是个话少的主儿。这皇家的人,向来难伺候的很,我将该尽的礼数都尽了,不顾小强凄惨求救般的小眼神,匆匆出了酒馆。 一路到了自家门口,我开始找自家门上的钥匙。 我记性是不怎么好,可我这次确信出门前的的确确是带好了钥匙的。我一边后悔让慕清先走了,一边埋头浑身上下挨着翻找。我出门带的银子不多,若是找不到,有慕清在,好歹也不会让我露宿街头不是。 袖子里,没有。腰间,也没有。 我心里叫苦连天,若是找不到钥匙,我今夜真要无家可归了不成? 夜色里,冷不防一只修长的手伸到我面前,带着浓重的酒气。我定睛一看,那两指间捏着的,正是我家门上的钥匙! 我喜出望外,一边接了钥匙,一边抬头。看清了面前人后,呼之欲出的狂喜又瞬间在脸上凝固。 “呵呵,多谢七王爷。方才在小酒馆,想是不小心让钥匙掉出来了。” 我转身将门开了,七王站在我家门口,还未有要走的意思,我只好委婉开口,“七王爷,天晚了,我就不请您进来了,改日有机会在专门谢您。” 试图关上的两扇门又被他抬手撑住,“七王爷?” 035 宫宴(11) “楚延。” 很久没有人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特别是这两年,世人知有一叫延延的女子能斩人情丝,却几乎没人提起我姓什么。被他这么一叫,我心顿时里咯噔一下。 “我在问你一次,你说的情根已断,不会在对谁生出情意来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当这七王爷连名带姓如此郑重的叫我是什么事。原来,他还是信不过我。 我松了口气,耐着性子与他解释,“七王爷,上次不是都给您看过了吗?您还有什么不信的?” 他单手一用力,将半关着的门彻底推开,我不由退后几步,他竟抬腿跨过了门槛,进了来。 “那我再问你,为何晚薇和琴笙除了情丝后什么都能记得,而你不能?” 好吧,原来这七王是担心后遗症的事情,倒也算情有可原。 “七王爷,我断的可是情根呐。师傅说,我能有命活着就不错了,将那让我伤心绝望的人忘了又算得了什么。这是上天待我不薄,让我一次断个干净。再说这晚薇和琴笙,一个没了味觉,一个没了眼睛。凡事总要有个代价的,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够幸运了。人间百味,我舍不下,世事纷繁,我也还没看够。这么说,七王爷您可是明白了?还是说,您想像我一样,也连情根一起除了?若您真是这样想的,我劝您还是早些回吧,我自接手师傅以来,从未动手除过别人的情根,若您有个三长两短,伤及性命,我可担待不起---” 他想是喝得的确是太多了,我还未说完,只见他身形一晃。我正犹豫要不要去扶他,他竟晃晃悠悠上前几步,双手重重按在我肩上,与我逼视。 “那,你剪下来的情丝呢!” 听那口气,好像是我藏了他的东西。他捏得我肩有些疼,我皱眉,挡开他,道,“那东西啊,师傅说忘了是好事,就随手帮我扔了。” 他的确是醉了,双手猛的垂下,整个人一下瘫软,靠在了我家的门边上。 深更半夜,堂堂七王爷若真在我家门口出点什么意外,我可真小命难保了。我试着问他,“七王爷,您,没事吧?” 谁知我不问还好,这一问,他竟一个趔趄,直直在我面前栽倒了。 我忙蹲下身去,又试着拍拍他的脸,“哎,七王爷,要睡您回家去睡,您别在这儿睡啊。” 我愈发后悔没有让慕清送我到家门口了。四下无人,我总不能任由他一个王爷三更半夜倒在自家门口。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使出了喝酒的劲儿,我终于将这七王慕渊放在背上,从门口拖到了房里。 “七王爷,你知不知道,你要重死了。看着也不胖啊,怎么这么沉---” 我任由他倒在我房里的地上,没有力气再将他扶起来放到床上,只好在地上铺了细软,让他垫着。 安置好七王,我去了书房。 书柜顶层有个暗格,几乎从未打开过。 师傅沈婆走前告诉我,从我头顶剪下来的那东西就放在里面。若是哪日,我想知道了,就自己拿出来,扔进水里。 036 小笼包 盒子一打开,我便看到了那根属于我的情丝。长倒是不算长,堪堪顶的上头发的一半长度,就是略微比常人的粗一些。 我又将那盒子扣好,终究是没让它沾水。 原本屋子里多出来个人,我以为自己定是要睡不好的,谁知道这醒来后,地上躺着的人已经不见了。就连我给他铺的被褥已经整齐叠好。 我坐起身来,捶捶脑袋,开始怀疑昨晚的事情是不是我喝多了做的梦。就连那七王爷倒在我家门口也是假的。 “敢问七哥,一大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呵,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需要向你解释吗?” “你---那好,那我在北疆写的那些信,你总该解释一下吧。” “十弟,送到我七王府的东西,我如何处置,也无须与你解释吧。” 听声音,难道是慕清来了? 我从床上蹦下来,捞起外衫披了,推开门。 嚯,一大早的,我家里竟来了两位王爷。 “慕清?你什么时候来的?” 慕清将手里的纸包递给我,道,“昨日回来的晚,你今日定起不来吃早饭,我给你买了些早点。” 我一见慕清手里的油纸包,两眼恨不得放出光来,赶忙双手接了,还有些烫手。 “桥头老杜家的小笼包!” 我站在院子里,才刚打开纸包的一个角,便闻到了鲜肉酱汁的香味儿。 七王不知何时起来的,全然没了昨夜醉酒的狼狈,此刻衣冠楚楚,风姿翩翩。我认为,无论是如何风华绝代的人,纵使是神仙,只要尝过桥头老杜家的小笼包,也得风度尽失,吃相尽显。所以,分享美食,无疑是拉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要手段。 我深吸一口气,将油纸包端到七王面前,“真香啊。七王爷,宿醉不好受吧?早上也饿了吧?您若不嫌弃,要不就留下一起吃些?” 美食当前,七王爷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饿虎扑食。倒是慕清抢先一步,夺了我手里的油纸包。 “哎,慕清----” 慕清捧着包子,道,“延延,洗手去。” 一大早听见声音我便出来了,的确是还未梳洗。慕清有包子在手,我必须得对他有求必应。况且这七王爷毕竟是外人,我还是在我的潜在客户面前注意些形象才好。 等我梳洗回来,已经没有了七王的影子。 “咦,七王呢?” 我伸手去摸桌子上的小笼包,慕清坐在桌前,一把又将包子拿远,道,“延延,今早我来敲门,为何是他来开门?昨晚---” 我望着他手里的小笼包,咽了口口水,老实交代,“嗨,慕清,你想什么呢!我有那贼心也得有那贼胆啊,你们皇家的人,哪是我一个老百姓敢肖想的。” 我指指门口,继续道,“你那个七哥啊,昨晚不知怎么了,宫里宴席散了之后,他又在巷尾那家小酒馆,愣是把人家酒馆里的酒都喝光了。这不,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醉倒在我家门口吧,就把他拖进来了。” 037 小笼包(2) 与我抢东西,慕清自小就抢不过我。我终是夺过他手里的小笼包,咬下一口,“嗯,好吃。” 慕清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推到我面前,道,“我吃过早饭了,不与你抢,你慢点。” 我将那杯水给他推回去,对他道,“酒。”我又指指门外,道,“院子里海棠树下的小案边上。” 可怜慕清堂堂十王爷,阔别之后待我仍是没有架子,端了我面前的杯子,去树下倒酒了。 我看他挨个坛子闻了个遍,最后倒来的是一杯花果酒,连半杯都不到。 一口包子还塞在嘴里,我瞪着面前那才没过杯底的酒,问他,“慕清,我喝酒又没让你花钱,你怎么才倒这么点?” 慕清干脆将门关了,道,“大早上的,喝酒不好。” 我将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还不如自己去院子里抱坛子喝算了,“那个,慕清,我就喝一杯,一杯哈。” 慕清起身挡在我面前,道,“延延,早上喝酒----” 我打断他,“不好。” 慕清点点头。 “慕清,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慕清不让,我也就算了,重新坐回去,叹道,“慕清啊,原本以为你回来,我好不容易有伴了。哪知道,你回来后就处处管我。天天早上喝酒不好晚上喝酒不好的,那你说,什么时候喝酒好。我可是拢共就这么点爱好了啊。” 四个小笼包,我的食量,与以前一样。最后一个下肚,我吐出一个饱嗝。 “延延,我哪有处处管你,你以前也没这么嗜酒啊。” 慕清倒来的花果酒,还不够两口。 “慕清,你这话说的不假,我以前情根没断之前,许是太傻了,不知道这酒好喝。” 慕清没有接话,只皱眉看我,面带忧色。我知他是真的担心我,也不在与他玩笑,搁下手里的杯子,认真道,“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我答应你,以后这酒,我少喝。” 他却说,“延延,我一直都是信你的,可你说的什么情丝的事情----” 他与七王爷还真不愧是兄弟,凡事都要反复确认。 我叹了一口气,冲他勾了勾手。 他往我跟前凑了凑,低下头来,“慕清啊,我知道这事很难让你相信,也很感激你第一次听说之后没有出于友情给我找个大夫来。其实一开始我也不信,可它真的就在我身上发生了。这天地之间,浩淼无穷,鬼神,异术,轮回,说不定就真的存在呢。我再告诉你,那个史家的世子妃,就是我的客人。史家世子纨绔你是知道的吧,说来也奇怪了,自从晚薇在我这里剪了情丝后,那世子反而不整日花天酒地了,规矩了很多。往日他总嫌晚薇管他管的烦,如今晚薇不管他了吧,他倒是老实了。切,这人啊,就是贱里贱气的。” 慕清不是一个死板的人,经我这么一说,慕清道,“鬼神之事,古往今来,先贤哲人皆不敢断言。我不是迂腐之人,延延,你说的话,我并不是怀疑。我只是想问,那我七哥他----” 038 桑麻粗茶(1) 听慕清如此说,我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七王爷要找我斩情丝的事情慕清已经知道了?想不到,这两位王爷,还真是兄弟情深呢。 “七王爷都同你说了?” 慕清看着我,冷哼一声,道,“延延,关于你的事,他怎么会同我说。不过,反正你也搬了出来,与他也没有关系了。” “慕清,七王爷不跟你说,应当是怕你不信吧。毕竟,我这可真是异术来的。况且,他也只是给了我两千两定金而已,还并未让我动手。”我想了想他话里的意思,又问,“不过,这与我从相府搬出来有什么关系吗?” 慕清看着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爹爹罢官还乡这件事,多少与七王有关系。先前,爹爹一心想与七王结盟,可这七王骨头硬的很,谁的账也不买。 朝中大臣,凡是想要攀上七王爷这关系的,无论官阶大小和品位高低,都悉数被拒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七王不仅不赶紧拉拢支持者,助自己上位,反而对朝中党同伐异的几个集团大下狠手,其中攀靠七王不成反而遭受重创的,就有爹爹这一派。 爹爹为相多年,麾下党羽众多,又岂是一朝一夕能被这七王清理完的。不过,大树已倒,栖鸟四散也是早晚的事。若说正值新皇之选关键时候,敢拿当朝相爷开刀震动朝野的,除了七王,也没谁了。毕竟,爹爹倒了,这满朝文武就倒了一半。 我先前说过了,这事,我是不敢怨七王慕渊的。爹爹年事已高,所谓树大招风,爹爹又有心操控朝局,如此全身而退我反而有些感激他。 “那个,慕清,找个机会,替我谢谢你七哥。” “谢他?” “嗯。什么富贵,什么权位,都没有小命重要。前半生锦衣容华,后半生桑麻粗茶,我与爹爹往后的生活,其实也还算惬意。” 我这话,是说给自己,也是说给慕清。 无论是心术,智计,谋略,七王慕渊都比慕清老成太多。区区两载,就算慕清天资再聪颖,又如何能敌得过谋事老练,大刀阔斧扳倒爹爹的七王。 况且,这七王,原本就是皇上眼里继位的不二人选。 先前听爹爹说,之所以没有给七王慕渊太子的封号,一来是怕他安逸松懈,二来是怕皇子中的暗斗变成了赤裸裸的明争。 皇上也是个好面子的人,一心要维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家和乐的局面。于是,这朝中虽没有太子一说,这皇上心里的继位人选是谁,大家都再清楚不过。 如今皇上大病不起,恐难再愈,只怕是风雨将至,波澜将起。这七王若在出手,也必是一招比一招狠,是以,我实在是担心慕清。 “慕清,你懂我的意思吗?身为王侯,已是富贵,何须一定强求那顶端的权利呢?他是你七哥,将来,总不会将你怎样。若是能选,慕清,我真希望你选平平安安,哪怕在你眼里是苟且偷生。” 慕清拉起我的手,道,“我要的东西,七哥若能早些让给我,如今我也不至于会豁出命来跟他争什么皇位。” 039 桑麻粗茶(2) “延延,我今日便进宫去跟皇奶奶说,让她同意将你嫁给我。若是皇奶奶答应,我便收手,哪怕后半生与你桑麻粗茶。” 娶我这话,慕清自小便与我说过,先前他与我都是小孩心性,如过家家般并未放在心上。他这次回来后,言语间多有玩笑,亦是说着要娶我。 我原本以为,我将自己的情况同他说了,他也该明白我其实是个铁石心肠,自然也就放弃了,谁不希望自己的妻子知冷知热体贴入微呢。谁知道,这次,他不仅如此郑重的又说了一遍,还要将这事儿告诉老太后。 “可是---慕清,你是知道的,我没有情---” 他笑笑,好像并不在乎,“你没有情,我有;你没有爱,我也有。洗衣做饭,你不会,我会;添衣添茶,你若不做,我就做。总之,你没有的我都有,你不做的我都做,你又何须在强求自己?我不求你能给我相同的回报,我只求,我给你的,你都能坦然接着。” 眼看这慕清是要动真格的了。 “不行,慕清。你是堂堂十王爷,你的王妃应该是----” 他伸出食指挡将我的话堵回去。随后一手抬起,将自己自己束发的玉冠拿了下来,一头的长发瞬间在他背上散落开来。。 “延延,你既然能看见所谓的情丝,就给我看看吧,看看我这情丝是有多长了。” 他转过身去,静静站着。 我拨开他的发丝,看到了那隐藏在发间的所谓情丝。 “慕清,还差一指,就要与发一样长了。” 以我的经验,这情丝的长度,好像与树的年轮一样,长得不快不慢,若是心思稳定,一年长多少几乎是个定数。看慕清这长度,估计长了要十年以上了。 慕清转回身来,“延延,五岁那年,楚相第一次带你进宫。次年,你与我拜在同一先生门下。每日诵文,习艺,玩闹,难道你以为,十五年来,我对你只是玩伴的情谊?” 我不知道正常人面对如此表白都该是个什么反应。脸红心跳,小鹿乱撞,语无伦次? 反正这些我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他可能还没完全理解我现在的状况。因为我确信,没有人愿意娶一个冷冰冰的石头为妻,且我这石头是注定了无论如何也捂不热。 “慕清,你大概还没明白----” 他双手扣在我肩上,“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无非又是要说你不能给我同等的回报,我说过了,我不介意!你当初什么都不怕一心要跟我走的勇气都哪去了,怎么如今的你倒变得犹豫了?” “慕清,什么叫一心要跟你走?难道让我断了情根的人当真是你?” 慕清松开我,满眼认真,“我说过了,那个人不是我。延延,你相信我,我慕清,今生永不会辜负你。” “慕清---” 他像往常一样,伸出手捏捏我的脸颊,道,“既然你已经搬了出来,就与过去再无关系,我为何不能娶你?我现在就进宫去同皇奶奶说,她若还不同意---” “慕清,你可别犯傻。” 040 桑麻粗茶(3) 慕清笑的轻松,“放心,若皇奶奶不同意,我也有办法。你乖乖在这儿等我,嗯?” “哎,慕清----” 我终究是没能拦住他。 也罢,这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老太后是断不会同意的。就算是他真的去了,估计也要不了了之的。毕竟我如今是一个平民老百姓,莫说皇族贵胄,但凡是带着官职的人家莫不将儿女亲事当做拉帮结派的契机,最次也要讲究个门当户对。慕清此举,实在是天真得很,这样的慕清,又怎么可能是七王的对手呢。 原本以为,老太后不同意也就算了,慕清也该死心了。没想到,老太后不仅没同意,还将慕清拖到午门外打了一顿。这还不算,她还要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儿关进牢里去。我思来想去,慕清与老太后说的这事儿,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让慕清遭了几十板子的罪后还要去受牢狱之苦。 难道是慕清不依不饶,惹老太后动了怒?不,这个节骨眼儿上,慕清万不会如此糊涂。 只要一想到慕清莫名其妙开花的屁股,我就同情得坐立不安。不行,得想个办法打听些消息。 我已经没有相府万能的拜帖了,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堂而皇之出入皇宫。如今不得不只能在高耸的城墙外不断徘徊,只剩一个干着急。 蓦地,宫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人。值守宫门的几队人马齐齐跪下,“给七王爷请安。” 我伸头一瞧,阳光正刺眼,迎面出来的人骑在一匹马上。问过安后,鸦雀无声,只余马蹄有节奏地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清脆响亮。我将手抬起,挡住刺眼的阳光,这才看清了,那人的的确确是七王慕渊不假。 我与七王虽不熟,可好歹也算得上相识了。就算别的情分都不看,他昨晚醉酒住的可是我家。 慕渊虽是骑在马上,可走的并不算太快。我瞅准了,跑到他跟前,将他的马拦下。 “七王爷好。” 阳光从慕渊身后照过来,犹如万道金光,让人睁不开眼。我眯了眼睛,甚至看不清面前人的面容,只能听到他略微惊讶的声音,“你在这儿做什么?” 想我现在的身份,的确不该出现在皇宫门口。 “七王爷,我听说,今日慕清被打了还不算,还要将他关进牢里去。我心里放心不下,特来看看。不想这么巧,恰好碰到七王您。” 我自小除却皇上和老太后,几乎没有跪过别人。惦记着慕清开花的屁股,我也顾不上许多了。这大礼,向七王行也就行了。无论从哪里看,他也都当得起。 “慕清今早才从我那走了,这没多久就挨了打,还要被太后送进牢里去。楚延求七王爷,带我去见慕清一面。” 他堂堂七王爷,我这等小小要求,应该不让他为难吧。他却久久未答应,只有他的马似乎按捺不住性子,四只蹄子不住交替原地踏着。 这七王慕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忍不住又抬头去看他。我跪在地上,马上的他高大得金光四射,更加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七王?” 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就连刺眼的阳光也暖不热,“呵,你当真不知道,慕清为何被罚么?” 041 桑麻粗茶(4) 我一听急了,从地上起来,问七王,“难道,他真的去向太后说要娶我了?然后,太后不答应,他就顶撞太后了是不是?这个慕清,真要气死我了!” 如今只恨不得往慕清屁股上撒一把盐,好让他改改这倔脾气。 “求七王带我进宫见太后一面。” “你想见太后?” “只要我见了太后,同太后保证,我不会嫁给慕清,慕清是不是就能放出来了?不不,还是不见太后了。七王爷能不能求您让我见慕清一面,慕清那倔脾气从来就不是皮肉之苦能降得住的,我得亲自劝他才行。只要让他同太后认个错,服个软,这事就能了了吧。唉,也不知道这小子的屁股被打成几瓣了。” “你就这么关心慕清?怪不得那小子在北疆待了两年,还是不长记性。” 我不想与七王闲聊,只想快些见到慕清,“还请七王让我见慕清一面,毕竟,他也是您的弟弟。” 也不知是我哪句话惹得七王不高兴,慕渊冷声道,“楚延,亏你还知道他是我弟弟。” “慕清是您的弟弟天下皆知,不知七王爷何出此言?” 慕渊紧了紧手里的缰绳,脸色阴沉,我只觉得,他那眼神比我去七王府找他还钱时还要冰冷,愤恨。他好像只恨不得在我脸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七王?” “楚延,你最好别忘了你的身份!”随后,七王慕渊脚下一紧,身下的马收到指令,载着他走了。 我这两条腿的,自然比不过他这六条腿的。 七王慕渊走了,我只好在另想办法。好在不久,又从宫门里出来一人,是史家世子。 “十王入狱,听说是他自己要求的。我还听说,十王与太后使了性子,打了赌。据说是,若十王能挺得过牢狱中所有的刑罚,太后便同意他的请求。” 听了这话,我不是不震惊的,难道,情这个东西当真让人不理智至此么。 “他怎么能---慕清啊慕清,你这个笨蛋!” 史家世子又说,“十王既然已经入狱,便生死有命,两日内谁都不得见,这是太后的旨意。” 生死有命,什么叫生死有命?难道太后真的狠得下心来吗? 我还是想不通,左右不过是一门亲事而已,我也不是什么死刑犯,至于惹太后动了如此大的怒气要将她的小孙儿往死里整吗。 “那,你可有办法让我见慕清一面?” 史家世子摇摇头,道,“延延姑娘,这皇上一病,朝中事务基本落到了谁手里,你该知道吧。若是被七王知道我私自放人进去天牢,恐怕----况且这事涉及太后旨意,这底下的人,是有心也无胆啊。延延姑娘,最后我也想劝你一句,你与十王慕清自小便有的交情我知道,可凡事都得有个分寸不是?两年前你与他的事情就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十王好不容易才能回来。可惜,这次七王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 我抓住史家世子,“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两年前,慕清被派去北疆,与我有关系?” 042 桑麻粗茶(5) 那史家世子摇摇头,叹了口气,将我抓着他衣袖的手拿开,道,“延延姑娘,哪个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的,况且七王不是只找了一个素心么。恕我直言,你如今已经不是相府千金了,怎么就不能大度些?还有,平心而论,楚相那事儿,是真怨不得七王的----” 这史世子向来啰嗦,我打断他,“等等等----我说世子爷,你胡言乱语什么呢!我问你的是慕清啊慕清,你与我说什么七王!还有,七王有一个素心十个素心还是十万个素心,关我屁事啊。你废话少说,就说能不能让我见慕清吧。” 那史家世子也不拐弯抹角,道,“延延姑娘,我史家当年的确是承了相府恩情,可这事儿,我的确是做不了主。若是别的,我定帮你,惟独这事儿,事关两位王爷和太后,马虎不得。” 我有些气馁,不耐烦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了。我另想办法就是。” 那史家世子又开口道,“延延姑娘,若我说,这事儿好办得很,无非是你向七王低个头的事儿。这男人啊,都是吃软不吃硬,只要你与他说句软话儿,这种事情太后怎么也得尊重七王的意见不是。如此一来啊,十王这边,我保证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摸了摸下巴,略一思索,“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七王帮忙?” 史世子斜我一眼,道,“瞧你说的,你与七王,这点小事,撒个娇的事儿,还谈什么帮忙。” 这花花公子,没两句话本性就暴露无遗。我一心想着慕清的事,此刻已经顾不上感叹晚薇遇人不淑。 我瞪他一眼,“说正经的呢!可我刚刚才见七王从宫里出来,骑马走了。我看他那意思啊,是不想管他这弟弟了。” 史世子问我,“那你怎么同他说的?” “我还能怎么说,我当然是求他带我见慕清一面啊。哦,我还给他跪下了呢。” 史世子闻言一边摇头,一边直戳我的脑袋,一脸孺子不可教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说延延姑娘啊,有哪个男人听到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张口闭口就是别的男人呢?别看着七王总是板着一张脸,说到底啊,这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你若是早些来找我,无论是你的感情问题还是夫妻相处,问题早就解决了,何须兜兜转转折腾到今日这步?” 他这话,我听了暗暗发笑,我如今哪里会有什么感情问题,更不会有什么夫妻相处的烦恼。倒是他自己,整日花天酒地,连家里夫人剪了情丝都不知道。 史家世子拉起我,道,“来来来,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保你今晚拿下七王,救出慕清。” “拿下?怎么拿下?” “你只管跟我走,到了你就知道了。等到了地方,该学的,你都得学着点。我保证你出师后顺利将七王拿下!” 合着史世子生拉硬拽要带我来的这地方,是云水楼。 门口的姑娘一见他,便殷勤笑开,柳腰款摆,飘到他身边,道,“史公子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丝绢一甩,又道,“呦,您今日怎么还自己带了位姑娘。可是换了口味?” 043 桑麻粗茶(6) 史世子不着痕迹将那女子挽在他胳膊上的手推开,指着那女子道,“你这丫头,再乱说,小心自己的小命,到时候惹了不该惹的人可别怪本公子帮不了你。” 那女子看了看我,撇了撇小嘴,不在言语,绞着手里的丝绢,一副委屈的模样跟着我和史世子往里走。 史世子抬腿上楼,转身,压低声音对那跟着的姑娘道,“今日本公子的房里,只要你一个,快去换件衣服来。” 那女子闻言一脸阴霾一扫而空,丝帕往脸前一挡,娇羞忸怩之态虽有些做作,却能信手拈来。 “哎呀,讨厌。” 那女子丢下这句话,小腰一扭,便转身快步走了,想是去换衣服了。 史公子来惯了,想必已经是贵宾级别的待遇。他带我从容走到二楼最里的一间房,径直推门而入,随后便有人端了酒水进来。 “史公子,这是我们吴妈妈特地吩咐给您备的云水酿。” 史家世子点点头,道,“好,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那女子犹犹豫豫看了我一眼,道了声“是”,便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我看着那姑娘送来的一整坛云水酿,直道这云水楼的吴妈趋炎附势,除却有求于我让我给琴笙斩情丝那次,其余不管我是什么时候来,都只能限购一壶。这史家世子一来,便是整坛整坛的送。 史家世子将桌上的两只酒杯都斟满,道,“你最近不是变得爱喝酒吗,来,喝吧。” 我虽爱酒,可还没到嗜酒如命见酒忘义的地步。况且,慕清还在狱中,我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哪有心思喝酒。 “我说史公子,我没空跟你喝闲酒,你若是帮不了我就算了。” 我起身要走,他一把拉住我,道,“就算你现在走了,也见不了十王爷不是?你既然没有良策,我这方法,你不妨试试。就算不成,你也不损失什么。” “那你到底有什么方法,这都来了半天了,还不快说!” 他示意我坐下,“稍安勿躁,喏,来了。待会儿,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同我说话的,穿衣打扮,一颦一笑,你都得看好了。” 只见史家世子轻拍两下,果然进来一个女子,就是刚才那个。 她换的这身衣服我记得,样式就是那日琴笙派去请我那个小姑娘说的,今年云水楼最流行的款式。翠色雨丝锦的低胸长裙,外搭一条简单的丝制窄披肩,露出修长的颈项和隐隐约约的大半个雪背。 那女子走到史家世子跟前,似弱风扶柳,娇滴滴的笑里含羞带怯,恍若春半桃花。一只白净的小手若有似无搭在他肩上,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史公子可是喜欢人家这样穿?” 史世子将那女子的胳膊拿下来,道,“不错。”又指指我,“去,给她也准备这么一套衣服来。对了,要你们楼里最好的,银子从本公子账上扣。” 我差点将嘴里的酒喷出来,拍案而起,“姓史的,你该不会是让我去色,诱那个七王慕渊吧!” 对于我激烈的怀疑和抗议,史家世子仍旧淡定。 044 桑麻粗茶(7) “哎,你与七王,怎能算色诱?你若不愿,他也不能将你怎么样不是,况且这是沟通技巧,沟通技巧你懂不懂!” “姓史的,逛青楼喝花酒,我自然是没你懂!” 说话的空儿,刚才那女子已经带了新的一套衣服来。 史家世子起身,看了看托盘里的衣衫,道,“不错,不错。延延姑娘,这套,应该能搞定了。” 那女子拿来的是一件粉荷色薄烟纱曳地裙,底绣水漾百合,半月水波腰封,另外还有一条镂花蝉翼丝纱。 史家世子对这身装束很是满意,“喏,本公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还有,刚才那姑娘同我说话的步态眼神,你都得学着些。时候不早,本公子先回了,晚薇还在家等我呢。这方法都教给你了,也算我还了你相府的人情。至于用还是不用,全在你。” 那史家的纨绔世子说完这话就走了,直到琴笙听说了也过来劝我。 琴笙虽然眼睛看不见,可她分明是比看得见的时候更美了。一身软缎上绣的是淡白色缠枝莲,从裙摆处蜿蜒至胸前,头发随意披着,发顶别了一朵金钿花。搀琴笙进来的小姑娘就是她常派去叫我的那个,扶琴笙坐好后便出去了。 “延延姑娘,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你我既然已经不可能遇见所谓的悦己者,那自己就是自己的悦己者。你啊,只管肆无忌惮地美。” 我自小便被灌输着相府所谓大家闺秀的教育,就算如今已经不是了,这十多年的心里包袱还根深蒂固。 我拉过琴笙的手,放在那衣服上,“琴笙,不是我不肯穿,你摸摸看,这面料,是不是太轻薄了些。”我又将她的手移到领口处,“还有还有,你摸摸看,这领子都开到哪儿了。” 琴笙闻言笑我,“想不到,连情根都断了的延延姑娘,竟然比我这南疆女子还要保守几分。” 我干笑两声,这情根断了,对我从小到大的原则观念是没有什么影响的。比起寻常女子,我连别人都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眼光。有所顾忌,不过是与我秉持了十几年所谓的大家闺秀的原则相悖罢了。 “延延姑娘,我觉得你先将这衣服换上试试看,反正,这里又没有别人。你总不至于连试一下都不敢吧。” 想当年,我曾经也能熟读四书五经,什么《女德》《女训》早就烂熟于心。我也曾试着循规蹈矩滴酒不沾,认真做一个相府千金。可惜,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如今的我抛开了这些所谓的规矩原则,喝酒做生意,日子过得倒是快活惬意。 我一把揪起那件衣裳,“有什么不敢的,试就试!” 琴笙闻言只低头轻笑。 我绕到屏风后,将那薄烟纱曳地裙换上,只觉得周身一下清凉许多。这衣料果然比我原来的轻巧舒适许多。 我站在落地的铜镜前,前前后后仔细看着自己。 琴笙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我跟前,道,“延延姑娘,你自己看看,这不该露的是不是都没露?” 我满意点点头,“不错不错,是没露。” 045 跪还是不跪 不过片刻功夫,我便习惯了这身清凉舒适又好看的装束。 “琴笙,这史家世子虽然玩世不恭了些,可这看衣服的眼光还真是不错。” 琴笙在一旁笑道,“我虽看不见你,可也知道这衣裳穿在你身上是极好看的。你若喜欢,下次云水楼新的款式来了,我叫人也给你送去一套瞧瞧。” “琴笙,若是如此,那自然再好不过。” 我喜欢这衣服,平日自己在家穿也就罢了。依着我的性子,依旧是不会故意穿着去找七王求情的。 当然,路上碰到他除外。还是在我家门口碰上他,就更要除外了。 我从云水楼回家,顺道去小强那里拎了一坛女儿红。一出门,便看见了不远处的七王慕渊。 “呵呵,好巧啊,七王爷,您又来喝酒啊。这次天还早,您若又喝多了,还有客栈可以住。” 他大概也想起来,上午与我在宫门口碰见的不欢而散。一见我,便立即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我原以为他是不愿同我说话的,就像上午在宫门口一样。谁知他一出口就是质问。 “谁叫你穿成这样上街的?!” 宫里规矩多,小到宫女,大到妃嫔,层层十二级,每一级别的女式宫装从款式到剪裁都有各自严格的标准。但这些宫装相同的地方便是都将女子的身体裹的规矩得体,该露的不该露的,一律不能露。这深宫里长大的七王爷比我还要保守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只好耐着性子,像琴笙开导我一样开导他。我将酒坛放在地上,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后,对他道,“七王爷,若我没记错,这已经不是您第一次管我穿什么了。那麻烦您在好好看看,我这不该露的,不还是一样都没露吗?” 谁知这七王一把拉了我的手腕就走。 “哎,哎,我的酒!慕渊你快放开我,我的酒还没拿呢!” 他停了脚步,可仍是攥着我。我挣也挣不开,只能回头看着那个孤零零蹲在地上的酒坛。 随后,他转过身来,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这直呼皇家名讳,乃是大忌。因着我从小就与慕清熟,也料定了他不会因为这些虚礼怪我,所以至今仍是一口一个慕清的喊他。 可对这七王就不同了。莫说我与他不熟,自小便不敢与他多说。这满朝文武,除了太后和皇上,还没听见有谁敢直呼他名姓的。我大概是酒虫上脑了,才会将那两个字脱口而出。 他拽着我的手略微松了些,我忙挣开,轻轻提了提裙摆,在他面前跪好。慕清刚回来就出了事,这七王我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楚延是因为嗜酒如命,所以才一时口误,请七王见谅。” 我低下身去,只能看到他黑缎蟒袍的下摆。他甚至不需说话,光他身上暗蟒散发的气势就能将人吞没。而我,居然一个不小心,对这样一个男人直呼其名,原因还只是因为一坛酒。此刻,我只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 “今日,这是你第二次跪我了。对于慕清,你也是这样,动不动就跪么?” 046 家书 我原以为,这七王多少也是要教训几句的,不料他一出口竟是说我跪不跪慕清。 我抬头看他,一时没想明白他话里究竟是何意。对于他这问题,一时也就没回答。毕竟,刚刚的教训告诉我,少说总比说错好。 他似乎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起来吧。” “多谢七王不怪罪。” 我从地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忙跑回去将落在地上的女儿红拎起来抱进怀里。 等我转身在回来的时候,这个七王竟然还没走。我死活不敢在与他一起了,只抱好了酒坛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 我要回家,看样子,这七王是与我同路。 我跟在他身后在巷子里走了一段距离。这个时间,巷子里没有什么人,我家又在巷尾,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两人寂寂,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那个,七王爷,您刚才问我是不是也跪过十王。我方才路上仔细想了想,除了我五岁那年随爹爹进宫第一次见到慕清的时候跪过,自那之后,我便没跪过了。” 七王慕渊仍是在我稍前一点的地方缓缓走着,听我如此说,他只说,“我知道了。” 气氛终于有所缓和,我松了一口气,也到了家门口。 “七王爷,我到了,您慢走。” “你不该请本王进去坐坐吗?” 我以为我听错了,这七王清醒的时候,竟主动要求去我家坐坐?问题是我家有什么好坐的,哪里有他王府坐着舒服。 “呵呵,不敢耽误七王。” 他长腿一迈,倒是利落,一下就跨进了门槛。 “不耽误,本王今日来就是找你的。” 嗬,这七王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说话的空儿,他已经进前院了。 “哎,七王爷---” 我将门关好,赶紧跟了几步,追上他。 “劳七王爷大驾专程来我家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他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交到我手上,“你的。” 我疑惑着接了,低头一看,那信封上的字体熟悉得不能在熟悉。 是爹爹的。 “七王爷来的还真是巧,每次路过我家我都不在,您还都能刚好碰见送信的驿差。” 我这套近乎的马屁拍的也许的确不怎么高明。看着七王仍是冷着的脸,我将笑容收了,专心拆手里的信。 这次爹爹难得的没有向我抱怨什么,因为他总共就写了七个字,“一心向清狂澜挽”。 准确的说,爹爹这次寄来的是一幅画,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而这七个字就落在那花田旁边。 画是一幅小画,篇幅很小,小到甚至无法装裱悬挂。调色线条也很轻松随意,惟独那七个字写得极其认真,字字铮铮。 我将那画拿给七王看,“你看,爹爹住的百清县,门前有一片油菜花田。我上次跟他说我想看看油菜花开了没,他这次就随意找了这么小的一张纸,画了这个来敷衍我。我这个爹爹啊,是越来越小孩子脾气了,任性。” 七王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画,道,“楚相还乡,你可是还在怪我?” 047 家书(2) 这七王今日不知是哪里有些不对,先是问了我跪不跪慕清这奇怪的问题,紧接着又问我怪不怪他。 若是依着我以前的性子,想必是要怪他的。可如今我非但不怪他,还要谢他。 “七王爷说哪里话,我怎敢怪罪七王。况且,爹爹年事已高,身体欠佳,的确是无法继续在朝为官。”我指指手里的画儿,“锦衣玉食又如何比得上如今的轻松自在,这事儿我上次还跟慕清说,让他替我谢谢您呢。” 对于七王冰冷生硬的气场,我似乎越来越习惯了,现在居然也能淡定地一口气同他说这么多了。 常人听到别人道谢,想必是要客套寒暄几句的,我差点忘记了,这七王压根就不是常人。 他又看了看我拿在手里的画儿,道,“往后,你若再见到我,也不必跪。”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彻底有些懵,“啊?” 他又补充道,“就算你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也都不必跪。这话,只要我活着,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也不管你我身份为何,永久有效。” 嚯,这听说过强制让人跪的,还没听说过强制让人不跪的。这七王的脑袋许是跟常人有些不一样。可有一样,听七王话里的意思,他说,不管将来他和我的身份为何,我都不用跪他。想必是他自己心里也对这皇位势在必得了。 按照七王的行事风格,他没把握的事,绝不会轻易透露一丝一毫。如今他居然肯同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如此说,那慕清---- 慕清那个傻小子还在牢里。 想到慕清,我一边担心,一边不知如今该找谁让我见慕清一面。 正好,慕清府上的小管家和顺来了,他甚至连门都没敲就冲进了我家的院子。 他一边跑一边喊,“延延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我一见是和顺,便知道是有了慕清的消息,赶紧拉住他,急问,“和顺,可是慕清有消息了?” 和顺一路跑来,满头大汗,一边抽抽着换气还一边抹眼泪。“我家十爷刚被人从牢里放出来。牢里那帮人真敢对十爷下手,十爷现在浑身都是伤,穿去的衣裳也被打烂了,身上到处是血迹。” 我自小便被爹爹宠着,慕清长在帝王家,更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他何曾真的受过这等皮肉苦。 我使劲扯住和顺,“慕清人呢!他现在在哪!” 和顺边跑边哭,早就没有了力气,任我将他领口提着。 “延延姑娘,我家十爷,被打得连人样都没了,他还不肯回府,硬是让人搀着去宫门口,说是要让太后兑现诺言。” 慕清如此折腾,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娶我?我的情况,慕清不是不知道,无论从哪里看,我都不值得啊。 “和顺,随我去宫门,现在!” 和顺抬袖子往脸上使劲一抹,重重点头。 我一步还未迈出去,右手又被人拉住。 “七王爷这是何意?七王爷心肠冷硬,不心疼自己的弟弟也就算了,难道连我要去看看他被打死了没有都不行?” 这七王果然是个铁石心肠,这种时候,他居然还对我说,“将你这身衣服换了在出门。” 048 七王妃 爹爹还乡的事,我不怨他,可不代表慕清的事情他袖手旁观我同样也不记恨他。我心眼小,特别是如今又听说慕清遭了如此大罪。 “七王爷,如果我没记错,这已经不是您第一次管我穿什么了。我穿的这身,可是又碍了七王爷的眼?若是真的如此,那也不好意思,七王爷纵使权势通天,好像也管不着我穿什么吧。” 我甩开他的手,“和顺,我们走。” “延延姑娘,是十爷!” 偌大宫门前,我远远地便看见了慕清。他正被人一左一右架着,一瘸一拐向宫门走去。头发也散开了,乱糟糟的甚至还站着枯草,一身锦袍多处被撕开,染了血污,满身狼狈。 突然,前面那人身形一晃,双臂一松,双腿一软,直直倒了下去。 我大惊,自小到大,何曾见过这样的慕清。止不住眼眶一酸。 “慕清!” 我跑过去看他,他倒在冰冷的石面上,嘴角还有些淤青。我伸手将他脸上的几滴血污擦了,他缓缓睁开眼睛。 “慕清,你是十王,是太后最疼爱的小孙子,就算你犯了天大的错,她怎么能让人下如此大的狠手!” 他艰难笑了笑,道,“不怪皇奶奶,尝遍天牢酷刑,是我自己同意的。现在,她应该能答应让我娶你了。”他又看了看我,道,“延延,你今天很美。” “慕清,你这是何苦呢?你明知道我不值得,不值得的啊。” 慕清替我将眼泪擦了,他那手指,也不知是被什么夹过,又红又肿,像一根根小萝卜。 “延延,你虽没了情,好在同理心和同情心还在,还会为我流泪。还有,我说你值得,你就值得。” 我不知七王慕渊是何时跟来的,也不知他跟来是不是真的看看他这本就对他构不成威胁的弟弟死了没有。 他一来,便一把将我从地上提起来。被打的是慕清,疼的也是慕清,他却一身怒意,“楚延!本王说过,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甩开他,指指地上重伤的慕清,“身份?七王爷,我的身份是比不上您,心肠自然也比不上您!与你一同长大的亲弟弟,你连为他说句好话都不肯。只要您一句话,那牢里的人,能对他下这样的狠手吗?还是说,七王爷不自信至此,想要趁机将自己的手足除掉?!王公贵族又如何,我虽没办法帮慕清免受皮肉之痛,可我亦没法眼睁睁看着他受苦。我心疼他,若是可以,我愿意分担他一半的痛苦。可他的七哥你呢?” 七王慕渊冷眼看着地上的慕清,转而冷冷盯着我,“楚延,你说,你心疼他?” “我没有情,可我还有心。七王爷,你没听错,我心疼他。” 我万没想到,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又触了这七王的逆鳞。他抬手便是一个巴掌,电光火石间,毫不留情地落在我脸上。 左脸颊火辣辣地疼,这七王的力道,果然是不一般。心狠手辣,对女人尚且如此,难怪他会对慕清决绝至此。 “七王爷,您给的这个巴掌,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巴掌。不过,草民以为,就算是皇上要杀人,也得给个理由吧。” 七王恨恨指着地上的慕清,道,“楚延,他口口声声叫我一声七哥,却三番两次想着如何娶自己的嫂嫂,你说是不是该死!还有,你已身为人妇,亦公然口口声声说着心疼别的男人,又是不是该打!” 七王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我环顾四周,宫门前的众人皆低头而立。面对七王如此浑话,他们竟没有一个人敢出言反驳。 我质问道,“七王爷,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未嫁慕清未娶,谁又是谁的嫂嫂!” 七王上前一步,与我逼视,“好一个未娶未嫁,那你敢不敢去问问十王,问问他当叫你一声什么!” “七王爷,我自己的事情,我再清楚不过,还需问别人吗!” 七王冷声道,“楚延,我差点就忘了,你向来诡计多端。这次私自出府,原来是又想出了失忆的名堂,与本王耍把戏,是不是!” 049 七王妃(2) “把戏?” 我气急,有些事我不记得了不假,可这把戏一说,确是莫须有。 我蹲下身去,将慕清搀起来,“慕清,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支支吾吾,道,“延延,我----” 我转而揪住一旁的和顺,“和顺,你说!我是谁!” 和顺看着一边的自家主子,又怯懦看看七王,哆哆嗦嗦跪了下去,道,“您,您当然是七王妃啊----因为十爷吩咐过,奴才才敢喊您姑娘的---” “和顺,你说什么?七王疯了,你也疯了吗!” 和顺跪在地上,低头道,“奴才不敢乱说。”他又抬头看了看在场的人,补充道,“您若不信,在场的其他人,您,您可以随便问。” 身后宫门大开,出来的是太后的宫驾。 “都别吵了!” 左右众人齐齐跪下,我还想着和顺刚才的话,愣愣站在原地。 慕清退了身边扶着他的人,艰难支着身子跪好,道,“望皇奶奶说话算话。” 老太后看见浑身是伤的慕清,果然止不住满眼的心疼。 太后又看了看我,又问慕清,“清儿,你当真如此喜欢她?哀家给你安排的襄国公主哪里不好?” 慕清道,“皇奶奶,清儿连伦常都不顾了,连十王的封位也可以不要,唯有这颗心十几年从未变过。清儿唯恐配不上襄国公主,清儿也知丢了皇家丢了脸。若是延延过的幸福也就罢了,可她不幸福!别人对她不好,清儿愿对她好。延延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求皇奶奶说话算话,求您成全。” 慕清艰难地俯下身子去,恭敬跪伏在地上。 “慕清---” 我与慕清从小玩到大,却从来都不知道他肯为我做到如此。我愈发好奇,那个当初让我狠心断了情根的人,究竟是谁。 慕清这样好,我当初又为何没有与他好好在一起。 “延延,哀家听说,你早已经从七王府搬出来了,是吗?” 对于七王府,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根本就不记得自己何时在那里住过,又怎么知道自己是何时搬出来的。 我的记忆里,爹爹还乡前,我一直都是住在相府里。我现在住的小院子,曾经是师傅沈婆的。师傅替我将烦恼除了,又将这手艺传与我便走了。师傅走后一直都是我一个人住。 至于从爹爹辞官,到我除掉情丝之前的那段日子,我已经记不得了。 七王慕渊道,“皇奶奶,延延搬出去是因为前些日子与孙儿闹了些别扭。” 老太后冷哼一声,“只是闹了些别扭,就让她搬出去一住就是这么久?渊儿,你这心是不是太大了些?好了,哀家问你,那个素心可是还在你府上?” “是。” “好,哀家向来不是一个死板保守的人。本来各自家事哀家不该插手,可这么闹下去,必然要伤了体统。既然七王一开始就有自己的中意人选,这婚事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皇上抱恙,今日就由哀家做主,将你与延延的婚事解了,往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唯有如此,两边都能成全。” 050 七王妃(3) “我不同意!” 出言的是七王爷慕渊。 “渊儿,别说哀家专断不给你机会。那你就说说,你为什么不同意!” “兄嫂弟娶,于礼不合。” 太后将手中鸠杖重重一杵,道,“那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于礼就合了吗!况且,哀家听说,你大婚两年来,从未进过延延的房,你说实话,是不是?” 慕渊皱眉,良久才答道,“回皇奶奶,是----” 老太后叹了口气,又道,“哀家一向不赞成皇上指婚,哀家希望你们婚娶自由。渊儿,哀家并不是嫌弃那个素心的出身不好,只是延延是跟着慕清在哀家身边长大的,她又嫁你做了明媒正娶的王妃,所以往日哀家总是向着她,说到底,哀家希望你们两个能好好过。可是如今看来,你们两个,注定是走不到一起。渊儿,与延延的婚事解了以后,你也可以光明正大娶那个素心为妃了。” 老太后又问我,“延延,哀家解了你和渊儿的婚事,你可同意?” 我还没弄明白自己是何时嫁给七王的,怎么这又将婚事解了? 低头看见跪在一旁的慕清,他身上那件衣裳还是那日从我家走的时候穿的那件。此刻已经被打得残破不堪,他哪里还有个十王的样子。 我在慕清身边跪下,“回太后,楚延同意。” 慕清缓缓抬起头来,道,“清儿谨遵皇奶奶教诲,谢皇奶奶成全!” “好了,你们该回去养伤的养伤,该张罗婚事的张罗婚事,一女二嫁,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哀家希望你们办喜事的时候,都收敛些。”太后又道,“既然是自己认定的女子,便不要让她委屈。这句话,同样也给清儿。” 太后说完便起了驾,缓缓回了,皇上一病不起,好像让太后忽然间苍老了许多。 我将和顺抓到了自己家里。 “哎,延延姑娘,你就放我回去吧。关于你与七王的事情,我也只是听说。” 我摆出一坛酒,把他摁在院落树下的凳子上。 “酒管够,你知道多少说多少,听见没!” “这---” 我一拍桌子,“和顺!你说不说!” “好好,我说我说。” 从青山如黛乌衣日斜到漫天星斗皓月当空,两坛酒均见了底。 我与和顺靠在树下。和顺这小子酒量浅,先前还唯唯诺诺不敢开口,结果没两杯便稀里哗啦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同我说了。 “和顺,若真同你说的这样,我以前在七王府,与个深闺怨妇也差不多嘛。” 和顺喝了酒胆子也大了起来,听我这么说,连连点头。 “可不是嘛,以前呐,隔三差五便有消息从七王府传来,莫不是说是您又惹了什么祸,将七王府搅闹得上下不安。有一次,是您将那七王爷心头上的人素心姑娘给打了。这素心姑娘去找七王爷告状,非要打回来才算完。” 我一听来了兴致,好像这不是在说我自己的事情,“哦?那后来呢?那个慕渊,替他的小情人出气了没有,打我了没有?” 051 泼妇 “七王爷打没打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您又闹了三天绝食,不吃不喝。” 我给和顺的喝的这酒是好酒,想必他也是知道好酒好喝的,杯子空了,他就抱起酒坛,自动自觉又给自己斟满一杯,边喝边数落我往日的诸多“事迹”。 “还有还有,最严重的一次,您趁七王上朝去,放火将七王府烧没了半个,您还记得吗?”我如听说书一般,木然摇摇头。 和顺越说越起劲,道,“那天,七王府的火光,啧啧。当时啊,七王正在与皇上说清理西夏贼寇的事情。这消息一传到朝堂上,满朝文武面前,听说七王知道自己家都着了,当场脸都绿了。这什么西夏贼寇,什么发兵几万,通通都不说了,当场怒气冲冲就回了府,等他回去,这七王府的大半个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这百官啊,当着七王是不敢说什么的,可这背后里,难免要看热闹的。” “哦,对了,这事儿还捅到太后那儿去了。那时候我家十爷已经在北疆了,接连给您去了几封信都杳无音信,可急坏了我家主子,天天想着法儿的打听你的消息。” 我嘴角一抽,讷讷问和顺,“和顺,你说的,这打人绝食又放火的,是我么?” 和顺一听笑了出来,“哈哈,火烧七王府这事儿只有七王妃做得出来,不是你又是谁?你要是不信,还有还有,那次----” 我忙打住他,“好了好了,我信,我信还不成吗?我一直想不明白,慕清是为何突然被派去了北疆,而且那么荒凉的地方,连太后都不拦着?” 我开了第三坛酒,给和顺手里的杯子满上,和顺低头啜了一口,呛出了几滴眼泪。 “延延姑娘,您还真是失忆了啊。难道您大婚前一晚与我家十爷私奔的事情都忘了?那晚,七王爷在城门口亲手将你俩捉住,脸比夜还黑。若不是太后急中生智,劝皇上将十爷连夜弄去了北疆,依着七王的性子,当时恨不得将你俩都挥剑砍了!” 我听了,下巴久久无法归位。一杯烈酒掀进嘴里,这才有了些许知觉,抬手将下巴合上。 “和顺,你是说,我先前,还敢私奔?唔,我还一直以为,身为相爷的女儿,我一直都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来着,呵呵。” 和顺脸已经红得像猪肝,也越来越知无不言,听我这么说,他忍不住笑得直拍大腿,“延延姑娘,您在相府的时候,的确是个大家闺秀不假,可您嫁到七王府这两年啊,那只能叫做泼妇啊,那朝中官员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每每见了七王爷,虽明里不敢说什么,暗地里可都笑他这叱咤沙场的王爷连家中泼妇都管教不了呢。” 呵,这小子喝两杯酒就狗胆包天,竟敢说我是泼妇了。 “要我说啊,您不管是相府千金,还是七王妃,都没有现在来的好。” 我心道这小子也不傻,知道说错了话要及时补救。 “哦?此话怎讲?” 他醉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抬头想了想,道,“我总感觉吧,现在的您才是真的您,不是相府小姐,不是七王妃”他又指指我,道,“你啊,就是我家主子喜欢的一个普通姑娘,仅此而已。” 052 休书 他说完这话,手里一松,酒杯滚落在地上,他靠着树睡了过去。我进屋给和顺找了条毯子,给他盖了。 书架顶层的暗格里,我将那锦盒拿出来,打开。里面放着从我自己身上剪下来的情丝。我放在手里仔细瞧了瞧,师傅没有骗我,那情丝末端的确是被连根拔起了。看过之后,我这才放了心。我又拿了小剪刀,剪下一小段,扔进院落水塘里。 情丝遇水化开,晕成一圈圈涟漪,水中显出一个人影。那人影居然不是慕清,而是--- “这怎么可能呢?按照和顺的说法,我心心念念的人,该是慕清才对,我不是都与他私奔了吗,这情丝里藏着的人,又怎么会是七王慕渊呢?” 我看着手里的锦盒,很难想象,这么长的情丝,居然是为慕渊而长。 罢了罢了,我将锦盒收好放回去。这种事情,又怎是现在的我,一个无情之人能想通的。 我又想起来上次与史家世子在云水楼,他将那身曳地裙交给我的时候说,我与七王爷,算不得色诱,只能算沟通技巧。那史家世子还与我说了什么夫妻相处之道。 合着所有人都将我看做是失宠的七王妃了。 还有宫宴那次,太后言语间多次提到了七王,旁敲侧击,想来也是怕我受了委屈。也难怪,那个素心每次见我,都是一脸的防备和敌意。 当理智凌驾感情的时候,处理事情便会有效得多。我当下便觉得,我明日一早得向七王要一样东西。 休书。 说来可笑,大家都说我是这七王府的王妃,可我每次来这七王府,都稳稳当当地被挡在门外。看来不受宠这事儿是真的。这样也好,等下七王给我写休书的时候也能痛快点。 我在门外等通报等了许久,门才终于开了。 出来一个小厮,“您请随我来。” 进了门,我发现自己对七王府的格局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点都不像在这里住过的样子。 王府设计简单大气,倒是像七王慕渊的风格。唯有一处与别的略有不同,就算是不懂园林宅院设计,也能轻而易举看出来,那是一座别致的小院。 花木扶疏,高低错落,流水潺潺,甚是雅致。这般布局,若是七王自己住,难免显得小女儿气太重了些。再看园子门口的铺设,金砖玉瓦,价值连城。 那院落门口镌刻着三个字,芝兰苑。 光看着院落的名字也该知道,这定是个女子的住处。 我往旁边院落的围墙上一看,那围墙有些斑驳,一半是新漆,一半是旧漆。旧漆的部分,并不是常见的泛黄,而是带着烟熏一般的黑色。 我随口问那个领路的小厮,“你们七王府还真是别致,怎么连院墙都不是一个颜色?” 那小厮年纪尚轻,想是新来,我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尚未有老成和心机。重要的是,他并不认得我是谁。 “哦,姑娘有所不知,听说七王府之前走过水。”他抬起胳膊画了个大大的半圆,又道,“您看,听说那火啊,就是从芝兰苑起的。从芝兰苑往东,现在大半个的王府的院墙都是这样的,黑一块白一块的。” 053 休书(2) 我向来喜欢知无不言的人,趁机追问他,“那你可知道,这七王府,是因何才走了水?” 那小厮道,“姑娘,我来的晚,好多王府的事情还不知道。不过据我听说啊,这把火,是七王妃放的。”他看看四周,又指指自己的脑袋,小声道,“听说,我们七王妃,这里有些问题。反正,我也没见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白了那小厮一眼,暗暗腹诽,嘴巴这么不严实,我看是你小子脑袋才有问题。 不过,看来和顺说的我放火的事,是真的。 “那,你们王府的院墙都斑驳成这样了,为何不重建呢?” “我们七爷说了,只要这墙不倒,就不用重建。”他停了脚步,伸手一指,“姑娘,这里就是书房了,七爷就在里面。” 青菱锦的长衫,腰间是墨色卷云纹的锦带,越发显得整个人挺拔高颀。我心中暗笑,先前,该不是被他这样貌迷惑了心智吧。 送我进来的人已经出去,他抬起头,问,“你来,有事么?” 他这话问的生疏,我既然是所谓的七王妃,那来这七王府还不是天经地义?可是听起来,我在他眼里,反而像个不速之客。 看来,我先前,是将他这王府折腾的够呛。心里竟莫名觉得有些痛快。 不过他说的这话,若是换做常人该是要心伤一番的。 可惜,我不是常人。 我凑到他跟前,学着素心的样子,笑道,“渊,你这是哪里话,我是你的七王妃,我来这儿,就是回自己家,有什么不妥么?怎么听你这话,好像不愿我回来似的。” 七王果然不出所料又暗暗皱起了眉头,我也知玩笑不能在开下去,忙改口认真道,“七王莫怕,我开玩笑的。况且太后都发话了,我以后再也不能威胁素心了。我今日来,是来拿休书的。我好歹是嫁过你的,这瞒也瞒不住。往后,我的生活,还想求一个名正言顺。虽然太后下过旨意了,你我再无关联,可这口说无凭,休书你还是给我一份比较好。” 七王从案前起身,缓缓走到我面前,双眼一眯,冷声道,“名正言顺,你跟谁的名正言顺?慕清?” 他气势凛冽,我赶紧后退几步,躲开他。 “我与谁的不用你管,反正你我没关系了。你给了我休书,素心也能光明正大嫁进来,于你于我都好。至于休妻缘由,你随便写什么都好,反正我也不介意。” “好一个没关系了,好一个随便写什么都好。楚延,你听好了,只要本王不答应,你就永远是七王妃,你谁也别想嫁!” “七王,太后的话,你也敢违背吗!” 他冷声道,“太后?本王告诉你,谁说都没用,你若敢嫁,就试试!” 我发现,这七王说话的时候,若他心情不好,“本王”二字便会脱口而出。 “真是蛮横又不讲理,慕渊,我先前大概是瞎了才会喜欢你。呵,真不知道那个素心如今又是图你什么。” 眼看这来讨要休书无果,我也不想多留。反正,太后的旨意,说大话归说大话,想他七王在大的能耐,也是不敢违抗的。 听和顺说,慕清醒了,我便想着去看看他。 这要去十王府,总不能空着手去。慕清自小就是个雅致的人,能写能画,如今又能文能武。 想他十王府该是什么都不缺的,我边走边想,溜溜达达便到了城东花鸟市。 灵机一动,我只花了不到三两银子,便得了一株含苞待放,花蕊满枝的金桂。送这金桂,实在是因为我想不到带些什么给慕清,纯粹投机取巧来的,“桂”与“贵”同音,这礼物重在其意。 这十王府的看守果然就比七王府的看守好说话许多,一人进去通报没多久,慕清的小管家和顺就亲自出来了。 “延延姑娘,果然是你,我家十爷等你许久了。” 我将手里的金桂递给他,“等我?他怎知我今日要来?” “这个-----” 和顺目光不自觉往我身后远处看了看,我转过身去,隐约看见远处墙角有两个身影躲了过去。 我眉头一皱,脑海中竟闪过两个让人厌恶的字来,跟踪。 和顺接了花,忙道,“延延姑娘快进来吧,这花我家十爷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榻前,慕清依旧是趴在床上。 和顺道,“十爷,延延姑娘来了。还给您带了花。” 慕清见我来了,便想让人扶着起来,“延延。” 慕清自小便略瘦一些,也因着这个,老太后疼他,迟迟不让他动刀动枪。北疆两年的历练,他明显结实精神了些。这几日,又受了些苦,整个人就又清瘦了下来。 我顶了扶他的一个小丫鬟,道,“慕清,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你躺着就好,不要起来了。” 和顺递了个靠垫儿过来,我垫在他身后,扶他坐好。 他开口道,“延延,我听说,前几日,你到七哥那里去了。” 我脑中又闪过在门口瞥见的那几个躲躲闪闪的身影。 也许,那几个人,是巧合呢。 “嗯,我去他府上要休书来着。” 慕清生怕我受了委屈,道,“那他没有为难你吧?” 我叹了口气,“为难倒是没有,就是休书没有要来。不过也没关系,太后的懿旨,想必他是不敢违抗的。” 慕清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才开口,“延延,你以后,不要在见他了,剩下的都交给我。等我伤一好,我们就成亲。” 慕清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今天来并不是来催他,纯粹就是出于十几年的友情来看看他的。况且,我对帝王之家也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那个,慕清,成亲的事情,先不着急,不着急。还是你养伤要紧。” 慕清又道,“延延,你不用担心我。我这伤,太医已经来看过了,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痊愈了。到时候,吉日一定,我便去迎你。” 慕清见我坐在榻边上未说话,急急从床上欠身,握住我的手,“延延,太后都同意了,你不会不愿意吧。” 054 响云珠 我低头,恰好看见慕清握着我的手上有几处蹭破了皮,食指上还缠着白色绷带。其余手指虽未包扎,可也仍旧是微微肿着。 慕清虽自小一副斯文相,可他骨子里是执拗的。他这一身伤,不过是为了要固执地与我在一起。我何德何能,让他付出如此之多? “慕清,并非我不愿意,而是我怕,是我配不上你。” 他松开了我,缩回床上,连带将头也扭了过去,只道,“延延,你又与我说这话了。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强求的。太后懿旨,你已是自由身,我不会勉强你。” 慕清与我同年的生辰,此刻他哪里还有个十王的样子,倒像是个小孩子,别着脸不看我,似在与我赌气。 我拿他没有办法,“好,好,我愿意,我愿意还不成吗?” 他仍是别扭地歪着头,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只要你不嫌弃。” 他这才将头扭过来,看着我道,“好,延延,等我伤一好,就娶你进府。” 和顺跑了进来,急急奔到慕清床前,凑到慕清耳边,与他说了什么。慕清神色一沉,冷声问,“消息可靠?” 和顺亦一脸严肃点点头,“主子放心,绝对可靠。” “知道了,你下去吧。” 和顺转身低头匆匆出了去。 我坐的与慕清近,他的神情变化,我尽收眼底。我自小便与他玩在一处,就算两年不见,他的心思,我觉得也是能猜出几分的。和顺方才带来的消息,八成是与皇上的病有关。 “慕清,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若是能让慕清断了与七王争夺的心思,安然度过后半生,让我嫁给他好像也没什么不行。毕竟,如今对于我来说,嫁给谁,与谁相伴后半生都一样。既然如此,我何不选个自小便与我合得来的呢?是以,若能与慕清打打闹闹平安清静度过余生,也算不错。 “延延,我没忘,也没打算瞒你。方才和顺与我说,父皇的病,怕是撑不了十日了。我想好了,十日内,定娶你过府,然后带你走,寻个好山好水。此生,便不再与七哥争抢什么了。只是,父皇还病着,我们的事必不能大操大办,延延,只能委屈你了-----” 他说完,又追问,“延延,若我不是王侯,不能给你富足生活,你还愿意跟我吗?” “慕清,我若贪恋富贵,便没有今日的楚延了。我说过的,不管你是什么,我都不会反悔。” 我只觉得,他又将我的手握得愈发紧了些。 蓦地,他又松了我,在身侧翻找着什么。 “慕清,你在找什么?” 他双手捧出一串珠串儿来,递到我手里,“延延,这个,你拿着。” 那串珠子粒粒圆润,光泽细腻,光华四溢,一看便是串好东西。 “慕清,这是什么?” 他干脆拉起我的左手,替我戴在手腕上,“这个呀,是一串响云珠,我去北疆之前,皇奶奶给的。” “你是说,老太后给你的?” 他点点头,“嗯。那日我走之前,皇奶奶说等我断了不该有的念想,真正找到了可相伴一生的人,就将这串珠子给她。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戴在你手上了。” 我看着手腕上的那串珠子,道,“慕清,连老太后都说了,我是你不该有的念想。” 他捏捏我的脸,笑,“延延,那些都过去了。如今皇奶奶亲自发话,就算你是个普通百姓,我也能娶你了。你只管回去收拾东西,过几日,我便去接你。” 云水楼,琴笙仍是将桌上摆了云水酿,还有她自己酿的酒。她越来越适应如今的生活,她一个人将看不见的日子过的风生水起。 她将一杯酒递给我,“来,给你。” 扑鼻而来的酒香,我接了,并未喝,只将那玉盏放在桌上。 “琴笙,我今天来不喝酒,我想听你弹琴。” 她笑,“好。”起身亲自取了琴。 琴笙的指法,行云流水,悦耳动心。我起初并不知道她会弹琴,若非这几日云水楼为她打出了新的噱头,我还不知道,妙音花魁,说的就是她。 “延延姑娘?” 我略一走神,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曲已经终了。 “啊,那个,琴笙,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琴弹的这么好。这妙音花魁,也的确只有你才能当得起。” 她离了琴弦,转而坐到我身边。拿起自己面前刚刚倒好的酒,慢慢品着。 “你有所不知,这琴啊,我原本就会。无奈那时心不静,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潜心练习。如今不一样了,心中自在了,手上便没有牵挂,这琴弹得自然就流畅了。”她转而又道,“延延姑娘,您与十王的这事儿,琴笙本该道声恭喜,可我总觉得,你好像并不开心。”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就算我想瞒也瞒不住,宫门口那一桩,事关七王和慕清,想必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 我一怔,随即笑她,“琴笙,我这感觉,你是最明白不过了。没了一情,我是没那么开心,可好在,也不会难过,不会遗憾。十王这个人啊,自小就与我一起长大,我了解他的性格,脾气。他的各个方面,都证明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我只是在想,他待我不薄,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他。” 琴笙闻言,又将手里的盏子添满了,小口小口地尝。我知她有话要说,便一直等着。 “延延姑娘,没了情丝,也没了眼睛,我反而看得更清楚了。但凡沾了名利,这人啊,便处处算计着,他啊,是不会让自己亏着的。” 琴笙说的他,我不知是谁。 是傅一文,还是慕清。 我早就听说,傅一文这几个月接连往云水楼递了拜帖,我不知道哪一封上的哪一句成了打动琴笙的敲门砖。总之,这傅大人现在当是琴笙的入幕之宾无疑了。 官家私事多混乱,我也不好评说,何况是身居要职颇得七王赏识的傅大人,毕竟,无论是身份还是财力,他都有这个资本。莫说只是一个青楼花魁琴笙,就是他如今要将当朝的公主娶回家做小,凭他傅大人,也不是办不到。 055 命数 我只是不时想起琴笙那次进得傅府,看见傅家一家和乐时的眼神。那样的眼神,早在很久之前,我就读不懂了,可琴笙当时眼睛里的泪,我却记了很久。 自我剪了琴笙情丝,每每见她,她多是笑着。笑着斟酒,笑着弹琴。连说起傅一文递来的拜帖,都是笑着。 她这感觉,我再明白不过。 就算是笑,也并不见得就是真的开心,不过是将自己的难过弄丢了而已。 未知悲,焉知喜。情丝一断,再无悲喜。 若她方才那话说的是慕清,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哪怕,前几日在慕清府上门口我看到的那几个人,真的是他派去跟着我的。 我与慕清熟识十几年,他担心我,又太过了解我。知我从小出门就讨厌被人跟着管着,派几个人暗中护着,倒也像他的作风。 毕竟,他出身皇家,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以后不得不步步为营。无论是何事,无论是明里还是暗里,他都须小心翼翼,更何况是对我了。 他这深情,我已然不能回报。 琴笙与傅一文的事,我心里虽知道,但涉及权贵,却不能随意开口品评,只好对琴笙说,“我与慕清亲事一定,许是就要搬离盛京了。爹爹门前的油菜花田很美,我和慕清,想去陪陪他。” “若是这样,那延延姑娘,酒你在多喝一些,听我在给你弹一曲吧。” “好。” 这几日我一直闲在家里,没有什么生意,大概走投无路伤心绝望的人毕竟是少数。昨日慕清来说,要我将带的东西准备好,今日晚些时候他就会派人来接我。有王府的人照料,慕清基本已经痊愈。 沈婆这小院我也住了许久,直到要走了我才惊讶的发现,除了这院里原有的东西,我自己置办的东西,其实很少。 除去几身衣裳和带不走的那方温泉,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是我添置的。这小院其实古色古香,梁木雕刻都有些年头了。难怪沈婆一去就不回来,她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大概是闷坏了。 抛却细软不需带,我想起一样东西,我是一定得带走的。不知道是不是沈婆将我头上剪下来的东西放在了书房里的缘故,这书房,我莫名的不爱来。来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的过来。眼前的高高书架上,陈旧的古籍,早就蒙了厚厚的尘,结了蛛网。 我费力够到书架顶端那个格子里我的东西时,不小心碰落了一本小册子。我对沈婆书房里放的那些看不懂的文字没什么兴趣,翻过一次后就放回了原处,再也没动过。被我碰落的这本,看起来与整整一书架别的书也没有什么不同,我正要捡起来在放回去。 想不到的是,随手一翻,这本居然还真有我认识的字。 简单来说,这小册子,并非出自一人之手。书的前半部分,我是一个字都看不懂的,可越到后来,我能看懂的部分越来越多,从一两个字,到一两行,再到整篇都是我所熟悉的文字。 最后一篇,是沈婆写的。 原来,我住的这小院,已有百岁。这里也不只住过我和沈婆二人。甚至在门前修了小路的人和种下院落中央海棠树的都不是一个人。 沈婆,是在我来之前的住的最后一个人。我见沈婆的时候,她已经有六七十岁的样子,与皇奶奶年纪差不多。 我特意挑了师傅沈婆的笔迹来看,发现她那笔迹极其有规律。 例如:海兰,太祖二十年,卒;梅月,太祖二十三年,卒;淑芳,太祖二十七年,卒------- 我仔细数了数那些人的名字,不多不少,十七个。 一页终了,我将那页反过来,赫然看到那纸上竟写着两个字,楚延。 我用一只手指盖上自己的名字,缓缓移动,顺着往后看,后面果然也写着一个日期,建昭三年。 我已经不敢在动,手指按在纸业上发颤。生怕看到日期后面的那个字。 猛的将手指拿开。 那个字毫无意外地安静印在纸上。 楚延,建昭三年,卒。 我惊得浑身冰凉,不敢在看,忙将那册子合上。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这册子上写的,是真的,我对那条类似预言一样的东西丝毫不怀疑。 建昭三年,建昭,我搜遍脑海,也未想起来有任何一个朝代年号是建昭的。我甚至专门去扒了书房残存的几本从相府带来的古籍,再次确认,目前为止,没有一个朝代的年号的建昭。 那么,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下个皇帝上位之日,就是我殒命之时?可这下个皇帝,又是谁呢?慕清,还是慕渊? 若是慕清,我不信他能将我舍下,见死不救。若是慕渊------- 我记得,那册子上曾反复提过一个词,命数。这命数到了沈婆嘴里,应该就变成了代价。 难道,这斩去情丝的代价,最终竟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么? 这问题,我自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就像当初的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又听信了谁的话找到的沈婆,这些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 我原以为,遗忘就是我的代价。如今看来,并不是。这件事,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比如,就连如今被我称作师傅的沈婆是死是活,去了哪里,又何时回来我都不得而知一样。 正当我想的出神,门外响起了叩门声。我被吓的一个激灵,那册子被我不小心又掉到了地上。 我忙将它捡起来,收好,随后跑去开门。 “来了,来了!” 门一打开,面前站着的人我从未见过。 “你是?” “属下高仪,我家主子要见你,还请跟我走一趟吧。” 我以为是有生意上门了,“敢问你家主子是?” 那人一抱拳,道,“七王爷。” “这---” 我与七王爷就算有关系,也已经是往昔不可追。如今就算是为了慕清,我也当注意距离,以免慕清落人口实。 “若是七王没有什么要紧事,我看,就没有必要见面了吧。” 那人又道,“楚姑娘,我家主子说了,这次是请您过去拿东西的。” 拿东西?难不成,他是想通了,要将休书给我了? “那既然如此,我就随您去一趟吧。” 056 七王府 再次来到七王府,我隐隐觉得,皇上病重,这七王府该是戒备森严时刻准备着才对。可这回来,门口依旧是两个守卫,与上次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您请。” 我随高仪进了七王府的大门。上次来见七王慕渊是在书房,这次我发现高仪带的这条路与上次的小厮带的不是一条。 “那个,我们不是应该去书房吗?” 高仪一边走一边同我解释,“七王爷说了,直接带您去花园。” 这七王行事向来古怪,连递休书这等事情都选在花园这么别致的地方。不过,也就这么一回了,往后他是什么行事风格,也就与我无关了。 刚一进花园,我便看到七王穿了件简单的黑色衫子,发被一顶薄玉冠高高竖起,挺拔笔直地坐在花间石凳上。难得的是,他面前的石桌上还摆了酒和几样点心。那酒香,我远远地便闻到了。 酒这东西,同样的酿造方法,就算是换一个人经手,味道都会不同。这酒香我识得,与我家巷尾那家酒馆里自酿的十年女儿红分毫不差。 “高仪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哦,好。” 我闻见七王慕渊桌前浓浓的酒香,悄悄咽了口口水,不由加快了脚步。 走到他跟前,他已经坐在石桌前倒好了两杯酒。 “给七王爷请安。” 他也并未与我客气寒暄,只道,“坐吧。” “谢七王爷。” 此刻我才发现,七王爷对面的石凳上,还铺了一个厚厚的棉垫儿。 我不客气的坐了,略一打量桌面,并未见有他要给我的休书。 “七王爷,您要给我的东西----” 七王爷亲自执盏,满了,递给我,“先喝酒吧。” 一阵风拂过,他花园里花树开了不少红粉,一时间落花簌簌,飘得桌上,地上,草上,到处都是。有几瓣落在他深色的衣衫上,煞是惹眼醒目。 说到酒量,我自恃不差。 十年藏的女儿红,入口清香,后劲十足,半坛过后,我觉得有些支持不住。 我喝多了,一向爱多说几句。特别是这几日,慕清已经伤愈,我与他的事,也几近尘埃落定,心里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牵挂的。 “七王爷,喝酒归喝酒,您可别忘了答应要给我的东西。” 七王慕渊自我来了总共就没有几句话,此刻,他一边斟酒,一边道,“你可知,我要给你的,是什么?” 喝了些酒,除了头有些晕,周身暖意融融,四肢通透,“我当然知道了。” 我将手里不知是第几杯的酒一饮而尽,继续道,“慕清已经说过了,今天晚些时候他来接我过府。七王爷您这时候叫我过来,除了休书还能给我什么?” 他将手里正端着的酒盏重重放在石桌上,盏子里未喝完的酒撒了出来,溅在他的手上和桌上。我见了,心里直替这么好的酒呼可惜。 七王爷随手将搁在地上的一坛酒拎上桌,道,“你不是爱喝酒嗜酒如命吗?你今日若能喝的过我,我便给你休书,如何?” 我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眼看着端坐在我对面的七王爷慕渊有些摇晃。 我笑,知他是激将,我虽爱酒,可不酗酒。 “七王爷,慕清说了,这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喝归喝,自是不敢跟七王拼酒的。其实,只要慕清他不在意,您这休书有没有也没什么大碍。” 七王仍是一言不发坐着。这时候,有一带刀侍卫,身着全套铠甲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什么。 他点点头,道,“一切照旧。” 那人领了命,行了重礼,又匆匆退下。 我头愈发重了,冲他摆摆手,“七王爷,我不行了。我与慕清说好了,慕清他这急性子,一定已经在我家等我了。你就不,不用送了。” 临走前,我扶着桌子,定了定神,又想起来,不管这七王的脾性如何坏,以前恩怨几何,我随慕清这一走,以后就再也不用见他了。 我又对他道,“七王爷,我虽忘记了过去两年我们发生过什么。若我给您添了麻烦,还请您大人大量,往后,还祝您事事称心。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我站起身来,走了才没两步,忽觉后背一凉。反应过来,却是脊背贴在了冰冷石柱上,面前就是被放大的七王的脸,晃晃悠悠有些模糊。 他咬牙道,“楚延,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这个女人,究竟有哪里好。” 胃里有些翻搅,头也痛的厉害。 我转头瞥见一旁的荷花池里,一弯新月才刚刚露出了浅淡的颜色,天还残留着一丝暮色,是青青的蓝。 唔,我与慕清约好的时间已经到了。 想着想着,那荷塘里,隐约泛出慕清的脸,还有他倒在宫门口,衣衫褴褛浑身是血求老太后时的样子。 我看着那水面涟漪,道,“七王你说的对,我的确没什么好,无情无义。所以我也不知道慕清他究竟喜欢我什么,毕竟,我什么也不能给他了。”我转而看着他,问他,“七王爷,你说,他娶了我,以后会后悔么?若他后悔了,我该怎么办?” 我又想起来,临来时看到的那个小册子。 上面清楚写着,楚延,建昭三年,卒。 “还有,七王爷,若是将来,我先他一步走了,他原本费尽心思牺牲了那么多东西得到的人,突然就舍下了他,到时候剩下他一人一无所有,可怎么办?其实,我知道一个人桑麻粗茶的日子不好过。他到时候,一定会怪我将他坑了,坑了他的人,还坑了他的江山。” 我扯着七王的衣袖,“七王爷,我求您,不管何时,您都别忘了慕清与你血缘关系,好不好?” 想我这没了情根的人在七王眼里也许就跟个残疾人差不多,看他的眼神就知道。 同情?替我难过? 好在,他还是答应了。 “好。” 想不到七王其实也是个性情中人呢,我不过刚刚才与他喝了一顿酒而已,连个酒友都算不上。 我还记得,他最初来我家找我是为了斩断情丝。 “七王啊,择日不如撞日。过几日,我若真的与慕清成了亲,替人斩情丝这活儿,想必就不会再做了,慕清他也许并不喜欢。不如就趁今日,我也将你的烦恼一并除了吧。” 他与我站的近,我一伸手,就将他的束冠摘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七王。 我笑他,“七王爷果然与素心姑娘,很是般配。七王爷,将来,就算你虽没了情丝,可也别忘了要对人家姑娘好。” 微风乍起,他的情丝很好找,我几乎一眼便看到了。 我一手绕到他脖颈后面,捏住他一缕发。 还未用力,被他抬手攥住手腕,“楚延!你想干什么!” 057 七王府(2) 我不解看他,“什么干什么,当然是替你剪去情丝啊。你忘了,我连你钱都收了呢。”我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笔画着,“整整两千两呢,你不会真忘了吧。你若反悔了也没有办法,那些钱已经都变成了酒进了我的肚子,我现在可是没有那么多钱还你了。” 在看被我抓在手里的那缕头发,黑色发丝中隐匿着的,就是他的情丝。我顺着他发丝看下去,呵,这情丝的长度竟比他的头发还要稍稍长上一些。 情丝这东西,与发相齐已是罕见。大概是因为深情专情之人毕竟是少数吧。 可七王这个,的确是我见过最长的情丝了。 我惊叹,又有些同情他,大概求而不得,才最是煎熬痛苦吧。 “想不到,七王面冷心热,虽然表面难以亲近,却是个痴情的人,情丝竟比发丝还长一些呢。” 他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情丝的,只愣愣站在我面前,看我捧着他的一缕发丝,任我调侃。 我又笑他,“七王将那心里的人,藏了至少有十年之久了吧。”我抚过他发间那缕情丝,又改口道,“不不,也许是二十年?” 看他这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一想到按常理算的话,他那情窦初开时竟然才三四岁,我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 我一语道破,他神色是掩饰不住的脆弱和痛苦,我总觉得他那眼睛里还掺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嘲讽。 见他如此,我心有不忍,毕竟师傅将这门手艺传与我不是要我取笑别人的。我又想开导他几句,“那个,七王爷。天下女子多了去了,你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不是?”我摸出小剪刀,在他面前咔擦两下,“你放心,我保证,等你这情丝一断,立刻天大地大。” 我那剪刀还未碰到他半分,便被他狠狠夺过,扬手就扔进了荷花池里。 眼见着我那剪刀被池水吞没,我气道,“慕渊,你发什么神经啊!” 又有几人一身戎装而来,为首的两人手里还托着一套衣衫,恭敬跪在慕渊面前。 “七王爷,时候到了,请更衣。” 我无心理会慕渊这是唱的那一出,忙推开他,跑到荷花池边,弯腰找着我的小剪刀。 虽然随便一把剪刀都能剪断情丝,可那剪刀不大不小,我用着时日已久,甚是称手,就这么丢了,实在是心疼。 荷花池想来不深,我打算将鞋袜脱了,亲自下去找一找。我鞋袜还未脱完,整个人不知怎么腾空而起了。 “哎,慕渊,你放我下来!你还我的小剪刀!” “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谁也别想嫁!” 酒喝多了,胃里本就难受,此刻的七王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的玄铁铠甲,冰冷,生硬。被他抗在肩上,肚子也被他的肩膀隔着,我一个没忍住,吐了他一背。 慕清说的没错,早上喝酒不好,晚上喝酒也不好。昨夜在七王处喝酒,酩酊大醉,一夜过后,头仍是有些许疼。 身旁床沿上坐着一人,一身白色衣衫。昨日我如何回的家,如何随慕清走的,已经悉数记不清了。眼前的床榻不是我熟悉的那张,想必我已经到了慕清府上了。 我扶着额角,撑着身子坐起来,叫身边人,“慕清?” 那白衫男子转过来,冰冷的声音传来,“你叫的是谁?!” 这声音,冷到几点,听得我浑身一僵,头皮发麻,这声音主人明显不是慕清,而是---七王! “怎么,怎么是你?” 环顾眼前景物,的确不是慕清府上,慕清府上我去过,这儿明显比慕清住处还要大上许多。 “你醒来,身边人不是慕清,可是失望了?” 七王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我从未有过期待,又何来的失望。饶是个正常人,醒来见身边坐着个不熟的男人,都会吓一跳吧。 可人家到底是王爷,我还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与他说话比较好。 “七王爷,我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我昨日当真是喝得太多了?”我一拍脑袋,想起昨天与慕清说好,他去接我的,“糟了,慕清找不到我,该着急了,多谢七王爷收留。我留你一晚,你留我一晚,咱俩呀,这回扯平了哈。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我将被子掀开,下了床。 身后人冷冷的声音再度传来,“楚延,慕清叛逆谋反,现在已经被收押,关在狱中。”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我转身,这才发现,这七王根本就不是性子转变,换了一件白色的衣衫。他此刻身上穿着的,明明是孝服! “难道,皇上他----” 皇上若是真的已经大去,慕清若又真如他所说,此刻被关进了牢里,那这天下---- 我不过是醉酒睡了一觉的功夫,这天下,怎么就风云突变了呢。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的人,只说,“七王爷,慕清他怎么会谋反呢,他已经答应了我要与我回百清县看爹爹的。这,这一定是误会。” 皇上大去,至于这继位人选,若不是慕清,除了眼前七王,我实在是想不出还能有谁。 “那,七王你,你是不是---” “你猜的没错,先皇大去,本王继承大统。为祭奠先皇,登基仪式,暂定在三月后。” 依着七王的性子,没有完全的把握,他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他既然如此说,那就是板上钉钉尘埃落定了。 那慕清呢? 我不知昨夜慕清做了什么,也不知七王是如何雷厉风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这场本就力量悬殊的较量中获胜的。可七王若说这慕清被关在狱中,那就假不了。 可慕清说过,只要我答应他,他就不在与他这七哥争抢什么了。我想不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一夜之间又把自己弄进了狱中。 “敢问七王爷,慕清犯的是哪一条罪,又因何入狱?” “以下犯上,意图不轨。” “七王爷,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他已经答应了我要跟我回百清县的。慕清他绝不可能犯上。” 他步步紧逼,“你这么肯定,那我问你,谋权篡位,算不算犯上?他擅自发兵,侵入父皇寝宫,算不算犯上?”他负手而立,冷声道,“还是说,你这七王妃这是准备要替十王爷求情了?” 慕清做了什么,我的确是不知道的。也不知道他明明答应过我,又为何突然反悔。 “我---” 等等,他叫我什么?七王妃? “七王爷,您是不是忘了,太后已经亲自下旨,我与你再无关系了。还请七王爷慎言。” 他冷笑一声,“好一个没关系了,你昨夜睡在本王床上,敢说跟本王没有关系?” “七王爷,我昨夜是睡在这里不假,可你我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为何要败我名声?” “楚延,你我的确是什么都没发生。可你昨晚睡在本王床上是真,本王在这房里待了一夜是真,你觉得,这说出去,什么都没发生,会有人信吗?” “七王爷,别人信不信我不管,只要慕清信我就够了!” 这七王府,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说完便要出门。 “你要去哪?” 我还能去哪,自然是想办法去见慕清,当面问清楚。 我没理他,他又说,“十王是重犯,由傅大人亲自看着,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进不去。”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说的没错,莫说如今先皇不在了,七王一手遮天,就是以前,只要他不让,我就绝见不到慕清。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走到他面前,郑重跪下,俯下身子,行了参见帝王之礼。 “求七王爷开恩。让我见慕清一面。” 他黑色的滚龙靴就在眼前,我伏下着身子等他说话。 行,或不行。 谁知他却说,“我说过,你不必跪我。不论我身份为何。” 这七王喜怒无常,谁知道他是不是又耍什么阴谋诡计。他如今身份更不比以前,慕清又在牢里,我还是小心为妙,万不可落下把柄。 我没有起来,仍是跪伏着,“楚延不敢,求七王,让我见慕清一面。” 他半晌没有说话,我只隐隐看见他双手暗暗成拳,不知是不是要对慕清不利。 直至他双手一松,道,“你即日起,随本王进宫为先皇守灵。” 我抬头问他,“是不是只要我跟你去守灵,你就让我见慕清?”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甩袖走了。 他走后,我才暗恨自己鲁莽。 他既然说了要求,只有做了才敢提条件的。我只气自己急功近利,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才能解气。 他既然没答应,也没拒绝,这事儿,想必是有希望的。七王慕渊,他已经是这天下的主宰了,他若不同意,便没人能救得了慕清。同样,他若同意,也没人能伤得了慕清。 七王一走,房中剩下我一个,脑子渐渐清晰,理智也恢复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慕清府上的人问个清楚,他到底是因何入狱。 出来七王府,我赶忙回了沈婆的院落。远远地,我便看见家门口徘徊着一个人,神情焦灼。 我认出了他,忙跑过去,“和顺!” 058 守灵 和顺一见我,揪着我的衣袖就跪下了。 “和顺,你这是干什么!” 他跪在地上,抹了一把眼泪,道,“延延姑娘,求你,想办法救救十爷。” 我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和顺,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我推开家门,“来,进来说。” “和顺,我问你,昨夜,慕清他干什么了?可是与七王兵戎相见了?” 和顺一听连连摇头,“延延姑娘,冤枉啊。昨夜,不过是我们买通了皇上身边的太医,从太医处得知皇上即将大去,撑不了多久了,顶多两个时辰。于是,十王这才布置人马,算准了时间进了宫。谁知----” “谁知什么?” 和顺道,“谁知,不知消息是不是有误,十爷进宫的时候,皇上竟然还好好的,且不知是那七王早就设好了圈套,就等着十爷呢。这不,十爷什么还没做,在殿前,便被七王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拿下了。十爷入狱,又过了两个时辰,皇上才大去,果不其然,七王顺利继承大统。” 我想起来,昨日在七王府与慕渊喝酒的时候,的确是有一人身着铠甲来见他。最后,他将我抗在肩上的时候,穿的也甚为端正。想必他当时就已经在筹划着如何对付慕清了。 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的通了。七王先是设计让太医给了慕清假消息,就在慕清以为皇上大去进宫之时,又命人以大逆不道,意图谋反的罪名将慕清拿下。等到处理完这些,慕清入狱,皇上也到了真正殡天之时。 铲除异己,继承大统,一气呵成。 慕清,果然不是七王对手。 既然下令拿下慕清的人是七王,这江山的主人也是七王。七王就是慕清命运的关键。我从七王府出来的时候,还未听说慕渊要如何处置慕清,如此推算,至三月后七王举办即位仪式,慕清在牢里,应该都是安全的。 想到这里,我稍稍放了心。在看面前和顺,仍是一脸着急。在说这和顺,慕清谋事,定不会单打独斗。现下,慕清出事,和顺不去找慕清的同谋商量对策,反而来找我,这其中不禁让人生疑。 “和顺,就算我曾经是相爷女儿,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百姓。慕清之事,我比谁都着急,但说到底,我一介女子,人微言轻,就算想救他也是有心无力。慕清谋事,定有人相助,你该去找他们才是。” 我说这话,是为了将这和顺试上一试。 和顺听我如此说,急的眼泪又要掉下来,“延延姑娘,我已经去过了。昨夜,随十爷进宫,暗中带兵的是杨大人,现如今已经与十爷一起,入了大狱。乔大人手中兵马不多,区区五万,也已经处于七王严密监视之下,动弹不得。另有张大人,我暗中观察,张家府邸周围都是七王的眼线,我连他府上都去不得。我一个人实在没有办法,便来找姑娘你了。” 这和顺果然是半点心机都没有,我不过随口一试,他便将慕清手里最重要的几张底牌都与我说了。 话说回来,慕清身边人,若都是没有心机至此,他又如何能斗得过七王? 和顺又说,“延延姑娘,如今成事不成事已经不敢想,十爷的命都在七王手里。再怎么说,您都是七王妃,能不能求您看在与十王从小的情谊上,去求一求七王----” 什么?和顺这小子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我揪着和顺的耳朵,将这小子从地上提起来,“原来你小子是想让我厚着脸皮用七王妃的身份去求慕渊啊。这婚事,是太后亲自下旨解的,我若如此,不是厚颜无耻么?在说了,你把你家主子当什么了?” 和顺捂着耳朵求饶,“延延姑娘,非常时期,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十王势力如今遭人掣肘,动弹不得,能接近七王的,也只有您了。还有,昨夜,我亲耳听到七王与我家十爷说----” “慕渊说什么了?” “延延姑娘,我听得真切,七王爷说,只要他活着,你就永远是七王妃,你谁也休想嫁。” 原来是这个,“哦,这话,他也同我说过。” 我松了和顺,他不住揉着耳朵。 “所以,延延姑娘,我这才找你来了。如今只有你能救我家十爷了!” 他才刚起来,说着就又要跪。 我忙拉住他,“得得得,我知道了。这样,你先回去听我消息。七王今日说让我随他进宫给先皇守灵,先容我找机会探探他的口风。还有,你这几日,一定不要在有大动作,什么杨大人,乔大人,张大人,通通先不要联系。我们已经处于被动了,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万不可在被慕渊抓到把柄。” “延延姑娘,我记住了。” “好,那你先回去吧,有事情我会去找你的。” 看来,陪慕渊守灵的事,我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 先皇驾崩,整个皇宫仍是有条不紊,灯彩一律换了白色。宫人也都是一身素服。想庞大的皇宫,无数宫人各司其职,不管红事白事,不管是突发还是预谋,早就做了准备。一声令下,当即就能由红变白,或者由白变红,全在统治者一念之间。 就算发生了如此大的事,整个皇宫也能做到井然有序,处变不惊。在这里,制度已经超越了人情。不管出了怎样的情况,都有制度来管着。就连恸哭,都是有节奏的。何时该哭,何时该泪,何时该止,万不能错。 我心中冷笑,真正的悲伤岂能是被这些可笑的规矩束缚住的?这宫里的人啊,各个都像是被人剪去了情丝一般。哦,不,他们也许比除去了情丝的人还要冷情,皆如七王慕渊一般。 权势就是最好的剪刀。谁能主宰他们的性命,他们就唯谁马首是瞻。 先皇灵堂外,慕渊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吧,父皇喜净,剩下的,由本王和王妃来守。” 素心没来,只有我跟在他身边,他说的王妃,该是我了。 059 守灵(2) “是。” 一众宫人退下,立刻显得清静了不少。独留一直陪在先皇身边侍候数十年的徐公公不肯离去,慕渊让他在门外守着。 殿里早就准备好了两个大小一样的蒲团。 我随着慕渊跪下,铜盆里的火烧得正旺。 殿门一关,殿里除了灵柩,慕渊,和我,再无别人。 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是我?” 他久经沙场,跪得笔直,“什么为什么。” “为先皇守灵,在皇制里,是大事,为什么不是素心,而是我?” 他面无表情,盯着面前偌大灵柩,道,“正因为是大事,才非明媒正娶的王妃来不可。” 听他这意思,是在怪我鸠占鹊巢了。 若是他娶的素心,如今陪他跪在这里的,就不用是我而是素心了。 可这能怪谁呢?自太后懿旨下来也有些时日了,是他自己不抓紧时间将自己与素心的喜事办了的,如今,他就是想带素心来,也没有个合适的名分。可是也不对啊,我与他,也早就没有关系了的。 我觉得,是不是应该在提醒他一下,“七王爷,太后早就---” “好了,你不知道守灵要安静吗!” 七王脸色已经非常难看,我遂知趣地噤了声。 我自小被爹爹娇养,一个人生活后也是生怕亏待了自己,对自己好得很,何时尝过一连跪几个时辰的苦,更何况还是深夜。 两个时辰不到,我便跪在灵前不住打呵欠。我偷偷看了看身边跪着的慕渊,几个时辰如一时,仍跪得笔直,双眼神采奕奕,丝毫不见困倦之意。 我心中佩服,只觉得膝盖小腿已经发麻,自叹不如之余,除了继续陪着跪也没有别的办法。 徐公公进来,走到慕渊跟前,道,“七王爷,素心姑娘来了。说是您守灵辛苦,特地给您带了点心来。” 慕渊立即问道,“她人现在何处?” 徐公公答,“素心姑娘就在门外。” “灵堂重地,寻常女孩儿家,还是不要让她进来的好。徐公公,你且让她等我一会儿,我这就过去。” “是。” 慕渊起身,开了殿门,出了去。 没有慕渊在身边,我松了一口气。 心中不由腹诽,切,什么灵堂重地,什么寻常女孩儿家,不过是心疼素心吧。再说,我就不是寻常女孩儿了吗? 我行得正,坐得端,问天无愧,问地心安。鬼神之事,就算是有,我也向来不惧。再说,若非要从他口中打听慕清的消息,我何须受此辛苦。 他既然已经出去,想必是要与素心姑娘诉一会儿衷肠的,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回来,我且歇歇在说。索性在地上坐下,将腿脚伸开,用手捏着酸麻的双腿。 正捶着,一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七王跪的蒲团。我隐隐觉得,怎么好像跟我屁股底下坐着的有些不一样? 伸手仔细一摸。好嘛,敢情七王跪着的这个是用蒲草填充的,不仅硬,还高低不平,有些硌膝盖。 我在伸手一摸屁股底下坐着的这个。棉的。相比之下,柔软舒适。 不管他原本是什么意思,总之,他的人情,我半分都不想欠。不然,还怎么打听慕清的消息。 我暗中冷笑,幸亏我发现的早。于是,趁他没回来,我便将两个蒲团偷偷换了过来。 感觉到身后门开了,我赶忙跪好,心道慕渊为何不多与素心聊一会儿,那样我也可以多休息会儿。 慕渊果然带了个食盒进来,他将食盒放在一旁,走到蒲团边上,一掀衣摆,重新端正跪下。 这一跪,他立刻察觉出了不对,扭头看我。 “是你将这两个蒲团换了?” 我道,“回七王爷,正是。私以为,为皇上守灵,该诚心诚意,万不敢投机取巧,七王体贴之意,延延心领了。还有,七王跪了一宿,实在辛苦,这棉的蒲团,就留给七王吧。” 我仔细看着七王的神色变化。他仍是一脸波澜不惊,只站起身来,又将那个棉垫儿拿起来放在我身边,道,“若是你待会儿跪的疼了,在用这个。”随后又吩咐徐公公送来了一个蒲草的。 我不由心中惊叹,这七王,喜怒不形于色,果真是成大事的人,恐怕不好对付。 待慕渊处理完府上的事,我自下午就随他进宫来守灵了,这一跪便是四五个时辰,水米未进,那素心来的倒是正好。 我这肠胃,平日也是用酒水娇惯坏了,这会儿咕咕地叫了起来。殿里肃静,一时间,这点声音就格外清楚地传到了七王的耳朵里。 我瞄了一眼素心送来的那个食盒,此刻就被七王放在一旁。难道这七王当真是铁打的不成?不吃不喝这么久也不觉得饿。那食盒自他拿来,就没动过。又或者,就连素心送他的东西,他都不舍得示人了? 守灵冷清,我与他也好一会儿没说话了。于是道,“七王爷,都跪这么久了,您也饿了吧。” 七王慕渊果然看了看那个食盒,将那个食盒拿过来,打开,瞧了瞧,又将盖子盖好。 呵,这个慕渊,不会真是舍不得分我一点吃吧。 “素心送来的这些点心,都是桂花糕。你不是最讨厌桂花香吗,我去让徐公公另送些吃的来。” 七王说完便起身去吩咐徐公公了。又剩下我一个在殿里灵前。 这七王说,我最讨厌桂花香?笑话,我怎么不知道?前几日,我还给慕清送去了一棵金桂呢。还有还有,琴笙的花果酒里也有桂花,我喝着好得很。 这慕渊,分明就是存了小心思。 趁他不在,我悄悄将那食盒打开。果然如七王慕渊所说,是桂花糕不错。食盒一侧,还贴心摆了双玉箸。 连筷子也不用,我轻轻捏起一个,放进嘴里,满口酥香,甜而不腻。不得不承认,这素心的手艺,真是好得挑不出毛病。 听见身后声响,我赶忙将手里剩下的点心塞进嘴里,边去盖那食盒。 整整一盘的点心,我不过是尝了一个,他应该也看不出来吧。 060 守灵(3) 七王回来,我已经端正坐好。 “七王爷,您回来了。” “嗯。” 他在我身边跪好,目光却一直停在我脸上。我有些心虚,难道我脸上写着我偷吃了你的点心吗? 他道,“我记得,你以前从不吃桂花做的东西。” “是,是吗?我现在也没吃啊。” 小小一个桂花糕,少了一个,怎么会看的出来。所以,我笃定,就算是他打开食盒检查也看不出来什么。 谁知,他并未去碰那食盒,只缓缓抬起了手。 我欠身往后躲,“你,你干什么?” 他那手却落在我唇角,轻轻一擦。 我眼睁睁得看到,他手指上立刻沾了些点心沫。 我尴尬笑笑,只得承认,“那个,七王爷,是,我是趁你不在,偷偷尝了你一块点心。可是也就一块而已,我发誓。想我下午就随你在这里跪着了,水米未进,我这肚子,早就抗议了。所以,吃你一块点心而已,不为过吧。” 小小桂花糕,他堂堂七王,当然不会追究,只说,“你当真是与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只要是与桂花沾边的东西,你都不吃。” “是吗。” 我记得,在相府的时候,我是从不挑食的。府里的点心师傅每日的茶点也是换着花样来。在吃的方面,我甚少讲究,对后厨师傅也从不苛责。至于在七王府的两年多,我断了情丝,拔了情根,早就记不得了。若七王说的是真的,我这挑剔的坏毛病,该是那时候养成的。好在,现在已经又改过来了。 和顺说,我在七王府的时候,每日搅闹得上上下下鸡犬不宁,用他的话说,就如同街头泼妇一般。我突然很想知道,那时候七王眼里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他那时候,一定恨极了会将我娶进府吧。 “七王爷,不吃桂花的习惯,我不知自己是何时有的,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又没了。过了一段时间百姓的日子,我现在啊,可是什么都不挑剔。还有,听人说,我在您府上的时候,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可惜,我都不记得了。七王爷若不介意,可否同我说说,那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刁蛮,任性,任意妄为。” 唔,看来,和顺说的是没错的。连七王自己都这样说了。 “七王爷,凡事都是有原因的。”我想了想,与他开玩笑道,“难不成,是你往日太宠爱素心姑娘,冷落了我这正牌王妃?” 他看了看我,道,“你以前,每每来找我,都是为了楚相的事。” 我不解,“我爹辞官,远离朝堂得以全身而退,我该谢你的。又如何会-----” 他却说,“你以前,并不是这样想的。” 以前的心思,我丢的彻底,早就找不回来了。 我叹了口气,继续问他,“那,我每日吵你闹你,你一定后悔娶我了吧。”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道,“楚延,你虽刁蛮任性至极,可我却从未后悔过娶你。你一日是七王妃,便永远都是。” “哦。” 客观来说,这话出自堂堂七王之口,确实动人。但凡寻常女儿家听了都要心动吧。 可惜,我早就不是寻常女儿家了,他这话说出口,入了我的耳朵,不痛不痒,亦在心中掀不起任何波澜。 “七王爷请放心。从前那个刁蛮,任性,又任意妄为的楚延已经一去不回了。往日楚延是被爹爹惯坏了,不识大体,给您添的麻烦,还请七王多多担待。” 他低头苦笑一声,似是不信。想我以前也是将他折腾的够惨的,才让他七王爷流露出这样深受其害的表情。 我再次郑重向他保证,“七王爷,我楚延保证,只要您七王爷需要---” 他抬起头来,问我,“如何?” “我立马在您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永不出现。” 也不知是不是在先皇灵前的缘故,我只觉得周身又开始冷了起来。 身边,是七王慕渊怒目而视,他咬牙道,“楚延,你成心的是不是!” “是,七王您说的没错,我是诚心的。我诚心跟您道歉,并诚心祝你跟素心姑娘能百年好合。” 也不知慕渊这暴脾气像谁,他不知怎的又动了怒。霍然起身,一脚踢翻了就在我身前的铜盆。那铜盆发出“咣当”一声巨响,被他一脚踢出,里面原本跳着的火苗瞬间灭了。 他居高临下,步步紧逼,“楚延!你别以为,本王不敢动你!” 我心中发怵,坐在地上往后挪了几步,手边没有东西,就只有他刚刚递给我的那个蒲团。 061 守灵(4) “七王爷,先皇灵前,你别乱来!” 我悄悄抓住那个蒲团,他若敢过来----- 他走到我跟前,俯下身来,“乱来?楚延,我自己的王妃,还碰不得了是吗!” 手里的棉花蒲团已经跃跃欲试。我抄起那个蒲团向他砸去。 他轻一转身,就将那个团子躲过,转过头来狠狠瞪我,“楚延,反了你了!” 他说罢就又要上前。 身后灵堂门开了,进来一个人,“七王爷,皇上生前。喜静。” 来的是徐公公。 慕渊回头看了看徐公公手里端着的吃食,猛一甩袖,出了殿门。 徐公公看着慕渊的背影,想要留他,“七王爷,您一天没吃饭了,好歹也吃一些吧。” 门外,他愤愤的声音传来,“本王不吃了,让那个没心没肺的人自己吃吧!” 呵,没心没肺,他难道是在说我? 殿里就剩下我一人,慕渊不在,我也不能让自己饿着不是。 我退至隔间,正准备将徐公公端来的东西吃一些,发现徐公公还没有走的意思。 我道,“徐公公也饿了吧,要不,您也一起吃些吧。” “老奴不敢。只是有几句话想同七王妃说几句。” 这徐公公,头发花白,侍候了先皇一辈子,听说年纪比先皇还要大上一些。 “徐公公,您请说。” “七王妃,别人不了解七王,老奴可是了解的。这七王啊,是老奴看着长起来的,脾气与先皇一模一样。他什么都好,唯独这巧言。却学不来。七王很早就开始跟着军队历练,小小年纪就几经生死。铁血冷硬的性子,再凶狠的敌人,他能应付得来,可这好听的话,他却是无论如何说不来。七王妃,老奴的话,您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七王胸怀天下,不是个儿女情长之人。方才,是楚延没有体谅他,才惹他生了气。待会儿等他回来了,我会好好同他说话的。” 徐公公笑着点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七王妃,老奴先下去了。” “嗯。” 徐公公说的没错,如今的形势,我惹谁也不该惹他。别说慕清一人在他手里,就是这天下人的命,可都在他手里了。 我虽不知方才究竟是哪句话惹了他,可不管是谁的错,只要他生气了,就是我的错。 好不容易等到了他回来。我将方才徐公公送来的吃的端到他面前,道,“七王爷,方才是我不对,您就算与我生气。也别饿着自己。这手艺虽然比不上素心姑娘,您好歹也趁热吃一些吧。” 听我如此说,他脸色果然好看了些。我将托盘放到他面前,他伸手便拿盘里的那副筷子。若我没记错,那筷子我方才用过了。 “七王爷等一下,那副筷子我用过了,我在去给您拿一副新的。” 我起身去给他取了一副新的,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用盘里的那双筷子吃了个差不多。 我将手里的筷子递给他,“七王爷,这筷子,我用过了。您还是用这个吧。” 他却说,“常年在外行军惯了,没有这么多讲究。” 我只好又将那筷子又放下。 几日的守灵,很快就过去了。今日是先皇于皇陵下葬的日子。皇陵外。仪式冗长隆重,送葬的队伍肃穆浩大。按理说,除却抬棺椁的仪仗和新皇,其他人是不得入陵的。我实在想不通,慕渊让我随他一起跪在皇陵前的用意何在。 他的命令,如今已经堪比皇命了,只差一个登基仪式而已。圣上意图我自然是不敢妄自揣测询问的,只得跟着他,规规矩矩在陵前磕了头,行了礼。 等回到七王府,这全套的戏码才算做足。七王的车驾载着我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七王府门前。 我见他要回府了。忙跪下开口,“七王爷,为先皇守灵,我已经按你的要求做好了。请七王爷兑现诺言。让我见一见慕清。” 七王原本已经迈上了台阶,闻言又转过身来,“本王何时说过,你答应守灵就让你见慕清了?” “那我问你的时候,你也没否认啊。” 他冷哼一声,“本王是没否认,楚延,没否认就是默认吗?” “你---” 我从地上起来,瞪着他恨恨道,“想不到,七王爷竟是个出尔反尔之人!这样的人,不求也罢!” 这七王心机。我自知不是对手,他既然不愿意,我多说无益。只好赶紧回去找和顺在另想办法。 “楚延,你又要去哪!” 听他这口气。根本就是质问。 “七王爷,当今太后的懿旨您还记得吧。我楚延还能去哪,您七王好像是管不着的。”说完,我转身便走。 “楚延!你今日若是走了,你再也别想见到慕清!” 我闻言一怔,他这话,该不是要对慕清下杀手了吧。 只听得他又道,“若你老老实实随我进府,安安稳稳做你的七王妃---” 我转过身来,问他,“如何?” 他双眼一眯,冷声道,“本王保慕清无性命之虞。” 这七王随口说的话,我是不敢轻易信了,非要让他留下证据方可。 “口说无凭。” 他双手成拳,垂在身侧。半晌。才道,“高仪,笔墨!” “是。” 笔墨很快就拿来了。 “楚延,一纸契约,本王亲笔所写,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高仪将那纸拿到我面前,“请您过目。”又将一枝笔递到我面前。 高仪在我身边小声道,“只要您将这契约一签,十王明日便可出狱了。若您不签----” “我不签会如何?” 高仪回头看看身后仍是站在台阶上的七王,道,“楚姑娘,如今的形势您当清楚,十王犯得是企图谋逆的大罪,除了七王,怕是没有人能救他了。” 与慕清的婚事,我本已经答应。若非为了我,他未必就落得如今下场。他曾说,只要我答应嫁给他,他就不与他这七哥挣什么了。可如今他是怎么又想不开,动了别的心思,栽在了七王手里,还把自己折腾到了狱中。这些问题,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机会问他。当务之急,是先将他的命保住。 自我见过沈婆之后,就从未想过自己将来嫁人的事,更没想过自己要陪另一个人终老。我一直以为,一个人,潇洒恣意一生,不伤不痛也挺好的。 我还是那句话,与谁在一起对我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保住慕清。 062 芝兰苑 我接过高仪递来的笔,在那一纸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高仪拿了,又递到七王面前。 七王低头看了一眼,道,“本王不需要,还是给王妃留着吧。” “是。” 高仪又将那契约书送回我手里,道,“您收好。” 那东西是他兑现承若的凭证,我自然要收好了。 “七王爷,楚延还有两个请求。望您能答应。其一,楚延答应了师傅,这生意是要继续做下去的,希望王爷不要干涉。其二,楚延自由散漫惯了,还希望王爷能给我出入王府的自由。” 堂堂七王妃做着替人斩断情丝的生意,在寻常人听起来诡异又不可思议。自古以来,女子最要紧的便是三从四德,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提的这两个要求,莫说是七王爷。就是寻常人家,也未必能答应。 我补充道,“楚延知道这两个要求让王爷为难了,王爷不必急着答复,可以先考虑几日。若是不行------” 谁想慕渊却说,“不必了。你这两个要求,本王应了。” 七王眼界和魄力,果然不是寻常人可比。 “那就多谢七王爷。” “你不必谢本王。作为交换,本王也有一个条件。” “王爷请说。” “自此之后,你便要一心一意待在本王身边,尽职尽责做好你的七王妃。至于慕清,往后再也不许你见他。你可答应?” “只要您说话算话,明日将他放出来,不再追究他的罪责,我便答应。” 远远地,我又看到他双手成拳。 为了救慕清出来所做的这个决定,我不知是对是错。 “好!楚延,你最好记住你今日的话。” 那天我出来得急,转眼间,已经七八日没有回家了。也不知我来七王府要休书的那日,慕清他究竟有没有去沈婆的小院里找过我,我得回去看看才行。 “楚延!你的条件本王都应了,这回你还要去哪里!” 我回道,“七王爷,前几日,慕清说要接我过府,我收拾了一些东西想随身带着。如今又与您签了这契约,我自然是回去取我的东西。” 我万没想到,一开始要搬到十王府的东西,最后竟与我一起,悉数搬到了七王府。 “辛苦高先生了,这么晚了,还麻烦您帮我搬东西。” 高仪擦了擦头上的汗,道,“王妃哪里话。王爷有令,务必让属下今晚之前帮您把东西搬过来。这都是属下该做的,您若是没有别的事,属下就先退下了。” 我点点头,“好。” 这个慕渊,也过于小心了些。别说现在我跑不了,就是以前,我也是没那个胆子与他七王抗衡的。他一刻不停,立刻叫了高仪随我回去,将我的东西悉数搬来,实在是多此一举。 “小姐,您可回来了!” 这声音,我觉得有些熟悉,定睛一瞧,说话的是我在相府时候的贴身丫头,浣浣。 “浣浣?” 她跑到我跟前,哭哭啼啼道,“小姐,可算回来了!前些日子,您与王爷赌气,大吵一架,然后一声不吭地就离家出走,可把我急坏了!” 看来,别人说的都没错,我与这慕渊,还真是有关系。而且这慕渊八成说的大概也是没错的,我又刁蛮,又任性,不仅敢与七王吵架,居然还敢跟七王爷闹离家出走了。 “浣浣,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浣浣一边抹泪一边点头,“恩恩,小姐,老爷如今回了乡,您就别与七王爷赌气了。去同七爷认个错吧。” 浣浣这小丫头,自小就陪在我身边,如今也十年有余了。我觉得许久没见她了,原来是将她一个人扔在了这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的七王府里。 我一边擦着她的泪珠,一边安慰她,“好,我都听你的,我待会儿啊,就去给七王爷认错道歉。还有还有,我以后保证,再也不把你一个人丢下了,好不好?” 浣浣抽噎着点头,一手胡乱将脸上泪擦干了,瞪着眼睛看着我。 “浣浣,你看什么?”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虽比不得王府用制,可也是干干净净整整??。 “小姐,我觉得,这么多时日不见你,你好像变了一些。” 我只不过是挨了沈婆一刀。断了些念想。不过我倒是想知道,在陪了我十年之久的丫头眼里,我能有什么变化。 “是吗?那浣浣你说说看,我哪里变了?” 浣浣嘟着嘴,道,“小姐,往日别说让你去给七王爷服软道歉了,让您给七王爷倒茶都不肯。您今日怎么----” 嚯,想不到,我往日还真是个架子大得很的小姐。慕渊说的,果然一点都不为过。 “浣浣,你是说,我以前,竟敢将相府小姐的架子端到七王爷头上去了?” 浣浣是我的贴身丫头,自然是向着我的。她想了想道,“小姐,其实这也不能怪您,是那个素心欺人太甚!” 我听了,连忙去捂她的嘴。我当年也真是嚣张。将自己身边的丫头宠的口无遮拦。 我戳戳她的脑袋,“浣浣,不许乱说!” 浣浣似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低着头,在我面前撒娇般扭扭捏捏,“小姐,我又没乱说,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那个素心可是得意的很。您不知道,您不在芝兰苑住了,她可是巴不得每日都粘在王爷身边呢。不仅如此,还想着有朝一日能搬进您的院子。” 我仔细听着浣浣的话,“等等,你是说,我以前住的地方叫芝兰苑?” 我抬头看看高仪领我进来的这地方。摆设虽一应俱全,却都是极其简单的风格,物件摆放极其整?,若非件件东西一尘不染,这般整洁倒像是多年没人住一般。素净大方的格调,一点都不像是我的风格。 想我懒散,沈婆留我的小院就我一个人,我平日也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万不会一个人生活还如此一板一眼。且这房间里的东西,也不像是有女孩儿家用的东西啊。难不成,那七王爷已经对我忍无可忍,待我苛责至此? “浣浣,这里,就是所谓的芝兰苑?” 浣浣摸摸我的额头,道,“也不烫呀。小姐,您怎么了?这里哪里是芝兰苑,这里是王爷的房间啊。” “啊,什么?你是说,这是慕渊的房间?” 我心中冷笑,难不成,那个慕渊,真的将我住的院子给别人了? 浣浣点点头,道。“是啊。”随即她又说,“您那芝兰苑,自您走后,就已经被王爷封了。” 她这话说的声音极小,好像生怕我听了伤心。不够一座院子而已,想当年,相府上,什么样的院子没有。如今,我又什么平凡的东西是接受不得的。听浣浣的意思,我以前好像很喜欢那院子。 “算了,浣浣。咱们就在这儿等一下,等待会儿王爷回来了,在另行安排就是了。” 浣浣抬头仔细看着我,一脸惊讶,“小姐,您这次回来怎么这么大方了?连您最喜欢的院子都不在乎了。” 063 芝兰苑(2) 合着,这七王府里,竟还是真有我喜欢的东西的。 “是么。不过一座院子而已,那里不能安身呢。封了就封了,随他去吧。” “可是,小姐----” 浣浣还未说完,慕渊就回来了。 “你哪里都不必去,往后,就住这里。” 浣浣低头,站在我身边不再说话。 我看了看这房间,虽然够大,可与他住一起,怎么都不方便。 “七王爷,这是您的住处。我怎好打扰。楚延有自知之明,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相府女儿了,亦不敢向王爷要求些什么。听浣浣说,我以前住的地方,叫芝兰苑。既然王爷已经封了,就随便给我和浣浣找个地方便可,除了片瓦遮身,无须其他。” 慕渊仍是板着脸,道,“本王是这府里的主子,本王说让你住这里,你往后就住这里。除了这里,府上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你住。芝兰苑,你更是想都不要再想。” 他看了看我脚边的一个箱子。又道,“你的东西,可以看着放在合适的位置,但是要注意整洁。我还有事要处理,晚些时候会回来。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将这里收拾妥当了。” 我突然想起来,他答应的明日要将慕清从牢里放出来的事。我想着还是要提醒他一下才好。 我追出门去,“那个,七王爷,请留步----” 他停下来,转身道,“有事?” “哦,我是想跟你说----” 就在这时,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出了声。我捂着肚子,尴尬站在原地,“呵呵,我是说---” 他喊来了高仪,“去,备些吃的来。另外,温一小壶花果酒。” “是。” 高仪领命下去,他又道,“酒要少喝。” 他似是有事急着处理,说完转身便走了。 我回到屋里,果然没多久,高仪就让人送来了酒菜点心。我忙了一个下午,也确实饿了,顾不得收拾完我带来的东西,先吃饱喝足了在说。 夜色降临,有仆人早早进来掌了灯,霎时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饭可以不吃,这酒是不能不喝的。折腾了一天,一壶酒下肚,筋骨舒畅,倦意袭来。 我趴在桌上,嘱咐浣浣,“浣浣,我的那些没收拾完的东西,你千万别给我乱动。若是我找不到了,为你是问。” 我带来的那些,除了有几盒替人剪下来的情丝外,还有几本从沈婆房里找到的小册子,我虽看不懂,可日后,万一能用到呢? “可是小姐,王爷说过,要让您在他回来之前把这里收拾好的。” 我喝了些酒,胆儿也肥了起来,看着半屋狼藉摆摆手。道,“这有什么要紧,待会儿,等我歇息一会儿,就起来收拾。你放心吧哈。” “可是---” 我为先皇一连守了七日灵,又担心慕清担心了许久,直到今日才喝上一口酒。酒后和小憩,此等绝配我怎能放过,遂打断浣浣,“好了好了,别可是了,我累了,先歇息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待会儿我就起来收拾。” 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中,我好像又听见了浣浣那丫头的声音。 “王爷,小姐她---剩下的,让奴婢来收拾吧。” “不用了,这儿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是。” 嗯?浣浣在和谁说话。难道是慕渊? 我挣开眼一看,呵,自己不知怎么正在他怀里呢。 瞪着他道,“慕渊!你放我下来!” 他丝毫不理会挣扎的我,道,“本王抱自己的王妃,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当然不妥!你快放我下来!” 他将我放在床边,随即从容地解着自己身上的盘扣。 我忙从床上溜下来,“那个--我,我东西还没收拾完呢。” 他外衫已经脱了,丢在床尾,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啊?” 我这才想起来,方才情急之下,我竟再次失言喊了他的名讳。 与慕清熟络惯了也就算了,可他到底不是慕清,如今身份更是了不得,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的名讳都是叫不得的。 我忙扶着床沿跪下去,“七王爷恕罪,楚延是无心的。” 他在床边坐下,道,“我说过,你不必跪,你若是还记不住,本王就想点别的办法让你记住。还有,你这称呼,本王觉得甚好。也不必改了,往后无人之时,就这么叫。” 听了他的话,我试探着开口,“慕,慕渊?” “嗯。” 他这奇怪的规矩实在是多,癖好也甚是奇怪,我闻言又赶忙从地上站起来。 “既然你不怪,那我就先去收拾东西了。” “不忙,那些东西,明日在收拾吧。时候不早,上来睡吧。” 额,上来睡吧,他这意思该不会是---- 他浑身上下已经只剩下了一身里衣,此刻,双腿已经抬起,放到了床上。 “怎么,你不睡?” 我瞧着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有些无语,“我,那个。呵呵,我要不--去跟浣浣一起吧。” 他躺了下去,身侧留出了一半床榻,双眼缓缓合上,道,“你是本王的王妃,自然该跟本王一起睡。还有。明日朝上,要与群臣商议十王之事。若是去晚了,耽搁了什么,可怪不得本王。” 慕清之事,他好不容易答应了,万不可功亏一篑。 我咬咬牙,反正,我如今的状态,与谁都差不多,何况,这七王,皮相也不差。 心一横,将外衫脱了,在他身侧躺下。 他的气息就在耳畔,异常清晰。 我躺下后,他半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难道是我想多了? 一口气还未松,只听得他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森森响起,“楚延,是不是为了慕清,你不论什么不愿意做的事,都会为他去做?” 我不意他会在此刻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啊?我--” “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好不容易明日慕清就要出狱了,这个时候,我万不能得罪七王。是以,他的这个问题,我定要好好思考然后作答。 慕清与我十几年的情谊,自小便处处护着我。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回答不是的理由,而且无论从哪里看,若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都该回答是。 “是。” “好,既然如此,楚延,你是七王妃,这便是你的本分,也是你的职责。” “什么?什么本分,什么职责?” 他的身躯不知什么时候压了过来,黑夜里,我看不清他,只能感受到他滚烫的气息。 “唔,慕渊,你放开我!” 他的声音如同鬼魅,在夜里响起,“楚延,你不是说,为了他,你什么都肯做吗?怎么,不过是让你履行王妃的职责。就不愿意了?” 他还是依言松了钳制我的双手,坐起身来,又道,“楚延,本王不喜强人所难,今夜干脆把话与你说明白。你若愿意,明日。慕清就能安然走出大牢,若你不愿意,他今夜便化作那刀下亡魂。一切,皆在你。” “慕渊!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他沉声道,“不错,本王是说过,只要你回来乖乖做你的七王妃,就不追究慕清。可本王原来以为,你是知道做一个王妃意味着什么的。如今看来,你好像并不知道,所以,今夜才将话说明白了。” “慕渊,你卑鄙!” “楚延,今夜,这房里,这床上,只你我二人。你说我什么都好,只是别忘了,慕清的命,在你手里。天亮前,他的生死,由你定。” “你----” 慕渊可恨可气,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早就不是当初相府里循规蹈矩的楚延了,辗转俗世,见过种种伤情,世俗观念,早就看开许多。大丈夫能屈能伸。没了一情,我早就铁石心肠,怕是比大丈夫还要能屈能伸。 我冷笑一声,道,“七王说的没错,我是七王妃,这是我的职责不假,更别说,还是为了慕清了。” 云水楼的手段,我是知道一些的。我干脆将身上的里衣脱了,伸手攀上他的脖子,寻了他的唇,覆了上去。 064 芝兰苑(3) 听闻这接吻之乐,最在缠绵,奈何眼前这七王却牙关紧闭。 我跪坐起身,扶着他结实的肩膀,往他身边挪了挪,双手按住他结实的肩膀,深吸一口气,准备在用些力。 他却仍是端坐着,像一座石像,一动不动,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方法出了问题还是这七王真能坐怀不乱。 我松了他的唇,仔细观察他。 精致的轮廓就在眼前,只是表情仍旧冷硬。我凑近了,在他眼里寻到自己的影子,他那眼神,倒好似将我看做战场上的敌人一般。 既然唇不行。那就换一个地方好了。 头一偏,这次,对准了他的颈项。他皮肤炙热,呼吸也比先前重了些。原来是这儿。 他的些许变化,让我心中开始忐忑。这接下来的事情,我的确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谁知七王却攥住我的胳膊,一个用力,猛的将我甩开。 我一个不稳,栽倒在床榻上。 他冷笑一声,恨恨道,“想不到,楚延,你果真能为了他,做到如此!但凡你能珍惜自己一点----------” 黑暗里,我只能隐隐听到他手指骨节处出来的脆响。他并未再与我多纠缠,随即翻身下床。提了外袍,摔门而去。 临走前,我躺在床上,将他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轻蔑,不耻。 若是以前高傲的我有知,应该也是这样看今日的自己的吧。 与七王爷不欢而散,我与他都当心知肚明,最后并非是我不愿意,而是他不愿意了。 他自夜里出去就没有在回来,我亦是辗转了一夜,几乎未能成眠。 一大早,我便将浣浣遣去打探消息。 我正在房里忐忑地走来走去,浣浣终于回来了。 “小姐,小姐----” 我忙迎上去,“怎么样?慕清,可是从牢里放出来了?” 浣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点头,道,“小姐您放心吧,十王爷已经从牢里出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十爷被卸了兵权,空留一个爵位,令其闭门思过。至于杨大人一家,被发配边疆,永不得入京。还有乔大人,连降三级,领了修缮司的闲差。至于张大人,手中兵马本就不多,这回也悉数交给了七王爷。” 据我所知,这朝堂上,自爹爹走后,各个派别还尚未站稳脚跟。其中,算得上有势力的,浣浣说的这三位大人可算作其中。慕渊这一局,不仅扳倒了慕清,更借慕清之手除掉了当朝最大的三股势力,其麾下兵马皆收归自己手中。 放眼朝野,如今最大的势力,当属七王无疑。皇宫内外,当无人能与他匹敌了。 一切都由他说了算,慕清这事儿,自然可大可小。他还算有些良心,只是收了慕清兵权。所谓闭门思过,也就是禁足吧。 “浣浣,牢里那些人,没有为难慕清吧。”我生怕又像上次一样,一场牢狱给他弄得一身伤。 “小姐您放心,十爷出来的时候好好的,身上没有伤。他们不敢对十爷动手的。” 我点点头,“嗯,他没事就好。这所谓的权利,名位,都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平平安安才最重要。但愿慕清他能想明白。” 今早府里来了几个大夫模样的人。他们个个背着药箱,此刻正往门口不远处集合。而为首的,是高仪。 府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大夫。我有些奇怪,难不成是谁病了不成?我走过去,问高仪,“高先生,这么多大夫,是府里谁病了吗?” 高仪一见是我,抱拳弯腰行礼,道,“哦,王妃是说这些大夫啊。他们不是来咱们府里看病的,他们准备随我去校场。待会儿,等运草药的马车来了,我们就出发。” “去校场?高先生,校场虽说是兵将多,可平时不都有自己的大夫么,怎么一下子又需要这么大夫?还有,这草药不都是直接运到校场的吗?” 高仪身后的大夫已经聚?,我数了数,总共七八个人之多。 “王妃有所不知,昨天晚上,七爷深夜去了校场。一到校场便要半夜练兵。本来,这半夜练兵也没什么,可谁想是七爷亲自上的。他到了校场就要大小兵将上前与他比试,一夜未闲着。这不,直到今早他才罢了手。他是甩甩袖子回府了,可这校场的兵士可伤了不少。七爷不知怎么,昨夜下手狠,那些兵士多是腕骨骨折,可得需要大夫包扎呢。” 说话间,运草药的马车来了,高仪道,“王妃,属下还有事要办,先走了。” 我点点头,“那高先生慢走。” 高仪带着那几个大夫上了马车,我心中不由腹诽,昨夜慕渊摔门而去,竟是去了校场。 这慕渊果然心狠手辣,对他自己的兵都这么狠。 若说这慕渊也真是沉得住气,新皇之位空缺,他不赶紧张罗登基,还每日优哉游哉的。 即便是他不登基,这朝中上下也看清了这是谁的天下。索性,这几日朝中几位重臣直接到七王府议事来了。慕渊在家里就把这朝会给开了。 因着慕渊的缘故,这几日,七王府可是热闹的很。这不,今日我就见到了史家的世子。 这回,他见了我,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恭敬。衣摆一掀,居然就要跪地给我行个大礼。 “史世子,你这是干什么?” 他道,“自然是给七王妃请安。” 我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笑他,“史世子,何时这么规矩有礼了?往日你在相府见我的时候,也从未如此过。” 他略有尴尬。勉强一笑,道,“您这不是今非昔比了吗?” 我整日在这府里闲着已有几日了,难得碰上个相熟又有趣的人。 “哦?那你说说,我是哪里今非昔比了?” 他环顾四周,这大清早的,除了他来的早,还没见其他的大人来。许是他觉得这么早去慕渊也是等着,干脆与我闲聊一会儿。 他与我站近了些,小声道,“延延姑娘,既然无人,我还是这样叫你可好?” “史世子,你这样叫我,我觉得甚是亲切,比之什么王妃娘娘之类再好不过。” 他一拍手,道,“延延姑娘性子还是如此耿直,我啊,就爱与你这样的人说话。比起那些勾心斗角之乎者也的,不知舒服多少倍。” 这史世子,倒是半点未改,还是老样子。 “世子本性就洒脱,何必非得拿那些条框束缚自己呢?” 他皱眉。叹了口气,道,“唉,谁说不是呢,我也爱每日喝喝酒听听曲,可无奈这史家就我一个儿子不是,正所谓振兴门庭,责任重大呀。” 他转而又对我道。“延延姑娘啊,你如今可是了不得了。这七王三月后登基,你这就是皇后娘娘了。” 皇后不皇后的,我还没有想那么远,王府的日子比不得以前自在,我过一天算一天。 史世子又道,“延延姑娘,你我也算是有交情的。只是这以后,入了宫廷,咱们如此自在说话的机会怕是就少了。我见你这人还算不错,有两句话要劝你。” 我心中暗笑,这史家上次劝我,是在云水楼。我失忆断情的事情,他应该还不知。那时,他还一心要教我些方法去讨好七王呢。不知这次,他又要与我说些什么。 “你请说。” 他指指我,道,“你看你,现在倒是知道娴静安稳不吵不闹了,可这王妃的架子怎么又丢了?你知不知道,这若是将来为后,没有个威风十足的架子和做派,是镇不住后宫的那些莺莺燕燕的。以后,你面临的。可不止一个素心呢。” 史世子这话听着像玩笑,可话里,也不乏他劝解我的一番真心。可三月后的事情,我还真的没想过。按常理推测,慕渊那么喜欢素心姑娘,这与他登上宝座的人,还不一定是谁呢。 我这七王妃,恐怕做得也长不过三月。 慕渊这人。城府极深,他将我留在七王府,一定是有所图的。可这几日,除了筹备登基之事,他又迟迟没有什么动作。我自知猜不透他,也懒得去猜。 自那夜之后,他每夜仍是按时回来,每每躺下便规规矩矩睡了,几乎连话也不愿同我多说。床榻只有一张,我只得硬着头皮躺在他身侧。我醒来之时,他早就已经走了。就连这同床共枕,也好似是我求他一般。一连几日,倒也两厢无事,各自相安。 我与那史世子开玩笑,道,“那,史世子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可是都震住了?” 他闻言收了笑容,兀自皱眉,似有心事。良久,他才沉沉开口,“延延姑娘,你这几日若是无事,就去我府里看看晚薇吧。” 我突然就想起了在沈婆院子里找到的其中一本小册子。根据上面的记载规律,这没了情丝的人。大都命不长。 可奇怪的是,上面并没有晚薇和琴笙的名字,只有我的。 那个预言一般的日期一直以来都像一刻暗刺,牢牢扎在我心里。 建昭三年。 我又问史家世子,“晚薇她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史世子叹了口气,道,“你误会了,晚薇并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总觉得。她近来换了性情,仿佛整个人都换了。越来越知书达理,举止得体,言谈有度,凡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待人接物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末了,他指指我,又补充道,“哦,对了,就同你一般。往日总能隔三差五就听说你如何将七王府闹得人仰马翻。最近也不吵也不闹了,不仅容下了素心,还脱胎换骨了一般。” 其中玄机,我自然不能同他说,说了他也不信。我只说,“难道这样不好吗?你每日流连烟柳巷,难得晚薇还能通情达理,又温柔贤惠。这史家的世子妃,除了晚薇,别人是再也做不来了。” 他闻言苦笑,道,“你说的不错。她处处得体,无可挑剔。不管我多晚回家,喝成什么样,她都不气不恼,体贴照顾。上次,我故意带了云水楼的姑娘回去过夜,她竟二话没说,还吩咐人将茶水送了两份。在常人看来,她哪里都好,可就是啊。这日子越过越无趣了。” 眼前见那史世子,竟有几分失魂落魄,我道,“你可知,你从前所谓的乐趣,却是她的不幸。” 远远地,便见又有几位大人入了七王府,直奔书房去了。我提醒他,“史世子,时候不早了。” 他回过神来,又冲我抱拳一揖,道,“那我先过去了,咱们改日在聊。” “好。” 065 送茶 回去的路上,我与浣浣说,“浣浣,给我说说素心吧。” 似乎,以前我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里,总少不了这个女子。 浣浣道,“小姐,您是怎么了,这次---” 我知她要说什么,无非是与那史家世子说一样的话,我与以前不一样了云云。这不是废话么,我好歹也是挨了一剪刀的人了。 不知道我的解释。她是不是能接受得了,索性就不解释了。我停下来敲敲她的头,“少废话,让你说你就说。” 她捂着额头,道,“那小姐,你让我从哪说起啊。” “从头,当然是从头说起。” 我与浣浣回了房,给她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盘瓜子。 这来七王府的几日,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就是王府的酒窖。想来这王妃的头衔还是有用的,我一连搬了几坛回来,竟也无人拦我。 我让浣浣坐下,将茶递到她手里,“来来来,你可得好好同我说说。” “小姐,我是您的贴身丫头,也是随您一起嫁进来的,所以,好多事情并不清楚。不过我可是听说,这个素心,来路不简单。毕竟当初,是王爷亲自将她接进府的。而且---” 我将嘴里的瓜子壳吐出来,追问,“而且什么?” 浣浣小声道,“而且,这素心姑娘,与咱们相府,有仇!” 嗬,这可算得上是个劲爆消息了。说不准,这就是我与她不合的原因呢。 “浣浣,你继续说。” “小姐,这素心的爹,曾经在朝为官,是个五品的尚书。后来,与老爷闹了矛盾,最后连命都丢了。不仅如此,最后那江尚书一家发配边疆,被判了个永世为奴。可就在去边疆的路上,先是随行的家眷相继丧命,最后只剩下了还是个小姑娘的素心姑娘和那个尚书夫人。再后来,那尚书夫人托着病弱身躯在边关苦熬了两年,终于也顶不住了。这不,最后江尚书满门,就剩下了十岁不到的素心一人。我听说,两年前,还是七王爷向先皇求情,将这素心破例带回府上的。自回来后,那个素心就落下了一身的病。” 我听了,不是不惊讶的,敢情,这是爹爹为官时的遗留问题啊。 “浣浣。你的意思是,素心一家的死,与我爹有关?” 我这话问的心虚,爹爹做官,我虽不甚了解其中手段,可的的确确是不敢保证他的清廉的。 浣浣看看我,没有说话,只用力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那个尚书,是因何与爹爹闹的矛盾?” 年岁有些久远,浣浣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小姐,您还记得,老爷曾经在京郊圈的那块地么?” 爹爹这人,生性爱山爱水,这也就算了,可他总想着如何将那山那水装进自家的院子里。这不,京城最大的宅院眼看就要盛不下了,他便将这眼睛放到了城郊。 我想起来,十多年前的那天,他亲自带我去了城郊。宽大车驾上,他掀起窗帘一角,将我抱在膝上,道,“延延,爹爹给你在这儿修一座园子,可好?” “爹爹,咱家园子已经够大了,何必要在这么远的地方另修一座呢?” 爹爹却道,“傻丫头,家里的哪比得上这里开阔呢?你看,这一大片地,若是建成,将来定不输皇宫的御花园。” “可是,我若是想玩,可以让慕清带我去御花园。” 爹爹笑道,“丫头,宫里的园子姓慕,咱们这园子呀,可是姓楚。” 当年楚相铲除异己雷厉风行,这修建园林也是说一不二的。这刚圈了地。破土在即,那五品尚书大人便不知死活地参了爹爹一本。 可怜那奏本根本就未到皇上手里,那尚书肯定不知道这朝中一大部分奏折都是爹爹代为批阅的。不然,为什么满朝文武看不惯爹爹作风的大有人在,可只有他一个人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呢? 爹爹常说,不知审时度势,死不足惜。不过两日功夫,爹爹便物色了个新尚书人选,又随便寻了个罪名,一本参上,皇上一点头,原来那个尚书便人头落地了。满朝大员,自然无人敢声援,只得附和说皇上圣明,相爷明察。 自此之后,朝中更是莫不唯爹爹马首是瞻。更有溜须拍马者,就连见了我都要伏地行个大礼。 京郊那园子还是建起来了,占地百亩。极尽奢华,门口匾额上赫然写着“楚宅”。放眼朝野,当今楚姓权贵,除了楚相,再无别人。是以,普通人家是不敢轻易到城郊那园子跟前去的。我若是去。也定要认路的人带路才行。 这园子建成花了不少时日,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是匠人巧思。这也就算了,更有意思的是,那些大臣听说爹爹要建园子,纷纷表示庆贺,以各种名目送来了金山玉河。是以,这园子建成,虽极尽奢华,却并未花相府多少钱。 彼时,爹爹还得意指着那些金银,与我登上高台,俯瞰这片壮丽恢弘的手笔。他说,“延延,咱们就在这高台之下,碧湖之畔,建一座金玉楼。怎么样?” “爹爹,什么是金玉楼啊?” 他看着我笑笑,眼神里憧憬的目光我至今都忘不了。仿佛,他脑海里那座镶金嵌玉的楼宇已经近在眼前了。 “金玉楼啊,黄金为基,玉石为骨。等建成了你就知道了。” 可惜的是。这座宏大的楚宅,只维持了几年。直到爹爹倒台,七王慕渊一声令下,这百亩园林一月内轰然倒塌。当年圈的地,又悉数还给了百姓。如今,若是去往城郊看,满眼荠麦青青,根本看不出来那里曾经存在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园子。 好嘛,爹爹与那个尚书的事情,连浣浣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事儿,恐怕慕渊更是门清。 我先前还想不明白,慕渊明明有喜欢的素心不娶,为何非要拿慕清的命要挟我来做这什么七王妃。原来,他这是憋着要替她心上人的爹,那个当了炮灰的尚书报仇呢。如此一来,他要留我,就都说得通了。 我只恨。没有爹爹识人的眼色,亦没有爹爹手段,早点将慕渊的意图看清。今日落入七王圈套,就连慕清都帮不上我。我当真是孤立无援四面楚歌了。 在说这素心一家,若真是因为爹爹而丧命,那她怎么恨我都不为过了。若论恩怨。我是该将这妃位,还给她的。但看慕渊如今这意思,已经不是只想让我将妃位还她这么简单了。否则,他也不会至今将我留在府里,休书一张便都解决了。也是,莫说区区一个妃位,就算是一个后位,也弥补不了尚书府上上下下的十几条人命。 浣浣又道,“小姐,要我说啊,您以后,能不能试着对七王爷好一些?毕竟,咱们相府已经不存在了,也不能由着那个素心欺负啊。” 我敲敲她的头,“小丫头想什么呢,你尽管放心,就算相府没了,我也不会让你受别人欺负的!不过----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对慕渊不好吗?” 浣浣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好吧--就是,小姐你与王爷一见面,就总要吵架。” “吵架?因为那个素心?” 浣浣又点点头,小声道,“还有老爷。”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合着我以前。还真有争风吃醋的潜质。只怕呀,我以前因为素心与慕渊争吵是假,多半是因为爹爹的事。 毕竟,这七王手段,连爹爹都拜了下风,卷了铺盖回乡了。 “小姐,听说,那个素心每日又做点心又给王爷送茶的。可您自嫁过来之后,还一次都没有过呢。” 这做点心我自然是做不来的,就算是现学也学不来。这端个茶送个水倒是可以一试。 “浣浣,备茶!” “小姐,您这是要------” “你不是说,我没给七王爷送过茶吗?今日,我就给他送一回。” 浣浣闻言高兴起来,“真的?哎呀,小姐,你总算开窍了!” 我正色道,“臭丫头,说什么呢,咱俩谁是小姐。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备茶去!” “是是是,小姐。” 066 送茶(2) 书房外,高仪站在门外守着,见我来了,他忙从台阶上下来。 “给王妃请安。” “高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书房门紧闭,看样子,这慕渊跟几位大臣还在书房议事。 “高先生,王爷与几位大人议事辛苦,我特地端了几盏茶来,不知能不能送进去。” 高仪道,“您请稍等,我先进去替您问问。” “有劳了。” “不敢,这是高仪分内之事。”高仪说完,就从侧门悄悄进了去。 还未待高仪出来,不远处又有一人款款而来,一身素白衣衫。远远看去,似弱风扶柳,又似白梅落枝头般优雅翩然。 那女子走到我跟前,轻一福身,“给王妃请安” 当真是娇柔至极又妩媚至极。 这女子我印象中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给慕清接风的宫宴上,另一次是我去七王府给七王还钱的时候。 “原来是素心姑娘。”我看了看她手上端着的托盘,道,“怎么,素心姑娘也来给王爷送茶?”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盘里的几样东西,又看了看浣浣手里托盘上的几盏茶,笑道,“是啊。姐姐离家有段时间了,不知渊近来喝茶的时候还爱吃些妹妹亲手做的茶点。” 恰巧,高仪又从侧门出来,见素心也在。有些尴尬。看他那样子,八成以前给慕渊送茶的,都是这素心。 他顿了顿,还是对我道,“请王妃随我来。” “算了,高先生。” 高仪又道,“王爷已经答应让您进去了。” “多谢高先生,高先生还是带素心姑娘进去吧。劳烦高先生转告王爷,楚延手脚粗笨,天生没有那蕙质兰心,怕怠慢了王爷。所以,楚延就先回了。” 浣浣在一旁急了,“小姐,可是-----” “浣浣,咱们走。” 浣浣很明显心有不甘,却不得不端了茶盘跟在我后面,离了书房。路上,我觉得有些渴,便伸手将浣浣茶盘上端着的那一盏茶拿过来。 浣浣这丫头,心里向来藏不住事情,见我将她茶盘里的茶都喝了,气得直跺脚,终于忍不住道,“小姐,您刚才,为什么要将这么好的机会送给素心啊!” 我将茶盏递给她,“送?我这哪里是送,这叫知难而退。你没看素心那架势,很明显是送茶送点心都送惯了吗?” “那,那您这又是去哪啊?” 我的确是没打算回去,而是打算去外面逛逛,顺便买些好酒回来的。 “哦,我啊,我出去有点事情,你就自己先回吧。”我摸摸她的头,“乖哈。” “小姐,可是王爷---” 我打断他,“可是什么可是,我与七王有约在先,他不能限制我的自由。我这都来这么多天了,都未出过门,出去逛逛又怎么了?”我又指指浣浣,“你,只能在家等我,不许跟着!” 恰巧到了王府门口,我撇下浣浣,快步出门。 “小姐----” 我还能去哪,当然是去找琴笙,谁叫我本来就没有几个知心的朋友。 当年相府辉煌,与爹爹往来的各路大臣,每每到府,都会带着自家儿女。想必也是大人嘱咐,不论何种游戏,都是我赢,就连我最不擅长的吟诗作对我都能赢。久而久之,我便觉得无趣之极。便越来越不爱与那些小姐公子玩耍。不过这里头,有两个人是例外的。 一个是十王慕清,这另一个便是史家世子。这史家世子自小纨绔任性不输任何权贵,且自小便嘴贫,玩起游戏不仅不让我,每每我输了,还要得意奚落我几句。 当年小孩,我是极爱较劲,越是输便是越与他玩。每次都毫无例外地输,最后不得不拉了慕清来替我赢了他才作罢。 我如今亦不知儿时那段日子是巧合还是安排。反正那段时间,我,慕清与史家世子的确是常常玩在一处。当年的史大人也多带了小世子到相府来,与此同时,史家也从籍籍无名到声名鹊起了。 所以,前几次,史家世子才私下与我说,史家当年是承了相府的情。如今慕渊当政,他还肯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是有几分良心的。 现在看来,这最大的赢家是史家无疑。无论面对的是楚相还是慕渊,都能不亲不疏,保持中立,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这是当年,想如今,楚家没落,加上我在那些官宦眼里又极其不受七王宠。其中不乏落井下石以求保全自己之人。这几年,多数官家子弟见了我,恨不得与我把界限划得清清楚楚,生怕因与楚家亲近得罪了慕渊。 我也知趣,每每见了他们,自觉躲开,不给人添恼。因此,不管当年还是现在,这与我聊得来的朋友,总共就没有几个。 相比晚薇,我更爱到琴笙那里去,有曲儿听,有酒喝,还有热闹可看。美女如云,才子风流,声色犬马里,人人莫不贪图春宵一刻,这才是人性本来的样子。不问名姓,不问身份,借机湮没在尘嚣中,无人注意甚是自在。 我来蹭过几次酒喝,又借着琴笙的名气,这云水楼里的好多姑娘都认得我。不想我今日一来,就被人拦下了。 “延延姑娘,您是来找琴笙姐姐的吧。” 我点点头,“不错,琴笙她可在?” 那小姑娘说,“琴笙姐姐房中现在有客人,您在这里稍等一下吧。”说着,那小姑娘吩咐人给我送来了一壶云水酿。又寻了地方招呼我坐下,倒是距离琴笙房间也不远。 那小姑娘指指不远处琴笙的房间,嘱咐我道,“延延姑娘,您从这儿刚好可以看到琴笙姐姐的房间。她今日见的是朝中高官,万不可打扰。什么时候您看到那公子从里面出来了,您在去找琴笙姐姐。” 我提了酒壶,自然好说话,连声应道,“好,好。” 那小姑娘又让人送来了些瓜果,小腰一扭,就又忙着下楼招呼客人去了,剩下我一个人等着。 直到酒也喝完了,也不见所谓的公子从琴笙房里出来。几杯酒下肚,又没有及时续上,我有些等不及了,于是便决定去琴笙房外看看。 “琴笙,你与我回去吧。” 咦,这声音,不是傅大人吗? 今日许多大臣都到七王府见慕渊去了,怎么他不仅没去,反而来了这里? “傅大人说笑了,琴笙是云水楼的人。能跟傅大人回哪里去呢?” 那傅大人又说,“你在怪我。” 琴笙道,“或许曾经是,但如今不会了。傅大人请放心。以前的事,琴笙不会乱说的。夫人不会知道,小公子也不会知道。” 傅大人不在说话,房里一时没了声音。 我生怕错过了什么,不由往前挪了两步。将耳朵贴在门缝上。 “傅大人走好。” 我躲闪不及,被突然开门的傅大人吓了一跳。 “呵,呵呵,傅大人好。” 那傅大人见了我,又回头看看身后仍旧坐在桌边的琴笙,诧异道,“七王妃?” 毕竟听人墙根被人发现,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傅大人,是我不假。” 那傅大人立刻抱拳躬身,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又问道,“不知七王妃怎么会在这里?” 我道,“哦,我与琴笙姑娘素来交好,这不,我来看看她。” 琴笙听见声音,起身走到了门口,解释道,“傅大人,延延姑娘的确也是我的客人。” 那傅大人沉吟片刻,道,“原来如此。”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第一次我与慕渊带琴笙去他府上的时候。 “那,傅某先告辞了。” 这傅大人与慕渊向来走得近。慕渊得势后,更是让这傅大人分管了兵马之事,可见这傅大人当是慕渊心腹了。 我来逛青楼的事情,传言出去定要有辱七王府的声誉。更重要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儿,千万不能让慕渊知道。 我赶紧追上他,“哎。等等,傅大人。” “七王妃可是还有别的事?” “额,今日与傅大人在此碰到,纯属巧合。况且,你我身份,都不方便张扬。我称你一声傅公子,你也不要叫我什么王妃了。” 傅一文抱拳,道,“是,还是王妃,不,是楚姑娘思虑得周到。” 想必这逛青楼的事情,傅一文与我一样,也是不愿意让慕渊知道的,于是,我又补充道,“既然如此,慕渊那里,能不能拜托傅公子----” 这人能有今日官位,想必也是识时务之人,立刻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姑娘请放心,傅某不会多嘴。” “好,好。如此甚好。那傅公子,改日我请你喝酒。” 他闻言微微一笑,随即略一躬身,道,“那姑娘保重,傅某告辞了。” 其实,爹爹为官时与官员的往来我并不是很清楚。直至今天,我也不知道。爹爹庞大的党羽下究竟都是有谁,其中谁是因爹爹倒台被牵连,谁又因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得以幸免至今仍留在朝中。 印象中,我与这个傅一文傅大人几乎从未见过面。直到上次因为琴笙的事情,在他府上见过他一次,他主动说起爹爹对他有知遇之恩。 可当时慕渊也在场。众人皆知,是慕渊搞垮了我爹爹,这个傅一文当时怎么敢当着七王的面说他承了我爹的恩呢?而且慕渊不仅没有怪罪,反而甚为倚重。 他与史家还不太一样,史家就算在不济,好歹还有个世袭的爵位。这傅一文可是白手起家,什么背景都没有。 如此一想,这个傅一文,怕是不简单。这些,我待会儿需提醒琴笙才好。 我进了琴笙房里,琴笙燃起了一柱清香,瞬间便将一室残留的旖旎驱散。 她还是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延延姑娘,近来可好?” 我叹了口气,道,“唉,还行吧。” 就算我与慕渊早就有言在先,可这七王府的日子到底是比不得以前自在。特别是这么久了,都没有过慕清的消息。 “延延姑娘,可是在担心十王?” 我托着腮摆弄这她桌上的几个小物件,“嗯。” 琴笙又道,“云水楼里来往的人多,官家也多。这不,关于十王的消息,我也听说了一些呢。” 我一听。精神起来,“真的?你知道慕清怎么样了?” 琴笙笑,“瞧把你急的,哪有点七王妃的样子。” 她一说我这身份,我就觉得特别对不起慕清。 067 小酒馆 “哎,你快同我说说,慕清最近如何了?” “我听说啊,这十王最近病了一场,十王府更是整日大夫汤药不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原因,我听说,最近就连七王对十王府的监控也松懈了不少。不然,这消息也不能传出来。” 慕清病了,能让慕渊放下戒备的病,该不是小病。 “琴笙,你这消息,可是傅大人告诉你的?还有,这慕清的病,是个什么病。你可知道吗?” 琴笙摇摇头,道,“延延姑娘,我这消息,并不是从傅大人那儿听来的。还有,这消息进去十王府仍是困难,至于十王爷得的是什么病,就不得而知了。”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琴笙。” “你这是哪里话,你我之间还需这么客气吗?” 我知琴笙这些日子结识的人已有不少,她的门路甚至比我还要广上许多。这到底是她自己的人脉关系,我本不该过问。一想到慕清,我还是忍不住向她开了口。 “琴笙。我知你如今已经今非昔比,我有一事相求。” 清香袅袅,她道,“延延姑娘这是哪里话,有事你只管说就好。” 我也不同她客套,“琴笙,我想,给慕清送封信。不知,你可有办法?” 这要求,确实有些为难她,毕竟,如今大势已定,是没有谁敢为了慕清得罪七王的。 我又道,“若是让你为难,那就算了吧。” 琴笙一笑,道,“为难确实是为难了些。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试一试。至于成不成,全看运气。” “那太好了,琴笙,如此那再好不过。我现在就给慕清写封信。” 我借了琴笙房里的纸笔,在纸上耐心嘱咐宽慰了慕清几句。他自小也是个固执的人,既然他曾有心与七王一较高下,此番折戟沉沙,对他当是个不小的挫折和打击。当然,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身体。 我将信封好,递给琴笙。 琴笙接了,“延延姑娘,不管这信能不能送进去,我都会告诉你一声的。” “好。” 我低头,看见琴笙面前的桌上放着半块玉璧。看那玉璧成色,该不是普通人家的东西。又想到刚刚出去的傅一文,她虽不会动情,可我不免仍要提醒她几句。毕竟,她一个女子又怎能算计得过游刃朝堂的傅一文呢? “琴笙,你与傅大人-----” 她素手纤纤,将燃尽的香灰清了,道,“延延姑娘,你当最清楚不过,他不是当初的傅一文,我也不是当初的琴笙了。一别经年,我们都各自不是当年了。” 我还想将话与她说明白些,“这个傅大人,按说当是我爹爹当年门生。可叱咤朝堂的楚相已经倒台,连累的官员不在少数。可唯独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傅大人,不仅没有丝毫被牵连,如今反而在慕渊手下颇得赏识。他的心思手段,怕是不简单。你与他接触,还是要小心些好。” 琴笙握起我的手,“延延,我知你是怕我吃亏,怕我再被他算计。可是,我如今心如止水,他还能算计我什么呢?若说我与他有关系,不过是皮肉交易而已。” 琴笙说了四个字,皮肉交易。想起傅大人临走时的神情,还有那燃尽的香灰。 我不在追问,“那,琴笙,慕清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这信,我一定尽力帮你带到。” 从琴笙处出来,我并没有回七王府,而是去了西城破巷尽头我熟悉的那家小酒馆。 “小强,上酒。别藏着掖着了,把你们家珍藏的老窖女儿红都给我拿出来!” 小强见是我来了,将一条白手帕往肩上一搭,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道,“给七王妃请安。” 小酒馆一向是傍晚时分酒客比较多,才下午时分,酒馆里还没有什么人。 我径直进去,给自己挑了个角落里的位子,“小强,你少来。从现在起,你在叫我一声七王妃,你信不信我今日就不给你酒钱了?!” 不知为何,今日在云水楼听说过慕清的消息后,我就越发对这七王妃的身份抵触。 小强跟在我身后,等我坐定。 “那---” “那什么那,以前怎么叫现在就怎么叫。还不快拿酒去!” “是,延延姑娘,您稍等。” 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小酒馆简陋,又藏在巷尾,可一到傍晚还是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得很。掌柜的懒散,不怎么常来,我见得最多的,就是小强一人忙前忙后。 我将面前酒坛翻过来,空了空,的确是一滴都没有了。 “小强!” 小强机灵听见我喊他,立马掀开挡板儿,从柜台后面跑了出来。 “延延姑娘,您有何吩咐?” 我指指空了的酒坛。“没酒了,给我拿酒。” 那小强看了看地上滚落的另外两个酒坛,道,“延延姑娘,您这都第三坛了,酒虽好,可也不能喝得太----” “少废话!你是怕我付不起钱吗!” 我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他道,“我告诉你,我如今是七王妃了,七王妃你知不知道!莫说喝你两坛酒,你信不信我高兴了,将你这小酒馆都能买下来!” 我不知道天是何时黑的,也不知道这店里是何时来了这么多酒客。听我这么说,那些酒客纷纷把盏,瞥向我这边。不过看样子,那些酒客们谁都没有当真,只当是我酒后胡言乱语来的。大多酒客轻笑两声便别过头去了。 我晃晃悠悠走向离我最近的一桌酒客,指着其中一人,道,“你方才笑我。是不是不信我刚才说的话?”我一拍他的桌子,又道,“你不信我就算了,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七王爷慕渊?” 那人许是当我撒酒疯,将酒盏搁在桌子上,起身后退几步。我转而揪住身边的小强。“你不是不信吗,那你问问他。来,小强,你告诉他,我是谁。” 小强只说,“延延姑娘,您别闹了----来来来,我扶您坐回去。” 我甩开他,吼道,“你丫的告诉他们,我到底是谁!” 被我这么一吼,众酒客霎时安静了。 声嘶力竭,用力过猛,我头有些晕,扶着桌子晃了两下。小强尴尬笑笑,又安抚酒客,“没事没事哈”他又指指我,“喝多了。” 随后,小强将我扶回去,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少喝点吧。” 我扶在桌子上,“谁说我喝多了,拿酒来,我还能喝。你到底是不是怕我付不起钱?小强,就算我没有钱,慕渊可有钱,他替我付。你只管拿酒去!” 小强拗不过我。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道,“最后一坛了啊。” 我看着他抱来的那坛酒。心道,这小强小气,抱来的这个该不是整个店里最小的酒坛了吧。 我嘟囔一句,“小气鬼。” 那小强替我将酒封起了,小声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连喝酒都跟那个七王一个德行。” 我抓住正要走的小强,把他摁在座位上,“你刚刚说什么人以群分,谁又跟七王一个德行,你给我说清楚了。” 小强道,“呵呵,延延姑娘,您喝酒,当我没说过,当我没说过。” 他欲起来,又被我及时摁下,“不行。你不说清楚,这些酒钱,我还真就不付了。” 他无奈,道,“好好好,真拿你没辙,我说。” “延延姑娘你还记得你搬走前的那晚吗。那时候你还在巷尾不远处的小院里住。有一天你回来得晚了,到酒馆来拿让我给你留的酒。其实那日,并非是我没有给你留酒,而是全进了七王一个人的肚子。他那日喝多了,也如你这般,撒泼一样,抬出自己七王的身份,硬是搜出了我为你留的最后一坛酒,喝得一滴不剩。这不,延延姑娘你有些时日不来了,一来,又是酩酊大醉,还在我这里撒酒疯。你说,这不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能是什么?” 他说的那天,我记得。 那日,七王喝多了,好像还问了我的情丝的事情,最后栽在了我家门口。我见夜深了,就将他拖进了家门。 彼时,我还并不知道,让我狠心找沈婆将自己情丝连根拔起的人,就是他。 我抱过那个小酒坛,冲小强摆摆手,“你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小强叹了口气,摇摇头。便去招呼其他酒客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醉倒过去的,只听见小强在我身边不停喊我。 “延延姑娘,您醒醒。” 我辨出是小强的声音,不耐烦打开他的手,“走开--” 又听得小强讪讪道,“七王爷,您看----” 七王爷?难道是慕渊来了? 不可能,他那么忙,怎么可能会亲自到这种小地方捉我来。 “楚延,起来。” 068 劫匪 这声音----确实有些像七王。 我撑着身子,抬头,揉揉眼。 好嘛,还真是他! 我冲他笑笑,“还真是你啊。我刚刚跟他们说我是你的七王妃,他们都笑我,不信我来着。” 我环顾酒馆,此时,哪里还有别的人。偌大的酒馆,就剩下了我,慕渊,还有一见了慕渊就要唯唯诺诺的小强。 “小强,他们那些喝酒的人呢,刚刚不还在这儿吗?” 小强道。“延延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店都要打烊了。那些客人啊,早就都走了。” 我捶捶脑袋,看着面前脸色不是很好的慕渊,不好意思道,“都这么晚了哈。” 慕渊没有多说什么,随手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拉起我的手,道,“走,跟我回家。” 除了跟他回去,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哦。” 小强将桌上的银子收了,道。“二位请走好。” 慕渊拉着我,出了小酒馆。 出了酒馆门,我环顾巷子附近,并没有他车驾的影子,便问他,“慕渊,车呢?” “没来。” “那,那我们怎么回去?” “走着。” “啊?又是走着,咱们能不能--” 他回头一瞪我,我便噤了声。毕竟,今日出来喝酒,一喝就喝到天?,是我的不对。既然他说要走着,那就走着好了。 孤月皎皎,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一路上,慕渊只是牵着我,并不多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我今日出来喝酒不悦。可我与他有言在先,我有进出王府的自由。 “那个,七王爷,都已经这么晚了,我们若是走回去该要不早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忙吗?” 他缓缓走着,道,“你近日好像很关心本王,听高仪说,你今早还端茶去书房了。” “哦,是去了。浣浣说,我自嫁给你两年来,从未给你端过茶。” 他又问,“那为何又不进去?” “就算我没进去,七王你不也一样有茶喝有茶点吃吗?”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不知怎么却停了脚步。 他还拉着我,我不解,问他,“你怎么不走了?” “有人不想让我们走。” 恰巧乌云飘过,遮了头顶月光,真真是要伸手不见五指,四下安静得可怕。 “慕渊,你别吓我。这里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我话音未落,只觉得面前巷道拐弯处闪出几个?影来。 其中一个说,“若是识相,就将身上的银子留下!” 我在这巷子里住了这么久,从未碰上劫匪什么的。今日七王一来,就这么晦气。我不禁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爹爹自小便与我说,遇上这类缠人毛贼,能用钱解决的就不要讲道理。是以,我也觉得,能用钱摆平的事都不算什么大事。 我摸摸腰间荷包。方才小酒馆的酒钱是慕渊付的,所以。我的荷包还是鼓鼓的。这么多银钱打发这几人,应该没问题了吧。 见他们只是要钱,我松了一口气,对身旁慕渊道,“原来只是要钱啊。” 我刚将腰间的荷包解下来,掂在手里,还未扔给他们,慕渊便厉声道,“楚延,你想干什么?” 我诧异,“什么干什么,当然是给钱啊。” 他冷声道,“呵,你真不愧是楚相的女儿。”言语间,多是嘲讽。 “慕渊,你这话什么意思?” 夜里,对面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那几人手里似是握着刀剑,乌云被吹开,在月色下闪着寒光。 为首那人显然看见了我手里托着的荷包,道,“看来,这位公子是不打算花钱消灾了。” 慕渊道,“寻常百姓,一银一钱,皆是血汗,凭什么说给就给了你们?” 那人道,“既然你舍不得钱财,那么就再给你个选择。” 慕渊冷声道,“说说看。” “小子,要么今日你将钱留下,要么,就将你身边的那个女人留下。”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很想知道,慕渊既然不让我把钱给他们,是不是意味着,他会选这第二个选择了呢。 我还想知道,此刻,站在他身边的人若是素心,他又会如何选。 那人又补充道,“你放心,哥几个也是讲究的人,不会伤她性命,用过之后,就会还你。” 那人说了一个字,用。 大概女人之于男人,就是这样的关系吧,是玩物,是用具,甚至连一袋银子都不如。 我自小便生在安乐窝里。莫说如此情形没见过。就是别人待我,也从未有过半分不恭。 明明用钱可以摆平的事情,若不是慕渊舍不得那一荷包的银子,我何须在此受辱? 身边的慕渊一直没有说话。 难不成,他是在等我求他不要选后者? 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我用力想挣脱他,未果。 我只好对他说,“慕渊,我不会求你。这钱,算我借你的。” 他这次不知怎么,蓦地松开了我,身形一动,动作利落。还未待我反应过来,面前几个匪徒已经皆倒在地上。?夜里,只剩下他一人背对着我站在前面。 我站在原地,看他抬腿,利落越过地上一个又一个横七竖八的身体。 他走的快了许多,也没有要等我的意思,没几步的功夫,他就隐匿到了?夜里,我几乎要看不见他。我将手里的荷包攥紧,咬牙跟上。经过那几个身体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那几人皆被自己手里的利器戳中心脏,无一例外。甚至,刚刚为首叫嚣的那人还双眼大睁,我经过的时候还抽搐了几下。 慕渊他,杀了人。 我双腿一软,趔趄几步。倚在一旁的墙上。 左边,脚下是一地死不瞑目的尸体。右边??的巷道里,除了?暗已经看不到慕渊的身影了。 怕,从未有过的怕。 不是对那满地的尸体,而是,对慕渊。 也许他今夜是在用行动告诉我,没有人可以挑战他。 我扶着墙边,一步步向前走着。这条巷道,我走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觉得如此漫长恐怖。 刚到七王府门口,浣浣便从门里迎了出来。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我问她,“七王爷他可回来了?” 浣浣扶着我,道,“回来了回来了,七王爷前脚刚刚进门。” “刚刚进门?” 按他甩下我的速度来看,他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 浣浣点头,“没错,王爷天一擦?便出去找您了,直到刚刚才回来,我看得真真切切。” “哦。” 浣浣又道。“小姐,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摇头,“浣浣,我没事。” 嘴上说着没事,可这双腿还有几分酸软。 “那小姐,我扶您回房休息吧。” “好。” 慕渊房里。他正坐在桌前。 我没有理他,经过刚刚那么一折腾,这会儿冷汗下去,周身有些发冷,被我灌下去的那三四坛酒也开始在胃里翻腾。 他坐在桌前却开了口,“楚延,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会为了一点银子,真的会将你交给他们?” 我只道,“七王勇武,区区几个匪徒而已,又怎会让七王轻易低头。” 我不想在与他多说,身体不舒服,我只想快些去床上躺着休息。 他却从桌前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拦了我去路,道,“那你刚才在害怕什么,难道本王就这么不值得自己的王妃信任吗?” “七王爷,我问你,匪徒给你两个选择的时候。你为什么犹豫?还有,不过一袋银子几十两而已,是不是在你眼里,我连值不值这几十两都要让你好好想一想?” 他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把钱给了他们,就是助纣为虐!” 我冷笑。“七王好一副惩恶扬善的心肠,可就是这样一副正义的心肠,最后却狠心要了他们的命!我不明白,若是你早些将钱给他们,事后在通知管此事的京官,抓起来管教几年不就行了吗,何必一定要了他们的命呢?七王若只是想用他们的命给我一个下马威,那么,楚延已经领教到了。” 这话说得,该够直白了吧。我懂了他的意思,他的目的该达到了。 慕渊冷声道,“不错,本王本来没想杀他们。后来要了他们的命,是因为他们张口要的,是本王的女人!” “那么,楚延谢谢七王了。您的这个人情,我领了。” 他站起身来,将桌子重重一拍,“楚延,你究竟,要怎样才能心甘情愿做你的七王妃?” 他既然如此问,我便干脆把话与他说明白。 “七王爷,并不是我不甘愿做你的王妃,那一纸契约摆着呢,上面白纸?字写着我的名字,我不会反悔。你我从小,就有太多不同。拿今日的事来说,我比不得七王。有一身好武艺,无论深陷何种险境,都能安然脱身。所以,劫匪面前,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破财消灾。毕竟对于我来说,名节与身家性命,比银子重要。至于你说,楚延不愧是我爹的女儿,爹爹不是个清官我知道。可我自认破财消灾这点,他没有教错自己的女儿。说到底,七王爷,是楚延眼界狭小,又贪生怕死,生怕丢了小命,只知苟且偷生保全自己,比不得七王胸怀。如此说,您可明白了?” 听我说完,他冷硬的气场削减了许多,道,“楚延,今日的事,本王也有不周之处。往后,这事,便不在提。” 那巷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我同样再也不想去回忆。 “七王爷说不提,那就不提。时候不早,王爷早些休息吧。” 他仍是站在我面前,道,“你今早送的茶,本王没喝到。” 069 天下之储 我原本想让浣浣送杯茶进来,可想起来进来之前,我已经嘱咐浣浣去歇息了。 我别的本事没有,可察言观色还是在行的。府里是有其他下人不假,可看慕渊的意思,该是想让我亲力亲为。时至今夜,我当能看清,人在屋檐下,是不得不低头了。 大约,沏茶是要先烧水的吧。 “请七王爷稍后。” 我坐在厨房前的火炉前,火炉上烧着沏茶用的水。 七王站在这厨房里,一身气质与四周摆设格格不入。我忍不住问他。“不是让你等着的吗,你跟来这里做什么?”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道,“你第一次为本王烧水烹茶,本王怎能错过丝毫?” 沏茶这活儿,我从未做过,早上那杯,是让浣浣事先沏好的。没有浣浣在身边,我心里一时特别没有底气。他一进来,原本在厨房值守的人就都退了。此刻,偌大的厨房里除了我和他,就再也没有别人。 我只好对他说。“楚延粗苯,不是心灵手巧之人,待会儿,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七王包涵。” 他却不以为然,说,“沏个茶而已。” 水开了。 我手里拿着一块布巾,正要试着把水壶端下来。不知是不是慕渊看出了我面对咕噜咕噜的开水有些无从下手,他主动接了我手里的布巾,“你只管往水中放茶叶就好。” “好。” 我转身将事先备好的茶叶拿过来,一一放进盛着开水的壶里。 只要将茶叶放进茶壶里,应该就可以了吧。我回头看看慕渊,他已经坐到一旁等着了。 我将茶水缓缓从茶壶里倒到茶盏里。我并不喝茶,不过眼前这茶水颜色,似乎与我平日见过的不太一样,最起码,比早上浣浣沏的那一杯颜色要深很多。 我还未看出什么端倪来,只听慕渊说,“延延,还没好吗?” “哦,好了好了。” 我将托盘端起,把茶呈到他面前。 “七王爷,茶沏好了,您尝尝。” 他看着杯子里的茶水,眉头又缓缓拧到了一起,随后问我,“你这茶,放了多少茶叶?” 我指指身后几个空了的原本盛放茶叶的小碟子,“哦,那里的,我都放进去了。” 他闻言不再说话,却看着面前的茶水迟迟不动。 “七王爷,您方才不是说,我送的茶,您没喝到吗,怎么这次送到你嘴边了,你都不尝尝吗?” 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将那茶盏端了起来,放在唇边,只沾了一小口就又放了回去。 我有些不满,合着我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他这一小口。 “七王爷。我忙了半天,你好歹多喝一些。何况,为了给你沏茶,我连手都烫到了。你好歹,也将这一盏都喝了吧。” 烫手一说,本就没有的事,不过是想让他多喝两口我沏的茶。谁知他却当了真,伸手便拿起我的手,问,“哪只手烫到了,给我看看。” 他将我两只手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方知我是说了谎。我见他沉着脸的样子,心中忐忑,以为他又要说我诡计多端之类的话了。 没想到他并未追究我骗了他,只是将自己手上那个一直戴着的白玉扳指摘了下来,放到我手心里。 “这个你拿好。” 扳指之用,除了好看,还能助他战场搭弓挽箭。是以,慕清之前从不佩戴扳指,而这七王慕渊却一直戴着。我不会用弓用箭,且这扳指套在我的手指上宽松得很。我将那宽大的扳指放在手指上转了几圈,实在不知道,他将这个给我是何意。 不过,这东西的值钱,在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家小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我将那扳指捏起来仔细端详,“慕渊,你这东西,到底值多少钱?” 他道,“值多少钱我是不知道,不过它倒是值很多条命。” “什么意思?” “你无须多问,收好便是。” 我毕竟是个生意人,这送上门来的钱财哪有不收的道理。况且,这东西材质金贵,虽不知道它具体值多少钱,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我将那扳指收到袖间,道,“那就多谢七王爷了。” 他又说,“你沏的茶很特别,明日起,你就每日送茶到书房去吧。” “啊?” 他抬头看我,问道。“啊什么,你有意见?” “意见自是不敢有,这茶水,您不是有素心每日给送了吗?我不像素心心灵手巧,七王爷,本来我就不是个精致的人,茶点什么的是打死也学不来的。” 他道,“本王只喝茶。” 毕竟拿人家的手短,况且,不过是每天沏一杯茶而已。 我与城东古玩店的老板相熟,爹爹倒台抄家之前,曾经偷偷交给我了几件值钱的玩意儿拿去变卖。楚家家产庞大,账上有多少银钱恐怕就连爹爹都不知道具体数字,少个十件八件的古董物件儿更是无从查起。 那老板是识货人,当时件件给出了高价。那笔钱,一部分给了爹爹,助他回乡之用,一部分留给了我。只是我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当初变卖所得已经早就被我花完了。 这不,收了慕渊那个白玉扳指的第二日我便带着它到了古玩店。 我许久不来了,没想到程老板还能记得我。 “延延姑娘,您可是有些日子不来我这儿了。” “程老板,离了相府,我早就不比以前。手里没了好物件儿,怎敢轻易到您这儿来。” 程老板笑笑,道,“延延姑娘哪里话,您上次来,带来的那十几件东西,可件件都价值连城呐。况且,您如今这身份,并不逊色当初啊。” 程老板说的所谓身份,当是指我七王妃的身份了,只是他并未说破。 市井之地,为交易之便,并不十分注重规矩。青楼,赌场,古玩,更是如此。若将朝堂那一套搬到市井之流,以官欺人,这生意也就无须做了。 “程老板。这不,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来,是请您帮忙来了。” “瞧您说的,延延姑娘尽管说。” 我将慕渊昨夜给我的那个白玉扳指拿出来,交给程老板。“麻烦您给看看,这个玩意儿,能值多少银子?” “好,延延姑娘请稍等。” 程老板接了我那扳指,走到门口光亮处,搁在眼前仔细摩挲,端详。 程老板也是个不喝酒的人,他这里招待客人,每每也是一盏茶,一些瓜果。他看着那扳指,我就只能干坐在他身后的桌前等着。 蓦地,他双手捧了那扳指,转过身来,几步走到我跟前,道,“延延姑娘,敢问,您这个扳指。是从何处得来?” “慕渊给我的,怎么了?” 程老板道,“难怪。” 他将那个扳指小心翼翼交还到我手里,继续道,“延延姑娘,您这个物件儿。怕是不能用钱来衡量。” 随后,他又端来一碟朱砂红泥。 “您这扳指口上,有红泥封的小字篆刻。若我没看错,这雕工手艺和质地,当出自太祖时期。恕我多言,我的师傅,故去多年,曾也在宫廷当过差。早就听师傅说过,太祖曾用上好白玉雕成白玉扳指一枚,扳指口上雕了篆文,大概,就是这枚了。” 他又在我面前铺了白纸,对我道,“延延姑娘,若您想知道这扳指口上刻的是什么,还得您亲自来试。” 我也好奇,慕渊给我的这扳指上,究竟刻的是什么。 程老板转身将门关上,屏蔽了嘈杂。 我拿着那枚扳指,沾了朱砂印泥,小心印在面前的白纸上。 扳指拿开,白纸上只有四个鲜红的小字。 “天下之储。” 我坐在桌边看着纸上的几个字有些不可置信,这几个字的分量,任谁都不可能不清楚。 程老板在看到那几个字后。更是掀了衣摆,在桌边跪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慕渊将这东西交给我的用意。这扳指的玄机,他不可能不知道。还有,谁说先皇一直没有册立太子的,那太子之位,一直就在慕渊手上戴着呢。 070 迁就 等我回府,慕渊已经在房里等着了。 见我回来,他问道,“你去哪了,还有,今早的茶怎么没有按时送?” “茶----我忘记了。” “那等晚上补上。” 距离他登基已经不到两个月了,眼看登基在即,他每日都十分繁忙。今日好似特地回来嘱咐我这几句一般。这不,搁下这几句话,他就又要转身要走了。 我拦住他,“慕渊,你等一下。” 他回头。“有事?” 我将那枚白玉扳指拿出来,递到他面前,“这个,我不能要。” 他皱眉,“为何不要?” 我也不瞒他,“我今日去了城东古玩店,也看到了扳指口上的字。” 他低眉看了看我手里的那枚扳指,并未接过去,“这东西,父皇曾经送给母妃的。可惜,母妃走的早,父皇便给了我。至于别的。等两月后,它对我,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你放心拿着就是。” 他说的没错,两月后,他正式继承大统,登上皇位。这储君的象征,他就再也用不到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楚延,你上次说你怕死,那么,本王就将这扳指给你,将来,可以用这扳指的名义换你一命。如此说,你可放心了?” 原来,他说的那东西值很多命,是这个意思。 他说完,头也没回就走了。 那枚白玉扳指,就这样留在了我手里。 自那日之后,我便每日早上趁慕渊在书房议事的时候给他送一杯茶。且从那以后,我去送茶之时,再也没碰见过素心。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将茶沏好,送到书房门口。书房里,照例是一众朝臣在与慕渊议事。依旧是高仪守在门口。 高仪见我,道,“七王妃,您来了。” 我今日托着的茶盘里,多放了一盏茶水。 “高先生值守辛苦,我今日特地多沏了一杯,高先生若不嫌弃,就用一盏吧。” 高仪道,“不了,尽忠职守,是属下本分,王妃还是给王爷送去吧。” 茶已经沏好了,且这茶水本就是给他准备的,我道,“高先生,可是嫌弃我手艺不精?” 他连连摆手,忙否认道,“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我一手托稳托盘。一手拿起一盏茶,递到他面前,如劝酒般劝他,“高先生若是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就喝了这杯。” 高仪低头看看我拿着的那茶杯,终是接了,道,“那多谢王妃,属下喝就是了。” 高仪接过茶杯,将杯盖打开,一看见那茶汤,便皱起了眉。复又将茶杯端到?前,仔细嗅了嗅。 我见他这样子,问,“高先生,我这茶,可是有哪里不妥吗?看您这样子,怎么好像我在茶里下了毒要毒害您一样。” 高仪尴尬笑笑,道,“属下不敢。只是,敢问王妃,您在这茶水里,放了多少茶叶?” 我想了想,道,“哦,我见府里茶炉旁放着几个盛放茶的小碟子,我就将那碟子里的茶叶都放进去了。” 高仪又问,“那,茶炉旁一共有几个碟子呢?” “嗯,应该是三个。” 高仪闻言又将那茶水放回了我的茶盘里。 “咦,高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仪道,“王妃,您有所不知,您所说的那三个茶碟子里的茶叶,每个价值一千两,这三个碟子加起来,就是三千两。您这茶水啊,属下怕是喝不起,您还是赶紧给王爷送去吧。” 说着,他将书房侧门打开,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不喝。我也就不在勉强他。 书房里,慕渊正端坐在案前,书案两旁站着几位臣工。因为是在慕渊府上,不是宫里,所以这各位大人来时穿的也随意,皆未穿朝服,也未戴朝珠。 这几年,爹爹离了朝,我也鲜少见这些朝臣。加上慕渊掌权后将机要处的职位悉数换成了他自己的心腹,且眼前这几人以前都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还都是些年纪轻轻的生面孔。 除了史家世子和傅大人,其余几人卸下朝服站在这书房里,我一时还真不知道他们各自担任的是个什么官职。 但看他们个个在慕渊面前随意站着,不是特别拘谨的样子,我大约也能猜出他都应该是慕渊信任之人。 我将茶盘放在慕渊的桌前,又将茶盏放在他面前。 “王爷,您请喝茶。” 慕渊看了看多出来的一杯茶。问,“今日怎么多出来一杯?” 我如实告诉他,“那杯本来是给高先生准备的,可刚刚在门口,他却说什么喝不起,硬是要我给你送来。这不。两杯,都归你了。” 慕渊还未说什么,一旁的史家世子听了沉不住气,上前道,“七王妃,你这是什么茶,竟然让高先生都说喝不起了?”他说着就自作主张端了一旁剩下的那杯,“来来来,让我看看。” 那史家世子低头往茶杯中一瞧,立马也皱了眉头。不过,他到是没说什么,轻轻吹了吹水雾,低头浅尝了一口。 我忙问他,“哎,史世子,我这茶,沏的不错吧。” 我不问还好,一问他恨不得将五官都皱到了一起。艰难吞下口中茶水后。他道,“七王妃,您这水里的茶叶,放多了知道吗!不管多好的茶,放多了也是要又涩又苦的,何况还是千金难求的碧珍。” 他将茶盏放在桌上。又说我,“我说七王妃啊,你这是暴殄天物知不知道!这么好的茶,可惜搁在你手里---” 我回头看了看慕渊,我每日都是如此沏茶的,他也每日喝的都是这样的茶。 我打断那史家世子,“史世子,这茶,七王每日都喝还没说什么呢,哪里轮到你嫌东嫌西的。况且,我这茶,本来就不是给你的。” 我随手拿起刚才他放在桌上的那盏,想尝尝是不是真如史世子说的那样难喝。 我本还想给自己申辩几句的,可在茶水入口的那一瞬间,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慕渊将几份折子扔到桌面上,道,“今日之事,就先到这里吧。至于商河之事,改日再议。” “是。” 那几人行了礼,依次退出书房。 待人都走后,我问慕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慕渊从案后抬起头来,问。“告诉你什么?” “当然是我这茶叶放的太多了,导致茶水又苦又涩,根本无法入口。” 他端起我沏的那杯浓得不能再浓的茶,喝了一口,道,“延延,若我说了,你会改吗?” 他这话说的奇怪,仿佛在他印象中,我是一个毫不讲理,知错也不改的人。 “七王爷这是什么意思,若是你说的在理,我自然会改。比如这茶,你若第一日就告诉我茶叶放多了,我又怎会白费你这么多银子。” 他指指自己身边的座位,道,“坐。” 我在他身边坐下。 他又说,“延延,我还记得,你刚嫁入七王府没多久,试着自己做了一碗汤端给我喝。我尝了一口,说你那汤做得咸了,让你多与素心学一学,你便与我赌气。第二天在汤里放了整罐的盐。且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喝过你做的汤,哪怕是连放了整罐盐的也没有过了。” 我听了没忍住笑了出来,“七王爷,原来他们说的没错,以前是我整日无理取闹来着。想也是被爹爹宠坏了。不过你放心,这种事情,我以后是再也做不出来了。毕竟,这茶壶容量有限,也盛不下多少茶叶。” 那茶如此苦涩,他竟又端了起来,喝了一口,道,“其实,你第一次做的汤,也没多咸。就像这茶水,其实,也没那么苦,习惯了就好了。我们以后还要生活在一起,总要迁就的。” 他说,我们以后还要生活在一起,总要迁就。 071 迁就(2) 可是他这王爷总共也没三个月就要登基了,到时候,哪里还有他迁就我的份儿,只怕是全天下的人都得迁就他。 我看着坐在身侧的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夜,我将那个盒子里的情丝剪下一小段,扔到水里的时候,那水中浮现的影像。 那张脸,与他现在一模一样。 清冷,刚毅。 我与他的故事。按照我从前的性子,大概能猜出一些来。 “慕渊,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明明知道自己盐放多了,还要放更多的盐进去?” 他果然一脸迷茫,问我,“为何?” 我笑他,“七王爷,怪不得,你总是觉得我无理取闹。可这世上的女人只要闹。便都不是无理的,是你们男人不懂。” 他冷笑一声,问道,“你是说,你给本王放了整罐的盐,还有理了?” 他又语气不善地说了本王。我忙解释道,“七王爷莫生气,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没有想过,若你那日不同我提素心,我许就能给您省些盐了呢。” “听你这意思,好像是你打翻了盐罐子,还要赖在素心身上了?” 这个七王,治国治军不在话下,可这情商,的确是低了些。 我耐着性子同他解释,“七王爷,这女人啊,都是会吃醋的。想我一个被人侍候惯了的相府小姐,肯亲自给你做汤,你嫌咸也就罢了,还拿出别的女人来与我比。这不明摆着说我不如那个素心吗。您说,我这心里,能好受吗?” 他转过身来,盯着我道,“那么说,你当时,是因为我提了素心才与我赌气的?” 其实,我连这事儿的来龙去脉都记不得了,又怎么可能知道打翻了他家盐罐子的真实原因呢? “哦,七王爷,大概是吧。不过您放心,这种事啊,我保证再也不会发生了。” 临近中午,我站起身来。将他没喝完的茶收了,准备端出书房去。 他问,“你去哪?” 我道,“您刚才也说了,生活在一起,就要互相迁就。我怎敢让王爷您迁就我呢。我呀,这就回去,在重新给你沏一杯茶去。往后,我这七王妃若是有哪里当得不好,您直说便是。” 他不在说话,我将茶盘端到了厨房,顺便喊来了浣浣。这回,经过我亲自反复确认,亲口尝了,眼见茶汤也清亮不似先前浑浊,这才又给慕渊送去。 他看着我将茶重新放在他面前,颇有几分不可置信,道,“延延,难道,你当真是改了性子?” 我点点头,“是啊,七王爷,您忘了吗,我可是付了沉重代价,才将以前那跋扈的脾气给改了的。往后啊,什么素心素肺的,您也可以随便提了,我保证不动你家盐罐子。” 他重新端起茶盏,水雾氤氲。不知是不是连日沏茶的原因,往日我极看不上的这草叶子,这几日竟也觉出几分清香来。 我催他,“你快尝尝看,看我这手艺,是不是比得上素心姑娘了?” 他低头尝了一口。我迫不及待问,“七王爷,如何?” 他将茶盏放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多了。” 我松了一口气,颇有几分得意,“七王爷,我就说嘛,若我想学,还能输给那个素心不成?” 沏茶这事儿,说简单其实也不难。不就是多放水少放茶嘛。 每日,给慕渊送了茶,我便回房。 这日才刚回来,就听得浣浣喊我。 “小姐小姐,王府门口有个云水楼的丫头吵着要见你。” 我见浣浣一脸匆忙,问她。“你刚刚说,云水楼的丫头?在哪?” 浣浣点点头,道,“没错,是云水楼的丫头。小姐。那丫头就在王府门外。她吵着要见你,王府看守不让她进来,托我给您传个话。” 前几日,我托琴笙给慕清送封信来着,想是这事儿有了消息。 “走,浣浣,去看看去。” 远远地,我看见门口果然站着那个来找过我几次的小姑娘。她这次来,手里多了把绢罗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她身旁的地上,好似还放着一坛酒。 我已经不是见过她一次了,每次琴笙派来找我的丫头都是她。 我出的门来,两旁侍卫倒是恭敬让开了路。我见了她,笑道“又是你啊,小丫头。” 这小丫头这次见我倒是没说我许久未上街。穿着土气的话。见我出来,停了手里正摇着的扇,将两手叠在身侧,行了个端正的礼,“见过七王妃。” 我看看她那扇子上画的几枝不知是什么的花儿。问她,“小丫头,这阵子,你们云水楼该不是又流行每个姑娘都拿一扇这样的绢罗小扇了吧。还是说,这小扇,也是琴笙姑娘的独创?” 那小姑娘闻言,得意看了看手里的扇子,又缓缓摇了起来。想是这小丫头一时忘了我的身份,道,“延延姑娘,不是我说您,您呀,实在是太落后了---” 身边的浣浣板起脸,问她,“大胆!你这丫头说谁落后呢!” 琴笙身边的那个小丫头显然又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七王府门上的朱红匾额。 咬咬牙,一指浣浣,道,“我呀,当然是说你。你落后!” 浣浣自小便跟在我身边,好歹也是见识过相府风光的,岂会甘愿输给一个青楼丫头。 “你大胆!” 那丫头瞥了一眼浣浣,道,“七王妃我说不得也就算了,难道,你一个丫鬟,我也说不得吗?” 这小丫头虽出身云水楼,可如此直言,我却觉得有几分意思。 浣浣败下阵来,跟在我身边小声道,“小姐,你看她,嚣张跋扈,一看就不是好人---” 那小丫头不仅嗓门大,耳朵也是灵得很。 “哎,你说谁不是好人呢!” 任由这二人在堂堂七王府门口吵起来确实不像话了些。我忙上去打个圆场。 “好了好了,浣浣,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先进去吧哈。” 浣浣显然有些不甘愿。可还是听话的。 “是,小姐。” 浣浣走后,我下得台阶,走到云水楼小丫头面前。 “可是琴笙让你来找我的?” 072 回信 看浣浣不在,那小丫头明显客气许多。先是将那绢罗小扇小心掖在腰间,又弯腰将地上的那小坛酒抱给我。 “延延姑,额,七王妃,琴笙姑娘说了,好久不见,知您喜欢她酿的花果酒,便让我给您送来一坛。她还说,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坛酒中了。” 我转身看看七王府门口的几个守卫,将那酒坛接了。 又惊觉那坛中只有半坛酒,难怪。这丫头抱得如此轻松。想是琴笙传信给我怕被慕渊发现,就在这酒坛上做了手脚。 果不其然,那丫头将酒坛交给我的时候,机灵地对我使了个眼色,大眼睛忽闪忽闪,带着三分狡?。 我会意,道,“你回去告诉琴笙。这几日府中事务繁忙,我许久未见她也甚是想念,难得她还记得我爱喝她酿的酒,过几日我定亲自去谢她。” 我又瞥见那小丫头那腰间的绢罗小扇子,仔细看来。那扇面甚是精致,我便多了句嘴,“小丫头,你这扇子,是哪里买的?” 她将扇子从腰间抽出来,道,“这扇子啊,是买不到的。您再仔细看看这扇面上画的是什么?又是谁的手笔?” 我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那柄小扇,上好烟雨细罗做的扇面,上面染着的,分明是一朵含笑花。 至于是谁的手笔,我却看不出来。我自小对那些舞文弄墨的事情没什么兴趣。若是慕清在就好了,只要是大家,慕清一定能一眼就看出来。 “小丫头,这画儿么,是朵含笑花。至于是谁的手笔,我还真没看出来。” 那小丫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道,“七王妃,你该不是连竹公子的大名都没听过吧。” “竹公子?哪个竹公子?” 我亲眼看着那小丫头的表情已经由不可思议转作了无可救药。 她摸着自己手里的扇面,道,“还能是哪个竹公子,这世上,除了竹?公子能画出如此娇美动人的花朵儿来,还能有谁呢?” 饶是我不懂书画,竹?这个名字,我也是听说过的。他的出名是因为他的风骨。听说,前几年,宫中出了高价,派人带了?金千两找到他的住处,请他入宫为后宫妃嫔画像。面对那些?金,他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第二日,竹?便收拾了个小包袱偷偷从自家后门跑了。此后,他更是连家都不要了,那几间茅舍,他再也未回去过。就这样,饶是宫里派人蹲在他那茅舍周围几个月也是一无所获,最后,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自打这不为?金折腰的消息传出来后,市面上他的画更是千金难求。 我之所以知道这事儿,是因为爹爹曾将这事儿当做个笑话说与我听来着。在爹爹口中。这个竹?是个有钱都不知道赚的大傻子。 一提到竹?,面前这小丫头就停不下来。说得最多的,便是风骨,才气云云。她最后还说,“我们楼里啊,这每个姑娘拿的扇面儿可都不一样呢,琴笙姑娘手里的啊,是一驾古琴。对了,七王妃,您可知道,为何我手里的这个,是朵含笑花么?” 她越说越兴奋,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两朵红云。 我笑道,“我猜啊,你这小丫头就叫含笑。” 她高兴起来,嗓门也大了几分,“七王妃果然是七王妃。她们都说我这名字起的不好,说什么总能想起九泉什么的,不吉利。可含笑花多美啊。也只有竹公子笔下的含笑才能如此美。” 眼前这小丫头,分明是在我门前犯起花痴来了。 我附和道,“呵呵,美,美。那个,你回去后别忘了替我转告琴笙,改日我去看她。” 我将琴笙送来的那个小酒坛搬回府里,抱回房里,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个遍。 浣浣道,“小姐,不过是送您一坛酒而已,您至于这么翻来覆去的看吗。” “你懂什么,去,给我找一只新的酒坛来。” 浣浣看了看那坛酒,道,“小姐,这么点酒,连原本的这个坛子都没装满,何必要换酒坛呢。”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这么多废话。” “是,小姐,我这就去。” 浣浣抱来的这个酒坛比琴笙送来的这个要小一些,用来装里面的小半坛酒刚刚好。 我又嘱咐浣浣,“去。将门关好了。” 眼看浣浣将门关牢后,我才将酒坛里面的酒倒出来,将手伸进探底。 手刚一探进去,果然摸到了一个东西被牢牢贴在坛底了。我一用力,将那东西拽了出来。 那东西包的严实,用蜡纸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层,虽然藏在酒坛底下,却是滴水未沾。 我将层层蜡纸拆了,里面藏着一张小纸条,是琴笙写的。 看完那纸条,我脸色大变。 连浣浣都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小姐,您怎么了?” 我将那张纸条撕碎销毁,证据,是万不能留下的。 “十王府戒备森严,我给慕清写的那封信,不仅没送到慕清手里,反而不见了。” “啊?小姐。您是说,您给十王爷写过信?小姐,您不要命了!您忘了你与十王爷私奔那夜,七王爷是怎么将你俩带回来的吗!” 我一时还真有些好奇,“哦?那夜,他怎么将我和慕清带回来的?” 浣浣跺脚。道,“小姐,您是被他绑回来的!两条手臂都被七王爷用?绳勒得淤青。您就那样被他绑了整整一夜,双臂肿了得有四五天,那伤痕从手腕一直蜿蜒到双肩,这才好了几日,难道您忘了!而十爷,若不是老太后急中生智让皇上派他连夜去了北疆,七王当夜就要提了剑找到十王府去。小姐,十爷哪里是七王爷的对手啊!好不容易这事儿终于平息下来,若是让七王爷知道了您如今偷偷给十爷写信,你与十爷----那可怎么办啊!” 看来,男人的自尊心,果然触怒不得。就是他自己不爱,不喜欢,也容不得别人的觊觎。 或许先皇觉得,就是这样的男人,才能将这天下守好吧。而慕清的性子。对于血雨腥风明争暗斗的朝堂来说,终归是太软懦温和了些。 浣浣说的不错,我最担心的,也是那信的去向。 我一边担心,一边后悔自己冲动让琴笙帮忙送信了。莫不说慕清如今的小命都在他七哥慕渊手里捏着,就冲我与慕清私奔过这一条。我如今也是万万不该联系他的。 我只盼,那信,千万不要落到慕渊手里才好。 今日说来有些奇怪,若是以前,这个时候,慕渊若是出门办事也早该回来了才对。可眼看用晚膳的时候已经过了,他还未回府。 我一边觉得奇怪,心里也愈加不安。我的那封信,莫不是真的出了问题吧。 眼看慕渊还没回来,我实在等不得,非得亲自见了他,亲自探了他口风我才能安心。我便让浣浣去问问。 不多时,浣浣就回来了,“小姐,高先生说,王爷今日去校场了,可能要晚些回来。” “嗯,我知道了。” 慕渊独自统军已有五六年之久。这眼看就要登基了,他这兵权,想来也要物色个合适的人来接掌才是。 可是,他中意的人选不是傅一文傅大人吗。像平日校场练兵这种事情,又何须他自己亲自去呢? 浣浣看了看面前摆的一桌子饭菜,问道。“小姐,那咱们还等不等王爷回来了?” “等,当然得等。” 我与浣浣眼看着满桌子菜从热气腾腾到凉透。天已经完全?了下来,慕渊还未回来。 我支着胳膊靠在桌子上就快要睡着,冷不防浣浣在一旁小声提醒我,“小姐,这菜都凉了,不然您就先---”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无非是见慕渊还未回来,想让我先吃。 “浣浣,我不吃。你去让人把这菜重新热一热,这样等他回来,就能马上吃上热的了。” “是。” 浣浣推开门,出去叫了几个丫头进来。几人忙碌着将饭菜一一撤下去。 没过一会儿,浣浣又回来了,腮帮子还气得鼓鼓的,愤愤站在我跟前也不说话。 我见她那样子,忍不住伸手戳戳她鼓着的脸颊,问她,“是谁惹我们家浣浣生气啦?” 浣浣一听更生气了,将头一扭,看了已经被撤下去的饭菜,道,“小姐---您也别等了。其实---” “其实什么?” 浣浣更是一脸委屈,道,“小姐,其实,七王爷早就回来了。只不过,他一回来就去找那个素心去了!只怕这会儿啊,已经吃饱喝足了。” 我笑笑,“哦,原来是去素心那里了啊。” 这慕渊,终于是装不下去了。我与慕渊签了契约搬到七王府也有些时日了,他一直要与我演一对寻常夫妇。不仅他要演,他还强迫我与他一起演。且这戏非得逼真到同榻而眠才算。 可假的就是假的,演的就是演的。看,他还是憋不住了,去找素心了吧。 其实,何必呢? 按理说,爹爹害了素心一家老小的性命,又贪敛了那么多钱财。就这样只让他回乡,的确是便宜了爹爹一些。慕渊留我,也许是后悔这罚得轻了,想从我身上替素心在讨回些公道。 这留我的方法,虽然?烦是?烦了点,却是一石二鸟。困住了我,也不让慕清好过。 如此一来,他就彻底没了竞争对手。这天下,又舍他其谁呢? 073 回信(2) 重新热好的饭菜已经被端了上来。 我在桌前坐好,招呼浣浣也过来坐。 “这么多菜,不吃也是浪费。浣浣你也别站着了,过来跟我一起吃。” 浣浣这丫头在外人面前向来守规矩,虽然常常与我笑闹,她心里也清楚,这七王府不比相府,到底是别人的地盘了。 “小姐,您吃就好。” 我也不勉强她,“那你将今天琴笙给我送的酒拿来。” 好菜自然要配好酒。 在我一连喝了四杯后,浣浣开口,“小姐,您别光喝酒,也吃点菜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我盘子里夹菜。 这丫头有时候固执又啰嗦,我不管她,自己抱着酒坛喝自己的酒。 没想到这丫头果真是被我宠坏了,竟敢上手抢我的酒坛了。 我抱着酒坛起身躲开她,晃晃悠悠碰到了一个圆凳。那红木圆凳骨碌碌跑出了很远。 浣浣怕我摔倒,道,“小姐,您喝太多了,不能再喝了。这个酒坛都见底了。” 桌子上,盘子里,有一条烹调鲜亮的鱼。我将酒坛随手杵在桌子上,指指那条鱼,对她道,“浣浣。你知道什么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吗?” 我拿起一根筷子,朝着那洒着葱花的嫩白鱼肚儿狠狠戳了下去。 “你看到了吗,你我今日就是这鱼肉。而慕渊,就是这根筷子。他现在就是一柄利刃,想往哪刺就往哪刺。” 浣浣趁机将桌子上的那个酒坛给我藏到了桌子下面,她以为我没看见。不过是那里面剩下的酒也不多,我就随她去了。 “呵,浣浣啊,我这二十年来,何时受过别人这样的要挟束缚。我又何时拖累过别人,如今,慕清那个傻小子,却托了我的福,被困在府里,寸步难行。我连问他一句都不能。” 浣浣急着上来捂我的嘴,“哎呀,小姐,您快别在说了。” 我不耐烦将她推开,“好,我说话你也管我,那我不说了,喝酒总行了吧。” 我溜到桌子下面,伸手去捞浣浣刚才藏的酒坛。 这丫头竟出乎意料的没有拦着我。 等我将那个酒坛够出来,浣浣已经不在房里了。面前笼罩着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喝的虽然多,但到底是琴笙送来的花果酒,醉也醉不过三分。而他身上的酒气,竟然比我还要重上许多。 手里一空,慕渊劈手夺了那个酒坛,狠狠往地上一摔。咣当一声,那酒坛立刻在地上化作无数细小瓷片,连同剩下的酒,溅了一地。 他,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吗? 桌子上,正中间那盘鱼上,我刚刚插的那根筷子还在。 “七王爷,您难不成是想到了处置我的好法子,终于要动手了?” 他何其狡诈,怎么会轻易承认自己的目的,必然要先给我安上一个合适的罪名。 “楚延,我问你,今天下午,谁来了?” 这是他的地盘,我的一举一动,他想必早就了如指掌了。我也不打算与他兜圈子。 “琴笙派了个小丫头,给我送酒来了。”我指指地上被他打碎的酒坛,“喏,就是那个。”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冷声道。“还有呢?” 空着肚子喝了大半坛酒,此刻头有些晕,眼前的慕渊也有些晃。我扶着桌子在一个圆凳上坐下。 “还有?没有了啊。七王爷若是不信,可以搜,若您能搜出来些别的,我任由您处置。” 琴笙藏在酒坛里的小纸条早就被我销毁,他就是掘地三尺,也是找不到半点痕迹的。 是以,我淡定坐着,看他要给我安一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好,楚延。那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信封,狠狠摔在我面前。 我捡起那信封,上面的字迹熟悉得不能在熟悉。那是我亲笔写下的字,“慕清,亲启”。 我将信封反过来,封口处的封泥还封得好好的,居然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 我拿着那封信,对他道,“七王爷就不想知道我给慕清写了些什么吗?还是说,七王爷其实也是个虚伪的小人,将这信封拆开后,又仿着原来的样子封好了?” 我其实心里明白,那信封,根本就没人拆开过,我亲手封的信封,封泥是什么样子我在清楚不过。我这么说,不过是存了一丝激怒他的心思,好看看他究竟是准备了何种手段对付我。 谁知他只是咬着牙,双手成拳,一句话也不说。那封信,他看也不看一眼,只死死盯着我。若是目光能灼人,我怕是已经被他烧死了。 我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定了定神,重新站起来,故意将那信递到他面前。 “七王爷,我可是听说,嫁给你的前一天,我原本是要跟慕清私奔的。我还听说,七王爷大喜的那天,王妃的胳膊都是肿着上的喜轿呢。您难道就真的不想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吗?没准儿,又是商量着如何给您扣一顶绿帽子呢。” 这话果然激怒了他。 他先是将我手里的信躲过去,撕成两半,扔到地上。随后一把掐住我的脖子,狠狠道,“楚延,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本王治不了你!” 我看见被他撕开的那封信。刚好落在了地上淌着的酒水里,正一点点被醇香的花果酒浸湿。 呵,治不了我?可笑,他这不是已经动手了吗。 “七王爷,我从来就没认为你治不了我。我也没忘记,慕清被打的那天,你已经当众给过我的一个耳光了,不是吗?你本就是王,如今更是主宰天下。半个朝堂的人都被你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你七王爷做不到的事呢?” 他手上一用力,冷笑一声,眼神里净是轻蔑,“楚延,你口口声声说着庆幸你爹回乡,其实,心里还是不满,还是要因为这件事与我闹,是不是!我说你怎么转了性子,原来是换汤不换药。你说,若我不惩治你爹。又怎么对得住素心死去的家人!江尚书不过是看不惯楚相敛财修建私家园林,就被赶尽杀绝。莫说是寻常百姓,就连堂堂尚书,那可是吃皇粮的京官,你爹说杀就杀了。你说,对于楚相,我岂有放纵之理!” 我笑他。“七王啊,你的目的,终于说出来了不是吗?行了,七王爷,别绕圈子了,你不是要给素心讨公道吗,不是要给你的清官报仇惩恶扬善吗,我就在这里,你想怎样,就直接来吧。要杀要剐,我楚延接着!” “楚延,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 “是,是我说的,自然不会后悔。你尽管给我个痛快,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过够了!” 这话才说完,只觉原本覆在脖子上的手忽然不见了,听得“嘶拉”一声,身前一凉。 我一低头,忙抬手去挡。 房门还开着。他抬脚踢起一个凳子,那凳子打在门板上,刚好将门关上。 原来,他说的别后悔,竟然是这个意思。 “慕渊,你别过来!” 他仍是步步紧逼,“楚延。本王问过你,是你说过不后悔的。还有,你本就是本王的王妃,这是你的职责!” 饶是房间再大,也有退到头的时候,眼看身后就是床榻,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慕渊,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还不行吗!我收回刚才说过的话!” 他一伸手,将我胳膊上本就零落得摇摇欲坠的那片衣料扯下来。 “晚了!” 双手被他剪在身后,他伸手捏了最后的遮挡,重重一扯,原本系着的丝带在脖子上崩断,火辣辣地疼。 等我醒来后,慕渊已经走了。我看过身侧他躺过的地方,不由腹诽。既然我嫁他都两年了,他都不曾碰我,昨晚又是抽了哪门子风? 门外响起敲门声,是浣浣,“小姐,您醒了吗?我要进去侍候您梳洗了。” “哦。进来吧。” 我向往常一样,正欲翻身下床,一低头,却发现今日这身上与往日有些不同。 浣浣已经进来,我忙又将被子盖在身上躺好,“那个,浣浣。你将东西放下就出去吧,我自己来。” 浣浣一听,还是站在我床边,满脸担心,道,“小姐,昨晚,您没事吧。” 我伸出一条胳膊,冲浣浣摆摆手,道,“浣浣啊,我没事,就是我今天想自己梳洗了。这里没你的事了,快出去吧哈。” 谁知道那浣浣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的胳膊看,随后捂嘴一笑,向我行了礼,道,“是。我呀,这就走。”听那语气里,竟是难掩的愉悦。 浣浣走后,我这才发现,这禽兽,竟连我的胳膊都没有放过。 拖着腰下了床,头发还未挽好,又听见敲门声。 确定自己没露出什么来,我道,“进来吧。” 浣浣进来,走到我跟前。手里还拿了一个粉色瓷瓶。 074 玉容膏 “浣浣,这是什么?” 浣浣将那瓶子放在我桌上,一脸莫名的娇羞忸怩,“这个,是七王爷刚刚差人给您送来的玉容膏。” “玉容膏?那是什么东西?” 我将瓶塞拔了,只见瓶内是透明的膏体,闻起来散发着丝丝清凉香甜。 想当年,我也是相府的大小姐,什么护肤保养品没用过没见过。可这玉容膏我的确是头一次听说,许是这两年离了权贵的生活。连这新出的居家保养品都不知道了。 “哦,我知道了,放这儿吧。” 浣浣犹豫着开口,“小姐,这玉容膏,依我看,您还是趁早用的好,免得您受苦。” 我将那瓶子扔在一旁,道,“浣浣啊。我虽这一年多都是生活在外面,可这基本的常识我还是知道的。这类涂涂抹抹的东西,晚上抹吸收效果才好。你先下去吧。” 浣浣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了声,出去了。 府里无聊,又许久没有生意了,我实在是闷得很,决定出去走走。 临走前,我特地嘱咐浣浣,“若是七王今日提前回来,你就说,我约了晚薇一起看戏去了。” 浣浣跟在我身后,“小姐,求您也带我一起去吧,若是七王回来,我实在是不敢跟他说---” 浣浣一向胆小,我只好安抚她,“你放心,有我在,七王不会将你怎样的。我会尽量在他回来前赶回来的哈。” 浣浣又道,“小姐你一定是要去云水楼,所以才不带奴婢的!” 我忙捂住她的嘴,防止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确是打算去云水楼找琴笙喝酒不假。可先不说经过昨夜之事,七王慕渊已经明令禁止我去云水楼。就算按照约定,我如今是他表面上的七王妃,维护他的脸面是我的义务。若是七王妃三番两次去逛青楼被传了出去,慕渊又该找我麻烦了。 “你这丫头,别胡说!” “若是您带我一起去,我就不胡说。” 我真是要拿这个小丫头没有办法,“那好吧。反正我去了哪你也一样去了,你若敢说出去,要罚一起罚。” 浣浣却说,“只要不用独自面对七王爷,跟着小姐怎样都好。” 云水楼外,我安排浣浣在外守着。 琴笙知我要来。特地遣了客,提前便备好了酒。 “琴笙,还是你懂我!” “延延姑娘,昨日我让含笑给你送的酒,你可是收到了?” 我点点头,“收到了。还有坛底的东西,我也看到了。” 琴笙一脸抱歉,“都怪我,一时大意了,所托非人。就是不知道,你那信现在在谁手中,不过你放心,我会在托人去找的----” 我笑笑,叹了口气,道,“不用了,琴笙。那信,落到了慕渊手里。” 琴笙摸索着握我的手,“那,他没将你怎么样吧?” “没有。他还能将我怎么样。这不,我今日还不是好好的找你喝酒了吗?” 琴笙仍旧是皱着眉头,我知她还是担心我,却不再开口追问。 我那信是怎么落到慕渊手里的,我大概也能猜出一二。关于她和傅一文,我还是想嘱咐她几句。 “琴笙,那个傅大人,如今已经接掌慕渊手里大部分兵权了。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慕渊如何设计了自己的弟弟,你是知道的吧,所以,这傅大人----” 琴笙道,“我知道了。延延姑娘,是不是我还是太天真了,以为每件事都能用交易解决。” 我想起来,上次我来云水楼。在琴笙房里见到傅大人。琴笙未等我进门就先燃了一炷清香。可那一室旖旎,怎是一炷清香就能驱散得尽的呢? 所以,她说的交易,我隐约可以猜到。 反正这事,慕渊已经知道了,我除了等着他处置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就不在与琴笙多说,怕给她添堵。 “好了好了,琴笙,不说了,我今天来是找你喝酒的。也不知道,以后,我还能不能来你这里了。你快将藏的好酒都拿出来,我啊,姑且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琴笙也未多说。又吩咐门外小厮搬来了几坛别的什么酒。 我一见了酒,便有些得意忘形,向往常一样往凳子上一坐,却牵动了身体深处的某处,隐隐火辣辣地疼。 我抚着腰。倒吸一口凉气。 “嘶----” 心中暗骂,慕渊这个混蛋。 琴笙看不见我,听见声音,满是关切,“延延姑娘,你怎么了?” 我尴尬笑笑,只道,“没,没事。” 我将酒满上,递给琴笙一杯。 我低头一闻,道,“琴笙,这酒,不似云水酿醇厚,好冲的酒气!不过。这么烈的酒,我喜欢。” 酒嘛,就是烈了才有味道。若是温温吞吞如白水一般还有什么意思。 这生活,有时候,好似也是如此。非得酣畅淋漓了。才能痛快。 琴笙却似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按住我的手,“延延姑娘,这酒是好,可是有一种情况下是不能喝的。” 我仍是端着酒杯,“什么情况下不能喝?” 琴笙冲我招招手,示意我附耳过去。 我不得不捂着腰,按着桌子,艰难探过身去。 我听了,腰酸也忘了一半,一拍桌子,“为什么!” 琴笙听我如此激动,捂嘴轻笑,“看你这么激动,八成是被我猜中了。” 我看着满桌的佳酿。无不懊恼,“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咳,为什么行房之后不能喝?” 琴笙轻描淡写。“也不是都不能喝。延延姑娘,若你身上伤着了,你今日喝了这酒,回头可是要发炎更加肿痛的。” 我悲愤,如此好酒,碰上了,岂有错过的道理?我端起已经倒好的酒,猛的又灌了一口。 “是吗,我还就偏不信这个邪!” 琴笙想拦我已经来不及。 我将那酒吞下,呛得几乎要流眼泪,却是难言的身心通透,仿佛浑身都轻盈不少。 “果然是好酒!如此美酒,错过岂不是可惜?” 琴笙摇摇头,转身打开身后的柜子,拿出一样东西来。我定睛一看,竟然也是个瓷瓶,宝蓝色。 “琴笙,这是什么?” 琴笙将那瓶子递给我,道,“这是上好的玉容膏。” “玉容膏?又是玉容膏。” 琴笙听我如此说。有些惊讶,“怎么,你居然知道这东西?” “我当然知道啦,慕渊今早还让人送了一瓶给我,不过,他送的那瓶是粉色的就是了。” 琴笙掩面笑道,“延延姑娘,我这瓶跟他送你的可不一样呢。” 我向来对这些女孩子家涂涂抹抹的东西不太感兴趣,我一杯接着一杯,随意敷衍着她,“哦?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啊?” 琴笙解释道,“这宝蓝色瓶子的,是涂在男人身上的。等下次---”琴笙低头含羞一笑,继续道,“反正,你将这个涂在他身上,你就不会痛了。”琴笙拉起我的手,将那瓶子硬塞到我手里,“喏,拿好了。这东西金贵,我这儿呀,也只有这一瓶了。” 075 玉容膏(2) 我一杯一杯喝得高兴,又收了琴笙给的礼物,虽然听起来对我没什么用,但我还是要谢谢她的。 “琴笙,这一杯,我敬你。” 琴笙举杯,“延延姑娘客气了,该是我敬你才对---” 面前的琴笙由一个变成三个,我便知道我不能在喝了。 我支起身子,扶着桌沿,“琴笙,我得回了,若是晚了,让慕渊发现我来了你这里。恐怕又要找我茬了。” “那我让人送你。” 琴笙遣出来的那个小丫头,不是昨天给我送信的含笑。 我一时奇怪,看了那个小丫头两眼,又问琴笙,“咦,琴笙,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有趣的小姑娘呢?” “你说含笑啊,走了。” 我皱眉,“走了?她昨天还去给我送信了,还嚷着说云水楼里来了个颇为能耐的画师,叫竹黎。怎么今天都没见到呢?” 琴笙打断我,道,“延延姑娘,时辰不早了。” 我抬头看看天色。是该回去了。 我摆摆手,止了那个要跟出来送我的小姑娘,“不用送了,让浣浣陪我就行。” 琴笙也并未与我客气,只说,“那你路上小心。” 浣浣搀着我,琴笙又同浣浣嘱咐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 七王府门前,浣浣指着不远处的车驾,道,“糟了,小姐,七王爷已经回来了,他的车驾已经停在门口了。王爷怕是已经发现您不在府中了,您又喝成这个样子。”她急的直跳脚,“小姐,这可怎么办啊!” 我大手一挥,“你这丫头,怕什么?有我呢!况且呀,我今日出去,给他带了礼物回来,等他收了我的礼物,应该就没事了。” “真的?小姐,我也没见您逛街买东西啊,您什么时候给七王爷买的礼物?” 我朝她神秘一笑,戳戳她的脑门,道,“不告诉你,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哎呀,小姐,门在这边呢。” 果然不出所料,我刚回到瑞苑,就见七王爷在厅里负手而立,背对着门口,似乎早就在等着了。 我让浣浣松开我,冲他规矩行礼,仿佛昨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七王爷好。” 不知怎的,我看他连同屋子的摆设好像都晃了晃,却是浣浣及时扶住我,“小姐,您小心些。” 我再次挡开她,“不用扶,我没事。” 浣浣小心松了我,低着头站在一旁。 一抬头,冷不防迎上七王爷黑着的脸。 他恨不得将眉头都皱成一个疙瘩,“楚延!你又喝了多少!本王府里的酒还不够你喝吗!” 他又说本王了,八成是又来了火气。 “七王爷说什么呢,酒友酒友,只有酒没有朋友。干喝有个什么意思,您说是不是?” 我看他一直在摇晃,直到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你是不是又去云水楼了!” 我虽喝的有些多,可脑子还算清醒,我带了浣浣去逛青楼这种事,就算他知道了,也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我摆摆手道,“哪有,我说的酒友是晚薇,呵呵,晚薇。我今日一直与她在一起来着。” 他将我拉近了几分,道,“我今日才见过史家世子,他说晚薇这几日染了风寒,正卧床不起呢。” 斩人情丝这后遗症我至今有些地方没弄清楚,生怕晚薇的身体因此出了问题,忙追问他,“什么?晚薇病了?严重不严重?” 话音未落,光看慕渊冷峻的神情,我便知道我又中计了。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 一旁的浣浣一直在向我使眼色,我一下便懂了。 她的唇形是,礼物。 “呵呵,七王爷,咱们不说别人了哈。我今日出门啊,特地给你带了礼物。” 这人果然都是有虚荣心的,听我给他带了礼物,七王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下,就连握着我的手劲都小了一些。 我冲他一笑,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道,“等着~” 我将那宝蓝色的瓷瓶拿出来,又冲浣浣使了个得意的颜色。只见浣浣瞪大了眼睛,随后脸红了个透,随后将头深深埋下去。 我将那瓷瓶递给他,“喏,给你。” 慕渊戏谑地看着我手里的东西,并未接。我只觉得手腕处又紧了几分,“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 我点点头,“对啊。怎么,你不喜欢么?” 他终于将那瓶子拿在手里,“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还是说,你是嫌我来的次数少了些?” “我当然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你早上不是让人给我送了一瓶来的吗?只不过,那瓶是粉色的就是了。我这瓶啊,听说是专门给男子用的。” 我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往脸上涂涂抹抹的东西都分男女了。不过,这种专门给官宦家用的东西。就算是在普通,也要想法设法弄出个神奇功效的噱头来。比如,以我的经验,这种东西的成分明明差不多,所谓的分男女,应该就是个分瓶子装的噱头无疑。 想来,慕渊对这些女儿家用的东西的黑幕并不怎么了解。我不厌其烦贴心地提醒他,“七王爷若是用不惯,可以拿去给素心姑娘。” 这七王不知又是哪里不对,咬牙切?般,“你再说一遍。” 我以为他没听清,亦或是我没把话说清楚,“我是说,你可以拿去给素心姑娘,这种东西说是分什么蓝瓶粉瓶,其实里面的成分都---” 我不知道又触到了七王爷的哪跟弦,他猛地将那宝蓝色的小瓶子从我手里夺过去,狠狠摔了。霎时间,碎瓷片迸裂一地。浣浣在一旁立时吓得哆哆嗦嗦跪了下去。 我酒倒是一下子彻底醒了。 “慕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送你东西,你不要也就算了。这是同谁置气呢!” 他冷笑一声,我只觉他周身的气息极寒,不由打了个哆嗦。他步步紧逼,一手扣住我的下巴,“楚延,你就这么费尽心思,将我往别人那里送。是吗?你还是忘不了慕清,是不是!” 我打开他,“慕渊,你抽什么风,莫名其妙的,又干慕清什么事了?” 他终是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看着满地狼藉,一天的好心情瞬间全被打破。 吩咐浣浣将一地残片打扫干净后,我独自坐在镜子前,一眼就看到了早上慕渊送来的那个粉色的瓶子。 我轻轻打开,好闻的清凉气息传来。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道,“慕渊,你不用拉到,我自己用。别看你现在相貌堂堂英姿翩翩的,等过两年你还不是一样要变得又老又丑。” 我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将那冰凉的透明药膏一点点涂在脸上。 “嗯————果然是个好东西,凉爽又舒服。”又想起来被慕渊摔碎的那一瓶,深觉可惜,真是的,你不用拿来给我用啊。简直是暴殄天物。 涂好后,我便躺在床上歇息,心想躺一会儿就起来将脸洗了。 许是白日里喝的酒真的后劲太大,迷糊中,我只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身上某处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我疼得睁开眼,却下不了床。 “浣浣----” 浣浣闻声跑进来。“小姐,您怎么了?” “浣浣,我身上,有一处火辣辣疼得厉害,你可知是怎么了?还有,我这一阵冷一阵热头疼欲裂是怎么回事?” “娘娘,您脸怎么这么红?”浣浣伸手往我额上一摸,随后急道,“哎呀,小姐,您发烧了!我这就去找太医来!” 浣浣说完便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身体深处疼得厉害,我躺在床上伸手想拦她根本就是徒劳。 她一阵风一样就跑了出去,只剩下我暗暗咬牙,“死丫头,这种地方,要怎么给太医看。” 果然,不一会儿,浣浣就带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儿。 那老头儿将一个方方的药箱放在脚边,跪在床边,道,“容臣给王妃诊脉。” 那老头儿把了把我的脉。又摸了摸我的额头,问道,“王妃可是有哪里受伤了?这应该是伤口发炎才导致高烧。” 我咬了咬牙,对那一脸无害的白胡子老头儿道,“没,没,我哪里都没受伤。” 那老头儿疑惑。“若是没受伤,不可能啊。”他嘟囔着,又将我脉仔仔细细把了一遍。 “她怎么了?” 慕渊不知是何时来的,我暗暗忍着疼,一时没注意到他是何时来的。 白胡子老头儿转身对他恭敬道,“七王爷,七王妃高烧不退乃是炎症所致。这身上是不是有伤口,要及时敷药才行。” 慕渊闻言,走到我床前,低头看着我,“你身上是哪里伤了?或者是哪里疼,快跟太医讲。” 我看着一屋子的人,死都不可能跟他说我究竟是哪里疼。我咬了咬牙,“回七王爷,我身上没有伤口,我哪里都不疼。” 七王仍是站在床前,他蓦地转身,道,“劳烦太医在给她看一遍。” 那白胡子老头又颤巍巍过来,道,“是。” 再来一遍,还是一样的结果,我还是有苦难言。 “那个,不,不用了,你们都出去,我只要浣浣陪我。” 七王狐疑看一眼浣浣,又道。“不行。”转而示意白胡子老头儿继续给我诊脉。 我绝望地闭上眼,将头扭向一边。 那老头搭了我的脉,果然还是一样的结果。 “回七王爷,既然娘娘说身上没有伤,那不如老朽先开些退烧的药吧。” 慕渊略一沉吟,转而道,“先不用了,你们都出去。” “是。” 待一众人退了个干净,慕渊将门掩好,回来就要掀我的被子。幸好我反应快,及时摁住他,“慕渊,你要干嘛!我现在是病人!” 076 寒夜 他依旧冷冰冰没什么表情,“白太医不会误诊,你既然不肯说伤了哪里,我就亲自替你检查。” “你,你,不行!” 我仍是死死按着被子,头晕晕的,额上也冒了一层汗。 他突然弯下腰来。伸手在我脸上一抹,又将手指放在鼻前闻了闻,“你脸上的东西,是什么?” 我这才想起来,睡前我的确是在脸上涂了些东西,原本我打了个盹儿,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这一出汗。想是又化了。 “还能是什么,你早上派人给我送来的面膜啊。叫什么来着?哦,玉容膏。” 我亲眼看着慕渊的脸一阵青一阵?。他转而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我用剩下的大半瓶玉容膏,又折返回来。 我不解,“你,你拿那个做什么?我说让你送给素心你不要,是不是见我涂了效果还不错,又后悔了?” 他一边又要掀我被子,“喂,慕渊,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是要好好教教你这东西怎么用!” 我挣不过他,只能由他不由分说将被子从我身上掀开。掀了被子还不算,他还要动手解我的裤子。 “慕渊,你还有没有人性!我可发着烧呢!你找素心去!”我伸脚踢他,却不小心牵动了某处,疼得眼冒金星。 我疼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一时无力抵抗,动弹不得。他动作利落,这么会儿功夫,我便看到我的衬裤已经散落在一旁。 “慕渊,你这个禽兽,混蛋----” 他净了手,用食指和中指蘸了一大坨玉容膏。 蓦地,我只觉身下一凉。 “嘶-----” 仿佛一盆凉水,瞬间便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缓解了。 “嗯---舒服---” 一不疼了,全身都放松下来。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慕渊手一顿,他撤了手。随后又挖出了一些玉容膏。 整个过程,他一直板着脸,没什么表情,伸手就要重复刚才的动作。 疼痛一消,我整个人也精神了,怎么可能还让他给我涂药。一下从床上弹起来,将被子捂在自己身上,又去抢他手里的瓷瓶。 只不过他动作快,那瓶子,我一时没有抢到。 我道,“呵呵,原来这玉容膏是这样用的哈。那个,不敢劳烦七王爷,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就好。” 他看了看我,顿了顿,才将手里的瓷瓶递给我。又从我床边抽了丝帕,仔细擦拭着手上残留的玉容膏。 我忙拉过一旁的被子,将自己裹好了,“那个,七王爷没事,可以先出去了。” 他将帕子丢在一旁,转身走到一半,停住了脚步,嘱咐道,“片刻后,等药都吸收了,记得再多涂一遍。” 他嘱咐得极其自然。好似我伤着的不过是胳膊腿的寻常地方。 “咳咳,知,知道了。” 不对,我心虚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我这伤,不都是他弄的吗?想到这里,我来了底气,遂又补了一句,“不敢劳七王挂心!” 谁知,他听了却转过身来,认真道,“楚延。往后,你若不愿,我便不碰你。” 我还记得,琴笙与我说过的话。她说。人间乐事,千万不能因为断了情丝就耽误了。起初,我并未能完全理解她这话里的意思,直至昨夜。 本来对于这回事儿,我并未仔细想过,慕清说要娶我的时候,我是想与他一心一意来着。 可昨夜过后,我知道,我与慕清再也不可能了。 我不能给他最干净的心思,甚至连人也不能了。 “但愿七王说话算话。”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推开门就出去了。 这玉容膏是个好东西,才一天功夫。我便好了,烧也退了。 慕渊也果然说话算话,一连几日夜里躺在我身边,规规矩矩。常常是才躺下便睡了。宽大的床榻上,我与他之间隔出接近一尺的距离,他也从不逾越半分。 先前的提心吊胆纯属多余,几日下来,我也放了心。他是王爷,也是将军,永远都是那么理智的人。那次,他若不是喝了酒,又怎会如此冲动。他既然已经说了不会了,那就真的不会了吧。 这几日,天气无常,冷热不定。时晴时雨。 白天还是烈日当空,晚上又乌云遮了月,到了深夜,竟下了起了急雨。雨中夹杂着细碎的冰雹,打得窗子啪啪作响。 床上铺盖的,还都是夏季的薄丝被,突如其来的温度骤降,我觉得有些冷,迷蒙中便翻了个身,将自己身上的被子裹得紧了些。 清晨清凉,我便醒的早了一些。一夜好眠,除了先前时候觉得有些冷,后来,就暖了过来。直至现在,周身仍是暖暖的。 我揉揉眼睛,眼前所见,乃是一堵肉做的铜墙铁壁。 我原以为,这床上一定如往常一样,只有我一人来着。谁知道。这身旁竟然还躺着慕渊。他今天早上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先走。 不仅如此,他的胳膊此刻正轻轻搭在我的腰上。眼前便是他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皮肤,结实得很。 “慕渊--你---” 不知他是何时醒的,他将搭在我身上的胳膊拿走,道,“是你昨夜觉得冷,自己钻过来的。” 再看我身后,的确是空出了一大块地方,而慕渊已经被我逼到了床侧,在挪动一分,他就要掉下去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我,我不是故意的。也许,也许是真的太冷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甚至忘了,自己的手也还在人家身上搭着呢。 他立刻将我的胳膊从他腰上拿下来,丢东西一样将我的胳膊一扔,翻身下床,道,“本王还有事。你若还是冷,就叫人加床被子来吧。” 我缩在被子里,看他利落地穿好衣衫。 “哦。” 时候还早,我懒得去吩咐浣浣,便一直赖在被窝里躺着。他走后没多久,果然来了个小丫鬟,在门外敲门,说是送被子来的。 厚实的锦被盖在身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好似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一般。索性起了。 077 粥 早膳是素粥,还有几样小菜,清淡却不失精致。自我来了这七王府上后,喝酒不敢那么放肆,最起码,早上是不能喝的。取而代之的,是每日按时按点的早膳。 慕渊府上的厨子用心,每日都会采了新鲜花瓣入粥,米白花艳,新鲜别致,好看又好吃。所以,我就算别的都不吃,也会将粥都喝了。就连浣浣都说,这粥温补养胃。 一段日子下来。我的确觉得自己这肠胃是好了一些。 我将粥都喝完,浣浣在一旁道,“小姐,我怎么觉得,你这些日子以来,好像比以前胖了些。” 我擦擦唇角,甚是惊讶,“真的吗?浣浣,你是说,我长胖了?” 浣浣又离我远了几步,仔细看了看我,点头道,“是的,小姐。你是比以前胖了不少。” 嚯,合着还胖了不少!这还了得! 我赶紧指指桌上摆得满满的小菜和点心,对浣浣道,“端走端走,赶紧都端走。” “可是,小姐----” “没有可是,赶紧端走。” 浣浣叹了口气,道,“是---这就给您端走。”她端了两盘点心,边走边嘟囔,“那么大一碗粥都喝下去了,还在乎这几块点心吗,真是---” 嘿,这丫头,还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慕渊白天忙,所以,早膳午膳都是我一个人吃。当然,他去找别人了也不一定,不过通常,这晚膳,他是会回来的。 今日奇怪,不知为何,午膳时分,他竟提前回来了。 眼看着自己腰上长了一圈肉,我深知自己不能在胖下去,于是这几日吃的少。反正午膳他也不回来,我就吩咐厨房少做些。 这不,他这一回来,一张桌子就又被摆满了。 连酒也没有,我就陪他坐在桌前,随意吃了两口青菜。 “这几日,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他问的突然,我不意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看满桌子饭菜,有荤有素,有菜有汤,甚是丰盛。 灵机一动,我答道,“哦,我是觉得,做这么多吃不了也是浪费,于是就让人少做了些。其实,我吃的也不少。” 他似乎是嘟囔了一句,“好不容易才长了些肉。”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问他,“你说什么?” 他又道,“我说,七王府的钱来路干净,就算是浪费了也不用你来愧疚。你只管吃,我养得起,不用想着替我省钱。” 什么叫七王府的钱来路干净?他这意思,分明又在暗讽爹爹贪污银钱的事了。 我心中不快,却也发作不得,将筷子往桌上一放,道,“我知道七王爷是个干干净净光明正大的有钱又有权的人,你不必时时提醒我。我吃饱了,七王爷您慢用。” 看他那脸色也知道,八成又要发火。 我脚下快,说完便出了来。果然,刚出门,便听见他在里面对着桌子重重一拍。 饶是我说过了每日不用上这么多菜,这厨房里的师傅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每上的菜品类数量也越来越多。 没办法,我只好亲自去厨房去看看。 “给王妃请安。” “起来吧。” 马上就到午膳时间了,偌大的厨房里,几十人正是忙碌时候。 我与那领头的师傅说,“每天中午几乎就我一人用膳,实在用不了这么多,自今日起,菜品都减半吧。” 那师傅似面有难色,“这-----” “你放心,回头,我会同七王爷说的。” 听我这么说,领头的师傅这才应了,“是。” “还有,以后,中午也添份粥吧。哦,就是我早上喝的那种。” 看那师傅脸色,似乎这个要求似乎比第一个要求还让那师傅为难。 “怎么,不行么?” 那师傅忙道,“不是不是,只是,那粥,不是我做的。” 我看看厨房里忙碌的几十人,想每道菜工序复杂,也不是领头师傅一人就能完成的。这粥,也许是别的师傅做的。 “那敢问,是哪位师傅做的?” “回王妃,这粥,不是厨房里的人做的。而是---” 这师傅啰嗦,他该不是连谁做的也不知道吧,“是谁?” “额,是七王爷做的。”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哈,你说什么?” 那师傅又道,“王妃。您每日喝的粥,的的确确是七王爷亲自做的。他每日早上会准时到这厨房来,将粥做好,吩咐我们给您送去才走。” 厨房师傅将这话说得一本正经,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哦,我知道了。” 慕渊会熬粥?这真是个稀罕事。 我突然想起来,不久前的某天,我在史府与晚薇喝得烂醉,是七王用自己的车驾将我送回去的。我醒来的第二日,桌子上就放着一碗粥。那时候,他卷着袖子说,“你自己吃吧,本王还要赶着上朝去。” 难不成,那时候我吃的粥,就是他做的? 这事儿着实让人好奇,我决定等明天一早一探究竟。 这天清晨,我醒来,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时候还早,天才刚亮了没多久,我瞥见慕渊还好好躺在我身边。他征战沙场的人,想必警觉。未免他发觉,我便又不动声色将眼睛闭上。 果然没过多久,他便起了。 我忍不住,又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只见他正背对着我穿衣,他睡觉只穿一条衬裤,这我是知道的,可还从未仔细看过他。眼前的慕渊结实的脊背线条完美。肌理分明,左肩处,麦色皮肤上蜿蜒着一条不大不小的伤痕,我自然看不出是什么兵器所伤,但就那疤痕来看,许是要跟他一辈子了。 目光控制不住顺着他的脊背一路往下,那夜的疼痛我可一直没忘记。刚好他将里衣披在了身上,遮了个严实。也不知是不是他听见了什么声音,竟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来看我。 饶是他在快,也是快不过我闭眼的速度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重新想起,又很快停了。等我在睁开眼,他已经不在房里了。 我也马上起床,穿戴好,悄悄去厨房。 清晨的厨房,已经开始忙碌了。 我悄悄躲在厨房外不远处的一棵树后。 想不到,慕渊果然来了厨房。碰上背着一筐蔬菜的家丁,那家丁见七王在厨房竟也不觉奇怪,熟稔地行了个礼,慕渊点了点头,二人擦肩而过,看起来轻车熟路。至于别的厨房师傅。见了他竟也都丝毫不觉得奇怪。 难道,这七王,以前每日也都是自己做早膳的不成? 因为怕他发现,我便站得远了些,他进了厨房,我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实在是抵不过好奇,我决定进去看看。他也没说过。这厨房我不能来。 才刚进门,我便看见他将衣袖挽起,站在灶前,身边放着已经洗好的米和一小碟新鲜花瓣。他正熟练地烧水,添米。 我站在门口看了他许久,他甚至会拿起一柄小扇子,轻轻扇着灶火,控制火候大小。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还是那个统军数十万就要登基为皇的七王么? 直到有人看到我,喊了一声“七王妃。” 他这才抬起头,朝我看来。 我迈步进去,走到他跟前,锅里的粥已经散发出了浓浓的米香。 显然,他没有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神色躲闪,似有尴尬。不过,他这表情藏在水汽氤氲里,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他惯有的淡定冷漠。 我笑道,“想不到,七王爷您还有这个爱好。” 我的打趣,他没有听到一般。只专注地盯着锅里轻轻翻腾的米粒。而后又旁若无人地长臂一展,越过我身前,将那盛了花瓣的碟子端在手里,随时准备将那新鲜花瓣放进去。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似我不过是一缕可有可无的透明空气。也不对,准确的说,应该是好像一个碍事的石头。 我打趣不成。肚子倒是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肚子饿了会叫这回事儿,很多时候非常尴尬,可又是完全不可控制的。更多时候只能束手无策任其突然发作,更何况是在厨房这种地方,就更容易咕咕叫了。 我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清楚地看见水雾米香里,七王轻轻侧了一下头,先是瞥了一眼我,又不着痕迹看了看我的肚子。 我咽了口口水,伸头瞧了瞧锅里,问他,“呵呵,七爷,粥,好了吗?” 他仍是不理我,将花瓣放进粥里,随后熟练地拿起旁边的白玉碗。 慕渊府里的厨房很大,厨房靠窗的一个角落远离灶台,还搭了扇窄屏风,不大的空间放着一张小桌子,收拾得颇为干净。看样子,那地方,是故意隔出来的。 锅里的粥,刚好够慕渊盛了两碗,被他放在一个托盘中。 立刻有人过来,将那托盘端起来,径自走到屏风后,将两碗粥摆在那张小桌子上。 我跟着慕渊走到桌前。在他对面的位置坐好。 我已经顾不上问他是怎么培养出这值得夸赞的爱好的,拿了勺子,盛起一勺粥就要往嘴里送。 他坐在我对面,道,“小心烫。” 我吹了吹勺子里的粥,那花瓣浮在白米上,还很是新鲜,米香与花香混合在一起,煞是诱人。 我一口将那粥吞了,果然与我每个早上喝的味道都一样,我问他,“你每天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吃饭吗?为什么不让人端去房里?” 他答得也简单,“你睡得沉,我起得早。” 078 小师兄 他好像又想起什么来,将勺子放进碗里,看着我道,“你今天是不是一早就醒了?” 我突然就想起了他的裸背,还有他左肩上那道伤疤,低头又喝了一口粥,道,“没有没有,你走了我才醒的。” 他道,“楚延,你一说谎,不是结巴,就是重复。” 我一愣,问他。“刚才,我结巴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不在说话,我回过神来,合着他每句话都是坑,就等着我自己承认呢。 我忙转了个话题,道,“七爷,您这粥熬得功力深厚,只是,每日都喝您亲手熬的粥,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他面前的碗已经空了,他拿起一旁的绢帕拭了拭自己唇角,又擦擦手,道。“你每日给我送茶,我给你熬粥,很公平。若是你下次能将沏茶的水在烧开些,顺便用些心,就更公平了。” 所谓吃人家的嘴短,见他起身要走,我忙附和他,“是,七爷这建议提的很好,我会认真采纳然后改正的。” 根据慕渊的建议,我决定好好将这沏茶的手艺好好提升一下。想我蕙质兰心(咳咳,不许笑),若是找个茶艺师傅来好好教一教,还是有很大进步空间的。 府里有个专门烹茶的嬷嬷,听说,先前她给慕渊送茶,一送就是十几年。 “王妃,这茶啊,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还有,这用水也要讲究,好茶配好水,最好是无根之水。” 我问那嬷嬷,“无根之水?什么是无根之水?” “所谓的无根之水啊,就是眼泪。” 我听了甚是惊奇,“什么?眼泪?” 这事稀奇,难道要我哭着给慕渊沏茶不成? “嬷嬷,您不是开玩笑吧,我可哭不出来。” 那嬷嬷笑道,“这眼泪不是指人的眼泪,是那花草的。说白了,就是露珠。” 我点点头,“哦~原来是露珠啊。可是将那么小的水珠一滴滴收集起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那嬷嬷又道,“王妃,若是有心,这些也不是难事。”她说着将一片茶叶拿起,放在我面前,道,“这茶叶,也要一片片仔细挑。虽然制茶过程中已经精挑细选,可这茶叶要入水,还是要在仔细挑选的。” 原来,沏个茶,也有这么多讲究。 直至中午时分,我还在厨房,反复想着烹茶嬷嬷与我说的诸多细节。什么辨叶,识色,闻香。步骤颇为繁琐。 正在我头疼之际,浣浣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 她来时我正边摆弄茶盏,边回忆嬷嬷说的要点,她这一来,一下将我打断了。 浣浣道,“小姐,外面有人找你,是个小孩儿。” 我一边重新想着那嬷嬷说的烹茶口诀,一边问她,“小孩儿?我可不认识什么小孩,该不是个要饭的小乞丐吧。你给些银子不就得了?” 浣浣凑到我跟前,又道,“不是个小乞丐,准确的说,是个小和尚。哦,对了,他还说,是你的师兄。所以,门口侍卫才让我来告诉您一声的。” 我听了手里的活儿,放下正拈着的一片茶叶,“浣浣,你说什么?我师兄?哈,还是一个小孩儿?” “对啊,您赶紧去看看吧,他就在门口呢。” 我已经有许多时日没见过我那神出鬼没的烟鬼师傅沈婆了,我是既不知道她去了哪也不知道她何时回来。 这次,真是她派人来给我送信了也说不定。毕竟,世道诡异,关于斩人情丝的那本小册子,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她。 “我这就去看看。” 到了门口,门外果然站着个小和尚。中午太阳正高,那小和尚正穿着有几分宽大得不是很合身的僧袍站在阳光下,远远看去,溜圆的头顶竟然还在太阳下反着亮亮的光。此刻,他正踮着脚,伸着脑袋往高高的王府大门看来。 见我出来,他小手摁着自己的小膝盖,爬上几级台阶。慕渊门口修的这台阶,气派是气派,可对这么大小的孩子来说,确实有些高了。 他气喘吁吁站定了,一指我,嫩着嗓子大声问道,“你是不是叫楚延?” 我的名字从这么个小孩儿嘴里喊出来,颇为有趣。我还未来得及蹲下身子去逗逗他,身边站着的一个侍卫冷声道,“大胆。” 侍卫这声大胆说得极为心虚,听他的口气,倒好像也是怕吓着了这个小孩儿一样。可是出于职责,又不得不及时这么说。 这场景,我觉得好笑。那小孩儿光着脑袋,丝毫不惧,居然瞪了那出言喝他的侍卫一眼,道,“又没问你。” 眼见着那看门的侍卫吃瘪,却对这个小孩儿发作不得,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蹲下身去,与他平视,道,“小和尚,我的确是叫楚延。你又是谁,我听说,你要找我?” 那小孩儿松了口气,道,“楚延,我不叫小和尚,我是你师兄,是师傅让我来找你的。” 我掏掏耳朵。唯恐自己听错了,于是又问了他一遍,“什,什么?小屁孩儿,你刚才说你是谁?” 他往前挪了几步,干脆趴在我耳朵上,卯足了劲儿。喊道,“我不叫小和尚,也不叫小屁孩儿。我说,我、是、你、师、兄。” 他说完又站了回去,就算耳朵被他喊得嗡嗡响,我也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 “看着比师父年轻多了,怎么耳朵比师父还背---” 他说的师傅,难道真是沈婆婆? 好不容易耳朵不响了,我问他,“那我问你,你师傅姓什么?” 这话,本来就是我为了验证他身份才问的。没想到他伸出小小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脆生生道,“也不发烧啊,师妹你是不是傻了,师傅当然姓沈啊。” 得,这个光头小孩儿,说不好还真是我师兄。 我看着他忍不住嘴角一抽,道,“那。师傅让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一拍自己圆圆的脑袋,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他拿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递给我,“喏,师傅给你的。” 我从他那小手里接过那个皱得不能在皱的纸,抖开。只见那张纸缺了一个角。好像是被什么烧掉了,隐隐还有些发黄。 我凑近了一闻,哦,是师傅的烟丝味不假。再看那字迹,与我见过的小册子上的笔迹一模一样。这信,还真是沈婆写的。 信上总共也没几个字,可表达的意思丝毫不含糊,说白了,就是她没钱了,派这小孩儿问我要五千两银子。 只要替我剪掉情丝,我来生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这话是我央沈婆帮我斩去烦恼的时候说的不假,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已经等不及我的来世,直接要求今生兑现诺言了。 也罢,谁叫我喊她一声师父呢。 问题是,我现在住在慕渊府上,最近手里没有生意,先前他给的钱又悉数被我花了。如今让我上哪里去给沈婆弄五千两去。 我还是将那小孩儿领了回来。 我看他坐在高高凳子上,只有短短的小腿垂下来。我吩咐厨房师傅给他弄了些吃的,此刻他正趴在桌子前面,小小的手正拿着筷子扒着一碗米饭。不时夹几口素菜。那白玉筷子在他手里显得特别长。 我也趴在桌子上看他狼吞虎咽,“小孩儿,你一路都是怎么过来的?师傅竟然都没有给你钱吗?” 他头也不抬,一边扒饭,一边道,“化缘。” 我想了想,明白了。“哦,就是要饭啊。” 他一口饭噎在嘴里,直拿小手拍自己胸脯。我忙自己手边的茶盏递给他。 他喝了口水,顺了顺气儿,童音稚嫩却一本正经纠正我,“是化缘,化缘!” “是,是化缘哈,你别激动。” 他咳了两声,想是吃得差不多,坐起身子来,又一板一眼道,“还有,我不叫小孩儿,我是你师兄。” 听他不断强调自己身份,我颇有些无奈。虽然沈婆信上也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看他那严肃的样子,我问他,“那好吧,小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啊?” “圆圆。” 我看了看他寸草不生的脑袋,道,“唔,这名字,该不是师傅给你起的吧。” 他点了点头,又重新拿起筷子,扒着碗里没吃完的饭。 直到他将面前那个大碗里的米饭吃了个干净,我仍旧有些不可置信。这竟然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岁孩子的食量。 他将那碗放下,道,“饱了。” 呵,粒米不剩。 我又问他,“圆圆,那你何时回去找师傅去?” 他答,“不急不急。” 什么?什么叫不急? 他又补充道,“还有,你得叫我师兄。” “好,好。那小师兄,你不是还要给师傅送钱去的吗,为何不着急?” “送钱不用那么麻烦,我自有办法。”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就暂时在你这里住下了。”他又拿出沈婆写的那封皱巴巴的信,道,“这是师傅说的。” 079 无根水 我示意他把那信收起来,“好,好,我知道了。” 随即又开始犯愁,也不知道慕渊回来,看到这突然多出来的小孩儿,会怎么处置他。 这不,我还没想好该如何跟慕渊说,他就回来了。 慕渊回来的时候,我正趴在桌子上,打着呵欠陪我那小师兄下棋。 圆圆伸出一根手指来,指指棋盘,道,“师妹。你专心点,这眼看就又要输了。” 看着满桌残局,整整一个下午,我早就输习惯了。 我伸伸懒腰,“是,是---小师兄---” 冷不防往门口一瞥,恰好看见慕渊回来。 他迈步进来,看见那个小孩儿,问我道,“这个小鬼头是谁?” 若我说这个小和尚是我师兄,慕渊会信吗? “慕渊,这个---这是圆圆。” 慕渊眉头一皱,看了看圆圆,道。“圆圆?” 圆圆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慕渊跟前,双手合十,小腰一弯,随即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慕渊,道,“既然她是七王妃,那么你就是七王爷吧。” 这小子年纪小,脑子却是机灵得很。 慕渊低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小不点,点点头。 圆圆又开口,“那,她是我师妹,叫我一声师兄。你既然是她夫君,就也随她叫我一声师---” 我见事不好,忙蹲下身去,捂住他的嘴,对慕渊道,“叫他圆圆就好,呵呵,圆圆。” 这小孩儿胆子也太大了些,竟然想让慕渊叫他师兄了。 圆圆的小手使劲扒着我的手,我瞪他一眼,在他耳边恶狠狠道,“在乱说,米饭给我吐出来。” 一提米饭,他果然老老实实,不在挣扎,也不在说话。 我很庆幸,慕渊没有将圆圆赶出去。 可是,五千两这个数字对如今的我来说,确实是太大了些。 我将浣浣叫了来,问她,“浣浣,你知不知道,我爹以前,都爱把钱藏在哪里?比如,埋在地里什么的。” 浣浣看着我道,“小姐,您都不知道,我哪里会知道呢?还有啊,抄家那天,七王爷带人将相府的地面都掘开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钱。” 我叹了口气,暗暗道这慕渊做的够绝。 “不过,小姐,您若是需要钱,我可是记得。您嫁进七王府来的时候,带的嫁妆可不是一般的丰厚。老爷疼您,粗粗一算的话,别说五千两了,一百个五千两也是绰绰有余的。” 我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我前半辈子对钱是没什么概念的,好像只要需要花,随时就会有。 “浣浣,你可知道,我那些嫁妆,都放哪了吗?” “小姐,这是在七王府,这个恐怕您得去问七王爷了。” 夜色已深,我躺在床上,半支着身子,打了个呵欠,看着不远处,灯火下,圆圆和慕渊依旧毫无困意地坐在桌边下棋。 圆圆皱着眉头,正紧紧盯着慕渊手里即将落下的那子。 慕渊似是有意逗他,修长的手指夹了那粒黑子,作势要落下,又忽的又拿起。 如此几次,圆圆眼睛竟盯紧了他捏着棋子忽高忽低的手,一眨不眨。 不多时,便传来圆圆稚嫩的声音,“我不服!七王爷,咱们在来!” 慕渊看着对面坐着的小家伙儿,道,“都一个晚上了,你还不服?” 椅子宽大,圆圆的两条腿都轻松搁在上面微微晃了晃。光溜溜的小脑袋在灯火里发着亮。 “对,不服!” 时候已经不早,慕渊一边收棋子,一边道,“果然不愧是同一个师傅教的徒弟,跟你那个师妹一个德行。小鬼头,你该睡觉去了。你的不服,留到明天吧。” 圆圆隔着桌子,越过棋盘,探过小小的身子,拉住他的衣袖,可怜兮兮,“不行不行,你可不能走,我今天还没赢过呢。” 慕渊看着他道,“什么叫没赢过,你下午和你师妹下棋。不是你一直在赢吗?” 谁知那小孩儿却道,“赢她不算赢,赢你才算!” 呵,什么叫赢我不算赢,非得赢了慕渊才算赢? 慕渊笑道,“小鬼头,你说说,为什么赢你师妹不算赢?” 圆圆道,“就我师妹那棋艺,谁都能赢她,所以老赢她也没什么意思。” 我一听,白了那小家伙一眼,躺下,翻了个身朝里,不在看他们。身后传来慕渊的轻笑声。 过了没多久,身后的被子被人掀开,床褥轻轻向后塌陷几分。 “不过是被个小孩儿嘲笑而已,这就不高兴了?” 我回头白他一眼,“谁说的,圆圆那个小屁孩儿,我才不与他一般见识。” 我看见慕渊似乎又笑了一下。道,“他自称是你师兄,这次来找你,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找我当然是来要钱的,一要就是五千两。我突然想趁机问问慕渊我的那些嫁妆哪里去了。 我转过来,支起身子,凑到他跟前。“慕渊,我想问你个事情。” 他轻轻闭着眼睛,“说。” “嗯---我想问你,我嫁给你的时候,有没有带嫁妆来?” 他躺的自然,轻合眼眸,随口答道,“自然带了。” “那---我的那些嫁妆,都放哪了?” 他这下倏地睁开了眼睛,转过头来,看着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他目光从我脸上开始一点点下移。我一直期待着他回答我嫁妆究竟放哪里去了,这才注意到他神色已经有些不对劲。 混迹云水楼,我如今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上次的疼痛,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拢了衣襟,将身体缩进被子里,道,“我困了,先睡了。” 至于我爹给我带的大笔银钱。他直到最后也未回答我。 今日我到厨房的时候,他刚刚将做好的粥盛出来。 我与他对面而坐,吃完早膳,他临走时,拿出一串钥匙来。 他将那串钥匙放在我面前的小木桌上,钥匙总共两把。 我看着那两把钥匙,从粥碗前抬起头问他。“慕渊,这是哪里的钥匙?” “七王府总共有东西两个库房,东库房里放的是现金现银,兴许还有些珠宝,具体数字是多少我记不清了,你若想知道,可以去账房问问。西库房里放的多是些古董瓷器,还有几件珍奇,若有你喜欢的,可以去叫人搬出来。”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还有,这钥匙----” 他顿了顿,只说,“你这几日的茶,很有进步,算是奖励。” 他说我的茶有进步,那还用说,烹茶的口诀我已经倒背如流,就差取用无根之水了。 “还有,本王的王妃,看上的东西想买就买。无须为钱发愁。” 慕渊这话,颇为动听。 他将那钥匙留给我就走了。可是,师傅管我要的五千两,我还是不能从他库房里支。 早上先慕渊一步起床,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我今天约了烹茶的嬷嬷,要她教我采那无根之水。 嬷嬷将我带到七王府荷花池边上,道。“七王妃,这荷花池水?膝深,以往,都是老身亲自下到荷花池中,为七爷取无根之水的。您既然有心要学,那么,就换做您来吧。” 她说着将一个瓷碗递给我。我双手捧了。 “王妃,这么大个瓷碗,要三大碗水才能煮出一盏茶来。” 我将裤腿挽起来,脱了鞋袜,“知道了。” 伸脚试了试池水,早上的池水还很凉。我又将脚缩回来,将手里的碗交给嬷嬷。 “嬷嬷,等我下去后您在将这碗递给我。” “好。” 我咬了牙,用手搓了搓脚,将心一横,下了那冰冷的荷池中。河底的淤泥松软,除了有些凉,踩着倒还算舒适。 嬷嬷弯腰将碗递给我。 荷叶田田,宽大厚实的绿伞上个个带着些露珠儿。 阳光渐渐出来,三个碗里的水都已经满了。这时候,双脚踩在水里,反而不觉得那么凉了。 我直起腰来,看着面前田田荷塘。一回身,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走到了这荷塘的中间。 遥遥望去,清晨金色阳光下,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我一手将碗端稳了。一手遮挡在额头上。 远远地,岸上,似乎站了一个人,那人的位置,距离荷塘还有些距离。 一袭黑衫,站得挺拔笔直。 他本就高大,此刻又站在岸上远处。有那么一刻,我似乎觉得,他历经风霜,生来就是要统治这天下的。 080 戏彩坊 待我一步一步走到岸边,嬷嬷先将我手里盛着露珠的碗接了,又一把将我拉上来。 腿上脚上都沾了些泥,这鞋袜是不能再穿了。 嬷嬷道,“王妃,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新的衣服和鞋袜,您清洗后就可以换上了。” 我点点头,反正太阳已经出来了。慕渊是个讲究的人,府里的地面铺得极其平整,路面连粒碎石都没有,也不觉得硌脚。于是,我打算就这样先走回去。 此时,我在往先前慕渊站的那地方看,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 八成是又去厨房了吧。 刚走了没两步。后背一暖。 却是慕渊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那双铁臂,此刻就箍在我腰上。 这还在七王府的院落里,来往的仆人那么多,他们可都看着呢。 我有些不自在。且这行为,的确不像老练成熟的七王的作风。 “慕渊,你干什么。” 我挣了两下,他仍是不动,抱着我在荷花池旁站着,我提醒他,“这么多人呢,你快放开我。” 他这才松了手。 一口气还未松,他将我松开后立刻又换了个姿势,改成将我抱在了怀里。 “哎,慕渊。你----” 他只说,“地上凉。” 房里果然已经备好了热水。 他直接将我放在椅子上,又端了那盆热水,抬起我的双脚。他这动作一气呵成,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将我的双脚放进热水里,又将裙摆衬裤都卷上去,亲手拭着我腿上的泥污。 我明白过来,先是吓了一跳受宠若惊,随后就想把自己的腿抽出来,不料,却被他牢牢按住。 “别乱动!” “七王爷,我自己来就好。或者,你把浣浣叫进来。” 他不说话,可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最后,他又拿了一旁干净的布巾,要给我擦腿上的水。 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亲力亲为。一欠身,就抢了他手里的布巾。 “我自己来就好,我自己来。” 他也不在强求,从那水盆前站起身来。 擦干了腿上的水,穿上新送来的鞋袜。 慕渊道,“以后,不要去荷塘里去取露珠了。你往后给我沏茶,什么水都行,无须讲究那么多。” 我看着他认真道,“那可不行。我说过要比素心做得好的。我楚延说到做到,最起码,在沏茶这件事上得是如此。” 他又说,“那,明日叫别人替你下去取。” “那可不行。七王爷,你只知道喝茶,可不知道这好茶是如何沏的吧。若叫别人去,他们能知道多大的露珠能用,多大的露珠不能用吗?还有还有,这茶啊,跟酒一样,同样的方法,若是换一个人经手,那味道就变了。” 我这人固执,他到底是没能拦住我。 直到有一天,那烹茶的嬷嬷说,“王妃这茶,可以给王爷送去了。而且,以后,王妃再也不需要老身来相教了。” 我对那嬷嬷行了个礼,“多谢嬷嬷这些日子来倾囊相授。” 那嬷嬷和善,笑道,“难得王妃对这茶艺能如此用心。先前,老身也是万万没想到。王妃千金之躯竟能真的每日下得那荷塘为王爷取水。王妃,老身有一言相告,王妃在这茶上用心,更要在人上用心。” “是,我记住了。” 那嬷嬷的一番话,最后一句我没怎么明白,不过想来也多半是在夸我。 我将那茶水放在托盘上,亲自给慕渊送去。 书房,照例是几个我不认识的官员围在慕渊桌前议事。 那茶水还未送到慕渊桌前,就被史世子拦下了。 那史世子笑道,“呦,王妃又来送茶啊。敢情七王府的银子,该不是全用来买茶叶了吧。哈哈。” 这史家世子向来开玩笑不分场合,我之前是在茶水里放多了茶叶不假,可我没想到他竟敢在慕渊面前公然嘲笑我。 我不打算理他,他却不依不饶。一伸手就将我端着那盏茶的杯子盖儿掀开了。 “来来来,让我猜猜看,七王妃这次又将那名贵的茶叶放了几斤几两?” 他伸头一瞧,愣了一下,又对我道,“可以啊,七王妃,有进步。这回,这茶可是不多不少,清香四溢,闻着都清甜。” 听了这话,我颇为得意,夺回他手里的杯子盖儿,盖好,端到慕渊面前。 他将茶盏端在手里,轻轻尝了一口。 我忙问他,“怎么样?” 他将茶盏放下,道,“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 我拍拍他的肩膀,得意道,“那当然,无根之水,配千金一两上好的碧珍,再加上我这双巧手,能不好喝吗。” 在座的还有前来与慕渊议事的几位朝臣,对慕渊道,“那你忙吧,我先出去了。” 慕渊点点头,“嗯。” 才刚出来书房的门,我便想起来,方才的茶盘忘记拿了。 我又返回去,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恭喜七爷,终于将那骄横的小王妃驯得服服帖帖了。”这声音。这般调侃的语气,除了那史家的世子,还能有谁。 随后传来一阵哄笑。 我竟不知道,在慕渊面前,竟然还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笑他。我以为,他们个个都如我一样,曾经怕他怕的大气都不敢出。 我悄悄贴在门边,刚好可以看到一些里面的情况。 其中一人又道,“是啊是啊,敢问七爷可是使了什么手段,才让七王妃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哈,这女人哪能拗得过男人呢?” 其中又有一人道,“哎,你看七爷脸是不是红了?” 慕渊敲了敲桌子,正色道,“你们几个,正经点。商河的事,要尽快办。” 几人纷纷附道,“是。” 我推开了门,径直走到慕渊跟前,将那茶盘拿了。方才还调侃的几人瞬间倒是都低头不说话了。 顺带一连白了他们几个一眼。我出了书房门。 根据沈婆那纸条上的日期,这五千两银子在几日后必须给她送去,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这日,我拉着圆圆上了街。 圆圆一手举着一串长长的红彤彤糖葫芦,一手软软嫩嫩握着我的无名指和小指。这是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了,行道宽阔,两旁繁华。各路小贩叫卖络绎不绝。 圆圆一边舔着手里的冰糖狐狸,一边伸出圆胖的手指,指指街边一个小摊子,“师妹,你早上吃那么少的东西,不如再买些栗子酥吧。” “太甜。” “那,菱粉糕呢?” “太腻。” “阳春面?” “太咸。” “杏仁茶?” “-----” 圆圆说着,牵着我就要往其中一个摊子前凑,“师妹,我猜,这是做的糖蒸酥酪。” 废话,那摊子前的牌子上写着呢好吗。 从街头到街尾,什么栗子酥,菱粉糕,杏仁茶,糖蒸酥酪,合着这小子吃了个遍,一样都没落下。 最后,我与他坐在一个面摊前,来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我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看他对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摩拳擦掌。 面若龙须。菜似碧玉,汤清鲜香。最重要的是,那一个大碗,对圆圆来说,足像个小脸盆了。 圆圆的饭量,早就见怪不怪,倒也不用担心他会吃撑。 我忍不住敲敲桌子问他。“小师兄,你跟着师傅这么久了,我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你?” 他吸溜了一根面条,道,“我在陵台山下给师傅采烟,你又怎么可能见过我。” “陵台是哪里?” 一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眼下了嘴里那口面,转而两颊已经又塞满了面条。嚼了两口对我道,“陵台就在陵台啊,什么在哪里。” 我叹了一口气,他现在眼里只有那半碗面了,哪里会顾得上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我闲得无聊,继续问他,“那,你不好好采烟,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打了个饱嗝,将最后一口汤也尽数喝下肚。 “师傅不是没钱了吗,让我找你要钱来了。” 呵呵,这小孩子,还真是耿直。 “那小师兄,你看。师傅教我剪人情丝,除人烦恼。我既然叫你一声师兄,想必你该比我厉害才是。” 圆圆的小肚子在衣袍下微微鼓着,听我这么说,他坐在我对面认真道,“那当然。” 我一听来了兴趣,忙问他。“小师兄,那你说说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闻言歪着脑袋认真想,看样子应该是不知先与我说哪一个才好。 我心道,难道我这小师兄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小小的人儿其实如传说中仙人的座下仙童般,深藏不露? 谁知,他将面前吃空的那个大大的面碗翻过来,对我道,“这算吗?” 我嘴角一抽,他举着碗一本正经的样子竟让我一时无法反驳。 确定他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后,我对他道,“呵呵,算,当然算。” 毕竟我都没有办法一次性吃掉那么一大碗面,当然得算。 我将一锭银子搁在桌上,起身就走。 圆圆从凳子上蹦下来,追到我身边,主动伸手拉住我的两根手指,得意道,“这算什么,师妹,咱们在去那边那条街逛逛吧。” “下次,下次吧。小师兄,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毕竟我今日与他出来不是吃,而是寻个法子找钱来的。 我在一间店门前停下来。 圆圆抬头看看那店里的匾额,问我,“戏彩庄。师妹,这里是听戏的地方吗?里面有没有茶点可以吃?最好是桃心酥。” 我敲敲他的头,“就知道吃。这里啊。虽然不是听戏的地方,但是不仅有茶点可以吃,还有你要的五千两。” 所谓无本万利,戏取人财,除了赌坊还能有哪里呢。 我蹲下身来,嘱咐他,“小师兄,待会儿进去,你可得好好跟在我身边。”我捏捏他这几日圆了几圈肉嘟嘟的脸颊,“我这小师兄长得这么讨人喜欢,若是被人拐走了我可是要伤心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此时他竟脸颊微微红,对我认真点头,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乱走的。只是你别忘了,咱们要早点回府。我昨天与七王爷下棋时候听说他新请的厨房师傅到了。” 081 戏彩坊(2) 我站起身来,满脸黑线,“哦,知道了。”我不在担心他会走丢的事情。毕竟,我这个师兄,不是谁家都能养得起的。 这戏彩庄,是京都最大的赌坊。 在这里倾家荡产的常有,发家致富的却不常有。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才不得不来这儿试试手气。 我带了圆圆,找了张桌子坐下,立刻有人送上来了茶点和茶水。那一碟点心,竟然还真是桃心酥。 我指指面前的茶水。对那小厮道,“把这个,换成酒。” 那小厮又收了茶盏,对我道,“好,您稍等。” 等那小厮的空儿,只听得旁边一桌不知怎么吵了起来。 “这下,我看你还有什么能拿来赌的!” 说话的人是个中年男子。巧了,那男人我认得,当年爹爹修建园林时,他曾出钱在院子的碧湖上里修了一座碧玉桥。 久闻这陈员外好赌,好在他家产庞大。京都多家粮店。茶楼都姓陈。爹爹倒台后,陈员外这几年起起落落,靠着以前攀上的各种关系,其财力仍旧算得上雄厚。 “陈员外,谁说我没的赌了?” 说话的这人猖狂,明明连腰上的珠玉坠饰都摘了搁在桌上了,身上除了一身素净衣裳再无其他。 那陈员外闻言也如同我一样满是轻蔑,笑道,“敢问,竹公子可是要将这一身的衣裳也当做赌注了?早就听说竹公子是个才子,恕在下孤陋寡闻,还没见过才子光着身子出这赌坊的样子,哈哈哈。” 只见那被嘲的年轻公子丝毫不在意,道,“谁说我没的可赌要赌自己的衣裳了?陈员外,我这赌注,别人可能不稀罕,可你一定求之不得。” “哈,我陈家最不缺的就是珍奇异宝。想当年,我陈家府上的东西,就连楚相那个见钱眼开的老狐狸都没见过。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个穷小子手里能有什么东西是本员外求之不得的。” 嘴里的一口酒还没咽下,听他说到爹爹这只老狐狸,我被呛了个正着。 在看陈员外对面的那公子,陈员外说的不错,他那幅形容,是穷酸了些。 那公子从容吐出两个字,“含笑。” 果然,那陈员外听了这两个字,也不在嘲笑他,转而一本正经问他,“当真?” 若我没记错,云水楼琴笙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就叫含笑。 那斯文公子果然起身出了门,不多时,就将一个小丫头拉了进来。 “陈员外,你看,这个丫头,合不合你心意?” 低头站在那儿的果然是我认识的那个含笑。半个月前,我才见过她。 彼时,她正得意地挥着一柄丝绢小扇,“七王妃。您该不是连竹公子都不知道吧。” 哦,那时候,她来给我送信,好像颇为推崇那个叫竹黎的画匠。 我后来也去过云水楼,琴笙身边换了一个丫头,我当时虽觉得奇怪,顺带提了两句,琴笙不愿多说,我也就没深究。毕竟,云水楼的姑娘多,客人杂。琴笙换个丫头也没什么奇怪的。 至于含笑口中的那个擅画的竹公子,我向来对这些画和人没什么兴趣。 在看眼前赌场里的那个小丫头,那里还有半个月前的笑靥如花,恣意自在。此刻正唯唯诺诺低着头站在那个穷酸书生跟前。 我还记得这小丫头爱美得很,曾站在我家门口甩着衣袖与我说,“延延姑娘,您许久未上街了吧。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 在看她今日身上的衣裳,也不是云水楼开肩露背的风格了。简单的粗布,普通的剪裁。一脸素容,半点脂粉未施,与一个普通又怯懦的邻家女孩无异。 她此刻的样子,让我实在没法将上次那个与我调笑伶牙俐?,且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丫头联想在一起。 我坐在桌角,含笑一双眼睛都在身旁男子身上,也没注意到我。 那男子又将含笑往前推了一把,将她推到那个陈员外面前。 “怎么样?陈员外打算出多少钱?” 含笑这小丫头比我还要小上许多,那陈员外已年过半百,此刻正看着含笑,双眼恨不得都沾在她身上。 半晌,才将微张的下巴合上,伸出五个粗短的手指,“五,五千两。” 那男子大笑,伸手挑她的下巴,迫她抬头。 “陈员外,您可看好了,这可是您心心念念的含笑啊。我听说,您三番五次去云水楼替她赎身,皆被那个花魁琴笙给挡了。我虽不知您每次都是出了多少钱,可您就出五千两,是不是太少了点。毕竟,若不是我。她还在那个花魁手里,您就是出五万两也不一定将她买出来呢。” 那男子顿了顿,看了看身边含泪的姑娘,冷声道,“陈员外,就算是个普通青楼女,也不止这个价。” 后面那半句,他又将声音压低了些,可我还是听到了。 他说,“何况,还是个雏呢,更重要的是,这雏,您刚好喜欢不是?” 一口酒憋在嘴里,听了这话,我却无论如何都咽不下。 “那,一万两。竹公子,我也不与你赌了。”他说着将桌案上刚刚赢来的一堆银子推到那书生面前。“还有,这些我也不要了,你就直接将她卖给我,如何?” 呵,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公开买卖了。 那书生看看面前的银票和大堆银钱。并没有说话。 陈员外果然是个有钱人,看书生不应声,立刻又加了码,“竹公子,两万两!” 那书生笑道,“成交。” 随后掀起衣襟,开始一把一把将桌上银钱往自己衣襟里装。 而那陈员外,已经伸出自己的手往含笑脸上摸去。 “笑笑,你终于是我的了,哈哈。” 我将酒盏重重放在桌子上,起身道,“慢着!” 那陈员外停了手,扭头向我这边看来,皱眉问,“你是谁?敢管老子的事?” 含笑见我,先是有些惊讶,随后又将头别过去,似乎不愿让我见到她现在的样子。 我走到那桌前。“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戏彩庄。按规矩,只准赌博,不准买卖。我看陈员外难不成是想坏了规矩?” 那陈员外不屑,道。“你一个女子,凭什么对老子指手画脚?老子是赌博还是买卖,关你屁事!” 我从来都不知道,当年毕恭毕敬跪在相府门口,要求为新建的楚宅添一座碧玉桥的陈员外原来也有如此猖狂一面。 “好,你们的买卖我不管。陈员外若是有种,就与我赌一把,如何?” 陈员外轻蔑看了我一眼,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骰子,又摸摸自己手上的几个扳指。 “本员外可不是什么都赌的人,若要与本员外赌,得先看你的赌注才行。” 我略一思索,脱口而出,“京都顺河街40号。本小姐在那里有一座宅子,你若是赢了,那宅子就归你,如何?” 此话一出,在座莫不唏嘘。 他们哪里会有心追究那京都顺河街40号是什么地方。他们都只顾着一边看热闹一边感叹又一个丧心病狂的女赌徒就要诞生了。 那陈员外如此精明的人,许是很久没碰到这么大的赌注了,一时精神起来,不假思索,说起话来吐沫横飞。 “好!本员外与你赌!” 我看看站在一旁低头不说话的含笑,对那陈员外道。“陈员外,本姑娘与你一样,也不是什么赌注都赌。”我一指含笑,“我要你拿她下注。若我赢了,她就归我了,如何?” 陈员外皱眉似在思索,一只手不断翻弄着手里那枚骰子。良久,他许是的确舍不下我口里那座宅子。毕竟,京都的宅子,寸土寸金,尤其是顺河街上,不论大小,皆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这点,陈员外这个生意人不会不知道。 是以,他连我口中宅子的大小也没问,直接道,“好!老子应了,不过口说无凭。” 我笑道,“规矩我懂,立书为证。” 圆圆不知道什么时候将那盘桃心酥消灭完了,此刻正轻轻拉我的裙摆。 我蹲下身去,“小师兄,你乖乖到一旁等我去哈,等会儿待我赢了再带你去吃好吃的。” 他冲我招了招小手。示意我附耳过去。 他趴在我耳边,道,“师妹,你不是真要将七王府拿去赌吧?” 我敲敲他的脑袋,示意他闭嘴,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输?当年在相府,这种游戏,我还从未输过呢。你呀,待会儿什么都别说,一边儿乖乖等我去。” 小厮已经拿来了承诺书。 陈员外已经率先蘸了朱砂,在上面按了手印。 我接过承诺书,也不犹豫,紧接着也在那纸上按了自己的手印。 半个时辰后,我与圆圆托着腮,坐在戏彩坊门口,看那陈员外带着含笑和一纸承诺书扬长而去。 “师妹---” “嗯?” “你说,咱们今晚还回七王府去吗?” “那小师兄你有别的去处吗?” “当然---没有。” 他又问我,“那你有吗?” 我摇摇头。 “唉-----” “师妹---” “嗯?” “你说,七王爷若是知道了你将他的宅子赌没了,会打你吗?” 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慕渊黑着的那张脸。 “楚延!你别以为本王治不了你!” 我打了个激灵,只觉得周身又泛起了冷意。 “小师兄,他要是打我,你会拦着吗?” “要是七王爷真的打你。我才这点儿个,就算要拦,肯定也是拦不住他的。” “--------” “师妹,那咱们今晚若是回去,还有晚饭吃吗?” “这个---难说。” 圆圆又叹了口气。 082 良宵节 我与圆圆还是回了七王府。我同小师兄说好,这事儿,谁都不许提。 也许,那陈员外拿着那张契约到这京都顺河40号一看是七王府就自己知难而退了呢。 饭桌前,坐着我,圆圆,还有慕渊。 许是我俩心虚得厉害,只顾低头呆坐着,一时间竟忘记了拿筷子吃饭。 慕渊拿着筷子敲了敲桌子,“你们两个,怎么坐着不动?丢了魂儿一样。” 我也就算了,他此时更好奇的是圆圆。 他又拿筷子敲了敲身边圆圆冒尖的米饭碗,“小鬼头,你不是很能吃吗。今天怎么不吃了?” 圆圆不说话,双眼一瞄,看向我。好嘛,那心虚劲儿都写在眼里了。 我忙替他圆场,对慕渊说,“你是不知道,我这小师兄今日随我出门,在外面吃了栗子糕,菱粉糕,阳春面,杏仁茶,还有桃心酥。” 不说桃心酥还好,一说桃心酥,我就想起戏彩坊来。 再看圆圆。好嘛,可见不止我一个人想起来了。 圆圆本就是个小孩儿,心里藏不住事情,听我数落他能吃,立刻就不愿意了,小手一拍桌子,对我道,“你还说我,要不是你---” 眼看他就要将我把七王府赌了出去的事情脱口而出,我及时喝止他,“小师兄!” 他不在说话,瞪着一双水灵灵大眼睛,生生憋住。 慕渊见状,似是觉出不对,搁下了筷子,瞥我一眼,转而问圆圆,“小鬼头,你说,要不是她怎样?” 我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上,只听圆圆机智道,“要不是她,我,我也不能吃那么多----” 我松了一口气,赶紧给圆圆夹了些菜,示意他闭嘴,不要在乱说话。 圆圆赶紧拿了筷子,恨不得把头埋到饭碗里,一口接一口地扒着米饭。 我见状,又挑了些青菜,夹到慕渊面前,“七王爷,您也吃。” 慕渊狐疑看我一眼,倒也没在追问。 一顿饭吃得甚是忐忑。 饭后,圆圆又像往常一样,缠着慕渊同他下棋。 二人坐在灯下,默默不语,各自盯着棋盘,不时传来落子的声音。 我心知今日惹了祸事,要多顺着七王些。毕竟,那个陈员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拿着一纸契约找上门来了。 见二人一大一小手谈正酣,圆圆更是托着腮,小小的眉头皱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棋盘。 我吩咐了浣浣让她去备些茶水和点心。不一会儿,浣浣就将东西送了过来。 我在门口接了她手里的托盘,示意她下去。 我轻轻走到二人面前,将茶放下,又将那盘梅香饼放到圆圆面前。 慕渊想是不意我会这么体贴的,抬头诧异打量了我一眼。 我冲他一笑。他神色透着心中的疑惑,倒是什么都没说,又低头落了一子。 送完茶和点心,我又自动自觉地站到了慕渊身后,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按着。 落子声音清脆,他微微一怔,无心与圆圆过多纠缠,三两招制胜。 圆圆一口点心含在嘴里,一边瞪大了眼睛,含糊道,“七王爷,你今日怎么能赢得这么快!” 圆圆胖胖的小手将嘴边儿的点心沫儿一拍,分拣着黑黑白白的棋子儿。 慕渊坐在棋盘面前,道,“楚延,说吧。” 我绕到他面前,问他,“你让我说什么?” 他冷笑一声,道,“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说你今日又惹了什么祸事。” “嗨,七王爷,我当是什么呢。我哪有惹什么祸,今日给你端点水,揉揉肩,实在是因为这几日看你忙碌得辛苦。前些日子又送了我那么贵重的礼物,我这不是体贴你吗?况且,这也是我这个王妃该做的不是?” 他狐疑看我一眼,仍是不信。 我一指圆圆,“你若是不信就问小师兄,他今日可是一直跟我在一起来着。” 他又看向圆圆。 圆圆看看我,抓了一块梅香饼,塞进嘴里。 慕渊终是没有再追问,一连又赢了圆圆几盘,这才将哼哼唧唧嚷着不服的圆圆送走。 连着两天,那个陈员外没有带着我的赌契找来,我渐渐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许是他识相,看清了这顺河街40号是何许地方后就知趣地走了。 可我那五千两银子仍旧是没着落。 这日,照例,一众人从慕渊房里议事出来。 远远地,我便看见史家的世子在门口徘徊。 我过去,问他,“世子好,各位大人都散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那世子见了我,四周又没有旁人,立刻拉了我,道。“延延姑娘,可等到你了。” 我惊讶,“你的意思是,你在等我?” 他点点头,“可不是嘛。” 我笑他,“世子等我,可是有事?” 他一脸着急,“延延姑娘,你今日说什么也得跟我走一趟。” 那世子说完,拉着我就要出门。 “哎,等等,你要拉我去哪?” “还能去哪,我家!走走走,咱们路上详说。” 他要拉我去他家,八成是为了晚薇的事情。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 “延延姑娘,你有所不知。先前是我逛青楼喝花酒,这如今啊,是晚薇逛起了青楼,喝起了花酒。你说说,这成何体统。你得随我去劝劝她!你以前就与她合得来,如今又是七王妃,你的话,她一定是听的。” 我听了好笑,我一直都觉得奇怪,奇怪这世俗的规矩为何定得如此可笑。 比如为何这青楼男子逛得女子就逛不得,男子去就天经地义。女子去就天理不容? 况且,据我所知,如今的云水楼,已经不止是专门为男人开的了。不久前,琴笙还与我说,不论是斯文公子还是魁梧壮汉都随我挑呢。 我曾经也是个守规矩的人。如今么,因为人在屋檐下,也还算半个守规矩的人。 可我仍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将这不公平的规矩改上一改。我自知这规矩存续了千秋百代,也许将来还要绵延个千代万代,其本固,难动摇。充其量,我也只能盼着这天下的女子,不守这规矩的越来越多。 是以,晚薇这事儿,我倒没觉得有劝说的必要。我倒是想劝世子一句,下次若是去云水楼,不如叫着晚薇一起,这样连车马钱都能一起省了。 我终究是被史家世子生拉硬拽拖到了史府。 一见好酒好菜,我便留下了。 史世子知趣。匆匆吃了没两口,便借故走了。临走前还不忘给我使个眼色,意思让我好好劝劝晚薇,让她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做她的世子妃。 史世子一走,我便问她,“晚薇,我听世子说。你近来常去云水楼?” 晚薇尝不出味道,也如我一般,不知不觉中酒就喝得多了一点。 她也不瞒我,“是啊是啊,延延,听说你与琴笙交好,尝去找她。可你也忒不厚道了些,那么好玩的地方,怎么不叫上我?” “这----” 我笑道,“这不是你我的身份在这儿呢嘛,我去,也是偷着去的。若是让慕渊知道了---”我摇摇头,“你知道的。” 晚薇笑笑,亲自提了酒壶,不多让我,直接就往我面前满了酒。 “延延啊,我以为,洒脱如你,不想如今也仍旧会被这些束缚。不过你说得对,你如今搬回了七王府,过几日就要封后。这礼仪规矩还是要注意。嫌也是要避一避的,不能太过张扬放肆。” 我点点头。 晚薇又说,“我这几日去云水楼,不过是听说她们一年一度的良宵节就要到了。这几日着实热闹。不仅酒水不限量全免费,就连那些游戏,也是有意思得很呢。” 我将口中的一口酒咽下,问她。“晚薇,你是说,这几日,云水楼里的云水酿不限量还不要钱了,去了就能可着劲儿喝?” “可不是嘛,还有还有,云水楼不仅不要钱了,还给钱呢!” “给钱?” 我疑惑,眼下,我可是正缺钱呢。还一缺就是五千两。 晚薇又道,“你不知道吧,过几日,良宵节那天,云水楼的姑娘都会轮番登台,有唱的有跳的,听说还有吟诗作画的。听说整整一天一夜,台下赏客打赏的银钱可不是个小数。这不,今年呀,不仅云水楼的姑娘可以登台。听说赏客里的公子小姐也能登台呢。延延,你自小习舞,何不一起去看看?” 我心里打着算盘,问晚薇,“竟然有这回事?” 晚薇道,“是啊是啊。延延,你看,这深宫大院里枯燥死板又无趣,哪里比得上市井热闹好玩。还有,我之所以去云水楼啊。不过是因为觉得在那里,女人与男人在寻欢作乐上都是一样的。男人再有钱有权,只要女人不愿意,他就真的能连一杯茶都喝不到。岂不是有趣?” 我点点头,心道,这晚薇,想的与我是差不了多少的。 果然情丝这恼人的东西,还是除了的好啊。 083 良宵节(2) 若是史家世子知道,我不仅没劝住晚薇,还跟着她一起来了这云水楼找酒喝,他八成会后悔拉我去他家了吧。唔,估计连我吃下去的那些酒菜他也是要给我打出来的。 站在云水楼外,只见整个云水楼灯彩璀璨,舞乐飘飘,闻起来更是酒香四溢。 我迫不及待拉着晚薇进了云水楼。 晚薇跟在我身后笑我,“延延,你瞧你,先前劝我的是你,现在比我急的也是你。” 我一边拉着她往里走,一边说她,“谁叫晚薇你不早说,若我知道这里不仅酒水免费还有钱赚,我哪里会去劝你。更不会抵了慕渊的宅子。” 人声吵嚷,晚薇问我,“延延,你刚刚说什么?” 我意识到方才说漏了嘴,忙又拉着快走几步,上了楼前台阶,“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我们赶紧进去吧,这么热闹,晚了想是就没有座儿了。” 这云水楼的吴妈妈抠门是出了名的,难得她今日大方,就连厅里正中央盛酒的酒坛都换成了几人粗的酒缸。 琴笙也在,我和晚薇到的时候,她正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静静坐着,显得与满室纷繁格格不入。她身边站着一个丫头似乎在与她说着这厅里的布置。她听着不时点点头。 我和晚薇刚到她那桌前,那小姑娘便与她说,“琴笙姐姐,延延姑娘来了。” 琴笙一笑,立即道,“去,多取些酒水瓜果来。” 我看着厅里杯盘狼藉,对琴笙说,“难得你们吴妈妈有这么大出血的时候,她这会儿该心疼坏了吧。” 琴笙低头轻笑,与我解释,“你有所不知,这一连几日,皆是云水楼日进斗金的日子,与那些大方的赏客比起来,这点酒水,算不得什么的。” 我想起来,晚薇说过,这良宵节是有利可图的。 “琴笙,我听说,你们云水楼里的良宵节,凡是登台的女子都有赏金,可有此事?” 琴笙点点头,“那是当然。良宵那天赏客众多,其中不乏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和小姐。” 我心里算盘一打,又问她,“唔,那你看,这赚到五千两可有希望?” 琴笙笑道,“只赚五千两怎么够?这几日,楼里的姑娘日夜排练,禁食沐浴,为的,可绝不是区区五千两。就连我也要被吴妈妈督促,每日非得练够四五个时辰的琴才罢休。” 环顾着云水楼,热闹是热闹。这里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比那即将上战场的兵士还要紧张兴奋。 我瞧见不远处恰好有几个姑娘在排舞,其中几个我是见过的。这才几日没来,这会儿看她们好像个个都瘦了一圈。 绫罗飘起,纤腰婉转。 我又想起前几日在戏彩庄见过的含笑。若是她也在,应该也在这排舞其列才对。 含笑的事情,我决定在问一问琴笙。 “琴笙,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哦,就是含笑---” 琴笙道,“哦,含笑啊,她的心已经不在这儿了,我也留不住她。” “她可是跟那个会画画的竹黎走的?” 琴笙没有否认,“你见过她了?” “嗯。”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在赌场见的那丫头。我也没说,那姑娘现在穿的是粗布麻衫,一身的骄傲泠然都已然消失殆尽了。 我敢打赌,含笑那丫头,过得没有在云水楼舒适。她再也不会轻抚云鬓,笑我穿得土气,就是在七王府门口也能无拘无束无惧无畏。 那种自在和底气。她再也没有了。 琴笙又说,“延延,她生了情,我拦不住她。” 唔,我猜也是。 生活的困顿不能磨灭她的心气儿,但情可以,且猝不及防,让人避无可避。 情这东西,当真是猛于虎啊。 刚聊没几句,刚刚给我端来酒水的那个小丫头就走到琴笙跟前,轻声提醒道,“琴笙姑娘,您该练琴去了。” “好。” 小将琴笙小心搀起来,欲扶她缓缓上楼。 琴笙走了没几步,又站定了,一手搭在楼梯扶手上,缓缓回身,道,“延延姑娘,听说你是擅舞的。明日就是正式良宵节,你若是愿意来,可以找我。到时候,我愿抚琴和你。” 心里算盘打了几圈,我拿定了主意。 良宵节,佳人夜。 天已经黑透,整个云水楼依旧火树银花,人渐渐也多了起来。我与晚薇在二楼琴笙房里,身上的衣裳已经换好,是晚薇挑的。通身的长裙,皆是百碟穿花的蝉翼纱,轻快灵动。 琴笙这花魁今晚是要压轴的,她的小丫头还在给她打扮。桃粉色的薄烟雨丝锦上,缀着大朵大朵的芙蕖。那芙蕖本清丽,出泥不染。此刻,穿在琴笙身上,我竟将这淡然的花朵看出几分明艳妖娆来。 琴笙拢了拢耳边的发,开口问,“好看么?” 我点点头。 她仍旧是侧耳等着,我道,“好看。” 她这才笑了,说,“我只管弹琴,所以坐着就好。倒是你与晚薇姑娘,这身上的衣裳若是有哪里不合适要赶紧说,还有时间去改。” 我提了提自己的裙摆,对她道,“我这衣裳很合身,不必改了。” 晚薇也连声说,“放心吧,琴笙,这衣裳合适着呢。” 琴笙点点头,不再说话,将手摸索着搭在了琴弦上,轻轻拭着。 晚薇又同我说,“延延姑娘,你还记得小时候么。爹爹常带我去相府。那时候,你跳舞就好看。” 彼时,无论是琴棋书画,爹爹皆是给我请了京都最好的师傅。无奈这些女儿家的必备课程不知为何我总是学不来。 好在,有个习舞师傅为人有趣,我难得跟着她一学就是十几年。直至相府没落,才将她辞了。 算算时日,我也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好像自嫁进七王府后就没有过。 “晚薇,你少来。当年,你们连下棋都要费尽心思让我赢,我又怎会不知道?” 若不是他们这些官家子弟当年玩游戏处处让我,戏彩坊我也不至于真的以为自己在戏彩方面天下无敌呀。总之,吃过一次他们溜须拍马的亏,这些吹捧人的话,我是再也不肯信了。 晚薇笑出声来,“延延,下棋是下棋,跳舞是跳舞。若论舞技,我们这些官家的女孩子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你的。这可真真是实话,并非奉承。” 我瞥她一眼,“世子妃嘴甜,我知道。” 我俩从琴笙房里出来,在二楼选了个角落。往下面瞧。 歌乐声起,白日里那些埋头为生计奔波的男人,甚至是安分守家的妇人,仿佛全在华灯初上时苏醒了过来,他们借着夜色灯火,全都在今夜的云水楼里遇上了另一个自己。 那些男人们,今夜有会有多少将自己手里还沾着自己汗水的银子扔进这云水楼,只为求取片刻欢娱? 一时间。灯火通明,嬉闹声不绝,文人骚客,脉脉女子,云水盛景,一时无两。 琴笙出场晚,我与晚薇给她伴舞和唱,自然也就一直等着。 我原本还想着,今夜也许挣不了五千两那么多,但好歹有一点是一点。 但在连喝三壶云水酿后我倒是不怎么担心这个问题了。眼看着散落在云水楼一楼搭建的高台上已经被碎银子和铜钱铺满了却无人去捡拾。 而那些穿梭在堂下端着赏盘的小姑娘来来往往,还没见哪个姑娘手里空着。这些赏客里,有不少是冲琴笙来的,他们就算不给我和晚薇面子,琴笙的面子,他们总是要给的。 这良宵节,果真是一本万利。 我正趴在栏杆上看得出神,恰好十几个舞娘将缠在身上的红艳丝纱齐齐扯了,又齐齐朝半空一撒。 霎时间,声如潮水,银钱也如潮水,大把大把碎银和铜钱洒向高台。 红纱纷纷飘起,恰恰遮了我的视线,我有些看不清台下那些女子婀娜的身段和雪白的皮肤,不禁顺着栏杆挪了两步。 冷不防。却觉得腿上一紧,好似裙摆被什么缠住了。 我一低头。 嗬,这不是我小师兄圆圆吗! 在扒着栏杆低头往下一看,嚯,那些姑娘现在跟衣不蔽体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赶紧蹲下身去捂圆圆的眼睛。 “小师兄,你,你怎么来了!” 圆圆任我捂着他的眼睛,“师妹。你出来玩怎么都不带我?”声音里满是委屈。 我有些无语,这种地方,要我怎么带他来。 我将他推进琴笙房里,将他抱到一个凳子上去。又端了盘点心给他,“小师兄,你没事就不要出去,乖乖在这儿等我哈。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一边吃点心,一边道,“师妹,你刚刚不是问我怎么来的这儿吗。我告诉你,我是偷偷跑来给你报信的。也许啊,待会儿,七王爷就要来了。” “什么?你说谁?” 他使劲咽了嘴里的点心,我又递给他一杯水。 “我说,七王爷也许待会儿就要来了。是那个世子提议的,说今天啊,整个京都最好玩的地方就是云水楼了。哦,世子还说什么,他已经帮七王爷订好房间了,西北角僻静处贵宾阁。” 他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水,“师妹,我听到他们这么说,就猜到你不在府里一定是来了这全京都最好玩的地方。云水楼不难找,出门一打听就找到了。还有---” 圆圆后面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太清了,满脑子只回荡着他最开始那句话。 他说,慕渊要来了。 可这琴笙的节目已经定好了,改也改不得。况且,我还指着今晚能赚些钱呢。 我问琴笙身边那个小丫头,“能不能去给我找条丝纱来?” 晚薇在一旁笑我,“延延,没想到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见七王就怂了,那股子上房揭瓦的劲儿哪去了?” 我尴尬笑笑,未解释些什么,毕竟慕渊和她家那个纨绔世子可是一点都不一样,我还是小心为妙。 如此,我更得嘱咐好圆圆,“小师兄,你今晚可千万别出去,记住了吗!你若是出去了被慕渊发现,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你别忘了,那房子,可是咱俩一起抵出去的!” 这威胁很有效果,圆圆连连点头。 台下已经又有一拨姑娘要谢幕,通传的小厮已经上来要我们准备了。 这回,竟是吴妈妈亲自上台为琴笙报幕。 台上的银钱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吴妈妈就站在上面,道,“今晚最后一个节目----醉舞笙歌。” 吴妈妈说完便笑着匆匆下了台,途中险些被不知谁扔的大块银钱砸中。 琴笙身边新换的小丫头手脚还算利落,立刻给我拿了一条丝纱来挡在脸上。 另一边,已经有人将琴笙的琴布置好。小丫头刚将琴笙搀出来,台下便安静得鸦雀无声。静的连手里的银钱都不再往台上丢,生怕惊了她一般。 琴笙是美的,最浊淖的地方,最空灵的美。 音律起,晚薇的声音随即响起。 风起兮,人依依 月皎皎,一轻尘 清流兮,雨淅淅 彼何夕,今何夕 故人酒,故人辞 长相思,长相忆 这首相思忆。曲调经琴笙一改,竟没了原来凄婉缠绵之感,比之先前欢快许多。晚薇声音惊艳,若我没记错,自从她嫁入史府,也许久未开口唱歌了。 我配的这舞,名曰拓枝,是我从小练到大的一支舞。之所以选这支,是因为我也许久不曾跳舞了,手脚难免有些生疏。为了避免出差错,是以就选了自己最熟悉的。 这舞蹈,手里原本是要拿枝鲜花的。我财迷心窍,便自作主张,将应该拿着的那枝花换做了一个赏盘。 饶是我在熟悉,这地上铺的高低不平的厚厚碎银子和铜钱,还是有几分让人站不稳。 舞曲间隙,高台边上,我忙拿了赏盘,弯腰去接台下的赏钱。有琴笙和晚薇,手里的盘子刚托了没一会儿,就变得越来越重。 猛的,我发现台前人堆里,站着一个人。 我心道,圆圆说的没错,他果然来了。 084 佳人夜 在往他身边一瞧,果然是那个世子带他来的。此刻,晚薇在台上唱歌,那世子的脸已经黑得不成样子。一双眼睛恨不得扎在晚薇身上。 我悄悄回身看去,晚薇显然也看见了他,可她毫不在意,仍是一脸笑意。 慕渊浑然天成的气场,不怒而威。明明来的晚,还能占着整个看台最好的地方。 史世子那样子让我有些心虚,他本是要我去劝晚薇的。若要他认出来了麻烦,让慕渊认出来更麻烦。我悄悄摸了摸脸上的丝纱,放了心,那丝纱还好好的。 慕渊今夜来这儿是不是要寻欢作乐我不知道,可他有钱我是知道的。 确定自己脸上遮挡得好好的之后,我将那盘子往他面前一放。 他还算知趣。从袖间拿出了一张银票。 我双眼紧紧盯在他手里那张银票上。 他手指修长,将那张银票刷地一下展开。我这下算是看清了,一万两! 我咽了口口水,将手里端着的赏盘搁在脚边,伸手去够他手里的那张银票。 脚下堆积的碎银子高低不平,甚是硌脚。 眼看就要拿到慕渊手里的那张万两银票了,他却轻轻将那银票往后撤了几分。 我眼看那到手的银票就要飞了,“慕---”我重新捏了嗓子,道,“公子,这出手的银子,哪有在收回去的道理啊?” 他食指和中指轻轻捏着银票,道,“本公子给你一万两,你将脸上的丝纱摘了,如何?” 我略一思忖,道,“这有何不可,只是,公子,您得先将银票给我才行啊。” 他点点头,捏着那银票往前一递。 我心中一喜,眼里只有他手里那张银票,一时没顾上脚下的铜钱和碎银堆。 脚下一滑,不禁没有没有够到慕渊手里的银票,反而被他握住了小臂。 待我稳住脚下,想将胳膊抽回来却无论如何都抽不回来。 我瞪他,“慕--呵呵。多谢公子,您可以松手了。” 他唇角一挑,不禁没有松手,反而手上一个用力。 高台虽然不是特别高,但若是跌落下去也定是要受伤的。 我闭了眼,倒是没有如期栽在地上。 那是因为,这个慕渊还算有几分人性,将我接在了怀里。也不对,明明是他拉我下来的。 我踢了两下腿,“你放我下来!” 他向来不顾别人的感受,根本不理会我的挣扎,兀自道,“本公子出两万两,今夜要你陪。” 两万两? 陪?怎么陪? 我还没想明白的功夫,他已经抱着我要出人群了。 人群熙攘间,我看见史世子扒着高台的边沿,好一会儿,终于跃了上去,直奔晚薇而去。 “哎,你放我下来!” “不放!” 他抱着走的这方向我知道,明明是史世子的那个贵宾阁所在的位置。 与史世子贵宾阁相距不远的一间房前,他一脚将门踹开,又反脚一踢,将身后的门关好。 “公子,不管你出两万还是十万,我可都没答应---” 他将我放下来,道,“楚延。你还要跟我装吗?” 他又伸手将我脸上的丝纱拽下来,拿在手里,“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么一个东西挡在脸上,我就认不出来了吧。” 他又轻一笑,道,“楚延,你身上的每一寸,我都认得。” “那,那又怎样?至少,你刚才出的一万两,整个厅里的人都看见了。”我将手伸到他面前。“你别想反悔,拿来。” “楚延,你先别急着跟本王要钱,你先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今日,人家可是拿着这个找到家里来了。” “什么?” 他递给我一张纸。 我接过那张纸,一时尴尬僵住。 心道那个陈员外还真是胆儿肥,竟然真的拿着带着我手印找七王要那王府的宅子了。 我拿着那张契约,一下子没了先前问他要钱的气势。 “这个---我---” 饶是机智如我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说辞来。 我绞着手,“那个,你听我慢慢与你说。这事说来话长,得从头说起。你也知道,我家以前虽比不上你,可也有权有势。那些官家子弟为了巴结我呀,每每与我玩戏彩,都是我赢。这不,我还就真的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呢。然后,那天呀,我经过戏彩---唔。慕渊,你干什么!” 他一只大手已经扣在了我腰上,这另一只竟然大咧咧放在了我胸前。 这衣料轻薄,他手上的温度热烫,烫得人似乎有些发痒。 我去掰他那只手,他却又加了些力,揉着捏着,丝毫不打算拿走。 又羞又怒,还未待我发作,他低头含了我耳珠,轻声道,“楚延。给我,这事就不追究了。” 他的气息滚烫,就落在我耳畔。 我将手里的契约递到他眼前,问他。“那,那到你登基前,咱们还有地方住吗?” 他夺了我手里的那一纸赌约,揉成一团,丢在一旁。 “你乖点,就有。” 他说不在追究我将他房子押了出去。这件事虽然听起来很划算,但我可没忘记上次过后可是发了好几天烧的。 胳膊在身后梳妆台上撑得有些发麻,就要承担不住他的重量。 “等,等一下。慕渊,这儿又凉又硬,我有些不舒服。” 他抬了头,那双眼睛中,凌冽全都不见,气势也全都不见。那眸中,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好看。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由看着他一怔。 “那我们换个地方。” 鬼使神差。我点点头,将手环上他的脖颈。 他星眸一沉,抬起手,一把拂落芙蓉帐。星河迢迢,菡萏摇曳,一夜的红烛纱影。 他身上温热,好似连带整个房间的温度都升高了一般。 我一僵,又忽的想起了那天。手脚又都被他制住,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只能喊他,“慕渊,不行!” 他闻言松了我,又将手放在我腰侧,缓缓地揉着。 “延延,上次,是我不好。” 他声音已经变得彻底陌生,语调中透着的那就是所谓的------温柔?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也没闲着。 他的手指带着薄薄的细茧,温暖干燥,轻轻拂过,竟是难掩的舒适。他蓦地停了手里动作,身前也跟着一凉。我奇怪,缓缓睁眼看他。 085 佳人夜(2) 他却突然向前一动。 我赶紧止住他,“慕渊!” 他一顿,似有无奈,低下头来,细细密密的吻随之落下。 “延延,你要是在不放松我可不客气了。” “别,别---” 我咬了咬唇,想将他先赶出去,他却如块坚硬的磐石一般,无论怎么推也纹丝不动,我只好问他,“那,怎么才能放松?” 他倒是不含糊,“吻我。” 他的唇就近在眼前。轻一抬头就能够到。 他又向前一动,似是威胁。 “好,好,慕渊,你别动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吻他,却是第一次发现他的唇带着些许凉,软软的,感觉似乎不太差。 在他唇上徘徊了一会儿,他似乎没了什么耐心,道,“延延,你上次的主动呢?” 他口中的上次,应该是他用慕清要挟我那次。那次,他牙关紧闭。任我无论如何也撬不开。 这次,还未待我行动,他倒是反客为主了。 果然,这方法很有效。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慕渊,你什么时候能好?” 他不知怎么,好像又重了几分。 眼泪没忍住,我张口便咬在了他左肩处。 蜿蜒在他左肩上的那道疤痕有些硌唇,我松了他,伸手去摸那道狰狞的疤痕。 他终于不再动。 我问他,“这个疤痕,是刀伤还是剑伤?什么时候留下的?” 他哑着声音,“十二年零五个月之前。” 我原以为,他会说一个大致的时间,没想到他说的这样具体。这样深的疤痕,那刀剑刺在他身上的时候一定很疼,他才能记这么准吧。 我还在看着他那道疤痕出神,他却突然说,“延延,我忍不了了。” “什么?” 我今日才知道,人间乐事里的乐,云端之娱里的娱,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他突然披了衣服翻身下床,挨个柜子找着什么。 “慕渊,你找什么?” 他并未回答我,仍旧自顾自翻箱倒柜。 良久,他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瓶子。 那瓶子我怎会不认得,上次疼的发烧,就是抹了那个瓶子里的东西才好的。 他拿着瓶子走过来,我大概猜到他要做什么,不由往被子里缩了缩。 “不用了不用了,慕渊,这次我不需要用那个东西,你快拿走吧。” 他将手中的瓷瓶放在床边上,伸手就又要掀我的被子。 “不行,不涂的话又该像上次一样发烧了。” 我懒得紧,此刻里面衣服都没穿,捂住被子,道,“不,这次不会了,你别----” 他已经不由分说将那被子扯了,我立刻翻了个身,抱住身子,缩成一团,背对他。 身后,他一边将那瓷瓶打开。一边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快转过来,这药一定得涂。” “那,那你出去,我自己涂。” 他仍是站在床边,一手拿着那个瓷瓶,道,“乖,快转过来。你要是再不过来---” 身前他留的痕迹还没下去,要我如何转过去面对他。 “不行,你出去,我自己来。” 他叹了口气,还是跨了过来,一手揽在了我腰上。 “哎---慕渊,你---” 身子被他拖着往床侧移动,他松了我,又立刻去抓我的脚腕。 他手上已经蘸了药膏,一手提着我的一只脚腕,另一只手一探,便将那清凉的药膏送了进去。 玉容膏是个好东西,若说不舒服那是假的。 他将被子重新扯过来,盖在我身上,自己又将身上披着的外袍脱了扔在一旁,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他温暖的大手就放在我腰上,轻轻揉着,“还疼?” 我摇摇头,他按的很舒服,“唔,先前是有些疼来着,后来---” 他手上力道不觉稍微大了几分,倒也还算舒适,“后来如何?” 我瞥他一眼,不在答他。 他也不在追问,只是那手悄悄移了地方,硬实的身体又贴近了几分,“延延,既然你不难受,那咱们在来一次。” 后来,听说慕渊给那个陈员外免了两年的税,才将我们住的这宅子留下。 我将五千两银票交到圆圆手里,“喏,小师兄,这可是你师妹用巨大牺牲换来的,拿好了。” 圆圆接过那银票,道,“我这就给师傅送去。” 我想了想,到底是个不大点的小孩儿,自己路上肯定不安全。 “圆圆。我叫人送你去好不好?” 他却道,“不用不用,我给师傅送的话,她马上就能收到了。” 他径自捏了那张银票,走到一个角落里,双手合十,手中放着那张五千两的银票,口中念念有辞。 我眼看着那银票在他手里燃了起来。 我如今已经认识到银钱的金贵,何况那可是我费了好大劲才弄到手的银票,可不能让这个小孩子说烧就烧了。 我忙跑过去,“圆圆,你---” 他丝毫不理会我,手一松,那银票从他手里脱手而出,一边燃着一边在空中升腾。顷刻间便没了踪影,连点灰也没剩下。 他睁开眼,将手放下,对我道,“好了。” 我目瞪口呆,“这,这就好了?” 他摊摊手。道,“是啊。师傅已经收到了,不过就是嫌你太慢了些。” 我无语。 圆圆又拉起我的手,道,“师妹,护城河边上新开了一家店,专门卖梅穗锭子。咱们去尝尝吧。” 还未待我答应,他就又晃了晃我胳膊,“好不好嘛,师妹。” “唉,好,好。小师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万没想到,前几日在戏彩庄见过的那个姑娘还是找我来了。 含笑早就没了先前骄傲跋扈的气势,身上的衣衫比之先前在戏彩坊见她时好了不少。虽赶不上宫廷用制,可也算得上是绸缎里的上上品了。 她跪在七王府门前,求见我一面。 可浣浣显然没忘记她上次来时的嚣张,撇撇嘴对我道,“小姐,您不是真的要见她吧。” “见,为何不见?” 按照我的经验,这八成是生意要来了。 我让她进了府。花园里,我曾经与慕渊坐过的那处石桌前。池里的荷花已经过了荼靡时候。 我问她,“你可是想好了?这未知的后遗症,你得一个人承受。” 她点点头,“七王妃,我想好了。您动手吧。” 她将身上的首饰一一摘下来,搁在我面前的石桌上。我看着桌子上的那些首饰。突然就想起了我找沈婆斩断情丝的那日。那时,我也如她一般,将身上能摘的都摘了,只求断了情丝。 我看着桌子上为数不多的几件首饰出神,含笑怯怯开口,“七王妃,这是我所有的东西了。其余实在是没有什么能拿来给你的了。我身上,甚至连壶酒钱都没有。若你能帮我,来世我结草衔环定会报答你。” 咦,就连这说辞,也与我差不多。 罢了,上次慕渊给的钱还没花完,我也就不为难她了。 不过我还是好奇,她在云水楼这么多年,别的不说,经过那么多个良宵节,我不信她手里是没有一点积蓄的。 我看着桌子上两只成色普通的耳环,还有零零碎碎的几只发钗,还是问了她一句,“含笑,你在云水楼时日不短了,这些首饰,你平日怕是也看不上眼的吧。” 她苦笑一下,道,“七王妃,你说的没错,这样成色的东西。若是放在以前,我是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的。可现在,我的确是除了这些一无所有了。就这些东西,还有我身上的这身衣裳,还都是到了陈府后陈员外给的。” 我一下就想起来那天在戏彩坊,那个书生样公子一掷千金下了赌注,尽数输光后竟将她也拉出来充作赌资。 “那。你与竹黎竹公子---” 看她的神情,我几乎可以肯定,她那情丝里藏着的不是别人,定是竹黎。 八成她从云水楼带出来的那些积蓄也败在了那个竹黎手里。 她不想所,我也不在多问,“既然如此,含笑,你除了情丝后,就好好生活下去吧。” 她听了兀自点点头,似在安慰自己一般,“嗯,其实陈府的生活,比跟在他身边好太多。” 她口中的他,当是竹黎无疑了。 这人的才情和人品,当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他笔下生辉又如何,沾了赌,一样还不是能将一心跟他的女子一把推出来。 我将含笑给的那几件首饰重新放回她手里,她惊讶看着我,“七王妃,我可听说,找你斩情丝,可是都出价不菲的。” “是,那是以前。如今我不缺吃不缺酒,这钱自然就没那么重要了。你的这几件首饰,还是自己收好吧。” 我以为,自己遇上的诡异之事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还有更加让人惊奇的。 我将刚刚断了情丝的含笑扶起来,再三确认。“含笑,你确定你浑身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她在绕着面前的石桌走了几圈,停下来对我道,“七王妃,我的确是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这胳膊腿儿的与以前一模一样。” 086 竹黎 剪完情丝后还完好如初的人我自从接手师傅以来还从未见过。我摸着下巴想了想,随手捏了桌上一个梅子递给她。 “含笑,你尝尝这个。” 含笑将那梅子放进嘴里,眉眼都皱到一起,半天挤出了一个字,“酸----” 唔,味觉也没有消失。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我又想起来一件事,难保她不会像我一样,将前缘忘个干净。于是我又问她,“含笑,你与心中人的事情,你可都还记得?” 我将她的那缕情丝寻了个锦盒放好。此刻,她将那锦盒拿在手里,问。“七王妃,听说,从这情丝里,可以看见心里人的模样?” 我点点头,“是啊,你若想看,剪一段放进水里就好了。” 她拿着那锦盒,站在王府后院的荷池边上。转而将那锦盒交到我手里,“七王妃,我看不见这所谓情丝的样子,还是你来吧。” “好。” 水中光影幻化,果然是竹黎不假。 “含笑,与他的事情,你都还记得吗?”我又补充道。“并非是我要打听些什么,而是你这情况实在是奇怪。我经手那么多人,还没有碰到一个如你一般,断了情丝后还好好的。比如,琴笙的眼睛,我的记忆,都是除去情丝的后遗症。” 她笑笑,说,“七王妃,我知道。可我的确是一点不舒服都没有。就连我与竹黎的事情也记得清清楚楚。” “两个月前的一天,云水楼来了一个书生。他进门便要了一壶云水酿,临走的时候却没有酒钱。他还说他会画画,可以用画来抵酒钱。起先,谁也没有将他的话当做一回事,心想着一幅画能值几个钱呢。从头到尾,他一个姑娘也没叫,一场歌舞也没看,只喝了一壶酒而已,本就没几个钱,也不值当将他怎样。于是就随他的意思,让他画了一幅画。当时,纯属看个热闹来的。楼里的锦书姑娘什么没见过,她一见那刚画好的画儿就问他是不是竹黎竹公子。” “我们虽不懂画,可竹黎的名字是听过的。数请宫门而不入,极其有才情的一个人。京都里他的画作不多。听锦书姑娘说,市面上他的画总共也没有几幅。他随便一挥笔,就足以买下小半个云水楼了。一时间,云水楼里找他的姑娘多了起来,大家都想着让他给自己画一幅画像。七王妃,你知道的,云水楼里的姑娘,珍贵的年华总共就那么几年,谁不想将自己最美的时候留住呢?所以啊,这找他的姑娘越来越多,价钱也是越给越高,都想让他给自己先画。” 她说着自嘲一笑,“我啊,也没例外。听说那些姑娘给的钱财,他一分都没有收。而且他给姑娘们画的,也不是什么画像。你也见过了,她给我的扇面上,画的是一朵含笑花。就算不是自己的画像,能得竹黎亲笔画的扇面,还是如此别有韵味,姑娘们也是欣喜的。” 梅子她不在吃,只喝了一口茶,又缓缓道,“竹黎在云水楼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出去了,来求画儿的人越来越多。连带云水楼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可除了楼里的姑娘们。谁来他也不肯在动笔。他来楼里不过三五日功夫,我就听说已经有姑娘要将自己所有积蓄拿出来给自己赎身了,比如,锦书姑娘。” “那夜,锦书姑娘被吴妈妈关了起来。听说,还被打了。锦书姑娘为谁赎身,因何被打,竹黎不是不知道,可他无动于衷,连问一句都没有。琴笙姐姐说,这个竹黎,无情无义。我却不以为然,他不问,一定是不喜欢锦书姑娘。我甚至想过,若是挨打的是我呢?” “锦书姑娘的覆辙,我不敢轻易尝试,这心思更得瞒住吴妈妈。于是,我只好夜里借送茶之名偷偷到了竹黎房里。” 说到这里,含笑自己笑出了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七王妃,你不知道啊,那茶里,我做了手脚,我在里面放了云水楼最常见的合欢散。可是你知道吗,我在他面前脱得一丝不挂,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气得将满桌子杯盏掀了一地。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定是不耻我这种做法了。可是我后来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那么多的合欢散,就是圣人也忍不住啊,可他却能。” 她笑着问我,“七王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听得出神,木然摇摇头。 含笑笑意更深,冲我勾了勾手,我欠身过去。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啊,哈哈哈。” 我听了惊得合不拢嘴,这天下最为人称道的才子竹黎,难不成是个太监? 我还未回过神来,含笑拢了拢耳边的发,对我道,“七王妃,今日之事多谢你了。这没了烦恼果然轻松很多。昨日,老陈还与我说,要去自家绸缎庄给我做几身衣裳。我当时傻,居然没答应。今天决定去看看,在晚了,绸缎庄就要关门了。” 她起身,看着桌上几件从她身上摘下来的首饰,又对我道,“想这几件东西也入不了七王妃的眼,你先收着,改日,我在登门谢你。” 她这愁云散开,多云转晴的脸色倒是在我意料之中。 “那我找人送你。” “多谢七王妃。” 她转身,似在低语,“真不知道,我以前喜欢那个穷酸小子的什么。”随即又摇摇头,“呵,连个男人都不是。” 送走含笑,我还沉浸在这个秘密中。谁能想到,书画界首屈一指的圣手,竟有如此隐疾。听说,含笑赎身的钱都是琴笙帮忙出的。竹黎不能人道这件事,就连琴笙想必也是不知道的。她若知道。一定不会放含笑走。 人闲了,好像不自觉就会变得八卦。我突然很想知道,竹黎弃舍而逃也不愿进宫作画,是不是与这个有关。 天下贤能,最后莫不收做官用,有几个人能真正逍遥自在呢。更何况还是盛极一时的书画圣手。他如此躲避,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事儿。也许慕渊知道。 慕渊与圆圆一局棋对峙的时间越来越久,圆圆眉头的皱纹也锁越深。 此刻,他正抄着小手,一动不动地观察棋局。 我给他们端了两盏茶,顺手捋了捋圆圆眉心的皱纹,笑他,“小师兄,你这棋若是在这样下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你呀,就要变成个小老头儿了。” 他挡开我按着他额头的手,道,“师妹,你先自己玩去。我与七王爷说好了,若是我赢他这一局,他明天就让你带我去城南吃糖油麻糬。” 我哼了他一声,“谁说明天我要出门了,要去你找别人带你去,我才不去呢。我要在家睡懒觉。” 圆圆又道,“哦,这一局里也包含你的一坛城南老酒窖藏的二十七年老酒一坛。” 听圆圆这么一说。我倒是不得不出手帮他一把了。 我自动站到了圆圆的阵营里。我就不信,两个人的智慧,还敌不过慕渊一个吗? “圆圆,你这子儿,搁这儿,搁这儿准赢。” “不不,还是搁这儿吧。” “-----” 没过几招。圆圆眼神幽怨,道,“师妹,你一来,我们就输了。” 我不屑,“什么叫我一来就输了,是你先前就下得不好。若是一开始就让我来----” “怎样?” 我看看一直坐着不说话的慕渊,道,“当然,也不一定赢。” 瞥见圆圆失望又委屈的小眼神儿,我将矛头对向了慕渊,“七王爷,您好歹一个王爷,犯得着跟一个小孩儿较真吗。怎么就不能让着他点。” 慕渊摇头笑笑,“明明是你搅了他的局,倒还赖我了。那好吧,准你明日带你小师兄去吃麻糬好了。” 一提到吃,圆圆立刻精神起来,仿佛刚才颓丧嘟着嘴的人不是他一般。 “真的?七王爷,太好啦!” 慕渊又道,“吃麻糬可以。酒不能喝。”他又点点圆圆的脑袋,“你得看住你师妹,若是她不听话,下次就不让你出去了。” 圆圆立刻点头保证,“七王爷放心,我一定替您看住她!保证让她滴酒不沾!” 慕渊闻言满意点点头。 我悄悄在背后戳了圆圆两下,什么时候他俩变成一个阵营的了? “圆圆。你快去睡吧哈。” 我叫来了浣浣,让她将圆圆带下去。 圆圆有些不情愿,“师妹,明明时候还早,我还可以在来一局,将你的酒赢回来的。” 我实在对这小屁孩儿没什么信心,就对他说,“不麻烦小师兄了哈,我还有些事要同七王说,你快些下去吧哈。” 圆圆从椅子蹦下来,看看七王,又看看我,这才不太情愿地跟浣浣走了。 圆圆走后,我在他坐过的地方坐下,对面就坐着慕渊。他看看桌上残局,笑道,“怎么,你该不是想亲自将你那酒赢回来吧。” 我将那棋盘推到一边,白他一眼,“谁说我要跟你下棋了。我是真的有事要问你。” 他挑挑眉,道,“说。” 我又站起身来,将门关上,拴好,又回来重新在他面前坐好。 “慕渊,你听说过竹黎吗?” 他想了想,道,“你说的是那个画匠?” 我点点头。“就是他。听说宫里三番两次去请他,他宁愿家都不要了,弃舍而逃,宁愿给云水楼的姑娘无偿画画也不进宫给你们家画。这事儿,在坊间传得颇为厉害。慕渊,是不是你们家以前得罪过他?” 慕渊把玩着手里的杯盖儿,道,“这种小事儿,我怎么会知道?就算是以前听说过,估计也忘了。” 087 提刑司 “如果你忘了,那我就帮你在想想,没准儿你能想起来呢。”我勾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我今日听说,这个竹黎啊,不能人道。你说,这种手段,普天之下,除了你们家能使出来,还有谁能干得出来?” 他唇角一挑,道,“原来,你是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我解释道。“慕渊,我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问这事儿,是因为我今日接了笔生意,与他有关,所以我才问的。你别想歪了。” 他又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过来我与你细说。” 我一听来了兴致,想也未想就依他所言过去了。 我站在他跟前催他,“快说快说。” 他却突然动起了手,一把将我抱起,放在了他膝上。 “哎,慕渊,你怎么回事!” 他笑道,“你不是要听竹黎的事情吗。站那么远怎么听得清?” 反正,坐他身上也挺舒服的,我勉强忍一会儿好了。 “那你还不快说。” 他慢悠悠开了口,“前些年,他是经常进宫来着。宫里那些梁栋,有不少都是他亲手画的。可这在宫里待得时日久了就难免要生出些枝节来。这不,宁妃宫里的廊檐需要画匠重新雕画,父皇就钦点了竹黎前去。” 后面的故事我隐隐可以猜到,便问他,“这个竹黎狗胆包天,与宁妃搞到了一起,被皇上发现,就处了宫刑?” 慕渊只是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催他,“哎呀,到底是不是,你倒是说呀。” 慕渊这才摇摇头,道,“不是。宁妃隔几日便被赐死,听说是皇奶奶的旨意。至于这个竹黎,皇奶奶因为赏识其画工,命他到万寿宫画了一副富贵图就放走了。” 我听了替宁妃鸣不平,一拍旁边的桌子,“凭什么!凭什么宫中一出这种事儿,死的一定是女人!明明是那个竹黎---” 这不平还未鸣完,只觉得拍桌子拍得太过用力,手心发疼。我不由收回手甩了两下。 慕渊叹了口气,将我那只手捉住,有一下没一下捏着。 “慕渊,你说他并未在宫中受刑。那含笑明明说过他不能人道的,含笑都给他下药了,这不可能有错。” 他握着我的手一顿,又蓦地一松。他突然站起来,连带将我也抱起来。 “哎,慕渊,你干嘛去。” 他说的理所当然,“本王又不是竹黎,还能干嘛,当然是要你啊。” 我伸脚踢他,“可竹黎的事情你还没跟我说清楚呢!” 他将我放在榻上,道,“什么没说清楚,我知道的明明都跟你说了。” 今日一早,慕渊起来的时候,我就跟着醒了。因为想着答应了圆圆,要带他出去玩的。 慕渊道,“你可以在睡会儿,晚些时候,我派人送你们去。” 我出门向来不爱让人跟着。“不用了,我带圆圆随便转转就好,反正也不远,就不用让人跟着我了。” 慕渊好像没听见我说话,目光落在我脖子上。 “怎么了?” 他取了一条丝纱,围在我脖子上。 我一向嫌这东西繁琐,我伸手扯了两下,“给我带这个干吗,啰嗦又难受。我不要。” 慕渊却一脸严肃,“不行。要出门就必须戴,而且出去后也不能摘下来。” “为什么?我以前也从不戴这东西,你不也没说什么吗?” 他看了看我不在说话,又伸手仔细调整着围在我脖子上丝纱的位置。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推开他,跑到镜子前。将他围在我脖子上的丝纱扒下来一看。 嗬,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青一块紫一块遮都遮不住。 我一回头,“慕渊!” 他腿脚快,房里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 我被圆圆拉着刚出了王府的门,便人围上了。 那几人皆捕快打扮,腰间佩刀。我与圆圆就在七王府门口,还并未走远,门口侍卫见状,立刻赶下来,剑半出鞘。 “大胆!何人敢在七王府门前放肆!” 圆圆是个小孩儿,没见过如此阵仗,小小的手拉紧了我,偎在我跟前。 怯怯唤了声,“师妹----” 我也没搞清楚状况,便问那几个捕快,“不知几位如此是什么意思?” 这些捕快并未先动手,就算王府侍卫亮了刃,捕快手里的刀仍是安分。 为首的那个捕快礼数也还算周全,上前抱拳,恭敬一揖,道,“属下并未有别的意思,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他转而又问我,“敢问姑娘可是姓楚名延?” “大胆!七王妃的名姓也是你随便叫的吗!” 那捕快并不买账,也丝毫不理会王府的侍卫,一心等我回答。 “是。” 那捕快闻言又道,“那就好。”接着他又亮出了一块令牌,上面刻的是“京畿提刑司”。 “你惹上了人命官司,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在骄纵,也只敢在府里放放火,总不至于出去杀人吧。 “人命官司,你是说我?” 那为首捕快点头,“不错,就是你。七王妃。楚延。今日一早,提刑司刚接到的报案,属下奉提刑孟大人的命,前来传您。” 我又问,“是谁报的案?遇害的又是谁?” “按律,恕属下不能相告。您若是清白的,孟大人自会还您公道。还请您跟属下走一趟吧。” 听说这个孟大人,年纪轻轻,却固执得出名。他这提刑司不大,专司京中大小狱事。爹爹曾嫌他碍事,曾想寻个由头将他撤了或者换个可有可无的职位给他,无奈总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只能任这刺扎在眼下。孟大人这骨头虽嫩,却硬,难啃得很。 我也不知道,一个文人出身的孟其当初怎么就能接了这京畿提刑的位子。而且这么多年来将这位子做得稳稳当当,不升不降。 “放肆!七王妃岂是你们说带走就能带走的!我看你们这些捕快是不想要命了!” 若论伸手,这几个捕快怕是及不上慕渊手下训练出来的人。若我不肯走,应该也不是没有办法。如此一来,只怕这几个捕快要吃苦头。 听说那个孟其极其较真死板,听说一个案子找不到证据就一直找。找到能结案为止。这样的一个人怕是没有什么上下观念,也不知灵活变通,否则他怎么敢只派了这么几个捕快到七王府拿我来。我若不去,他非得拿着律本来找慕渊理论不可。 我对那几个侍卫道,“算了,你们都退下吧。久闻京畿孟大人明察秋毫,我没做过的事情。也不怕别人查。不就是走一趟吗,我去就是了。” 圆圆一下松开了我,一边往府里跑,一边喊,“师妹,我进去告诉七王爷,让他救你!” 我笑圆圆小孩子心性,我没做过的事,谁还能冤了我不成。莫说是小小提刑司,就是天王老子面前,我也不怕。 堂上,明镜高悬。 那个孟其将惊堂木一拍,问,“堂下人,可是楚延?” 废话,他的捕快难道还抓错过人不成?这孟其,当真是死板。 “是,我就是楚延。” 他又一指不远处放着的什么,对身边仵作道,“去,打开让她认认。” “是。” 那仵作是个老头儿。此刻让人将那东西抬近了些。 我这时才看清了,那白布盖着的,竟是一具尸体。 仵作将蒙在上面的白布一掀,堂上孟其道,“楚延,你可认得她?” 那架子上躺着的不是别人,竟是昨日还说着改日来谢我的含笑。 含笑含笑。她怎么会真的---- 我一时未回答,堂上人又催问,“楚延,你究竟认不认得她?” “认,认得。她叫含笑。” 孟其一摆手,那仵作就又带人将尸体抬下去了。 “含笑之死,处处蹊跷。仵作已经验过,浑身没有伤口,也没有任何中毒迹象。惟独昨日,她到过七王府见过你,可有此事?” 含笑死得的确蹊跷,她明明昨日还好好的,除了情丝,她应当看开许多,该好好活着才是啊。 “是,她是见过我不假。” 孟其点点头,又问,“楚延,有人说,你会惑人的妖术,能斩人情丝。断人念想,可有此事?” 我这生意,从不藏着掖着,真真存在的事情,不能因为见识短的人少就否认它的真实性。 “孟大人说的不错,我的确有这个本事。不过这不叫妖术,叫技术。” 惊堂木一拍。“本官问话,你好好搭便是。不许花言巧语,试图狡辩!” “孟大人,我这不是狡辩,是纠正。” “你---”那孟大人被我噎住,道,“好好,那本官再问你,含笑找你,可是让你替她斩去所谓的情丝了?” “是。” “那你与含笑之死可有关系?” “这个---我---我不知道。”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何来不知道一说!” “孟大人有所不知,这斩人情丝,多半会留下后遗症。可含笑例外,当时,她什么症状都没有。谁想到只隔了一天她就---但我保证,除人情丝不会祸及性命。” “连你都不确定的事情,又如何保证不会祸人性命?你这妖术姑且不论是真是假,我看你是不说实话!” “孟大人,我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我说的句句是实话。若你能找出证据,证明含笑之死与我有关,或者,与她除了情丝有关,我愿意给她偿命!” 孟大人冷声道,“楚延,你是不是笃定你这惑人妖术本官无从查起。找不到证据,奈你不得?!” 那孟大人脸色已然不是很好看,我冷笑一声,心里颇为得意,只道圆圆何须去找慕渊来,这堂上申辩,想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凭我一人就能完成,无须靠他。相信过不了多久,这孟大人就得乖乖将我放回去了吧。 “是啊,孟大人,我就是这个意思。听说孟大人断案是讲究证据的,敢问孟大人手里可有所谓的证据?” 那个孟其眉头一拧,似在思索,良久才开口,道,“我朝律例第七百三十二条,对于女犯,可酌情量刑。这就是说,对于那些巧言令色之徒,也可以适当用刑。” 我说他半天不说话,原来是搜肠刮肚找好律例,憋着坏要打我呢! 我从小到大,何曾被人打过! 088 提刑司(2) 我从堂上站起来,“孟其!你敢打我?!” “这堂上,没有什么七王妃,只有嫌犯楚延,本官为何打不得?!酌情量刑,本官念你好歹是个女子,就先打你十大板,你可有异议?” 这个孟其,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手里已经拿起一个竹签了。 我一指他,急道,“废话。孟其,我要打你,你有没有异议!” 堂上的竹签,一支就代表二十大板。 孟其闻言,眉头一皱,将手中竹签折断,将其中一段扔到地上,道,“本王依法施刑,打!” 我这回算是知道了,爹爹为什么那么久都没抓住这个提刑的把柄了。合着这人打人都得从律法里抠出个依据来。 手脚很快便被人制住,人被按在一个长凳上。那宽大的板子当真是落下来了。 他打完,我出了一层冷汗,眼前也变得模糊不清。 孟其的声音从堂上传来,“楚延,这回,你说不说实话!” 我有气无力趴在那个长凳上,“孟其,你想让我说什么?我说过了,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连标点符号都是真的。你想让我认罪?做梦!” 这个孟其旁边还站了个师爷,那师爷道,“大人,看来,还是打得轻了。这女子能言善辩,不如,再加二十板子,看她说不说实话!” 孟其却从堂上下来,走到我趴着的那凳子前,绕了一圈,说,“不,她说的应该是实话,本官信了。不过,此案人命关天,还有诸多疑点尚未澄清。来人,先将楚延收押,来日再审!” 想我从相府小姐到七王妃,口碑虽算不上好,却也是无人敢如此待我的。想不到今日还真就栽到了这个小小提刑手里。 手上脚上都带着沉重的铁链。我趴在草堆上,看看那两条冰冷沉重的链条,在看看四周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般的牢房,心道那个孟其真是多此一举。我都被打成这样了,就算再有本事也逃不走。他该不是真的以为,我这所谓的妖术能千变万化吧。 我要真有如此神通还能沦落到挨打? 我趴在草堆上,屁股疼的有些发晕。 隐隐约约,我听到一个声音,“楚延。” 我睁开眼,往外一瞧。呵,救星来了! “慕渊!” 我一骨碌爬起来,忘了脚上还锁着铁链,脚下沉重,身子前倾。脚还留在原地。好巧不巧,恰恰栽倒在地,磕在了牢房的石沿上。 慕渊想伸手扶我,无奈隔着铁栏杆呢,让他手脚再长也够不到我。 我直呼今日真是倒霉到家了,一边爬起来,一边拖着手上的铁链捂着额头。伸手一瞧,好嘛,都出血了。 我已经顾不得头上,腰上和屁股上的疼痛,只想让慕渊快点将我带出去。 慕渊冲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牢房看守道,“给本王把门打开,快点!” 那牢房看守也是随他们那个孟大人,一根筋一个,竟然对慕渊说,“七王爷,律法第三百四十一条规定,牢房重地,没有提刑命令,看守不得擅自打开牢房大门。” 慕渊显然也看到了我额上流下的血,一脚将那看守踹翻,喝道,“大胆!” 那看守是死心眼到了何种地步啊,被慕渊踹倒,还牢牢抱着那钥匙不肯松手。 慕渊怎会容一个小小看守如此挑战他的权威呢?当即抽了那看守腰上的刀,手起刀落,一刀劈在关我的牢房门锁上。 那缠了好几圈的铁链果然连带锁头应声而落。 他推开门,扔了刀,迈步进来。 他皱着眉,拿出一方丝帕,轻轻擦着我额上流下来的血。我充分感受到了身为七王妃的好处,还有头上这点小伤换来的他的满满同情心。 为了让他将我带出去,我决定在试着同他撒撒所谓的娇。 我凑到他跟前,伸手环住他,“慕渊,我真的没有杀人,你得信我。” 他抬手,轻轻抚着我的背,道,“延延,我自然信你。可是你得让那个孟其信你才行。这样,你把来龙去脉同我说说。” 莫名其妙被打了一顿。我的确是没什么力气了,就靠在他身上,简单将这事与他说了一遍。 他叹了口气,原本抚着我背的那手轻轻揽在我腰上,恰好碰到了我刚刚被打的地方。 我“哎呦”一声,猛的捂着腰躲开他。 “慕渊,你别碰我这儿,还疼着呢。” 他小心扶住我,一脸不可置信,“难道,那个孟其打你了?!”语气里都是惊怒。 我十分配合他,又用了十分的委屈,双眼含泪,对他重重点头。 他立刻又弯腰将地上的那把刀捡起来,先是砍断了我脚上的铁链,随后手上的也应声而落。 他旋即转过身去,在我面前蹲下,道。“延延,上来,我背你回家。” 哈,撒娇装可怜什么的当真如此有用?这就可以回家了? 他是七王爷,他既然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我也不客气,反正屁股正疼着呢。要我自己走回去是绝不可能。 我弯腰伏在他背上,他缓缓起身。 那个被慕渊踹倒的狱卒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此刻正挡在背着我的慕渊面前。 “七王爷,她是犯人,你不能带她走!” 慕渊冷声道,“滚。” 那狱卒眼神无惧,直直扫过我。 我有些心虚,就将头靠在慕渊肩上,不去看他。 慕渊又对那狱卒道,“你若不想死,就躲远点。” 慕渊的每句要挟,可都是货真价实的,我有些替那个狱卒担心,心里又莫名升起一股愧疚。 恰好,那个孟其也来了。 孟其一来,就跪在地上,道,“按我朝律例第二百四十七条。提刑司牢房不得擅自打开,七王爷破牢而入,此为罪责一;按我朝律例第四百一十二条,所有嫌犯均不得擅自出牢房半步,试图越狱者从重处罚,七王企图将犯人带走。此为罪责二。还有----” 慕渊背着我,看着跪在面前的孟其,道,“你若是不想干了,就带着你的人滚。” 慕渊终是背着我,越过孟其和那几个狱卒,出了牢房。 走了一会儿,我伏在慕渊背上,问他,“慕渊,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他仍是背着我往回走,并未说话。 我拍拍他,“慕渊,要不,你还是把我放回牢里吧。” 他斩钉截铁,“不行。你身上有伤,牢里又潮又脏。你怎么待得?等回家叫白太医给你看看。” 罢了,我咬了咬牙,道,“我想好了,慕渊,你赶紧把我放回去!现在。立刻,马上!” 他仍旧背着我,道,“别闹。” 已经出了牢房有一段距离,街上人来人往,他就这样背着我。 “慕渊,你心里其实也知道,那个孟其,虽然死板了些,可他和他手下的狱卒捕快,都是好官,是不是?” 慕渊背着我没有说话。 我伏在他背上,又道,“一定是的。不然,爹爹当年怎么会费尽心思也没将这颗眼皮子地下的眼中钉拔出来。那个孟大人,做事有理有据。他说的那些律法,你若不遵,三个月后如何登基服人?” “哎呀,慕渊,你就将我放回去吧。毕竟我真的没做什么,也没真的杀人,不怕他查。今天那个孟其打我的时候,还问我来着。若是我当时不嘴硬,说不定他就改了五大板意思意思也说不定。” 慕渊冷静下来。终于停了脚步,“延延,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嗯,谁叫我是你的七王妃来着?你可得记我的好,过几日我好了,可得买些好酒给我。” 牢里,慕渊将我放下,道,“再给我一天时间。” 我点点头,“嗯。” 他又看了看我额头上的伤,“待会儿,白太医就来了,已经派人去请,你在忍一忍。” 其实头上这点伤不算什么,疼的是屁股啊屁股! 我咬牙道,“好。” 他又一连嘱咐了几句什么,最后毫无预警,一低头就将薄薄的唇送了过来。 我推开他,这牢里明明还有这么多人呢。 “慕渊,你干嘛!” 他并未理会我,转而对孟其道,“孟其,你若在敢绑她手脚,这提刑也就不用做了!” 我以为那孟其是不会向任何人服软的,没想到他却说,“是,下官不敢了。” 也是,他在执拗,能拗得过慕渊吗?当然不能。 白太医果然没多久就来了,简单给我处理了一下额上的伤,又给了我几粒药丸,让我服下。身上的伤,只能等回府后再说了。 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权势的好处。 089 卜卦 孟其还算是有效率,第二日一早便又将我拎上了提刑司大堂。 这次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人。 巧了,这两人我都认得,正是那日我在戏彩坊见过的那两人。 陈员外,竹黎。 惊堂木一拍,孟其照例问道,“堂下人可是竹黎?” 那个画匠仍是一身素净的粗布衫子,“回大人,正是。” 竹黎就跪在我前面。想起含笑的话,我不禁在他后面仔细看着他的发。 瞧之又瞧,我恍然大悟。唔,原来如此。 “你说,关于含笑之死一案,你有话要说,是吗?” “不错。在下要说的是。含笑她有心疾,时常不定时发作,若是救护不及时,可能危及性命,且光从尸体难以查验。所以,在下怀疑,这含笑之死另有隐情。” 孟其又问,“陈员外,你有什么话要说?” “草民与要说的,与竹黎一样。那夜,的确是因为草民要与含笑亲热,她却突然发了病,草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咽了气。” 那陈员外一向是个贪财的主儿,这会儿倒是不知道怎么良心发现,肯替我说两句公道话了。况且我与竹黎也非亲非故。这两人竟能一起上堂来给我作证,实在是奇怪。 我对堂上孟其道,“孟大人,我早就说过了,含笑的死,与我无关!” 那孟大人手中惊堂木又起,“楚延,本官问你话了吗!” 毕竟是吃过皮肉苦了,我白他一眼,老老实实闭了嘴。 我终究是被放出来了。那个陈员外领了知情不报的三十大板。 堂一散,慕渊便进了来。 那孟其将官帽脱了,端在手里,走到他面前,恭敬行了个周正的礼。 “七王爷,都查清楚了,您可以带王妃回去了。” 慕渊将我扶起来,并未理他。 我屁股仍是疼着,忙问他,“慕渊,你带车驾来了吗?” 他好似又看了看我额上的伤,确认处理过了才道,“你背上都是伤,怎么坐得车驾。” 我想起昨日,问他,“难不成,你又要背我回去?” “嗯。” 他说着,已经又在我面前蹲下身去,示意我上去。 别无选择,反正我是疼的走不动了。 出了提刑司,就是京都最热闹的街道。 我伏在慕渊背上笑他,“慕渊,你这堂堂七王爷在我这市井之地背我,你的百姓可都看着呢,你哪里还有个王爷的样子。” 他却说,“本王背自己的王妃,谁又敢说三道四。” 我撇撇嘴,也是,他要做什么,谁敢管他呢。 “唉,慕渊,你等一下。” “怎么了?” 我指指街边的一个摊子,“喏,上次圆圆叫我带他来这儿吃糖油麻糬,我刚出来就被抓了。不如今天就顺便给他买回去吧。” 小摊儿前,他一边背着我,一边给了钱,接了那一大包零食。 “唉,慕渊,还有那边,圆圆爱吃的糖蒸酥酪。” 直到我手里都提满了东西,我点点头道,“嗯,差不多了。慕渊,我们回家吧。” 医女已经来看过,说我这屁股上的伤也不是太严重,不过也需按时敷药。 药不多时就送了来。药效有时限。医女走前嘱咐,一定要按时敷在被打的屁股和背上才会好得快。 我趴在一张小榻上,招呼一直候在身后的浣浣,“浣浣,你快些给我敷药吧,我这屁股啊,已经疼了一天一夜了。” 浣浣难得的没有唠唠叨叨,我只听见她在我身后走来走去,似乎是拿了一条布巾。 她又将药端至我旁边,在我旁边的小榻边坐下,随后将我身上搭着的被子掀开。 指尖划过我背上的皮肤,我疼的一个激灵。 不对,这不是浣浣! 我一回头,“慕渊?怎么是你?” 在一看房间里,哪还有浣浣的影子。 好嘛,刚刚医女来给我看伤,早就将我身上的衣裳脱了个干净。因为还要敷药,我就懒得穿。 他将我的被子掀开扔到一旁,我下意识艰难翻身去拉那条锦被。他却仍是淡定坐着,一手拿着蘸了药汁的白色布巾,目光肆无忌惮落在我身前。 “慕渊,你!” 他这才将被子从我手里抽走,道,“延延,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快转过身去,这药得赶紧敷上。” 他说,不是第一次了。 的确是不是第一次了。我泄了气,重新趴好,任他将那药仔细敷在我背上和屁股上,他又道,“延延,我们是夫妻。” 啊,对,是夫妻。 我这背上的伤虽不重,却恼人的很。比如,每到晚上睡觉,一趴就是一整夜,一动不能动,更不可翻身碰了伤处。 因着我的伤,这几日晚上,圆圆也不来找慕渊下棋了。这不,慕渊此刻只着了一身里衣,正自在靠在床沿上,随手翻着白日送来的折子。 一张床,我趴在他里侧,身前垫了一个枕头,枕头上放着一盘瓜子。 瓜子磕得咸了,我转头看他。还未待我说话,他便长臂一展,递来一杯水。 我将那水灌下去,又将杯子递给他,“多谢七爷。” 他却冷哼一声,放下杯子,顺便也把我枕头上的那盘瓜子也端走了。 “哎---你别拿走啊,我还要吃呢。” 他叹了口气。道,“延延,你今天都吃第三盘了,不能再吃了。” 我也叹了口气,一拍我面前那枕头,“我这不是无聊嘛,你说说,我这一趴,就是五日,白天一动不动也就算了,这晚上睡觉也不能动。” 我想了想,又咬牙道,“等我好了,决不能放过那个孟其。” 慕渊摇了摇头,伸手就又要掀我的被子。我趴着没动,知道八成是又要上药了,这几日,都是他给我上药,我已经习惯了。 他看了看我背上的伤,道,“过了明日,你应该就不用每日趴着了。” 我激动得回身看他,“真的?” “嗯。” 今天是个好日子,背上的伤终于好了。我也终于能下地了。 听说,那个竹黎弃了画笔,搬去了千佛寺。 世上已经没有含笑了,可我手里还有一样她的东西得给竹黎送去。 千佛寺,正是香火?盛时。 偏殿佛前,木鱼声声。 我将一个锦盒放在那个跪在佛前的僧人面前,“这是含笑的。我相信你知道这里面的是什么,也知道这东西该如何处理。” 那僧人仍是静静闭着眼。手里轻轻敲着的木鱼并未有停的意思。 他头上已经没有头发,取而代之的是几颗戒疤。 “竹黎,你瞒不过我的眼睛。那日堂上,你未出家前,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找人剪过情丝。” 正值盛年的书画圣手,在坊间声名鹊起,走到哪里亮出身份都如如众星捧月。若说这样的一个人,仍是情窦未开,心里连个女人都没有,我不信。 是以,答案只有一个。他的情丝被人剪去了。而含笑说的他不是个男人,应该就是因为他剪过情丝的原因吧。 “竹黎,我想知道,这世间,还能与我一样,有这样本事的那个人,是谁?” 木鱼声声,他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未与我说。直至膝盖跪得有些发麻,我不想在与他耗下去,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却听得他说,“七王妃,卜一卦吧。” 我低头看他。只见他仍是维持那个姿势跪在佛前,只是手里托了个竹筒。 我嗤笑,心里一向看不起那些走街串巷坑蒙拐骗的算卦人。“一代才子,将盛名负尽的画师竹黎,有朝一日竟跑到这山上改行替人卜卦了?还是说,这耍耍嘴皮子的功夫与画画也有相通之处?” 他却说,“是不是耍嘴皮子,你试过就知道了。” 呵。一个僧人,竟也会出言挑衅了么。 我一把接了那个卦筒,摇了一支不知是什么鬼画符的签子。我将那签子拾起来递给他。 他双手接了,看了半天,一言不发。 我若无其事摇着手里的卦筒,催他,“竹公子,你倒是快些给我解解这卦签啊。” 他起身,将那支签子放在我手里的卦筒里,双手合十,略一弯腰,一字一顿道,“建昭,三年。” 我闻言惊住。 他说的这个日期,分明是---- 他说完便转身入了后堂,我想追上他问个清楚,不想被守在后堂门口的两个小僧拦下。 “竹黎!你回来给我说清楚!” 他声音从后堂传出来,“卦不可算尽,七王妃,你请回吧。” “什么卦不可算尽,竹黎,我看你是坑蒙拐骗禁不起深究,才不敢出来吧!” 激将法失效,后堂彻底没了声音。 我气急败坏。将手里卦筒狠狠往地上一摔,转身出了千佛寺。 巧合,嗯,一定是巧合。 刚出千佛寺,我就看见了那个在寺门口徘徊的小身影。 “小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他见了我,立刻仰着小脸说,“我就知道,你屁股不疼了一定会出来玩。所以,我就出来找你了啊。” 我叹了口气,拉起他的小手,“好吧好吧,说吧,你今天想吃些什么-----” 我和圆圆在戏彩坊外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截住了刚刚赢得一塌糊涂的陈员外。 陈员外一见我,先是一愣,随即抱着怀里一大兜银子跪了下去。 “七,七王妃---小人上次是有眼无珠,所以才敢在戏彩坊与您下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说着,这头就要给我磕上了。 圆圆正捧着一个酥烧饼啃得咔呲作响。 见他这样子,我立刻也配合地摆出了架子,将他一指,愤愤道,“好你个陈员外,知情不报,害我在牢里挨了那么多板子。你说,含笑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去找孟其说清楚!” 他跪在地上,仍是将那大包银子揽在身前。 “七王妃因贱妾之死入狱,小人心中难安,可是当时小人也吓坏了。本想着过几日就去提刑司跟孟大人说清楚的,这不,七王爷连夜将小人提到了府里,小人这不是第二日就出堂作证了吗。害您受苦,小人该死。” “你是说,你去提刑司作证,是慕渊让你去的?” 他连连点头,“是。您入狱当晚,那个高仪就将小人从家里拎出来了,小人自是不敢耽误。” 唔。这个慕渊,还算有几分义气。 090 戏彩有术 “好,那这事儿,我就不追究了。”我又一瞥他怀里的那大包银子,低下身去,小声道,“不过,陈员外,你得将这赢钱的猫腻告诉我。” 他闻言立刻犹豫了起来,“这-----” 我要挟他,“这什么这,陈员外,你若不说,我就去告诉戏彩坊,让你以后连门也进不去。” “好。好,我说我说。” 他冲我招招手,示意我附耳过去。 半晌,我抬起身子来,一拍他肩头,“陈员外,聪明呀!” 他讪讪笑笑,“那七王妃,小人可以走了吗?” 我挥挥手,“哦,走吧走吧。” 圆圆手里那个烧饼已经吃完了,嘴角还沾着几粒芝麻。 我抬手替他擦了,“小师兄,我这次再带你去个好地方。” 刚学了一招。我着急去试试身手。 陈员外这招,虽不光明也不正大,但的的确确是管用。 不多时,我便与陈员外一样,提着一兜银子从戏彩坊出了来。 圆圆跟在我身边,抬头问,“师妹,你这样,真的好么?” 我一敲他的头,“这有什么不好的,你没看见那个陈员外么,我这赢的都算少的。走,小师兄,我在带你去酒馆儿。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酒馆儿,这酒呀,啧啧---” 我咽了口口水,迫不及待拉起了圆圆的小手。 他气喘吁吁跟在我身后,被我拖得一溜小跑,“哎,师妹,你走慢点儿---” “哎呀,喝酒哪能等,我这伤好不容易好了,不得好好喝一顿庆祝一下啊。” 酒过数个三巡,圆圆站到了我跟前,推了推我,道,“师妹,咱们该回家了。” 我叹了口气,就知道把我这小师兄带在身边必不能尽兴。 “好,好,这就走。” 结了账,我将那剩下的一大堆碎银子包好。 远远地,我便看见了七王府门前又站着慕渊。 我手里还提着一大包碎银子呢,他若见了一定要问从哪来的。我拉着圆圆躲进了一个角落。 “小师兄,晌午还没过,他今天怎么又回来这么早?” 圆圆扒着墙角,“唔,师妹,他该不是知道你又去赌,专门回来逮你的吧。” 我一敲他的头,“怎么可能,他哪有那闲工夫。”我晃了晃手里的包袱,“而且,我这次是赢钱的好么!” 圆圆捂着脑袋不在说话。 门口停着几辆马车,慕渊在门口徘徊着不肯进府。我这会儿才看清了,跟在他身边的那人不是高仪,而是换了常服的孟其。就是上次在提刑司打我的那小子。 我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急中生智。将它们分开来藏到了腰上。反正衣服宽大,这么一遮,应该就看不出来了。至于剩下的等回府在说。 七王府门口,我领着圆圆,出现在慕渊面前。 “呵呵,慕渊,你今日回来的够早啊。” 想不到,那个孟其见了我居然还敢打招呼,一抱拳,道,“七王妃好。” 我向来心胸狭窄,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慕渊见了我,眉头一皱,道,“伤才刚好就喝酒了?” 我伸出一个小指,“就这么一点点,不信,你问圆圆。” 他哪里会真同我较真,只道,“你先进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我看了看门口停的那几辆马车,道,“好。” 刚刚喝的那酒,后劲儿有些大,王府门前的台阶又修得高,我这脚下一没注意,这第一个台阶就险些没有迈上去。 恰好腰上一双手,及时稳住我。 我回头道,“呵呵,多谢七爷。” 他却冷了脸,随即喝道,“楚延,你腰上的是什么!” 案前,慕渊板着脸坐在那里看我一点点将身上的碎银子掏出来,在他面前堆成一个小山。 那个孟其极其惹人厌,此时竟然不自觉笑出了声。我悄悄瞪他一眼,他硬生生又将那笑憋了回去。 慕渊脸色已经极其难看,场面又是极其的尴尬,我只好道,“慕渊,我这不是也想着给咱家做点贡献么。” 谁想,慕渊一拍桌子,道,“你还敢说!你老实说,这钱怎么来的?” 上次将他的宅子输了,这回我总算可以一雪前耻了吧,遂理直气也壮,“赢来的!” 他却冷笑。“赢来的?呵,就凭你?” 我点点头,得意道,“当然!” 他蹭地一下从桌子后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指着我道,“楚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 他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慕渊,你不能老用老眼光看我。这钱可真是我赢来的,货真价实!” 他气呼呼走了几圈,道,“你不说实话是吧”又一指低头站在我跟前的圆圆,道,“圆圆,你说!” 圆圆站在我跟前,明显被吓得一个哆嗦,看着慕渊结结巴巴道,“她,她出老千---” 嘿,这小子! 我伸手就要去捏他耳朵。他跑的快,眨眼就躲到了慕渊身后。 在看慕渊,周身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难得那个打我孟其也快要看不下去,劝道,“七爷,那钱总共也没多少,不然就算了吧---” 慕渊却吼道。“你们两个,出去!” 他说的,是孟其和圆圆。 孟其立刻将圆圆从他身后拽出来,拎了出去。圆圆一步三回头看我,眼神煞是愧疚。 待门一关,慕渊眼看就要发作。 我心一横,伸手去拉他衣袖,“慕渊,七爷---” 他却狠手将我甩开,绷着脸,又指指桌上那些碎钱堆,“楚延,本王库房的钥匙都给你了,一次也就算了,你怎么还去赌上瘾了?” “我,我这不是觉得好玩么。而且,我先前也并不知道赌坊里那些猫腻,所以才会输的---” 他气急,“你!” 脑中灵光乍现,啊,对了。撒娇,如上次在牢房里一般。 我去晃他胳膊,“我知道错了还不成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戏彩坊了----” 他果然不在说话,我乘胜追击,“你不要追究了好不好,大不了我将这些钱在还回去---” 这招果然又奏效了。他语气明显缓和很多。叹了口气又低头问我道,“喝了多少?” 我伸出一根手指,道,“就一坛。” 他眼睛一瞪,“嗯?” 我又加了一根手指,“两,两坛。” 他仍是瞪着我不说话,我又怯怯伸了第三根手指,“就这些---真的就这些,我发誓。” 他叹了口气,道,“把衣服脱了。” 这青天白日的,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慕渊,你说什么?” 他也不同我解释,直接自己动起了手。 我提醒他,“喂,慕渊,这可是白天呢!外面那些人不是还在等你吗?” 他打开我的手,一边解我的衣服一边道,“你喝了那么多酒。我只是替你看看背上的伤要不要紧。” “哦。” 衣服被他剥得差不多,只觉得有些凉,他就站在我身后。 “喂,慕渊,你看完了吗?” 他还未说话,我面前的房门不知怎么突然被打开了。 “七爷,车已经装好了。就等您去----” 那人一见我,先是与我大眼瞪小眼,接着双颊红透。 慕渊倏地一下挡到了我面前,将我纳进怀里。 “混蛋!谁让你进来的!”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那人说着又匆匆退了出去。 我看清了,刚刚进来的人是孟其。 门又被重新关上,慕渊仍是抱着我不肯松手。 我抬头笑他,“慕渊,你脸都绿了。” 他却低头道,“楚延,你给我听好了,你这身子若是敢让旁人见了碰了,我一定剜他双眼,剁他双手,要了他的命。” 他这话说得森然,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勉强笑笑,对他道,“你七爷的人,别人谁敢惹呀。” 他面色这才好看了几分,隔着那最后的遮挡,低头就咬。 榻上,他终于失了耐心,伸手将那肚兜扯了,丢在一旁。 “慕渊,孟其不是说,外面的人还在等你吗?” 他松了唇,从我身前抬起头来,接着又上了手。力道忽轻忽重揉着,道,“让他们等着。” 他说完,薄薄的唇贴上我的,身下往前一送。 “嗯~” 他又道,“还有,以后这种时候,不许提别人。听到了吗?” 我怕他突然发力,忙点头,“听,听到了。” 我枕在他臂弯里,他正轻轻揉着我的腰。 不知怎么,他又轻叹一声。 我睁眼看他,道,“七爷您别愁了,过会儿啊,我就将那出老千赢来的钱都送回去还不成吗。” 他却说,“我不是担心这个。” 我好奇看他,“那你还能担心什么?” 他放了我的腰,又拢了拢我耳边的发,道,“我担心你这个样子,将来,可怎么让我放心把孩子交给你带。” 091 商河 “什,什么孩子?” 慕渊笑道,“傻姑娘,自然是我们的孩子。” 我猛然想起来,他刚才已经将那东西留在了我身体里。我悄悄摸着自己的小腹,满心忐忑。 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有孩子啊。就像我先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莫名其妙嫁了人,又莫名其妙做了什么七王妃一样。 不行,孩子万万不能有。 我背着慕渊,出门找了个医馆。 我说明了来意,那医馆的大夫给了我一瓶药丸,说是事后服用,总共花了我十五两银子。 我将那药收好,回来的时候,房里的几个下人好像正忙忙碌碌收拾着什么。 我问慕渊。“你要出门?” 看着几个下人在房里不停奔走,收拾东西。他若不是要出远门,怎么会收拾这么多细软。 “不是我,是我们。” 我瞪大了眼睛,“我们?去哪?” “商河。” 我闻言心中一顿,随即犯起了嘀咕。 商河,是我娘亲故里。 爹爹为官时,最信任的几名亲信也被安排到了商河。商河其地,远离盛京,却是漕运中枢,盐运要道。把控了商河,相当于把控了举国的银钱重地。 纵观朝局,上上下下皆被慕渊整治了个遍,这剩下的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地方。便是商河了。 难怪,他要赶在登基前亲自去,还要带着我。看来,他是要下狠手了,且要我亲眼看着呢。 我悄悄握紧了刚刚带回来的那个小瓷瓶,心道,慕渊啊慕渊,亏得我聪明啊。你还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哼,你等着吧。 见我未说话,他又道,“商河不是你母亲的故里吗,此次正好,你也随我一同去看看。等下你还有什么要带的,一并吩咐下人带上。商河河道溃堤,灾民不少。你穿的用的,要尽量多带一些,不然到了缺什么少什么怕是无处去买。” “等等,你说什么?商河,河道溃堤?!” 他掏出一封折子,递给我,“这是昨日收到的急报,商河河道督监霍松连夜派人送来的。” 我拿过来,匆匆一看。想不到,这漕运要到河堤溃决,竟是真的。 “商河其地,多年来,官商勾结,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河堤每年都需维修加固,朝廷每年拨的银子里,有三分之一流向了商河。可这税,却是越收越少,积年累月,已成大患,难以铲除。先皇身体欠佳,常常力不从心,派人监察也是用人不贤。这多年弊病,怕是得要我亲自去一趟了。又是你娘亲的故里,你也跟着一同去,省的我不在家,回头你又将我这宅子赌没了。” 我将折子还给慕渊,“呵呵,还是七王爷思虑周到,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车驾已经准备好了,半个时辰后出发。” “这,这么快?” “河道溃堤,耽误不得。” “好。那七王爷容我吩咐多带些细软,半个时辰后,我一定准时出发。” “嗯。” 他应了。便转身出去。 浣浣见他走了,跑过来问我,“小姐,您不是真要跟王爷去商河吧。” “去,为什么不去?” “可是,您没听王爷说,商河现在都是灾民吗?” “都是灾民我就更得去了。浣浣,你没听他刚才话里的意思,口口声声说着先皇用人不贤吗。他呀,这是在旁敲侧击呢。我若不去,岂不是证明了我心里有鬼,不敢去了?我爹爹以前是贪财了些,可我不信,他会拿百姓的性命开玩笑,能将这修筑河堤的钱他也给吞了。” 浣浣低下头去,小声道,“小姐,其实老爷他可能真---” “好了,你不必说了,去收拾东西去,将我的小剪刀也一并带上。我倒要看看,就算他亲自去了又能查出个什么来。” 浣浣扁了扁嘴,欲言又止,许是商河路远,她并不怎么想让我去。又拗不过我,只好说,“是,小姐。” 我站在桌前,桌子上摆着一溜儿酒坛,大大小小共七八个。我正琢磨着,该带哪一个上路。 时间差不多了,想慕渊是不差钱的,应该不会亏我的酒喝,便选了最小的一坛,墨县陈酿。我吩咐浣浣收拾细软,这丫头半天也没出来,忍不住喊她几声,“浣浣,半个时辰就要到了,你怎么还没收拾好?” “就,就快好了!” 我觉得奇怪,将酒放好,进去看她。 我指着她收拾的几个大包袱和箱子,“浣浣,你,你这是要搬家啊!” “小姐,王爷不是说了吗,商河遭了灾,什么都买不到。”她指着一个个包袱和箱子跟我说。“喏,这是您的换洗衣物,这是您的床上铺垫的细软,还有还有,您的首饰和一些小物件儿,都在这儿了。” 我抚额,摆摆手,示意她下去,无奈道,“好了好了,这里不需要你了,我来就好。” 浣浣站到一旁,我简单挑了几件衣衫,塞到一个小包袱里,丢给她。 “好了,就带这些。” 浣浣轻松掂了掂手里的小包袱,“啊?小姐,您就带这么少的东西啊。” “哦,还有外面一坛酒。” 我随手将房门关上,拉浣浣坐下。 “浣浣,我此次出门。你留在府里,趁慕渊不在,有两件事要你去办。” “小姐,您这么严肃,是不是这事很重要?” 我敲敲她的头,“是非常重要。” 这几日的日子过得安逸,可不代表我不知道那躲在七王府里暗处的人做了什么手脚。这次慕渊出门。刚好是个机会。 我嘱咐浣浣,“这第一件事,也是顶顶重要的一件,便是要你盯紧素心和张大人。” “小姐,这个张大人是-----” “就是慕清被关禁闭,负责看守他的那个张胜广,张大人。” 浣浣疑惑,“小姐,这个张大人,和素心有什么关系啊?” “呵,浣浣,你以为,我给慕清的信,是怎么到的慕渊手里?” “难道不是因为傅大人----” “当然不是。若我那信被傅大人截下,因着琴笙,他也不会把那信直接交给慕渊。况且,这信根本就没有送进府里到慕清手里,顶多截了也就截了。能绕这么多圈,转到慕渊手里的,除了傅大人手下那个副将张胜广,我想不到别人了。” 浣浣又道。“我想起来了,那天王爷回来,的确是先去了素心那里。” “这个张胜广,若我没猜错,应该跟素心渊源不浅。所以,你盯好这两个人。慕渊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共处一室多久,你都要记得清清楚楚,知道了吗?” 浣浣点头道,“小姐,你放心吧。我一定替您把那个素心盯好了!” “算算时间,这一趟商河回来,慕渊就该登基了。究竟谁为刀俎,谁为鱼肉,素心暗地里又打的哪门子算盘,做了多少手脚,咱们都拭目以待。好了,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小姐,小姐,您这才说了一件事,还有一件呢?” 我一拍脑门,道,“哦,照顾好圆圆。” 七王府门外。慕渊果然在马车里等着了。他带的东西,也是极少的。 我看见,随行的,除了高仪,还有那个孟其。 高仪过来,要接我手里的酒坛。 “不用了,高先生。这个我自己来吧。” 我掀开车帘儿,将小包袱从浣浣手里接过,将小包袱和酒坛一并放到车里。 浣浣这丫头开始站在马车旁看着我哭哭啼啼抹眼泪。 我安慰她,“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这回啊,是跟你们王爷一起出门,你瞎担心个什么。” “可是,小姐---” 她还想说什么,我戳戳她的脑袋,“你呀,在府里乖乖等我回来。”我冲她眨眨眼,“还有,照顾好圆圆。” 话虽这么说,可这随慕渊去商河,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太祖年间的事,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不代表我不知道。当时太祖的皇后并不是如今慕渊和慕清的皇奶奶,而是贤华皇后。 早先听闻贤华皇后与太祖也是恩爱和睦的,贤华皇后温柔娴淑,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莫不交口称赞。 太祖三十二年,贤华皇后随太祖出宫,私访民间。太祖走时身边带着的还是贤华皇后,可这回来身边就换了人。 太祖回宫后就对外宣称贤华皇后途中染病暴毙,随后没多久,跟太祖回来的那女子取而代之。 关于那女子的来历,宫中人对其知之甚少。如今更是无人敢去探查,因为就连慕渊如今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皇奶奶。 历史总会在某个时刻重演。眼前的情景何其相似。慕渊,这次是打的什么算盘还很难说。 待我一上车,偌大的车驾便徐徐启程了。 车上,慕渊看了看我身边放的小包袱,道,“不是说让你多带些东西的吗?” “我们去的是灾区,不是去观光游玩的。况且连七爷出门都如此精简,我又怎敢拖你后腿?” 他目光又落在我脚边的酒坛上。 我与他解释,“慕渊,你应当知道我嗜酒成性,就算是要戒酒,可也得循序渐进不是?况且你看,我就带了这么一小坛,你我一分,就没了。” 092 商河(2) 他没有再说什么,路途遥远,不多时他便缓缓闭了眼小憩,可身子还是坐得笔直。 我坐在一旁偷偷打量他。 慕渊长我三岁,却行事雷厉风行,利落老成。他从一个天真少年历练至此,只为了有朝一日接手江山,执掌天下。见惯疆场刀剑,朝堂诡谲,他承受的,根本就不是我和慕清能想的吧。 我突然很想问他,“慕渊,你累么?” 我本就是随口问的,原以为,他许是睡着了,根本就不会回答我。没想到。他徐徐睁开眼,道,“延延,你五岁那年,太后寿宴,楚相带你进宫。宴上,你就坐在我身边,你可还记得?” 我只记得,那日,是我与慕清第一次见面。至于别的,我都没有什么印象了。 身边的慕渊继续说,“其中一道菜,为了点缀,放了新鲜桂花,你人小手也小,就拿着长长的筷子将自己盘子里的桂花一瓣一瓣都挑了出来。所以。我便以为,你是不爱吃桂花的。” 我笑,“小孩子的行为,哪能以好恶来评价。我当时将盘子里的桂花挑出来,许是以为那么好看的花儿做了盘中餐食有些可惜吧。” 他又说,“你刚刚问我累不累。那么,何为累?苦心经营,求而不得,当为最累,心累。可当想要的一切有朝一日都在手中的时候,以前受过的所谓的累,便都不算什么了。” 他这话说的,倒是很应他如今的景。 如今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他以前的那些辛苦,的确都无足挂?了。 他转而又看着我,伸手握住我的,道,“延延,你刚刚那句话一问出口,我便不觉得累了。” 路途漫长,车驾倒是还算平稳。 慕渊重新闭了眼睛,我也不由自主开始打瞌睡。 商河决堤,慕渊赶路心切,若非必要,这一路几乎未停过。冷不防车驾猛的一停,我一下子惊醒,磕在了他的肩上。 他的肩膀硬得像石头一样,我捂着额头,问他,“到了?” 我以为到了客栈,掀开车驾窗上的帘子。 原来,天色已晚,外面的天早就黑透了。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客栈,分明是荒郊野外! 慕渊道,“商河明日才能到,今夜先在这里休息一晚。” 高仪驾车走的是近道,路僻地偏,沿途少有村庄,却能省下一半赶路的时间。看这情形,若非带着我,慕渊怕是这一夜车驾都不会停。 我心里过意不去,便同他说,“慕渊,我知你赶路心切,不必为了我特意停歇,我方才睡了会儿,已经差不多了。” 有人送了两床锦被进来,慕渊道,“就算你不歇息,走了一天了,马也要歇息。” 我仔细一听,拉车的几匹马的确是不停喷着响?,高仪在外面一边安抚一边喂着草料。 车驾宽大,莫说是两个人,就是四个人歇息都没问题。两床锦被,一床被铺在我与慕渊坐的座位上。一床盖在上面。 慕渊掀起被子一角,盖在我身上,道,“快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那你---” “我行军惯了,这些路途,还不觉得累,你睡吧。” 他既然如此说,我也就不与他客气,我确实又困又累,便缩进被子里,靠在一旁打盹儿。 后半夜,霜寒露重。车驾就停在荒郊野外,难免遭受寒气侵袭。我睡得模糊,觉得有几分冷,便将脚叠起来,往里面缩了缩。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慕渊掀开车帘儿一角,问,“还有被子吗?” 外面高仪小声应道,“回王爷,车驾随行带的东西都是与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被子了。” 我揉了揉眼睛,跟他说,“慕渊,你别为难别人了,我其实也没觉得多冷。” 他只说,“过来。” “嗯?” 见我没动,他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了,掀开了盖在我身上的被子,双臂一伸就要抱我。 我边推边提醒他,“喂喂,慕渊,你疯了吗!这在马车上呢,外面还有人呢!” 他还是不由分说进了被子,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却没有继续动作。 我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他身上甚是暖和舒服。 他抱紧了我,笑道,“你刚刚吓成那样,在想什么?” 我轻咳两声,“我,我什么也没想。” 他又轻笑,将我按进他怀里,道,“天快亮了,你还能在睡会儿。” 翌日,我一醒来,便觉得车驾已经在赶路了,只是走的平稳,速度也不快。 “醒了?前面就是市镇了,过一会儿就可以吃东西了。” 他仍是抱着我,几乎一动未动。我发现他怀里极其舒适,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 “慕渊,你没睡?” “我不困。” 清晨,忽觉他身上有些不对劲儿。我忙低头从他身上下来,整理好自己的衣衫。 恰好车驾停稳,高仪在外面道,“七爷,下车用些东西吧。咱们下午就可以到商河了。” “嗯。” 吃过早饭,简单休整过后,一行人准备重新出发。 孟其跟在慕渊身边,道,“七爷,这商河余孽,还有不少。他们自知死罪难逃,急了难免不会咬人,越靠近商河便越凶险,还需谨慎小心。依下官看,咱们还是换条路,悄悄进商河比较稳妥。” 孟其说这话的时候,眼角迅速瞥过我。他口中的商河余孽,应当是指爹爹手下残留的党羽了。 慕渊道,“不必了,就走最近的那条路。本王此行,就是要把他们逼上末路穷途,一网打尽,无须躲躲藏藏。” “是。” 下午时分,顺利抵达商河。 高仪将车停稳了。在外面道,“七爷,到了。” 我与慕渊下了车,只见整个商河,脚下道路全是淤泥,房屋垮塌随处可见,沿街乞讨的老幼更比比皆是。 高仪指了指面前的一座房子,道。“七爷,这是附近所能找到最像样的住处了。” 眼前的这座民宅,院墙很明显被冲毁了一半,也许听说慕渊要来,连夜在原来的地方补了新砖新瓦。可就是那几片新砖新瓦,显得与满目疮痍的商河格格不入,煞是刺眼。 慕渊又问,“这宅子原本的住户呢?” 刚好孟其一手提了个包袱过来,他抬头看了看那低矮晦暗的门楣,道,“七爷,我听说,这房子里原本住了两个人,一个老婆婆和他的儿子。老婆婆的儿子是个船工,前几日河堤溃决,当时他所在的那条船上,一个人都没剩下,全部喂了水鬼。这不,那老婆婆前几日,就在自己屋子里的房梁上也吊死了。所以,这房子,现在就没人住了。” 一旁的高仪瞪了孟其一眼,孟其不知还想说些什么,这下也噤了声。 用具简陋。一座小院,几间泥瓦房,倒也勉强够几人容身。 夜晚,灯光昏暗,我站在这小屋子中央,抬头看着那根房梁。 孟其说,这房梁上,刚刚吊死过一个老太太。 我咽了口口水。有些心神不宁。 冷不防,后背一暖,却是慕渊。 “孟其的话,吓到你了?” 我看着慕渊环着我的那双手。他那手上,一定沾满了血。我问他,“慕渊,你一定杀过很多人吧。你怕不怕,万一这世上的鬼神之事是真的----” 他笑出声来,“呵,怕?怕什么,怕他们化作厉鬼来找我算账吗?” 我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怕。不对,慕渊,你是无知所以无畏。” 若是我身上没有接连发生这样的怪事,估计我也是不知道怕的。可世事就是这样难料,人的所知所察,还是有限。 慕渊却说,“延延,我从十三岁起,就开始上阵杀敌了,到今年,整整十年。你既嫁了我,我不同意,便没人能动你。人我杀得。鬼我自然也杀得。” 我自知与他说不通,挣开他,躺到了那张不大的小床上,又送他一句,“无知者无畏。” 他跟了过来,将衣衫脱了,在我身边躺下,伸手一捞。在我耳边轻声道,“魑魅魍魉何足惧,要斩要杀,都由我来。” 转眼间,抵达商河已经有两日了。两日来,慕渊皆是闭门不出,只是高仪和孟其还有他带来的为数不多的那几个人不停按他的吩咐忙着。 小小宅院里,倒显得我无所事事一般。 “七爷,参奏漕运总督文裴官商勾结,贩运私盐的折子到了。” 孟其说着,将一份折子递到慕渊面前。 慕渊看了两眼,将那折子放到一旁,道,“继续盯。等下次他们有动作时,争取人赃并获,一网打尽。” 孟其领了命,“是。” 慕渊又道,“这参文斐的,是什么人?” “哦,就是商河的河道督监,霍松。先前河道溃堤的折子,也是他上的。” 慕渊一笑,道,“这才刚来两天,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参自己的顶头上司了,有意思。你去把这个霍松叫来,本王要见见他。他不是看不顺眼自己的顶头上司吗,本王准备顺便把这贩卖私盐的案子交给他查。” 孟其闻言,面有难色,“这-----” “这什么这,你还不快去?” 孟其又道,“七爷有所不知。这个霍松将折子交上来后,就去了临县。” 我在一旁听着,也觉得这参自己上司的督监委实有意思,便问了一句,“去临县干什么?商河这河道都溃堤了,不正是他这个督监大显身手的时候吗?” 孟其道,“回王妃,他去临县,是----是去寻姑娘去了。商河因为水患,大部分商户都已经不营业。所以,他就跑去了临县。估计,还得有个三五日才能回来。” 慕渊将手里那折子扔到桌上,“荒唐!” 093 商河(3) 一边刚刚上了书给慕渊,一边又大摇大摆跑去临县去寻姑娘。这个霍松,还真是有意思。 孟其又问,“那王爷,您看,这文斐贩运私盐一案,该交给谁合适呢?” 慕渊在案前低着头,一边写着什么一边道,“你先下去吧,容本王想想。” “是。” 孟其出去后,我见他仍是一句话不说,不由开口奚落他,“慕渊,你的官员也真是有意思。水淹了自家大门了,还急着去寻花问柳。” 他仍是头也未抬。 我凑到他跟前去,“怎么样,这下愁坏了吧?连办个案子的人都找不到了吧?谁叫你拢共就带来那么几个人。” 他总算有了句话,“那你觉得,派谁去比较合适?” “高仪?” “不行,他还有别的事要办。” “孟其?” 他又给笔喂了些墨,“孟其不熟悉商河情况,一个人对付文斐肯定不行。” 我摩拳擦掌,往他跟前凑了凑,趴在他书案上,指指自己道,“慕渊,那。我呢?” 他停了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看了看我道,“你?” 我点点头,“对啊,就是我。” 他复又低下头去,“别闹。” 我绕过书案,站到他跟前去,“慕渊,我怎么闹了?这商河,是你带我来的吧。你说你,带我来了,整天把我关在家里,酒没有,乐子也没有。出门就是遍地淤泥和乞讨的灾民,你到底带我来干嘛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留在京都等你了。” 他仍是自己忙着自己的,我的建议和控诉他全像没听见一样。 我拍拍他的桌子,“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女子,就注定不如你们男人?” “没有。”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是敷衍。 我将袖子一撸,决定同他好好谈谈。 “慕渊,你少在这里口是心非了。这天下之于男女的成见,我早就看不惯了。你说说,这官学,哪家容得下小女娃了?此为其一。其二,既然有《女德》《女训》,为什么就没有《男德》《男训》?其三,这执掌天下之位,为什么你们男人坐得,我们女人就坐不得?” 此言一出,我与慕渊皆一怔。 好嘛,我刚刚说了什么,好像是觊觎他屁股下的龙椅了?我直恨不得转过身去自己抽自己几个巴掌。 亡羊补牢,不知道晚没晚。 “额,慕渊,我不是那个意思。龙椅是你的,天下自然也是你的。我的意思是,莫说是女人,就是男人,也抢不走。” 我忐忑地看着他终于将手里的笔放下,然后道,“楚延,你若是想坐我这把椅子,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起身,将我抱起,复又坐回去,我便落在他膝上。 我反应过来。笑他,“慕渊,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此一来,你膝上的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别人。不是吗?” 我将手搭在他肩上,拿起他一缕发,“慕渊,我还真是好奇,你这长长情丝里藏着的人,究竟是谁。” 我将那根情丝捏在手里,手上一用力,“不如,咱们剪一段看看可好?” 手腕立刻被他捏住。他是如此熟悉人体的构造,只轻一用力,我便手上一软,眼看着那缕发从指间划过。 他冷声道,“你最好,别乱来。” 这什么生意也都是有规矩的,他不让,我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看他那紧张劲儿的,我只好说,“好好,不动就不动。” 我转而又看到他面前刚刚批过的折子,道,“那,你就得让我去查贩卖私盐的事。我整日在家闲的无聊,反正你也缺人手不是。”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指着我脑门道,“你啊,思虑不足,行事冲动,成事不足,败---” 我在他怀里瞪他,“慕渊,你说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 他那半句话噎在嘴里,又重新道,“我是说,这事儿不是打打闹闹的儿戏。官场诡谲,那些人万一被逼的急了,手段残忍,我怎么可能让你去冒险。” “那你还不如现在就将我送回京都好了,反正这里要什么没什么,我觉得无聊,也待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我衣裳的前襟,一只手探了进来,斩钉截铁道,“不行。” “那你就赶紧给我找点事--嗯---” 他真是越来越放肆了。那吻密不透风,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松了我,“真想管这差事?” 我点点头,“想替你分忧,这还有假?” 他叹了口气,道,“这事,暂时交给孟其。孟其这人,太守规矩,凭他一人,恐怕还真抓不住那个狡猾的文斐。你若是有好主意,就先同他说。” “慕渊,那你的意思是同意啦?” 他再三申明,“只是让你出出主意而已,你别以为自己真的就能发号施令了。还有,你若是想要出去逛逛,身边要多带几个人。” “好,我知道了。” 孟其将几张图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资料放在我面前。 “七王妃,这就是文斐贩运私盐一案目前掌握的所有情况。” 我向来一看书就头疼,于是将那厚厚一摞东西给他推回去。 “孟提刑,你捡重要的与我说说吧。” “好。” 他拿起一张图纸,递到我面前。“这个,是商河商船的构造图。文斐狡猾,已经接到线人报告,说他私自改造了商船,将盐混在普通货物里偷偷运走。”他放下那张,又拿起另一张,“这个。是河道营运具体时间,以及过往船只登记的记录。其中与文斐有关的嫌疑船只多出现在深夜。还有这个---” 我打断他,“停!” “孟提刑,你既然手里有文斐过往船只出没时间,还有他改造船只的构造图。为什么不派人直接在河道关口上将他拦住,人赃俱获呢?” “王妃有所不知。这就是疑难所在。下官已经查过了,据我朝律法规定,拦截过往船只检查手续繁琐,别的倒还好说,只是这其中一项是需漕运总督批文才行。可您也知道,这文斐他自己就是漕运总督。要他发文查自己的船,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我冷笑,心道这慕渊说的是没错。这孟其,不是太守规矩,他根本就是个死心眼儿。我有些搞不懂,为什么慕渊会将这样一个人带在身边。 “孟提刑,这明的不行,你就不能来点暗的?” “那王妃的意思是----” 很明显,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勾勾手,示意他过来。 我将这主意与他一说,他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这风险也太大了。若是没有正式手续冒然上船,逼的他们狗急跳墙,打草惊蛇是小事,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我被这孟其的迂腐气得手发痒,一拍桌子。道,“孟提刑,我说你还真是个死心眼。你若总是被这死板律法束缚,何时才能将这案子破了。” “这---” “别这那的了,这事,听我的准没错。等他们的船一装好,路过河道关口,你就冒名打着漕运总督的旗号将其拦下,上船检查。之后这人赃并获,这案子就结了。” 我拿过他手里的那张时间表一瞧,“喏,这最近的一批盐要运出去,就是后天晚上了。孟提刑,你若早些来找我,让我给你出出主意,这案子啊,早就结了。” 文斐又道,“王妃这主意虽大胆了些,可没准真的有效。不过,在行动前,是不是先去问问七爷?” “孟提刑的意思是信不过我?”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他嘴里说着不是这个意思。可到底还是跑去请示慕渊了。 待他出去后,慕渊问我,“这冒充漕运总督命令的鲁莽主意,是你给他出的?” 我点点头,“是啊,是我出的。眼下除了这个办法也没别的办法不是,况且。他们船上的人一定想不到文斐会下令查自己的船,到时候一定措手不及,哪里鲁莽了?” 慕渊摇头笑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兴许可以让他带人去碰碰运气。至于你,就留在家里吧。” 这可是我的主意,我怎么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商河河道关口,孟其果然提前带了人来。 我悄悄走到他近前,从他身后一拍他,“孟提刑。” 他转过身来,不意我会在这儿,道,“七王妃?七爷不是说让您留下吗,您怎么跟来了?” 我当然不会跟他说我是瞒着慕渊偷偷跑出来的。得意对他道,“孟提刑,我要跟来还不简单?还有,我来是提醒你,待会儿,要速战速决,千万别等他们反应过来。” 孟其一指身边几个侍卫道,“你们几个,待会儿,保护好王妃!出了什么差池,当心你们的脑袋!” “是!” 我心道不过是个小小的河道走私案而已,还能出什么岔子。 “孟提刑,我不需要人保护。” 身边有人一指不远处,“孟大人,看。船来了!” 094 落水 船一到,孟其果然摆出了十足的官架子。那封假的漕运批文一递过去,还未待他们识别真假,孟其就带人上了船。 这条船的结构与孟其先前给我看过的一模一样,是被改造过的不假。 孟其一声令下,“尽快找到私盐,还有出货证据!” 我与孟其都见过这船体的结构图,直奔船底的隐蔽船舱而去。 “孟提刑,我找到了!出货证据在这里!” 那私盐出货统计单正夹在一个木箱里,只露出了一角。 “孟提刑,你来,把这箱子打开。我将这东西拿出来。上面一定有贩卖私盐往来的详细信息。” 孟其却犹豫道,“王妃,这东西莫名露出一角,实在是蹊跷。” 我急了,“蹊跷什么蹊跷!你在不快点,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 孟其终于过来,劈开了锁在木箱上的锁。待我俩将木箱打开,都傻了眼。 那哪里是什么证据,分明是一箱子炸药。那炸药的引信就绑在箱子的盖上,若有人打开,立即就会引爆。 “小心!” 孟其见状,立即朝我扑了过来。直到我俩被炸出船外,炸到河里,我都不敢相信,这个文斐居然狡猾至此。他以为,只要船一炸,整船的私盐便散落到了河里,所有证据都随之消失了。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幼家里琴棋书画的师傅都是最好的,惟独没有一个师傅教过我游水。 周遭水波越来越汹涌,那一条条的水线好似都生出了手脚一般,缠在身上将我拖着往下沉。 好在,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好像是孟其。忽而,那双手又蓦地不见了,身子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往下沉。 深埋在脑海里可怕的记忆突然排山倒海一般涌上来。我忽然忆起,幼时贪玩,宫中青云池旁,我不知深浅去够那池中游鱼,脚下一滑落入池中,差点被呛了个半死。 难得僻静池子旁有人路过,我被捞上来后,被爹爹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 我向来不信佛,这回也不得不求爷爷告奶奶默念了阿弥陀佛。 幸而,临时抱佛脚也不是完全没用。 慕渊将我捞出来时,我恨不得从嘴里吐出条鱼来。 他站在河岸上,一身黑色长袍已经湿透。我趴在他旁边,一边咳一边吐。 将我捞上来后,他一句话也未说。我知道,他八成又生气了。他本来话就少,这一生气,就更少。 我脚上的鞋子不知道怎么少了一只,许是刚才河里扑腾掉在水里了也不一定。有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少一只鞋又算什么。 我踉跄站起来,慕渊在旁边终于开了口,“吐够了?” 我擦擦嘴角的水渍,又胡乱擦了把脸,“嗯,够了。” 我早就脑补好了他惯常质问我的语气,“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吗!” 谁知,他目光落在我脚上,随即二话没说,将我一把抱起来。迈步就往回走。 宽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已然恢复了平静。方才那条船已经被炸成碎片,还有不少散落的木板浮在水面上。那些藏在暗舱里的盐,倒是被尽数销毁,彻底化了个干净。 慕渊眉头紧蹙,他许是以为这案子就这样陷入了僵局,破无可破。 我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慕渊,你看,虽然船没了,盐也没了,但我拿到了这个。足以收拾那个文斐了。” 他抱着我,没法接我手里的东西。我就将那东西展开来,拿给他看。 他看了一眼,便道,“哪来的?” “还能哪来的呀,当然是我舍命拿来的。你是不知道,那个文斐狡猾的很,竟然将这东西跟一箱子炸药连在一起。他一定是知道,若有人进来找证据,一定不会放过这出货的证据。所以,他就在这证据上做了手脚,只要有人敢动了这东西,整条船就会连人带盐全部销毁。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我命大呀。哈哈。” 我忽的想起来,我落水时,护着我的还是孟其。 “慕渊,孟其呢?那个孟其,你的提刑官,该不会没我命大吧-----” “他是没你命大。” “啊?难道他-----” 慕渊又道,“伤了胳膊,已经被人抬回去医治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然我罪过可大了。” 我身上已经都湿透,慕渊身上也是。这会儿,风一吹,就觉得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慕渊好似走快了些。 “慕渊,我想起来一件事。” 他许是还在生我的气,一句话也不说。果然。这人贪心,一份舍命拿来的证据已经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了。 “我小时候不听先生的话,常常逃了课堂偷偷溜出去玩。有一回,我不小心落入了宫中的青云池。那池子偏僻,似是荒了许久,平时也没几个人去。按理说,我就算被淹死在里头,尸体不泡发了浮上来也不会有人发现。可是,我却莫名其妙被人救了。慕渊,这事儿,你知道吗?” 他却说,“楚延,你记着,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值得你拿命去换的。” 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此刻是无比认同他这句话的,遂附和道,“那是自然。” 房间备了一个木桶。四周置了屏风隔着,桶里已经放满了热水。 他将我放下,伸手一探水温,随即开始解我的衣服。 他解得熟练,我也早就习惯了。 “河水凉,身上的寒气。得赶紧驱散。” 木桶里水温刚刚好,浑身筋骨都舒展开来,煞是舒适。 我刚刚进了木桶,立刻响起了敲门声。 听声音,像是高仪。这么晚了,若是没有急事,高仪是不会来打扰的。这会儿,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得慕渊亲自去才行。 我笃定了慕渊不会怎样,便对他道,“慕渊,你身上也都湿了,不如,进来一起吧。” 他果然忿忿瞪了我一眼,冷哼一声,连衣裳也没换就快步出去了。 慕渊走后,我将临来带在身边的那坛酒拿出来。 驱寒驱寒,没有酒怎么驱寒。 抱着酒坛重新坐回桶里,甚是惬意。 那一小坛酒很快就被我喝完了。我趴在桶沿上,伸手拨弄着地上的那个空酒坛,有些意犹未尽。一抬头,不知慕渊是何时回来的。 他这回进来倒是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将自己脱干净了,余下一条衬裤。抬腿就往桶里迈。 我重新缩回来,不知是不是墨县的酒果真如传言一样,烈字当头。此刻在看坐在我对面水汽氤氲中的慕渊,竟觉得他眉眼温和得有几分好看。 “慕渊,你回来晚了,酒我都喝完了。” 他只是靠着桶壁静静坐着,与我咫尺。胳膊随意搭在木桶沿儿上,身材匀称,麦色皮肤肌理分明。就是肩上那道伤疤格外醒目。 我拨开水花,又靠近了他些。 他一进来,这水往上涨了许多,已经快要到我的锁骨。我一手扒着他的肩头,一边问他,“慕渊,我刚刚问的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终于有了句话,“什么问题?” 双手环在他脖颈上,“咦?你忘啦。就是我说小时候我在宫中青云池不小心落水的那次啊。你说,当时捞我上来的人,是不是你?” “是。” 哈,他终于承认了。 我笑他,“慕渊,我不会记错。当时我虽然吓坏了。可看的是清清楚楚。抱我上来的那人脸色和你今夜捞我回来时一样难看。” 他目光轻轻落在水面,不知在想什么。 “慕渊,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说。” “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将目光从水面上收回,看着我道,“你嫁了我,就是我的妻,我不救你救谁?” 其实,我想问的,根本不是这次,而是青云池那次。 我原本还想问问他关于贤华皇后的事情的,可听他这么说,我一时没有问出口。 我至今也不能确定,我的怀疑是对还是错。毕竟贤华皇后死的蹊跷。 他的发在身后散着,落在水里,我与他玩笑道,“慕渊,你这些日子待我不薄。哦,也不对。应该说是待我如此好,你那情丝里藏的人,该不是我吧。” 这事儿于他,果然是不能提的,就算是玩笑,也开不得。这不,他眉头又皱起来了。 随后长臂探入水里。一展一捞,腰被他扣住,人也贴在了他身上。 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他的灼热坚硬正抵在我小腹上。 从捞我上来开始,他那脾气就一直憋着,直到这会儿,才开始发作。 低沉的声音就落在我耳边,带着急促的呼吸,“楚延,谁叫你不听话偷偷跑出去的?” “慕渊,我若不去,你能拿到文斐的证据么?” 他的那双手在我腰上越收越紧,“若我今晚在发现晚一点,楚延,你知不知道,你连命都要没了!” “哪有那么严重,我吉人自有天相,你若不去,自然会有别人来救。本来,那个孟其已经要拖我上去的---” 他脸色已经青黑,我便知道话不能在多说。只好改口道,“好好,我错了还不成吗?下次,大不了你不让我出门我就不出门了。” 他仍是板着脸,眼见说好话也收效甚微,我不由腹诽,这个慕渊脾气大得是越来越难哄了。 我咬咬牙,伸腿盘上他,干脆挂在他身上,贴在他耳边道,“七爷,我错了---” 095 山险 他立刻寻了我的唇贴了过来。随后将我抱紧了,嚯地一下站起身来。 唔,原来这招才能奏效。 榻边上,他顾不得身上还未擦干便欺了过来。 “等等---” 他声音终于又柔和下来,“等会儿这些被褥都叫人送新的来。” 蓦地,浑身似被什么激过一般,我一颤,推着他,“慕渊,你别碰那儿---” 谁知他根本就不听,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地碰到那同一个地方。 那感觉,就好似有什么积蓄已久。 指甲已经快要抠破他的皮肤,他却仍是不依不饶。 我急了,一口又咬在他肩膀处。这次。却不是因为疼。 唔,所谓云端之娱,大抵如此吧。 他坐在我身后,仔细擦着我身上的水。床褥已经都换了新的。 将我的发仔细擦了几遍,他这才道,“好了。” 我随他躺下,他的大掌就揽在我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 “延延。” 迷蒙中听见他叫我,便随意应了一声“嗯。” 他却说,“其实,你这裸睡的习惯很好。又舒服又方便。” 我倏地睁开眼,回身瞪他。 他却趁机一吻过来。 我扭过头去,的确是累了,“我要睡觉。” “好。” 他不再乱动。那手轻轻搭在我小腹上,温温热热,很是舒服。 “慕渊,其实,我们这样在一起,也算不错。是不是?” 我心里清楚,从此之后,那嗜骨的感觉,将永远与慕渊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是。延延,若是我们以后能有一儿半女,就更好了。” 他不说我倒是忘了,今天的药忘记吃了。 “慕渊,我困了。” 他不在说话,只将我圈紧了些。 被他抱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走了,我才有机会将那个小药瓶拿出来。 一口将药吃了,这才安心。 听慕渊说,孟其伤到了胳膊。今日见他,他右臂果然是吊着。 “孟提刑,早啊。” 他一弯腰道,“王妃,早。” “听说孟大人昨夜伤了胳膊,这伤势不要紧吧。” 他看了看自己吊着的右臂,道,“劳王妃惦念,大夫已经看过了,一点皮肉小伤,不碍事,修养几日就好了。” 他嘴上如此说,可我知道那觉不是他口中简单的皮肉伤。否则,怎会将整只胳膊都吊了起来,动也动不得。 孟其这小子打过我十大板,说难听点,我一直怀恨在心。可今日见他这样,我心里瞬间平衡不少。毕竟,船上,炸药爆炸那一瞬间,是他扑过来挡在了我前面。 如此一来,也算是共患过难了。毕竟,就像慕渊说的,这鲁莽主意,还是我给他出的。 “走,孟提刑,我请你喝酒。不知孟提刑可有时间?” “七爷体恤,知道下官伤了胳膊,特免了这几日的差事。” 我点点头,道,“那正好,走吧。孟提刑。” 我喝了两杯,就又开了话匣子。 “孟提刑,实不相瞒,先前,我是记恨你在提刑司打我来着。想我好歹曾经也是个大家小姐,如今也是七王妃,你说打就打有点不给我面子。不过,昨日,孟提刑舍身相救,楚延都看在眼里。深觉孟提刑为人虽死板了些,可是个好人好官。”我将一杯酒端起来,“来,你我干了这杯,万般前嫌便都不计了。” 他一只手举了酒杯,一饮而尽。 “王妃此言差矣,这为官与为人,乃是两道。是好人,未必就能当好官。这好官脱了官服,也未必就是好人。” 我晃着酒杯,将他这话仔细思索了几遍。虽拗口了些,确是极有道理的。且这句话,无论如何都不像从一个迂腐死板人口里说出来的。 “孟提刑说的是。这为官与为人,的确不能一概而论。”他今日穿了常服,并未着官服。我便问他,“孟提刑为官我是见过的,连打人都要抠出个依据来,不知道这脱了官服,为人是如何?” 他笑道,“王妃此言有趣。不过,脱了官服,你就该叫我孟其了。如今与你喝酒的,只有孟其,没有什么提刑。” 我点点头,低头喝了口酒,“原来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是掌管京畿的提刑官,而今日认识的,才是孟其啊。” 他居然一改往日死板相,直言道,“不错。” “难怪。” “王妃,难怪什么?” “我是说,你将做人与做官划分得如此泾渭分明,难怪爹爹想找你的茬,可惜一直没有找到。” 他仰头大笑,道,“你说楚相啊,他若不是被钱财蒙了眼,以他的智慧,应该也能当个好官。”他转而又得意道。“你看,这就是将做人与做官分开来的好处。” 他这样子,也是分的太开了些。眼前这个与我喝酒的孟其,完全不是那个堂上一本正经要打我的提刑了。 真不知道慕渊是用他的人,还是用他的官。 我还未说什么,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又举起酒杯同我道,“来,王妃,我敬你。文斐落网,也算皆大欢喜。” 说到文斐,酒至半酣,我起了八卦心思。 “孟其,我问你,那个河道督监霍松,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一个七品屁大的官儿,怎么就敢参自己的顶头上司文斐呢?”当然,这只是个引子,我想问的其实是后半句。 “还有还有,你上次同慕渊说,他去临县寻姑娘了?这个霍松。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啊。” 这个孟其酒量一般,此刻已经喝得脸颊微红,一拍桌子道,“王妃,你有所不知,这个霍松啊,为官还可以。为人可真是不怎么样。是个没有姑娘便活不了的主。” 我忙起身将他酒杯里的酒满上,示意他继续说。 “这个霍松为官数年,家里还有个妹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自己的俸禄,从不存着,这一半捐给了河堤,一半捐给了青楼。” 嗯,看来,这个河道督监,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若说这孟其也是个没喝过酒的人,总共没几杯,便倒在桌子上了。 好巧不巧,我回来的时候,刚好碰到从临县回来找慕渊报到的霍松。 远远地,我看到慕渊坐在案后,不知说了什么。那个霍松正跪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 我摆摆手,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是识眼色的,立刻将喝的不省人事的孟其扶走了。 慕渊坐在那里,显然看见了被人架走了的孟其。我进了房,走到慕渊跟前,主动坦白。“你那个提刑官,酒量太浅,我俩一坛还没到,他就倒了。” 慕渊看了看我,又对跪着的霍松道,“明日一早去视察河堤溃决情况,你跟着一起去。” “下官遵命。” “还有。你上次折子上还说,商河漕运所得如今有一半银钱都流到外地,你可知道是到了谁的手里?” “据下官所知,是楚相。” 这个霍松信口开河,爹爹已经不为官了,又如何能敛得商河钱财。 我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开口驳他,慕渊先一步问道,“可有证据?” “回七王爷,这证据还在搜集中,不过也用不了几日就能交给王爷了。” 慕渊好似生怕我会突然发难一般,又道,“那这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个霍松起来,正欲躬身退出。忽然又转过身来,对慕渊道,“七王爷,下官见王妃身边未带使唤丫头,出门在外,一定多有不便。下官家中有一妹,愿服侍王妃。” 我打断他。给了他个白眼,“不用了!” 那督监并未说话,也未离去,只是弯腰站在原地等慕渊说话。 我以为慕渊当是知道我为何心里不痛快的,谁知他却说,“延延,有个丫头跟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点。” 那霍松立刻又道。“那明日,我便让家妹过来。” “嗯,你且退下吧。”合着,他俩谁也没将我当回事。 得了慕渊的话,那霍松这才走了。 因着孟其刚刚同我说过那个他,他又两句话得罪了我,我便不由得在他身后多白了他两眼。 直到慕渊轻咳了两声我才反应过来。我若直接问慕渊爹爹事情,他肯定又要不高兴。于是我便问他,“慕渊,你说你明日要出去视察?” “嗯。” “去哪?” “四通山。” “那,带我一起吧。” 他只抬眼打量了我一下,不置可否。 “怎么,不行吗?” 他略一思索,道,“明日这里的人手确实不多了,你若想跟着,就一起吧。” 这几日天气都不怎么好,一大早,乌云密布。看样子,怕是要有一场大雨。 慕渊心切,这河堤已经连夜在堵了。若是有个闪失,造成二次溃决,后果不堪想象。 山路崎岖险峻,跟慕渊上来的人不多。除了我,高仪,霍松,另有三四个护卫而已。孟其伤了胳膊,就没有跟来。 高仪一向行事小心。一路上将安保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依着他的风格,这次上山勘查,该带够人手才是。毕竟他家主子即将贵为九五,此次又深入商河险地,不可不小心。不知为何,这次出门,高仪也没有主动要求加派人手。 096 山险(2) 慕渊走在前面,我落后他几步,问身边的高仪,“高先生,此次来商河,怎么不多带些人手?” 高仪还未说话,前面的慕渊却停了脚步,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我,“怎么,你是怕本王护不了你?” 慕渊心思复杂,我不似他,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呵呵。七王哪里话,您天下在手,又有什么是不在您掌控之中呢?” 脚下石头松动,我轻轻一个趔趄,身旁高仪及时将我扶住,“王妃小心。” “多谢高先生。” 站在前面的慕渊冷不防朝我伸出手。高仪知趣,懂得配合他家主子,立刻松了扶着我的手,几个大步便越过了我。只剩下我站在一块低洼处。 慕渊的手,成为我此刻唯一的攀扶。 无奈,我将手递过去,他握住。用力将我一拉。我配合他往上一迈,出了低洼,站到他身边。 快到山顶,他倒也不急着走了,不紧不慢地与我差不多的速度。 才到山顶,便如高仪所说,乌云盖顶,怕是有一场大雨。慕渊蹙额,直直盯着的是河堤溃决的方向。 高仪道,“这大雨一下,河堤若是不及时修筑,三天内河水若是暴涨,怕是又要死不少灾民啊。” 慕渊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山头蓦地起了风,风越刮越大,乌云也越积越厚,直到风里开始夹杂了冰冷的雨丝。众人已经开始被狂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即便是在大风中,高仪仍是举止有礼,躬身对慕渊道,“七爷,这大雨将至,山头危险,道路崎岖泥泞,咱们还是早些下去吧。” 慕渊手脚利落,将自己的外袍解了,披在我身上,裹紧,右手又重新将我的左手握紧。随即转身,开始往回走。 这下山的路,比来时更难走些,雨水淅淅沥沥由小开始变大,脚下的泥石更加湿滑松动。 才刚刚过午,天居然已经快要阴透,恍如?昏。若是仍滞留山顶,后果不堪想象。 好在,一行人终于赶在雨势变大前安全下山了。山上路陡风大,不能撑伞。这才刚一下山,立刻有慕渊的人撑了伞迎上来。一柄遮在慕渊头上,一柄遮在我头上。 我仔细一看,站在我身后给我撑伞的人,是霍松。 我身上因为多披了慕渊的一件外袍,虽然也湿了。因为里面还有衣裳,并不怎么要紧,倒是这个霍大人,浑身已经湿透了,还站在身后给我撑伞。 我虽不喜欢他,可他好歹是个七品的官员,“霍大人,雨大风急,我不要紧,你快给自己挡上些吧。”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我没事。” 我劝不动他,他手里的那把伞,仍是直直撑在我上方。 倒是身边的慕渊转身,一手将自己身后撑着的那把伞接过,一手扳住我的肩头,硬是将我拉近他的伞底下。 这样,就只剩下霍松独自撑一把伞。 霍松见状,道,“多谢王爷。” 伞小,我不得不主动与慕渊靠近了些。 回去路上,我无意间摸了摸自己左手手腕,糟了! 慕清送我的那串响云珠,不见了! 那珠子名贵不说,重要的是,慕清说过,那是太后给他的。我既然无法兑现诺言嫁给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将这珠子还给他。 一定是刚才,爬山的时候我手脚并用,不小心将那串珠子蹭掉了。不行,我得回去找。 我挣开慕渊搭在我肩上的手,将身上披着的他的外衫脱下来,丢给他。 “慕渊,我丢了东西,必须要回去找。应该就丢在来路不远的地方,你们先回去,不用等我了。待会儿,我自己回去。” 雨越下越大,慕渊必定不会让我再上山。可是山体若是经过大雨冲刷,那串珠子就更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我必须要现在回去。 我说完,没等慕渊反应。便先他一步跑回那条小山路。 “楚延,你别胡闹!快给我下来!” 雨越下越大,我必须赶紧向上,将我那串珠子找到。草木茂盛湿滑,已经不适合攀爬。我一边弯腰拨着路边的草丛寻找,一边小心翼翼往上走。冷不防,脚下一滑,差点滑倒。 “该死!” 大雨中,身后是慕渊气急败坏的咒骂。 我回头去看,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而山下那个连外衫都没穿正在重复我的路的人,不是慕渊又是谁。他身后,跟着高仪和几个护卫。 雨越下越大,抬头,我已经看不到上山的路,只好攀着一块石头暂时停下来。 身后大雨中,慕渊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快要接近我了。而慕渊身后的高仪和几个侍卫才走了几步便被湿滑的泥路困住,进退不得。 慕渊身手,果然不是一般。脚下的湿泥和碎石不断被他蹬落,不多时他便到了我跟前。 一把将我攥住,“楚延,你胡闹什么!不要命了!” 他揽了我的腰,就要带我下去。 “不行,慕渊。我不能回去!”雨刷的我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我抬起左手手腕,“慕渊,我手上的珠串儿不见了。我今天一定得找到它,不然,我没法跟慕清交代。若是等雨停了,那串珠子被冲落山谷也不一定,所以,我现在一定得回去找。” 我试着再次挣脱他,他却牢牢将我揽住。 “慕渊,你先下去吧,等我找到,就会回去的。我认得路。” 他表情几近愤恨狰狞,转而对山下的人吼道,“你们都给本王滚回去!谁也不许在上来!” 说完,他转而绕到我前面,用脚一步一步探好了路,又将我一步一步拉上去。 “慕渊---” “你闭嘴!专心跟我走。注意脚下!” 有他带着,果然快了很多。 他好像知道我的珠子掉在哪里了一般,一路上几乎都未停下过,直奔山顶而去。 “慕渊,路边的草丛里也得仔细找找。” 他却仍不为所动,很快。便带着我到了山顶。山色晦暗,远远地,我便看到,慕清给我的那串珠子此刻就挂在山崖边上的一枝矮木上。雨水冲刷,光泽更显,正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没错,就是它!” 我挣开了慕渊,就要上前伸手去够。 “小心!” 慕渊又拉住我,怒道,“前面就是山崖,楚延,你瞎了吗!” 那珠子明明就在眼前了,我仍心有不甘,“可是---” 他咬牙切齿,道,“等着!没我的命令,你就站在这儿,一步都不许动!” 他见我没有反应。他双手重重按在我肩上。大雨中,他瞪着我,几近嘶吼,“楚延,你听到没有!我说,让你老老实实站在这里!” 脸上都是雨水。也不知是不是混合了些别的什么。我抬袖胡乱擦了一把,重重朝他点头。 他这才松了我,转身朝山崖边的那串珠子走去。饶是慕渊身材高大,身子颀长,站在崖边一伸手,还是够不到那挂在树枝上的珠子。 雨越下越大,那棵矮木根部的泥土已经被冲散,看样子,那棵生在崖边的小树支撑不了多久就要坠落悬崖了。 慕渊还在试探着往前走,“慕渊,若是够不到就算了!我不要了!你快回来!” 哗哗的雨声将我的声音湮没,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我试着离他近一点,他好似知道一般,回头冲我喝道,“老实站着!” 他一分神,我看到他脚下的那一大块泥石瞬间全部塌陷。他连同那棵挂着我的珠子的矮木刹那间便都消失不见了。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是七王啊,斗罢朝堂驰骋疆场的七王。大大小小的战役和勾心斗角都没能将他怎么样,不过是一场风雨--- 可眼前,天地山色仿佛突然浑然一体了般,再看那滂沱雨帘里,的确是没有他的身影了。 我试着抬了脚,朝那山崖走了一步,两步。三步---- 这次,耳边再也没有响起他让我不许动的怒喝。 “慕渊----” 他该不会是---- “慕渊!” 我奔向崖边。 悬崖下的崖壁上,慕渊正攀着一块突出的岩石。 还好还好,他没有落下去。 我探出身子,将手递给他,“慕渊,快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眼看他攀着的那块石头也即将松动,不知他在犹豫什么。 我急了,不停喊他,“慕渊,把你的手给我你听到没有!珠子我不要了!” 石头又松了一些,他身子往下一顿,他这才把手递上来。 雨大泥滑,刚刚他身子一顿,又往下挪动了一些,我不得不在往前探出一些去,才能够到他的手。 他将我的手刚一握住,我就觉得自己身后的泥石松动了。我拉着他稍一用力,没想到支撑我的那块泥石竟也坍塌了下去。 慕渊攀着的那块岩石,定是支撑不了我俩的重量的。感觉到身子向下坠落,我赶紧甩开他的手。 世上可以没有楚延,可是不能没有慕渊。 雨滴接连打在脸上,有些疼,让人睁不开眼,我看不见慕渊,却能清楚地听见他喊我的声音。 “楚延!” 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跟他说些什么。 脑子里一时很乱,别管我还是好好活下去,我还没想好说哪个,只觉得腰间一紧。 097 山险(3) 却是慕渊松了原本攀着的那块突出的岩石,硬是将我抱在怀里。 我恼他气他,这下可好,我俩这是要同归于尽了。 可随后,我又有些庆幸,死有什么可怕的,堂堂七王爷陪着我呢! 想到这里,我坚定了拖他下水的信念,配合地伸手牢牢抱住他的腰。他从一侧抽出一柄软剑,狠狠插在我们坠落的石壁上。 这急速的坠落竟然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中。他握剑的手在石壁上蹭出了血,正混着雨水往下淌。 惊魂未定,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那些大雨直直从头顶浇下来。我突然吓得不想死了。 这种情形下,已经不再适合张口说话,我只有紧紧抱住慕渊。 就这样,我挂在慕渊身上。他利用手里的软剑,每攀住一个着力点,腾身一跃,也带着我向上挪动一些。 十几次之后,我俩终于重新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崖上,站定,我松了抱着他的手。 他却怒气冲冲,对我喝道,“不是让你站着别动吗!” 还未等我出言辩些什么,他将攥在手里的那串珠子丢给我。 “给!这次,拿好了。” 风雨交加,他耳边松了几丝发,脸颊上也不知是被什么划伤了,血混合着雨水。 他行事果决,立刻拉了我向南边山坡走,“雨太大。已经下不去了。方才见南边有个山洞,可以暂且一避,等雨停了再走。”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与他终于到了那个山洞。 他生了火,将身上的衣衫脱了,又搭了个简易的支架,将脱下来的衣衫拧了水,搭在架子上烤着。 火光映衬下,他脸上那道不知是被树枝还是石头划伤的痕迹愈加明显。 我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小心将他脸上的血污擦干净。 “疼吗?” 他却将我的手捉住。 他虽穿的少,手却是暖的。 他转头看我,目光定住一般。 我清晰看到他喉结滚动。 身上的衣衫早就湿透,我一低头,这丝一般的料子正冰冷地贴在身上。 这荒郊野外呢,我赶紧将手抽回来,环住身子,往火堆前靠了靠,不在惹他。 他转过头去,将架子上搭的他的宽大衣衫拿下来,丢给我,“去换上。” 说罢,他便起身,去了山洞口,背对我站着,看着满山风雨。 我只有尽快换下衣服来,将自己的衣服烤干,他才能早点有衣服穿。 于是,我也没跟他客气,转过身去,面对石壁,将他的衣服换上。 他里衣宽大,穿在我身上,那长度,都快赶上原来的衬裙了。我由上往下,一个一个扣着衣服上的襟扣。 最后一个襟扣已经快到腰上,我还未将它扣好,忽觉身子一轻,腰间紧紧环了一双手。 我浑身一僵,伸手去掰那双手,“慕渊,你放手!这荒山野岭的,绝对不行!” 他铁壁一松,轻松一转,将我抵在身后石壁上。 我双手撑在他胸膛上,瞪他,“慕渊,你疯了!” 又惊觉他上身未着寸缕,我这手按在他胸膛上,一时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一只胳膊将我抵着他的手挡下去,身子向前一压。随后,是他迅速贴过来的唇,攻城略地。 我脖子一痛,伸手推他,“唔---慕渊,疼--” 他却丝毫不停。没有听到一样,反而更进一步。 他伸手抬我的腿弯,双脚离地,我有些慌了。身前才扣好的衣裳又被他扯开,一阵凉一阵热。 “慕渊,你别-----” “啪”的一声,有什么落地。 我低头,看清了,是慕清送的那串珠子。火光照耀下,那串响云珠正发出耀眼的光芒。 慕渊显然也看见了,他蓦地停了动作,将我放了下来。 我拢紧衣裳,弯腰将那珠子捡起来,收好。 他没有说什么,捡起我刚才换下的衣服,重新走到火堆前,一件一件搭在架子上。 他就坐在火堆前,我没有过去,只远远地站着。 他终于开口,“你不用怕,刚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见我站着不动,他又补充道,“那边凉。” 他堂堂七王,将来天下的主人,总不至于出尔反尔。我走到火堆旁,在他对面坐下。 这雨一下,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下午时候,站在山头能清楚看到,破裂的河堤口,正对商河村庄。 慕渊他心里,一定比我还要着急吧,如今他与我困在这里,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那个河道督监霍松说,时至今日,商河的大量银钱,仍有一半流出,落入爹爹之手。 爹爹在商河只手遮天我信,可他早就告老还乡,还要这么多银钱做什么。况且,他如今无官无职,行事打的又是谁的旗号。我不信,光凭他所谓前相爷的余威还能在商河畅通无阻。 我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但依我对爹爹的了解,还有他信里的说辞,贪财不可怕,我怕的是,万一爹爹做的事真与慕渊有关------- 我怕离了庙堂,爹爹还是不甘心。 倘若他真的是要暗中与慕渊作对,后果不堪设想。 而此刻,慕渊就在我面前。 山洞外,暴雨滂沱,已经看不见天地。 “这场雨过后,定有百姓要受苦,慕渊,你打算怎么办?” 他将我的衣服翻过来继续烤着。“河堤溃决,是天灾,亦是人祸。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那还用说,自然是办贪官,救灾民。” “灾民是要救,难的是这办贪官。楚延,你说说,这贪官,该怎么个办法?” 呵,他这是试探我来了。 “我,我不知道。”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贪官之害,犹如蚁穴。是以,惩戒贪官,绝不可手软,按律,当诛。” 他果然,要下手了。且他这话说的明白,并未有要瞒我的意思。若这回查出来,商河乱象,的确与爹爹有关,他怕是不会轻饶。 “慕渊。我知道,爹爹为相,称不上清廉。可他如今已经自食恶果,离了朝堂,又年事已高,也兴不起风浪,你能不能---” 他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楚延。你在心虚。” 他直白地戳破我的心思,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得承认。 “七王爷,你说的都对。没来商河之前,我是跟你置气来着。我赌爹爹良知尚存,不会贪污百姓的救命钱。可如今,我只担心我爹,我担心那个老糊涂暗地里跟你作对。他若在我眼前,我恨不得将他手脚都绑了,让他给七王你叩首,服软认错。” 他冷笑一声,道,“楚延,按照你以前的套路,此时应该与我谈条件了。” 如果有条件,我一定会与他谈上一谈。可是,如今的他,呼风唤雨什么都有了。在他面前,我手里也没什么条件能拿得出手。 “七王爷,我手里,有哪一样能入了你的眼,被你当做值得一谈的条件呢?” 他往火堆里添了些柴,道,“若我说你有呢?” “我有?” 他什么都得到了。我还真不知道我手里有什么。 我嗤笑,“七王爷别开玩笑了,莫说将来,就是眼下,你要什么没有。而我当真是除了空顶你一个七王妃头衔,其余什么都没有。不过呢,荣华富贵我享过,平淡无趣我也经历过。如今我楚延这条命。受得了就继续活着,受不了就一刀了断。反正,也没什么可牵挂的。” 面前的火堆噼啪作响,他问,“所以,刚刚悬崖边上,你那么轻易就能狠心将我一把甩下,宁愿自己坠了那万丈深渊?” 我只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好似有几分委屈,还有几分凄楚。听起来,像个被丢弃的孩子一般。 明明,我舍的,是自己的命,不是他的。 他又道,“楚延,既然你说你什么都没有,那我就要你这条命。如何?” 我一怔,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你要我的命?” “嗯,用你的命,换你爹的命。无论他将来又做了什么荒唐事,我保他不死。怎么样?” “呵,难得七王爷能看上我这条命。你既这么说,这交易,我觉得再好不过。你若要我的命,随时都能拿去。” “好。楚延,从今日起,你整个人便都是我的。自今日起,你就得竭尽所能。将你自己这条命替本王照看好了。若你这条小命未经本王允许有个三长两短,别怪本王不留情面。你可答应?” 我补充道,“七爷,说白了,我就在您要拿我的命之前拼命对自己好呗。这有何难。不过,你也别忘了刚才说的话。” “你这么理解,很对。你放心,我说到,便一定会做到。” “既然七王爷如此爽快,那我答应你又何妨。” 他看了看山洞口,随后将架子上我的衣服拿下来,丢给我,道,“干了,快些换上。” 他这样子,好像山洞外随时有人要进来一样。 我接过他给的衣服,又想起刚才他的失控,并未着急动手换。 他却又说,“不必换了,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慕渊,你在说什么?” 他瞥了一眼洞外,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就有一群黑衣人从洞外进了来。那黑衣人身上个个手拿刀剑,身上披着蓑衣,看样子根本就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 慕渊还赤着上身,坐在火堆前。 洞口黑衣人中为首一人进来,将刀一横,指着慕渊道。“慕渊,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慕渊拾了一根小木棍,挑着火花,冷笑,“是么。” 那人目光一转,落在我身上,手中刀一指,问道,“你,是他的女人?” “额,我---” 听这话里的意思,若我说不是,与慕渊划清界限,他们许就能留我一命了? 098 山险(4) 此刻我俩这个样子,他赤着上身,而我穿着他宽大的里衣,我就是说不是也得有人相信啊。 那人蒙着脸,身上蓑衣还不住滴着水,我看了看对面的慕渊,道,“呵呵,算是吧。” 那人轻蔑看了一眼我和慕渊,又道,“想不到,七王爷死期将至,还有如此情趣,带了女人在荒郊野外翻云覆雨。” 慕渊没说话。那人转而对身后的众多黑衣人道,“把这个女人留下,动手!” 众人闻声而动,齐齐上前。 说时迟那时快,慕渊将原本手里挑着火苗的小木棍送出,那为首的黑衣人警觉,旋身躲了,却不知慕渊是何时将另一支送出的。此刻那带着火星的木棍正扎在那人的膝盖处。 在看我对面沉着坐着的慕渊,一脸波澜不惊。 我不懂武功,可他竟能将脆弱易断的木棍用得如刀子一般钉入人的膝盖。 我想起慕清从北疆回来,接风宫宴那次玩的小游戏。也是他,将慕清射在靶心的箭一一从正中间劈开,不偏不倚。 这慕渊,当真不是等闲之辈。 众人也许看出了他的伸手。不敢冒然上前。那中了木棍的黑衣人抚着膝盖站起来,再一次发号施令。 “你们还在等什么!他若不死,将来死的就是我们!你们忘了文斐的下场了吗!” 剩余的几人这才铁了心一般,亮出了刀剑,直冲我和慕渊而来。慕渊动作快,已经站起身来,挡在了我面前。 我手里还拿着他刚刚烤干的衣物。他从我手里把衣衫拿过去,转而披在我身上,道,“雨大风急,千万裹好了。” 我替他着急,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关心我冷不冷。况且,他自己还赤着上身呢。 我忍不住提醒他,“慕渊,他们人多,你有没有把握?” 他笑,温热的手掌抚过我的脸颊,道,“刚才还说是我的女人,怎么,才这么会儿就不信我能护你了?你别忘了,你刚刚,连命都交给我了。” 为首黑衣人有些迫不及待,招呼身后人,道,“还在等什么,给我上!” “慕渊,小心!” 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大概就是慕渊吧。 可对方足足有十几个人,且各个有备而来携了武器,身手也不错。慕渊赤手空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外面下着大雨,逃是不可能了。 我分神的功夫,冷不防一支剑横到了眼前。冷冽的光闪过,我脑中一片空白,我一度以为,我楚延一生要就此了结了。 直到看着满地的尸体,我才知道,我还是低估慕渊了。 他走到我跟前,道,“怎么了,吓傻了?” “没,没有。” 他胳膊上中了一剑,此刻还在流着血。 我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拉他在火堆前坐下,想替他把伤口包上。 他坐下。侧过头看我替他包扎的手,嗤道,“手都在抖,还说没有。” 末了,我在他伤口处用力一勒,只听他痛得吸了一口凉气。 与满地尸体共处一夜,我怎么都觉得有些恶心。空气潮湿,混合着血腥。 我皱着眉,问他,“慕渊,什么时辰了?还有,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左右。天亮了,能看清路,待雨小些,我们就能走了。” 我靠在他身上叹了口气,还有三个时辰那么久。 “天亮还早,你睡一会儿吧。一觉醒来,就下山了。” 此时此刻,荒山野岭,洞外是大雨倾盆,几步之内是满地横尸。那堆篝火还在燃着,映在石壁上,气氛愈发显得诡异可怖。他的声音此刻在我听来竟是说不出的安心。 或许,是因为熟悉吧。 “嗯。” 我是在他背上醒来的。 我醒来时,他已经穿戴整齐,我身上也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前面探路的是高仪,身旁还有几个护卫一身狼狈地跟着。想是高仪带着他们在这山上冒雨找了一夜。 我醒来,第一件是便是摸我的左手手腕。 辛辛苦苦找回的那珠串儿,还在。 “慕渊,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况且,你胳膊上,还有伤呢。” 慕渊却说,“你若是想快些下山,就老老实实待着。” 他背着我走,的确是比我自己走还要快。我趴在他的背上,不在说话,他气息平稳,想来那点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山下的马车早就等着了。 回到住处,高仪一身狼狈还未整理,便立刻吩咐人送来了干爽的衣物。 “王爷,王妃,请换上吧。” 慕渊接了,道,“出去吧。” “是。” “等等。” 慕渊又将高仪喊住,“叫人熬碗姜汤来。” “是。” 高仪出去,将门掩上。 慕渊利落。将自己的衣物拿了,三下五除二就动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 他果然很快就换好了,不过片刻功夫,他已经又成了那个英姿勃勃的七王。 他看了看我手里仍拿着的衣衫,什么也没说,将门开开就走了。他走后,我才赶紧将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了。 没过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 “七王妃,姜汤煮好了,要不要现在给您送进去?” 我想起来,慕渊的确是嘱咐过高仪熬一碗姜汤的。 “哦,送进来吧。” 送汤来的是个小丫鬟,我以前从未见过她。跟慕渊来到商河的车驾上,除了我一个女眷,再无别人。因为路途远,又事出紧急,我甚至连浣浣都没带在身边。 她显然不是从七王府来的。豆蔻年华,身段初成,正是妙龄。再看她一身布衣,甚是朴素,想是商河当地人了。 我看了看面前她端来的那碗姜汤。正腾腾冒着热气。若是这么一大碗下腹,多大的寒气也消了吧。 想起慕渊,我问她,“小丫头,这姜汤,只有一碗么?” 她糯糯答道,“是。只有一碗。” 我拿了勺子轻轻搅动着,“为什么不多熬几碗,也好分给高仪他们。” 那小丫头说,“王妃您有所不知。方才,高先生派人去买姜和糖,可昨夜彻夜大雨,河堤又早就溃决,河道泛滥肆无忌惮,上百人口流离失所。就这么点姜和糖,都是向一户人家讨的。” 她看了看那碗姜汤,又催促道,“王妃,您快些喝吧,这姜汤要趁热喝。” 物资竟能匮乏至此,是我先前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些,慕渊不可能不知道。 我将手里的勺子放下,道,“我怕辣,这姜汤,还是留给你们王爷喝吧,他昨夜连遮身的衣服都没有。” 那小丫头又说。“王妃娘娘,王爷刚刚去厨房嘱咐过了,说您怕辣,要多放糖。这汤,应该不辣,您能喝的。” 面前这碗姜汤,热气氤氲。的确是弥漫着丝丝糖香。 “不了,还是留给你们王爷吧。他的身体若是垮了,这商河的百姓可就没有指望了。” 没想到,那小丫头是极认同我这句话的。 “王妃娘娘,您说的一点没错。这商河水深,积弊多年,整个商河漕运要道皆被楚相门生把控。哥哥说,这商河,非七王亲自来整治不可。哥哥当时与我说时,我还不信,七王爷怎么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没想到,他还真的来了。” 听这丫头的意思,她那哥哥好像很不简单。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你那哥哥又是什么人?” 她道,“回王妃娘娘,我叫霍菁,我哥哥叫霍松,是商河的河道督监。” 原来是霍松啊,他昨日才说了要将家里的妹妹遣来供我使唤,没想到这才一日功夫。他这妹妹果然来了。 我对那个霍松没什么好印象,便随便应付了一句。 “哦,河道督监啊,官职不大,却十分重要,或缺不得。” 再看面前的霍菁,形容比同龄人瘦小些。最奇怪的是,她衣袖的袖口处,还钉着一块不大不小的补丁。那补丁显然特意选了与衣服同色的布料。可惜,衣服时日久了,洗去了颜色,那补丁还尚新,依旧能看出来。 我道,“这个慕渊,都是不给他的臣工发俸禄的吗?” 那小丫头显然意识到我看到了她袖子上的补丁,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拉衣袖,道,“王妃娘娘,这件事不怪王爷。先皇身体不好,对这商河治理是鞭长莫及。要怪,就怪那个朝堂上只手遮天的楚相。若非楚相,这每年修建河堤的银子也不会少这么多。哥哥为了填补空缺,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可是,一个七品官员的俸禄家当,相比于那进了楚相口袋的几百万两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她还是小孩子心性,喜怒形于色。这不,说着说着,就又兴高采烈起来。 “这下可好,那个鱼肉百姓的楚相啊,终于倒台了!七王爷又来了商河,哥哥这种清官的日子就要好过了!” 唔,看来,爹爹倒台。在民间还真是众望所归大快人心啊。 那小丫头又问我,“王妃娘娘,这商河的百姓马上就有好日子了,您不高兴吗?” 我干笑两声,搅着桌上那碗姜汤,“呵呵,高兴,高兴。” 小丫头满脸的感恩戴德,又对我道,“对了,这一切,还都得谢谢王爷和王妃。” 我摆摆手,纠正她,“不,这事与我无关,主要是谢慕渊,呵呵,你谢慕渊就好。” 099 要挟 很明显,这个丫头霍菁,根本不知道我这个七王妃就是她口中十恶不赦楚相的女儿。 这个话题我实在是快要进行不下去,话锋一转,我又问她,“那,是你哥哥让你来这里的?” 她点点头,“嗯。哥哥说,七王爷和王妃这里缺人手,特别是王妃您缺个贴身丫头,让我过来侍候着。” 我虽然不怎么喜欢她那个哥哥,但一码归一码。眼前这丫头乖巧机灵手脚勤快,年纪也比我小上许多,水灵灵的很是招人喜欢。想来这些年跟着他那河道督监的哥哥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言谈间,我有些舍不得使唤她。 我招呼她靠近些,“小丫头你过来。转过去让我看看。” 不知是不是职业病的原因,我见到个投缘的女孩子便要关心一下她的感情问题,生怕她受了委屈却不知道我这门手艺的存在。 那小丫头听话,乖顺的背过身去。 我伸手在她垂着的发间一拨。 好嘛,合着这小丫头情窦尚未开,所谓的情丝尚不见踪影。 如此一来,我生怕吓着她,也就没与她说我能断人情丝的事情。我只说,“小丫头,愿你将来能寻得如意郎君。若是不能,你记得来找我,我替你做主。” 饶是她情窦未开,听了这话,也是要脸红的,将脸埋下去,低低道。“谢王妃娘娘。” 这丫头虽然穷苦,可是个干净仔细的人,靠近了闻,她身上有淡淡的清香。 “好香,你身上的,是什么香气?” 她闻言颇为得意,一脸天真地笑道,“回王妃娘娘,是我自己制的熏香。采了鲜花,混合松泥,晾晒而成的。这各种花的比例,松泥多少,一点都不能错。这香气啊,只有我能做出来。王妃娘娘若是喜欢,明日我给您带一些来。” “想不到还是个心灵手巧的丫头,这味道我很喜欢,你明日就带些来吧。” “是,王妃娘娘。” 那姜汤我喝了,这小丫头仍是站在我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抬头问她,“怎么,还有事吗?” 她这才从袖间拿出一封信,回身看了看门外,确定没有人后才递给我,“王妃娘娘,这是我哥哥让我交给你的。” “你哥哥,霍松?” 她点点头,“哥哥说,这信,一定交到王妃娘娘手里。” 我将那信接了,信封上倒是一个字都没有。 我还没明白过来,为什么霍松会给我信,在抬头,那小丫头已经出去了。 霍松这信,主要表达了两个意思。 第一,他手里的证据已经搜集差不多,且与爹爹有关。第二,若我明日不去他说的地方,他就直接将这东西交给慕渊了。 那个霍松,这摆明了是要与我谈条件。不过,我还真没想明白,我手里能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背着慕渊与我这个女流之辈谈条件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些手段,见得多了,我也不惧,去一趟探个究竟又如何。 霍松约我来的这家客栈位于东郊,老板索性就取了地名当店名,东郊客栈。水患过后,这家客栈率先重建,墙面看起来像是刚刚重新粉刷过。 我伸手往墙上一摸,果然手上立刻沾了些未干的漆。 找到霍松说的那间房间,推门而入,他果然已经等着了。 我将披风摘了,“不知霍大人约我来,可是有事?” 我虽不会看相,可当年也见过不少到相府来的各类官员。或求利。或求名,或求官,这些官员,大都蝇营狗苟,一脸谄媚之相。还有那些朝中的官员,各个衣着讲究,配饰齐全,出门莫不讲究个排场。 我从未见过霍松这样的官员,好歹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七品河道督监,衣服上竟与他妹妹霍菁一样,正儿八经地打着补丁。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清官? 他背对我站着,听见说话声,这才转过身来。 一见我,便恭敬地弯腰作揖,道,“七王妃,属下有礼了。” “霍大人有事就请直说吧。” “河道修筑,每年朝廷拨付五百三十万,漕运税款,每年应交七百四十八万,另有盐税,关税,共计六百八十九点七万。商河地方不大,可林林总总每年也能为朝廷出两千万银子。”说着,他又拿出一样东西,交到我面前,道,“这个是账本,属下周旋于商河官场,多次辗转冒死才拿到的。上面详细记录着每一笔钱,每一两银子的去向。” 我瞥了一眼那厚厚的账本,“霍大人,这东西,你该去交给慕渊,而不是将我约出来交给我。” 他拍了拍手里的账本,冷笑道,“难道,您就不想知道,每年这成百上千万的银子,究竟去了哪吗?”他顿了顿,一板一眼叫我,“楚姑娘。” 他如此称呼,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 我不知他今夜叫我来究竟是何用意,只怕,这人的心思也不简单。否则他也就不会绕开慕渊,而将账本拍在我面前了。 我未说话,他又道,“还需要将我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吗?楚延。” 虽说名字起了就是被人叫的。可我这名字,自小叫的人就少。后来,爹爹朝中为相,敢叫的人就更少。最近,除了慕渊经常气急败坏地这么喊我,因着我这七王妃的身份,更是无人敢这么叫我了。 不知是不是虚荣心作祟,这名字自他口中叫出来。我莫名反感得厉害。 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霍大人,怎么说,我是王妃,你是七品河道督监,你如此直呼我名讳,似有不妥吧。” 他仰头大笑,道,“七王妃,楚相之女,你以为天高皇帝远,商河百姓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身份吗?!”他再次将账本摆在我面前,“你好好看看这个,时至今日,每年依旧有大笔银钱途径商河流入楚相之手。楚相虽不在朝了,这钱,他可是一分都没少收!” 他硬将那本账簿塞到我手里,又顺势上前几步,道,“楚相能保得一条命已是侥幸,他不仅不知收敛,反而利用众多门生变本加厉,搜刮商河百姓。你说。若这东西在商河决堤,百姓水深火热之时到了七王爷手里。楚相,还能活命吗?” 他话至此,我方反应过来,我这是被人明明白白地要挟了。 我原以为,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小河道督监,该是多么清正。没想到,这个霍松也是有问题的。也会有如此心机,耍如此手段。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他想用这本账要挟我什么,又想从我手里得到些什么。 我掂了掂他交到我手里的账本,一页一页翻开来。 “霍大人,根据你手里这东西的指向,这笔笔巨款,的确是流向了我爹手里不假。可你这账本身,就连我都不信它一定是真的,你又怎知慕渊就一定相信它是真的?” “楚姑娘,你仔细看看,这本账,可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历任商河上至府台,下至河监,层层官府,大小官员,哪个没有孝敬过楚相?他们几乎人人手里都有一本小账本。而我这个,正是那些账本的汇总。” 他又补充道,“哦,对了,你若不信,尽管拿去与他们给七王爷上折子的笔迹去比对,看看这帐。是不是他们亲笔所写。”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账,八成是真的。 “霍大人,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或者说,我这里有什么东西能让霍大人看上眼,可以用来交换这账本的。” 他双眼一眯,道。“七王妃,终于开窍了。” “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道,“七王妃,钱财、名利、官职,这些我什么都不要,这账本也可以交给你。” 这我就奇怪了,“那霍大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却说,“我只要,你陪我一晚。” 这个霍松,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 “霍大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笑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七王妃,那夜,你与七王在那个山洞里,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将你抵在岩壁上。可惜,衣裳都撕开了,七王爷,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你是说,暴雨那日,你也在山顶?!” 他冷笑,“你说的不错,那天。高仪率众上山分头寻找。谁想到,你与七王那么刺激的一幕,这么巧就能让我看到。” 我立刻想起来,我与慕渊在山洞碰上的刺客,为首那人曾说,要留下我的命。 “难道,那天的刺客---” 霍松眉头一皱,冷声道。“不愧是楚相的女儿,反应够快。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既能躲在洞外发现你与七王,还能安然无恙了吧。” “因为,那些刺客,根本就与霍大人你脱不了干系。霍大人,你既不是我爹这一派的,又想要害慕渊,你究竟,是谁的人!” 他道,“若我告诉了你,刚刚我那个条件,你能答应么?” “你休想!” 他不屑,一把将我手里的那本账簿抽走,道,“别这么着急拒绝。七王妃,我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我仍在这里等你。若你来,就能将这账本带走,若你不来,恐怕下次在见这账本,就只能是在七王爷手里了。” “霍大人,你完全可以依据这本账,得到别的东西的。慕渊会给你钱财,官位,甚至是这商河府台或者是漕运总督。你却用它来要挟我,霍大人,你不觉得亏么?” “七王妃此言差矣。我霍某不爱钱,不爱官,惟独爱美人。生活穷困些没什么,散尽家财修补河堤也没什么。我霍某最怕的。是身边没有女人。而且,是没有让我看上眼的女人。” 100 要挟(2) “况且,霍某人若要荣华富贵,自有别的办法。七王妃你只管好好看着。” 他将那账本收好,最后在我耳边道,“七王妃,三天后同样的时间,霍某人在此等你。” 说完,他便带着账本走了。 慕渊说,他今夜有事,会晚些回来。所以,就算我这个时候回来得晚了些,也不必担心。 我推开房门,心里还想着霍松手里的那本账。那个条件,我万不可能答应。只是,这样一来,该如何将那账本拿回来呢? 我机械地转身,将门关好,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这么晚了,你去哪了?” 我吓了一跳,不禁一个哆嗦。 回身,果然见身后桌前坐着慕渊。他坐在灯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去见霍松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说的。 “我,我觉得闷,就是出去走走而已。” “呵,出去走走,就走到了东郊客栈?” 他怎么知道我去了东郊客栈? “慕渊。你竟然派人跟踪我!” 他闻言从桌前起身,走到我跟前,拿起我的右手,举到我面前,道,“附近,只有东郊客栈一家在进行水患后的重建,我并未让人跟踪你,而是你手上这漆,泄了你的行踪。” 我看看自己右手手指上,果然还沾着些朱红色的漆。 他凑近了些,气息就在脸前,“你这么紧张我派人跟踪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我愈发心虚,挣开他,道,“慕渊,我哪有事情瞒你。只不过你是知道的,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偷偷跟着我。那个,我今天的确是去东郊客栈了。” 他站在我面前不说话,我也不敢抬头看他,只得硬着头皮将谎话说到底。 “我去东郊客栈是因为,我觉得,咱们这儿太小了,又太挤。我奢靡惯了,住不惯这里,想劝你搬过去来着。既然,既然那边还未修好,就算了吧。” 我谎话编的辛苦,一口气说完,也不知他信还是不信。 最后,对于我的这番话,他并未表态,只说,“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他转身,自然将自己的外衫都脱了,放好。我见他似乎没有起疑,松了一口气,也脱了自己的外衫,在他身侧躺好。 我这人心窄,心里向来藏不住事情。因为霍松手里的那本账,直到深夜,我还未睡着。倒是躺在身边的慕渊,呼吸渐渐平稳,似是睡熟了。 我叹了口气,看着身侧一脸安静淡然的慕渊,小声道,“但愿下辈子。再也不要与皇家有牵连了,最好啊,也不要嫁给你这样的人。” “那你想嫁给什么人?” 冰冷的声音刺破黑夜,这个慕渊,又将我吓了一跳。 “你,你不是睡了吗?” 黑夜里,他不知是何时睁开了眼睛。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不对了,硬是要跟我死磕到底。 “回答我。” 我知是躲不过去了,也深知这男人的自尊心是违逆不得的,更何况还是他七王爷。我只好侧了个身,看着躺在身边的他说,“七爷,我是说,我何德何能才能有幸嫁给你呢。我只怕下辈子,是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他缓缓将眼睛重新闭上,轻轻冷笑一声,道,“楚延,你今夜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实话。” 他这话,又让我手心出了汗。 我咬咬牙试着试探,“七爷,不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既是你的王妃,自然坦诚相待。” 他躺着一动不动,也许是识破了我的试探,并未在说话。 我见他许久不应声,只好翻了个身,也讪讪睡去。 第二日,我找来了仍旧吊着胳膊的孟其。 “不知王妃找我来有何吩咐?” 我招呼他坐下。 “吩咐不敢当,只是我有一事想请教。” 孟其也不客气,在我对面坐了,道,“王妃客气了,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我也不勉强他,道,“孟其,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叫孟其来之前,我故意支开了霍菁。远处,霍菁正按我的吩咐去了厨房。 “霍松,霍大人。” “原来是霍大人。”孟其也回头看了看走远的霍菁,问道,“不知可是那霍菁侍候得不周到?” “不不,你误会了。我问霍大人,与霍菁无关。” 孟其笑道,“那,您想知道关于霍大人哪方面的?” “还劳烦你将知道的都与我说说吧。” 起先,这个孟其还犹豫着不肯同我说,等我将一坛老黄酒摆上桌。给他满了。他这才一手端了酒杯开口。 “这个霍松啊,做了十年的河道督监。为官还算清廉,王妃您看他和他妹妹穿的衣裳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仔细思索着他的话,“据我所知,河道督监一职,短不过三年,长不过五年,只要不出大错,任期一到,便可获得晋升资格。这个霍大人,为何将这芝麻大小的官做了十年之久?” “您有所不知,据传,这个霍大人,与商河大大小小官吏皆不往来。无论是送他钱,还是送他物,他悉数不收,谁的情也不领,谁也拉拢不来他。” 若昨夜霍松没有约我去东郊客栈,我差点就以为,他果真如孟其所说。是个好人好官了。 “那听你如此说,这个霍大人,倒是个不可多得的清官?” 孟其又笑笑,一边提了酒壶给我面前的杯子添了酒,一边道,“然而也并不尽然,毕竟人无完人。这个霍大人。也不是没有缺点的。” 若真如孟其所说,抓住这个霍松的缺点,能将账本拿回来也不一定。 “哦?说来听听。” 他继续说,“这个霍大人,什么都不爱,惟独爱逛烟花之地。你也是知道的,他给七爷上折子参文斐当天还去了临县。他那家财啊,是捐了不少修河堤不错,可也有不少,都挥霍在烟柳巷了。我甚至还听说---” “听说什么?” 孟其有些尴尬,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些后悔开口。最后,抵不过我再三追问,他这才道,“我还听说,这霍大人寻花问柳手段非常,曾经有几个青楼女子被他买下。几个女子皆不堪折磨,疯的疯,逃跑的逃跑。” “什么?!” 孟其又道,“当然了,这只是听说,至于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敢保证。你听个乐就完了,也不要当真。” 这个霍松,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能将人折磨至此。 “那孟其,还有别的吗?” 酒真是个好东西。这个孟其酒量浅我是见识过了,他此刻口齿已经有些不清。可还是想了想对我道,“对了。这个霍松,这么多年的河道督监可没白当,他手里,可是有整个商河官吏勾结贪污巨额钱款的证据。本来,七爷也在命我着手调查此事。”他又看了看自己吊着的胳膊,道,“可惜,我这胳膊不争气。这不,这事儿就全权归霍松了。” 这样看来,那个霍松没有骗我,他手里的那账本,是真的。 我暗中咬牙,那东西,绝对不能落到慕渊手里。 三天之期很快就要到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徘徊三日,搜肠刮肚,也未想出一个将账本拿回的好办法来。 我实在是拿不准,若我对慕渊坦白,他会怎么处置我爹爹,会不会网开一面。爹爹如今没了官职,身无长物。可就剩下一条老命了。 他来的这几日,虽未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作,可商河官场已经有不少爹爹门生倒台。高仪更是奉了他的命,有时候忙得一整天连个人影都不见。 他今天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般,也未出门,坐在房里看完了商河的地形图,又看各个官员互相扯皮推诿上的折子。 他不出去。我自然也出不去。就这样,他在屋里坐了一整天,我在屋里坐立难安了一整天。 直到星河皎皎,我也终未向他开口。 他啪地一下合上了折子,问我,“都快要三更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我看看他桌上整整??的摞着的折子和图纸,“七爷都不睡,我怎么敢先去睡。” 看完一本,他又随手拿了另一本,道,“你先去吧。我今夜还有事要处理。” “哦。” 他又喊住我,“你等一下。” 我回过身来,“七爷还有事吗?” 他将手里的折子搁下,问我,“延延,依你看,将来,谁能重新撑得起这商河官场,肃清河道乱象?” 他问的看似随意,我一时摸不透他话里的意思。 “我一介女子,不懂政,不敢妄加评论。” 他右手食指轻轻扣着桌子,道,“那,你看,霍松如何?” 一听霍松的名字,我心里就止不住打?。可面上还得强做镇静。 “七爷您觉得合适就合适。” 他转头看了看我,道,“既然如此,那没事了,你先去睡吧。” “好。” 101 要挟(3) 我想不出主意来,眼看明日傍晚十分,就到了我与霍松上次见面的时辰了。 我躺在床上,不远处的慕渊就坐着桌子前面。 一盏灯火,一杯清茶,一摞奏折,他还不时写着什么。 我不确定,刚刚他的那番问话,是不是试探。难道,除了向慕渊坦白,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我心中烦躁,接连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好在慕渊没有上来,床榻相对宽大,倒是可以暂时让我随意折腾。 不知翻来覆去多久。好不容易有了困意,终于勉强睡着。 梦里,天亮了。 东郊客栈,霍松正拿着那个厚厚的账本,要挟我,要我兑现那个条件。 我猛的惊醒,忽觉房里的灯早就熄灭了。我一摸身边,奇了怪了,慕渊竟没在我身边。 梦境太过真实可怕,我擦了擦额上渗出来的汗,又将霍松要挟我的事权衡再三,最终决定还是将这件事同慕渊坦白。先不说那账本真假,他会不会信,会如何处置爹爹。若是他知道了,最起码我就再也不受霍松那个条件的要挟了。 况且,我与他有言在先,大不了,我来顶罪就是了。 可是慕渊呢? 自我入七王府第一天起,就每日与他睡一张床。这个时候,他不在房里睡觉,也没看折子,能去哪呢。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我急着找他。于是匆匆穿了外袍,套上鞋袜,出去寻他。 慕渊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每夜这住处倒是都安排了人值守。我问那个守卫,“你们王爷呢?” 那守卫训练有素,很明显他知道慕渊的行踪,却不愿与我说。我不得不端了王妃的架子,“我找慕渊有事,耽搁了,你担待得起?” 这招果然奏效,那守卫道,“回王妃,王爷在后院。” 我觉得奇怪,“在后院?这么晚了,他在后院干什么?” 那守卫将头低下,告诉我慕渊的去向后就不在回答我这个问题。 算了,我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高仪找的这宅子,虽然不大,却有些曲折。我拐了几个弯,才到了所谓的后院。那后院更小,原来应该种了些蔬菜,现在遍生杂草。整个院子,一眼就能望到头。 还未迈进后院的石门,远远地,我便看见,清冷月光下,站着两个人。 慕渊,和一个女子。 蓦地,那女子猛地上前,一头扎进了慕渊怀里。那女子形容娇小,远远看去,她几乎要湮没在他怀里,一双细细的胳膊更是牢牢环在他腰上。 慕渊仍是挺拔站着,低声与抱着自己的女子说着什么,吴侬软语。 我一直以为,七王爷心里的那人是素心。可眼前的那女子若是素心也就算了,偏偏那女子,不是素心。 我心中不由冷笑,都说男人见异思迁。果然是一点不假。寻常男人尚且如此,何况是他呼风唤雨的七王呢。眼前,他身边的女人,除了我,可不就剩下那个小丫头了吗。 难怪,那日霍松与我说,他要荣华富贵,有的是办法。我说霍松怎么就舍得将自己的亲妹妹送来供人差遣。原来,他打的是这个算盘。利用自己的妹妹,借机上位。 这样的把戏,在朝堂之上,早就见怪不怪算不得新鲜。 回房后,我一直未睡,直到天快亮了,慕渊才回来。 他悄悄坐上床来,轻手轻脚将衣服脱了,缓缓在我身边躺下。 他刚刚躺下,便有一阵幽香传来。 我记得,霍菁说过,各种花的比例,松泥多少,一点都不能错。 总而言之,这香气,只有她能做出来。 就这样,与他坦白的话,又被我生生憋了回去。就冲他与霍菁这关系,就算我若与他说了,到时候,他若是向着那个水灵灵的丫头,还不一定站在哪边呢。 看来,先前是我想多了,我本就不该奢望慕渊能护我的。这件事,还是得靠自己啊。一如既往,我醒来时,身边早就没有了慕渊的身影。 白日过去,很快就到了傍晚。天色昏暗,我挑了个无人注意的时候,按约定去东郊客栈。 谁想这一出门就碰到了霍菁。 “给王妃娘娘请安。” 我看看她,心道这小丫头年纪小,可绝不简单,见了我还能如此坦然,好似昨夜与慕渊私会的人不是她一般。 “不用多礼了,这里又没有别人。” “谢王妃娘娘。” 她说着,拿出一盒东西,递给我,“娘娘,这是上次我答应给您的香,是我亲手做的。” 我看看她手里的那盒香,想起了昨夜慕渊身上的味道。突然莫名地不想要了。 可我还是接过了,打开盒子上的盖子,放在鼻前闻了闻,笑道,“这香气,倒是与昨夜慕渊身上的一模一样。” 霍菁那丫头闻言果然变了脸色。我拿眼角悄悄观察她的反应,到底是霍松的妹妹,心思反应一点都不输她那哥哥。 霍菁立刻跪在我面前,道,“娘娘恕罪,我知错了,我不该与七王爷----” 她咬了咬唇,抬头望着我,双眼凝泪,我见犹怜,“求王妃娘娘开恩,我是真心喜欢王爷的---” 她一个头磕在地上,道,“求王妃娘娘成全。” 我虽亲自动手剪人情丝,可对情丝这东西是怎么长出来的还真不大清楚。 明明我前两天还给她看过,她头发里干干净净。她心里也是干干净净。这才两天功夫,她就对慕渊生出了情意来,难道那情丝也能仅仅两天功夫就长出来了? 她此刻就跪伏在地上,我绕到她身后,弯腰仔细看着她发间。 随后,待我看清楚,直起身来。道,“霍菁,你骗不了我。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慕渊。” 她抬起头来,仍是一脸诚恳,“我没有骗您,打自第一眼起,我就喜欢王爷了。所以,我才,才想留在您身边,希望能有机会---” 哈,一眼就能喜欢上慕渊?日久尚不能生情,这一见钟情的事情,谁信呢。若非我有这手艺在身,见她这可怜可爱的模样,许是就信了。 不过,她第二句话我倒是信。她的确是借侍候我之名接近慕渊不假。 她眼泪说下来就能下来,满脸委屈,“您可以不喜欢我,可您不能不信我对王爷的心是真的。” 先前对这丫头的好感一扫而空,也无心与她争辩下去。于是干脆对她道,“霍菁,你无须在我面前用这些手段。至于你对慕渊是真是假,你我心里都清楚,我说你骗不了我就是骗不了我,没有为什么。还有,我不会赶你走。你以后与慕渊如何,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插手。就算是他要将你带回去也好,我也没有任何意见。你要见他也无须顾忌我。只是有一点,我有手有脚,以后也不需要人随身侍候。” 时候差不多了,慕渊今日出门早,想必回来得也早。我得赶在他回来前去一趟东郊客栈,去见这个霍菁的哥哥,想办法将那账本拿到手。 东郊客栈,霍松已经在等着了。 他一见我,甚是得意,“呵,七王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他指指放在桌上那个账本,“为了这个,你可是想好了?” 他绕到我身后,将门栓好。这霍松是个小心之人,门锁好后他又反复检查才放心。 他回到我跟前,道。“既然七王妃来都来了,咱们也别耽误工夫了。完事之后,这个账本,就归你了。”他说着,一只手便要触到我脸颊。 我及时退后一步,躲开他。 “霍大人,你说的没错。我来都来了,也跑不了不是。在这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霍大人。” 他闻言将手放下,略一思索,唇角一挑,冷笑道,“七王妃,我这连你的手还没碰到,你就开始套我的话了?” “霍大人,我如今都被你锁在这房里了。若是就拿走这个账本,我也太亏了。况且,我要问的这个问题,对于你来说,也没那么难回答。毕竟,你与那日山顶的刺客可是脱不了关系,不是吗?” 我顿了顿,又对他道,“还有,你处心积虑用这个账本要挟我的功夫,你那妹妹也没闲着。她明明对慕渊没有什么感情,却硬咬紧了牙关说对慕渊一见钟情,我不信,这里面,没有你这个哥哥的授意。” 听我说起她妹妹霍菁,他略带惊讶,道,“哦?没想到,那个丫头的意图这么快便被你发现了。” 我笑他。“霍大人,我与慕渊整日同床共枕,他身边哪个女人在打他的主意,他的变化反应,我能不知道么?” 他眼睛一眯,上前一步,声音阴冷,“那,你又凭什么说,霍菁对七王没有感情?” “这个嘛,我知道就是知道,没有为什么。我今早才见过霍菁,我比任何人都确定,你那个妹妹,情窦未开,心无所属。” 他冷哼一声,步步紧逼,“那,你自己可是情窦已开,心有所属了?” 102 要挟(4) “霍大人扯远了,我今日来,只谈交易不谈心。而且,你至今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哪一派的?” “哈,有意思。七王妃,我先前还纳闷,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让堂堂十爷拼着乱伦之名,也要强娶自己的嫂嫂。” 他称呼慕渊为七王,却称慕清为十爷。这关系远近,立马见了分晓。 我惊讶,问他,“难道,你是慕清的人?!” 他一怔,随即道。“不愧是相爷之女,确有几分敏锐。” 被我猜中,他显得有几分焦躁,“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那就废话少说。只要你肯将自己交给我,我便把那个账本给你。” “慢着!” 我沿着桌子绕到另一侧,他皱眉,喝道,“怎么,人都到了,你想反悔?!” 我忙道,“不不不,我并不是要反悔。我只是,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他起了戒心,冷声道,“你还有什么事?” “霍大人。你既然是慕清的人,那你为何还将自己的妹妹送给慕渊?还有,你既然叫慕清一声十爷,那你当知道我与慕清的关系吧。你怎么敢----” 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七王妃,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吗?在这一点上,你与你爹楚相一样笨。这个时候勾结十爷,疯狂敛财屯兵,惹恼了七王,无异于自掘坟墓。我当然不能像他们一样,若是霍菁将来能得七王垂爱,最后无论谁成谁败,我不仅能将命保住,还两边都不亏着不是。” 这形势,远比我想象中药复杂,“什么屯兵,什么勾结慕清?霍松,你把话说明白!” 他已经完全失了耐心,道,“你以为,你爹将这些钱拿去都干嘛了?当然是养兵,给十爷养兵!你现在知道了吧,你那下朝的宰相爹和十爷正背后撺掇着造慕渊的反呢!”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爹他上次还给我些了信,画了门前的油菜花---” “哈哈哈,七王妃,想是你连你爹给的暗示都没明白吧。” 我猛的想起来,那油菜花旁边还写了几个字,“一心向清狂澜挽”,难道,这里头的那个清字,不是指的百清县,而是,慕清? 糟了!那幅画,是慕渊给我带来的,我当时还将那画拿给他看了!难道,爹爹和慕清的意图,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七王妃,你让我等得也够久了。” 我还在愣神的功夫,霍松已经到了我身边,伸手就要解我衣襟上的盘扣。 我将那扣子按住,只觉周身起了冷意。几步走到门口,那门被他从里面锁得死死的。 他在我身后道,“怎么,你以为,你今日来了这里还走得了吗?七王妃,只谈交易,这可是刚刚你自己说的。怎么,将我的话套尽了就想走?” “你别过来,你若是乱来,慕渊不会放过你的!” 他大笑,“哈哈哈,七王妃,你今日独自一人来这里。怕是你根本就没敢跟七王爷说吧。你放心,我说过,只要你一晚,事后各自相安,你回去做你的王妃,我也绝不会乱说,怎么样?” “当然不怎么样!” “那可由不得你了!” 想不到,这霍松看起来甚是文弱,居然有武艺在身,且力气大得惊人。 整张桌子已经被他踢翻在地。眼看被他紧紧圈住,动弹不得,他的气息就在耳边,我觉得头皮发麻,有些恶心。 “霍松,你放开我!” “好,就依你。” 腰间的手猛然松了,他一掌打在我背上。面前就是客栈的床榻,我及时用手撑住。还未转过身,他已经压了过来。 “霍松,你若是碰了我,慕渊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冷笑着按住我的双手,“七王妃,你这话要说几遍?你就这么相信七王爷?我就不信,我妹妹霍菁,会比你差。” 的确,霍菁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会讨慕渊欢心。在男人眼里,我的确是不如霍菁。他昨夜,不就在后院,与那个霍菁抱在了一起吗? 分神的功夫,缠在腰上的束带已经被他解了下来。 至于慕渊,我本就不在意他,他也未曾将我放在心上。这种事,咬咬牙就过去了,或许与谁都是差不多的吧。 我不在挣扎,霍松道,“呵,想开了?你若早如此,可不就能少吃些苦头了吗?” 他将从我身上解下来的束带拿在手里,道,“七王妃,今夜,我带你玩些不一样的,保你终生难忘。” “你,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竟用那束带一圈一圈牢牢将我的手绑在了一起。束带的另一头,被他绑在了床头上。 “七王妃,这些花样儿,七王爷从来没与你玩过吧。别急,待会儿,我还有更好玩的,哈哈哈。” 他说完,便俯下身来。 他还未碰到我的皮肤,却忽然不动了。我睁开眼睛,只见身上的霍松双眼大睁。唇角有血滴下来,落到我皮肤上时,还是热的。 目光往下,他左胸处赫然露着一截明晃晃的剑尖。那剑从他背后穿胸而过,若是在往前一寸,便要连我的皮肤一起刺破。 身上一轻,那个霍松被人提起,扔到了地上。 我躺在床上,清楚地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 “慕渊---”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手上的剑尖还在滴血。他手起剑落,斩断了束缚我双手的束带。 手腕被勒得生疼,我赶紧起来颤着手将衣服整理好。 对了,账本,那个账本还在地上。 显然,他也看到了。 我快他一步,扯着衣衫从床上下来,挡在他面前,故意碰倒了一旁桌上的烛台。烛台滚落,火苗蹭过那厚厚的账本。 他见状,便要上前,欲绕过我将那账本拿起来。 一地狼藉,过道狭窄,我及时挡在他面前,他便不能在上前。 “慕渊。我,我有些不舒服。” 我悄悄瞥见,身后的那烛火到底是燃起来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将那账本化为灰烬。 慕渊站在我面前,没有说话。我已经心虚到极点,屋子里还陈着霍松的尸体,死相可怖。地上的血越流越多,黏腻血腥。 我心中发怵,知我今夜欠慕渊一个解释。 额角有些疼,我伸手一摸,先前蹭破的地方不知怎么流了血。 我试着去拉他的衣袖,“慕渊,我头有些疼,我们能不能,先回去?” 他轻蔑看了看我拉着他衣袖的手,冷哼一声,一用力,将我的手甩开,转身就走。我见他动身往回走,赶紧跟上他。好在,他并未再去追究散落在地上那个账本。 我匆匆回头看了一眼,那么厚一本,这火,应该能烧完吧。 高仪不知从哪里找了个大夫来,此刻正小心包着我额头上的伤。而慕渊就坐在一旁,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那大夫收了药箱,道,“王妃娘娘,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切记这几日不可沾水,还要定时换药。” 我点点头,“好,我记下了。” 那大夫又朝我和慕渊行了礼,背起药箱就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了我和慕渊。 外面起了风,门也不知怎么被吹开了,想是今夜要变天。风里夹杂了潮湿,白天还是晴天。这夜里竟又飘起了雨丝。暗风吹雨,穿门而入,一旁的慕渊袖袍摆动,仍是对门而坐。 我起身,去将门关好。 一转身,不知他何时已经站到了我身后。 我吓了一跳。 “楚延,你宁愿受那个霍松的要挟,也不愿同本王说。若是今夜本王不去,你就打算与那个霍松苟且了,是不是!” 这声音比外面的风雨还要冷上几分。 他不依不饶,捏住我的下巴,喝道,“说!是不是!” 下巴就要被他捏得脱臼,我一把推开他。 “慕渊,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什么叫做与那个霍松苟且!你们男人朝三暮四左拥右抱就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又凭什么要求女人要一心一意!” 我可没忘记,就在昨夜,后院,他偷偷见过霍菁。至于这夜深人静,一男一女会发生些什么,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况且,七王你是不是忘了。我情丝已除,这天下的男人,谁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凭什么不能去找别人?” 这挑衅话一说出口,我便后悔了。 脖子被他掐住,我几近要喘不过气来。眼前是他恶狠狠狰狞的脸,“楚延,你是不是忘了,就连你的命,都是我的!” 我抬手去扒他的手,他纹丝不动。反而越来越用力。眼前发黑,视物不清,唯有喉间的手似铁钳一般,提醒着我还尚未魂归西天。 我自认为这几年过得处处小心,行事低调。斩人情丝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从未出过差错。虽说嗜酒,可也没偷没抢,每一口都是自己挣来的。没想到,最后竟是落得个要被这个七王活活掐死的下场。 我还没感叹完世事无常,他猛的将手松了。我双脚一软,伏在桌子边上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眼前才又渐渐清晰起来。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有道是,小女子能屈能伸,还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急咳两声,真切意识到,我还不想死。 谁知,求和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又被他拎着胳膊从桌子边地上提了起来,与我逼视。 我双腿发软,生怕他在将我掐个半死不活。 “慕渊!男子汉大丈夫,你痛快点,我的命是你的不假,你要拿走就拜托快点!” 他目光落在我脖子下方,锁骨处。随后,他又伸出手,在我皮肤上,用力一擦。他手指生着薄茧,甚是粗粝,磨得我生疼。 “慕渊。你干什么!”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看我的脖子。我清楚看到他手指上沾着的,是血。我想起来,那血,是霍松的。他杀霍松的时候,霍松口中的血,滴到了我身上。 他阴森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碰你哪了?” “什么?” 他咬牙切?,双目赤红,几近咆哮,“我问你,那个霍松,他碰你哪了!” 103 金鸡岭 这七王脾气暴躁,自小我就是知道的,可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今夜我才知道,他平日里那所谓的冷峻,其实已经算得上和风细雨了。 被他一吼,我一个哆嗦,双耳轰鸣,一时忘了回答。 他的拇指按在我唇上,“这儿?” 我摇摇头。 他松了手,目光下移。 我反应过来,裹紧了衣衫,“慕渊!他哪儿也没碰我!” 他声音冷到极点,“楚延,本王可以宠你纵你事事都顺着你,可不代表着本王可欺!你明白吗!” “你什么意思,慕渊。你别过来!” 他还是过来了。 被他抗在肩上的滋味不好受,硌得肚子生疼难受。 “你放我下来!” 后背一疼,却是被他摔在我俩这些日子以来每夜躺的那张床上。 他散落的外衫就落在我旁边,我隐隐觉得,那件衣服上,还残留着霍菁调的香。外面狂风大作,这间小屋的窗户虽然关着,却被吹得飒飒作响。 双手被他按在身侧,我喊道,“慕渊,你自己昨夜才找过霍菁不是吗!” 他不再动作,伏在我上方,又皱起眉头,问我,“你都知道了?” 头发上的发簪都已经散落在一旁,我冷笑。“慕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应当清楚,那个霍菁,已经哭着来找我成全了!慕渊,所谓的一心一意,这种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又凭什么来要求我!” 他俯瞰我,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我只觉得他捏着我的手松了一些,可那语气依旧冰冷,“你是以为我和霍菁有什么,才去见霍松的?” “慕渊,她哥哥说的不错。霍菁那丫头,年轻水灵,一点都不比我差。我也的确是不信你在她面前还能秉公。说到底,我不过是怕你向着她冤了我自己,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他指尖划过我脸颊,道,“楚延,其实,你还是会吃醋的,是不是?” 我一怔,随即在心里嘲他。他实在是想太多了,而且还有那么一些自作多情。 我根本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啊,像吃醋这种小女儿家的心思,又怎么会出现在我身上。 彼时,我只觉得他这话觉得可笑,从未想过也许还真的有另一种可能。 我没有说话,倒是他又挤出了几个字来,“我和霍菁,什么都没有。”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说什么都没有,慕渊,谁信呢?” 我想先将他推起来在说,可他仍是制着我的手腕,我伸脚去踢他,被他轻而易举躲过了不说,这下,连腿也被他压住,动弹不得了。 “楚延,要怎样你才信!” 其实他和霍菁有没有什么,我还真不是那么关心。我本想跟他说,难得你喜欢,不如就将她带回去吧。可眼见他气急败坏凶巴巴的样子,我忍不住故意出言激他,“慕渊,霍菁那丫头求我成全你们,言下之意是想跟你回京,若你这次狠得下心拒了她,我就信你,如何?” 想那霍菁年纪小,又会讨得他欢心,如今哥哥没了。孤身一人。我不信,我一句话,他就能舍得下。 他抬起一只手,放在我领口处,道,“好,楚延,本王答应你!”话音方落,他手上一用力。 我那件衣服,还是没保住。 “至于你,楚延,你给我听好了,若敢再有下次,让我发现你生出了别的心思,我一定先要你的命!” 外面的雨终于下了起来,不时伴着闷闷的雷声和闪电。 人这身体构造真是神奇。放下脑袋上能生出情丝这事儿不说,这身体的反应也是神奇。 明明,第一次时候还疼得死去活来,一连好几日都下不得床。这么多日子过来,我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他了。 清晨,雨已经停了,太阳也穿透了云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 许是担心灾情,我醒来时,身边的慕渊如往常一样,已经又不见了踪影。 我伸手一摸他躺过的那地方,早就凉透。我从被子里出来,洗漱妥当。出门后发现高仪正在院子里指挥着跟来的随从忙活着。 我看着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侍从,“高先生,您这是忙什么呢?” 高仪一抱拳,道,“回王妃,咱们就要回去了,这不,提前将东西装车收拾一下。” “什么?这就要回去了?” 高仪点点头,道,“是啊。七爷说了,明日启程。” “明日启程?我们这才来了半月不到,这,这灾情都不管了吗?” 高仪笑道,“王妃,是咱们已经来了半个月了。您说灾情都不管了可真是冤枉咱们七爷了。这些日子,七爷每日可是都没闲着,那河堤补好不说,这不,商河官场也整治得差不多。这回随行进京受审的就有二十余人之多。” 高仪指指来来往往搬东西的侍从,道,“你看,他们手里搬的,可都是这些官员这些年贪赃的证据,要一并运回京都去。而且---” “而且什么?” 高仪道,“而且,七爷登基的日子就要到了,也该回去了。” 我一数算,这的确是还有一月不到。慕渊就该登基了。这商河,该是他登基前肃清朝堂的最后一站了吧。 “哦,那,慕渊呢?” 高仪给我指了个方向,“喏,刚刚,我去后院清理杂物,还看见七爷往那边走来着。” 后院,又是后院。八成,他又是去见霍菁了吧。 想起昨夜我为激他说的话,我说,若是他能舍得下霍菁,我就信他们之间没什么。我虽未抱多大希望,可还是好奇,他究竟会怎样安置那个霍松的妹妹。 “谢谢高先生。” “王妃,七爷嘱咐属下还有事要忙。” “好,你去吧。” 高仪走后,我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好奇,迈步向后院走去。 我知他们在里面,行至门口便不在往里走,只悄悄站在门口一块石头后面。 “本王话已至此,希望你能明白。” “呵,原来。那夜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七王爷,你那夜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探出哥哥对王妃做了什么,是不是?” “霍菁,若不如此,我怎能知道你哥哥手上有什么东西,而他正用那东西要挟本王的王妃!” 霍菁已经泣不成声,扯着慕渊的绣袍。哭道,“可是他已经死了,七王爷,就算他是要挟过王妃,可也罪不至死啊---” 慕渊甩开她,霍菁一下坐在地上,“霍菁,你们兄妹是谁的人,又是什么目的,别以为我不清楚。他既然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碰了不该碰的人,就得死。” 慕渊这话,听得我脊背发凉。 他的意思是,霍松是慕清的人,他都知道了?那,爹爹和慕清搜刮钱财屯兵的事情,他又知道了多少。 不行,这事,我得找爹爹问清楚。 后院里,生离死别的场面我已无心再看,赶紧回去,匆匆给爹爹写了封信,顺带将那幅油菜花的事情问清楚。 明天就要离开商河了,有一个地方自我来了还一直未去过。 金鸡岭上。葬着一个女子。 从前,每年,爹爹都会带我来看她。自爹爹罢官后,我竟然已有两年时间没来过了。此次恰好跟慕渊来商河,我若再不来,也太不像话了些。 坟墓已经有些年头,墓碑也有些斑驳了。只剩那墓碑上刻着的字依旧清晰,“来生相思意不负。许卿一世金玉楼”。 那字苍劲,是爹爹的笔迹。 我一直很奇怪,爹爹为何心心念念也要在京郊那座辉煌的宅院里建一座奢华的金玉楼。现在看来,也许,是跟这个女子有关吧。 “娘,商河前几日发了大水,好在,爹爹给您选的这地方好,才没淹着。女儿两年没来看您,甚是不孝,明日就要走了,特地来看看您。” 我其实并未见过自己的娘长什么样子。爹爹总在我耳边念叨着,她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跟了他,却没等到他爬到那权利的顶端。 他总想等自己有钱了,给她一个最隆重的仪式。可惜,娘终究是没等到。是了,爹爹一辈子从未娶过亲,却有了我这个女儿。 那些官员都知道,爹爹爱钱,且只爱钱。是以,爹爹年轻之时,就没有人敢往相府送过歌姬女子。甚至连先皇都说,楚相事业已立,该有个夫人才算成家。爹爹当时只说了一句有女万事足。便将先皇这提议给挡回去了。 爹爹将我带进宫里,让我拜的师傅与慕清拜的是同一人。听闻这师傅,连先皇都要尊他一声老师。他教过先皇,教导过慕渊,最后教的是我跟慕清。 我知道,爹爹什么都想给我最好的,连这老师也要找全天下最好的。我这拜师机会,听说就连宫中许多公主都求而不得。 只可惜。当时我并未能理解爹爹苦心。一心贪玩,惹怒了师傅还常常要拉慕清来垫背善后。 爹爹起初为了这事儿打我手心,可我天生的屡教不改。最后,他摇摇头,扔了戒尺,揉着我发红的手心,满眼心疼。他将我揽在膝上,揉着我的手,问,“还疼吗?” 我嘻嘻笑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爹爹很是无奈,道,“真是拿你没有办法,你这性子,跟你娘一模一样。” 我从未见过自己的娘,当下便追问,“爹,我娘她长得什么样子,也像慕清的母妃一样好看吗?” 爹爹拿过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道,“延延,你娘啊,长得与你几乎一模一样,比慕清的母妃可好看多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象着娘的样子,复又抬头问他,“那,爹爹,我娘在哪里?” “延延,你想见你娘吗?” 我点点头。“当然想,我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比慕清的母妃漂亮。爹爹,你想见娘吗?” 我低头摆弄着那面铜镜上镶嵌的宝石,只听爹爹喃喃,“想,比你还想。” 104 岳父 第二日,爹爹就告了假,带着我来了商河。 那是我第一次到金鸡岭,第一次见娘亲的墓。 我知道,楚家有祠堂,特别是爹爹为相后,修建得更是富丽堂皇。那碑上的名字,我却从未在祠堂里见过。 爹爹让我跪在那墓碑前。 “我带女儿来看你了。这丫头脾气像极了你,任性且极其难管教。就连宫里皇上的师傅都教不了她。我每每想打她,可看见她那委屈的样子,和像极了你的容貌,就下不去手。你来替我骂她几句好不好?” 我跪在地上,算是听出来了,这爹爹是告状来了。合着一句好话没替我说。 “才不是这样的呢,娘你别信他,爹爹昨天打我手心了!不信你看!”说着,我将手举起来,贴在墓碑上。 我那时候以为,我能看见墓碑,娘就一定能透过墓碑看见我。 我抬头看爹爹的反应,他却匆匆抬袖拭了眼角,也将手放在了墓碑上。 “瞧,这丫头,连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像你了。” 我以为,娘定是极其执拗的。不然,她为何会能在连个名分都没有的情况下,承受世人鄙视的眼光。给爹爹生下了我呢。 爹爹将我拉起来,弯腰给我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 “走吧,别吵你娘了。等明年,你将先生布置的诗文都记熟了,我们再来。” 回去的时候,我问爹爹,“爹,你为什么不把娘搬到楚家祠堂里?” 爹爹却说,“祠堂啊,无趣又死板,你娘她怎么可能会喜欢。商河是她的家,她一定喜欢守着那里的山和水。” 关于爹爹曾心心念念的那座金玉楼,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与这墓碑上的字有关,与他当年的心愿有关。 我想将那墓周围的杂草和荆棘除一除,却突然发现,这墓碑周围的杂草似乎已经明显被清理过了。 难道爹爹来过了? 不可能,慕渊来商河整顿的事情,整个商河官场都已经知道了。且今早我还看见高仪了,他说,要押十几个官员回京受审。这么大的动静,爹爹只要到了商河,就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了,又怎么可能不来看我。 既然不可能是爹爹,那又是谁呢? 这墓碑简单,外人是不可能知道这里睡的是谁的。 我在墓周围转悠着,发现就在离墓不远的地方,一丛荆棘上好像挂着一丝布料。我蹲下身,将那丝布料从荆棘丛上拿下来。 上好的丝绸,深蓝色。 难道是----- 我将一小丝布料收好,回了住处。 慕渊见我回来,头也未抬,手里不停写着什么。许是霍松的事儿,他还憋着气。 我没说话,径自寻了个圆凳坐下。 半晌,他终于开口,“你去哪了,商河还在整顿,好多工程还未竣工,你没事儿不要乱跑。” 我也没瞒他,“我去了金鸡岭,去看了看我娘。” 他淡淡应了声,“嗯。”又道,“你下次出去,多带几个人。” 我瞧见他今日穿的衣衫是?色,并不是深蓝。我还是忍不住往他衣摆看去,他衣冠整齐,并未有缺损的地方。 看来,给娘除草的人。并不是他。 第二日,我与他早早就坐了回去的车驾。 他果然没有将霍菁那个丫头带着,临走时,那小丫头就跪在车驾一侧,低头止不住地抽噎着。他却连看也未看也未看一眼。 这人,心果然是狠的。 我虽不认得路,可方向感还是有的,眼前这车驾行驶的方向,明显不是回京的。 我掀开车帘,往后一瞧。原本跟在后面押送官员的马车已经都不见了,这条路上,竟然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行进。 我觉出不对,又想起莫名其妙死去的贤华皇后。 心中难免忐忑,忍不住道,“慕渊,这不是回京的方向。” “嗯,的确不是。” “那---” 他看了看窗外,道,“去百清县。” 什么?他居然要去百清县! “慕渊,你去百清县干什么?” 他不紧不慢道,“你已经有两年没见你爹了。我也是。” 他果然是去找我爹的,难道,霍松说的爹爹屯兵之事是真的。而慕渊他,已经知道了? 我有些心虚,道,“慕渊,行程紧张,不如,我们下次有时间再去吧。” 他就要登基的这个节骨眼上,我实在想不出来,他找我爹爹去能安什么好心。 他却道,“你不想见你爹?” “我想是想,可是---” “好了,再有小半日,就要到了。” 我自然是拗不过他的,只能一边坐在他身边,一边想着应对之法。 爹爹门前的油菜花已经快要开败了,我与慕渊到的时候,他正穿着一身粗布?衣,卷着裤腿儿,躬身处理着那片花田。 他这打扮我很满意,至少在慕渊面前我很满意。我可没忘记,相府当年是被慕渊抄出了多少金银财宝。此时,我只恨不得爹爹衣裳上在打几个补丁才好。 爹爹虽然卸了官职,可修养还在,见了慕渊,虽然意外,倒也不卑不亢。抱拳行礼,道。“七王爷。” 慕渊也未拿七王的架子,只说,“我带延延来看看您。” 爹爹点点头。老头儿许久未见我了,还蓄起了胡子,笑起来一颤一颤的。上上下下瞧了瞧我后,笑道,“丫头回来了。” 我跟着爹爹进了屋,爹爹看了看我,又道,“延延,爹怎么觉得,你好像胖了。” 我已经不想在想起自己腰上多出来的一圈肉,遂道,“爹爹,我去看娘了。” 爹爹闻言,果然收了笑容。 我其实已经在暗示他,我与慕渊,去过商河了。这慕渊去了商河做了什么,爹爹为官那么多年,肯定能猜到。 良久,他才开口问。“你娘那边,还好吗?” “还好。就是,我本想将娘身边的荆棘和杂草除一除,可好像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清理过了。” 关于那草是谁除的,我并未从爹爹那里得到答案。 晚饭做得简单,慕渊与爹爹开了一坛酒。 我只能眼巴巴看着。爹爹不知道我已经断了情丝。也不知道我开始嗜酒。他人老思想老,怕是不能接受世上有这等异术。 而我以前,是不喝酒的。于是餐桌上我见了那酒,只能馋的干瞪眼。 慕渊起了坏心,故意将那酒坛倒过后放在我跟前。 我就坐在他旁边,看他与爹爹推杯换盏,却发作不得,只能低头吃饭。 我一闻就知道,爹爹拿的那酒当是百年佳品,味道醇香浓郁。 终于,等慕渊满了第三杯的时候,我狠狠吞了几口口水,又瞪了他一眼,道,“我吃饱了。” 爹爹跟前,我放肆惯了,起身就要离席。爹爹将筷子重重一放,又唬我,“这丫头,七王爷还在呢,怎么这么没规矩。” 慕渊总算还有点良心。将酒坛拿远了些,道,“算了,让她去吧。” 我在爹爹门前的油菜花田转了几圈,挑了几枝还未败的,采了放在手里。我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爹爹和慕渊还在边喝边谈。 我想找个机会把商河发生的事情问问爹爹。还一直都没有机会。 等我溜达回府,进了院子,果然,爹爹和慕渊还在房里喝酒。 我一时好奇他们说了什么,就故意靠在门边上,摆弄手里的花。 “七王爷,老朽虽身在这偏远之地,可也并不是一点消息都不通。延延这孩子极其任性,自小就顽劣,一定给您添了许多?烦。” 慕渊背对着门口,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他是我的妻,何来?烦一说。” 爹爹又道,“她与十王私奔,火烧七王府,损了七王颜面,天天为我打抱不平,哭闹个没完。这些在七王眼里,难道也不是?烦?” 慕渊没有立刻回答。 爹爹又叹道,“我这女儿。并非我娇她宠她,而是她天生如此。谁都不服,也难得把谁当回事。她自己认定的理儿,毫不松口。与她娘,一模一样。”爹爹一口酒闷下去,明显呛出了几滴眼泪,“我一直在想。苍天不公,对我不公。明明遇见过的人,还是永远地错过了。这几年我才想明白,是我不公,我对她不公,她跟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就算如此,她还是怕我孤单,给我留了个女儿。延延啊,活脱脱就是她的延续。” 爹爹叹了口气,又道,“官阶等级森严,许是最后连老天都等得不耐烦了,才将她带走的吧。她谁都拗得过,却拗不过天。” 爹爹想是喝多了,他只有喝多了,才会提起我娘。往日与我说也就算了,今日不知为何要与慕渊这个外人说这些。 慕渊一直喝酒不说话。看来,我这喝了酒就开话匣子是随了我爹。 “七王爷,先前,我看延延对你,倒还像是有几分怕性。我原本想着她嫁过去后,你能管管她,让她敛敛性子,改改脾气。可现在看来-----” 爹爹说到这儿,擦了擦眼角,那唇边好像又多了几分笑意,“七王爷。你不能总顺着她。我这个丫头,你越顺着她,她就越无法无天。” 我站了一会儿,便先回了厢房。 我将采来的花插到一个瓶子里没多久,慕渊就回来了,身上沾着一袭陈酿醇香。 他进来看见了那花,问,“你采的?” “嗯。” 他走近了些,酒香更浓。 随他在商河,赈灾物资匮乏,他又管我管的严。这半个多月来,多是浅尝辄止,我都没好好喝个痛快过。 我悄悄咽了口口水,想劝他将这身衣裳换了。 他随身带的衣衫就在那个小箱子里,与我的放在一起。 我打开那个小箱子,取出他的一件衫子来,打算递给他,让他换上。却突然发现,这衣衫的颜色有几分眼熟,深蓝色。 105 金玉楼 我迅速找到衣衫下摆处,果然,上好的绸缎,有一处不知被什么划破了。那破损处的衣料,与那日我在娘亲墓前捡到的一模一样。 帮娘亲除掉荆棘的人,果然是他? 我拿了他那件衣衫,走到他跟前,问他,“慕渊,你昨日去哪了?是不是去金鸡岭了?” 也不知他最终与爹爹喝了多少,此刻,双眼微醺。 他并未回答我这个问题,将那衣衫扯了,扔在一边,问道,“延延。你是不是还想喝酒?” 我一愣,不由咽了口口水,答道,“想喝自然是想----” 话还未说完,他便凑了上来,唇上一热,紧接着,我就尝到了他口中的酒香。 身后桌子上,我刚刚摆好的油菜花倒了。 他伸手一拂,那金黄的油菜花干脆尽数落在了地上。 果然,他喝了酒,我已经控制不住他。那弥漫在他周身的炙热醇香,让人难以自持。 他已经完全失了理智。 花瓶滚落在地上,碎裂开来。 “慕渊,你轻点----” 没想到,他醉成这样。居然还能将我的话听进去。 阳光刺进来,我想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胳膊有几分酸软。 昨晚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我咬牙,“慕渊,你这个酒后禽兽。” “你说谁是禽兽?” 我指指自己身上的痕迹,“这禽兽,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他不以为然,“是你自己说要喝酒的。” 随即转过头去,好似笑了笑,道,“起来吃午饭。” 我一怔,“什么午饭?难道这不是早上吗?” 他已经下床,迅速收拾好了自己,又回过身来,一腿屈起,跪在床上。 我拉紧了被子,浑身酸疼,我是坚持不了了。 “慕渊,你该不会是----” 他什么也没说,弯下腰来,抚过我额头,而后,一吻落下。 我闭了眼,等在睁开,他已经出去了。 我还是找了机会,避开了慕渊,单独找到了爹爹。他又卷着裤腿儿弯腰在油菜花田里除着那些死株。 “爹,我和慕渊,从商河过来的。” 我原以为,爹爹还不知道慕渊去过商河的事情。没想到我将这消息带给他,他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爹爹,那个霍松,就死在我面前,是被慕渊亲手杀的。” 爹爹拔起一株死去的花株,扔到一旁,冷哼一声,“那个霍松,哪里都好,可就这贪色一条,便成不了大事。” 我止不住一阵心虚,忙又问他,“爹,那个霍松跟我说,你与慕清,背着慕渊在屯兵,可是真的?还有,您上次给我的那幅油菜花,旁边写了几个字,究竟是何意?” 爹爹这才直起腰来,看看四周开阔,没有别人,同我道,“延延,他待你好吗?” 爹爹说的他。是慕渊。 我仔细思索着,爹爹话里的意思,究竟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呢? 若爹爹说的好是昨夜的那种好------ 那他,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还未待我回答,爹爹瞥了我一眼,随即又重新弯下腰去,躬身泥土。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我一怔,“爹,你知道什么了?” 爹爹与我在花田里走着,“还能知道什么,知道你过得究竟好不好不能听别人一面之词。” “爹,霍松说的,该不是真的吧?那个霍松,他手里有您的一本账本。那账本我看过了,商河河道每年所得,有一大半,上千万的银两,都----” “都什么?” “那些银钱,至今都流到了您手里。他还说,您将那些钱,拿来养兵了,给慕清养兵。” 爹爹停了脚步,不在往前走,转而对我道,“延延,你是我唯一的女儿。爹说的话,你可信?” “爹爹你若是说实话,我自然信。可您若是有心要骗我---” 爹爹笑笑,道,“我是你亲爹,你是我亲女儿,我何须骗你。” “那您就赶紧说,霍松的话,是不是真的?” “半真半假。”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爹爹叹道,“丫头,你可知道,评判一个人是否具有治理天下的能力,是不能以个人好恶来衡量的。你虽与十王玩得来,他人品也说得过去,可不代表他就有治世之能。” “爹爹,你说这个干吗?这个道理我自然知道。” “延延,你若是信爹,就该知道爹不会看错人。否则,当初又怎会同意将你嫁给七王?既然将你嫁了七王,爹又怎会想着屯兵反他呢?” “可是-----” 爹爹打断我,“没有可是。几日后,七王登基,这谁也挡不了。可是,爹爹唯一担心的是,早先宠你太厉害,这将来到了宫里,风波险恶,你未必能应付来。” “所以。爹爹昨夜与慕渊喝酒,才故意说我天生就任性惹事难以管教?” 爹爹又叹了口气,嘱咐我道,“延延,七王登基,你便是后。将来在宫中,你千万千万要将这皇后的位子保住。爹的意思,你可能明白?” 我撇撇嘴,道,“爹,这皇后的位子,谁爱坐谁坐,反正,我也不稀罕。” 爹爹厉声道,“荒唐!”又瞪着我道,“你知不知道,若有朝一日你从这位子上跌下来了,有多少双脚会踩在你身上!到时候,你就是万劫不复!” 我不以为然,“我没偷又没抢,行得正坐得端,至于么!” 爹爹却急了,“延延!爹说的话你也不听了是不是!” 见老头儿是真的生气了,我忙晃着他的胳膊撒娇。“听~爹爹的话我能不听嘛。” 爹爹气呼呼地捋了两把胡子,竟然第一次将我甩开了。 我又伸手去拉他,“哎,爹~” 他却一指我,喝道,“你站好了,别嬉皮笑脸的!” 爹爹鲜少与我发脾气,他这样子。一下就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他打我手心那次。 我不敢在放肆,端正站在他跟前。 老头儿指指我道,“你知不知道,若是七王登基,你在宫里面临的是怎样的情况?你这一国之母若是这幅样子,早晚得被他-----” “不就是被他赶下台。” 爹爹闻言,戳戳我脑门,道,“亏你自己还知道!延延,你给我记好了,从今日起,七王就是你唯一的依靠。唯有他,才能保你地位,保你这条小命,你记住了吗?” 我随手扯了朵花,沾得满手黄粉,“哦,记住了。” 爹爹摇摇头,开始往回走。我揉揉被他弹过的脑门儿,跟在他身后。 爹爹突然停下,又转身与我道,“还有,延延,你回去后。在他登基前,要想办法把府里那个女人弄走,绝不能让她进宫。” “爹说的是素心?” “嗯,江家灭门,她定恨透了你,所以万万留不得。最好在她没成气候之前就......” 听爹如此说,我赶紧打断他,“爹你说什么呢!这草菅人命的事。我可做不来。况且,慕渊要是知道了,那还得了?” “唉,爹就知道你下不去手!但无论如何得把她从府里弄走。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记住了。您可真啰嗦。” 爹爹摇摇头,总算不再提这事儿。看这样子,他是不可能帮助慕清在商河屯兵的。 可他也说过,霍松的话,半真半假。 既然屯兵之事是假,那敛财之事就是真! 我小跑几步,追上他,“爹,你该真不会又贪人家的钱财了吧!” 爹爹此刻全然没了方才教训我的气势,支支吾吾不在说话,我却越来越害怕。 “爹,你难道忘了,你这相爷的帽子是怎么丢的了吗,还有,你还想让慕渊在带人将家里掘地三尺是不是!” 老头儿气人,他却说,“你只需管好你自己,别的事,我自有分寸。” 我知道,他不说,我就问不出来。可知道他没有背着慕渊屯兵我就放心了。 这几天。我还是发现了爹爹的不对劲儿。比如,他常常深夜一个人出门。 入夜,慕渊在身边应该已经睡熟。 我掐好了时间,悄悄拿了他搭在我腰上的手,穿好衣服下床。 月色下,我果然看到了爹爹刚好出门。 我一路跟上,发现越过家门口那片花田,掩映在树林深处的竟然是一片极为开阔之地。 那片地方。很显然是被人圈起来了,而且远远看去,深夜竟然还有不少工匠在施工。看那搭建成型的结构,好像是在建房子。 越靠近,越嘈杂。 我隐隐觉得,那工匠围着的庞然大物,似是一座房子的基体,可又不像。因为那基体在月色下隐隐发着淡淡光泽。 等我走近了,将那发着淡淡光芒的东西看清了,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黄金为基,玉石为骨,珠屑铺街,金粉砌墙。 我脑海中闪过三个字,金玉楼! 这就是爹爹说的金玉楼,我亲眼看见他进了这工地。 这地方果然是极其隐蔽,四周皆是高大树木,想来也是只在夜里施工,所以应该无人注意。 可若是等金玉楼建成了,还能有谁不知道。只怕是不等慕渊出手,就能惹出事端来。 以爹爹的智慧手段,他不可能连这些都想不到。 很快,我就被人发现了。 两人将我拿下,“鬼鬼祟祟,干什么的!” 我气急,使劲挣着身边押着我的那两个人,“滚进去给我叫你们主子出来!” 其中一人道,“她知道了这里的秘密,不能留。” 嗬,这是要杀人灭口了。 “住手!” 身边人押着我道,“老爷,刚刚发现一女子在附近,鬼鬼祟祟。怕是会将这秘密说出去。” 爹爹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人下去,“放开她,下去吧。” 我看着面前那辉煌的黄金玉石,这金玉楼已经动工有些时日,此时庞大的主体已经有几人高了。 “爹,你还敢说,你没有贪商河的银钱!你怎么吃了堑,智没长不说反而越来越变本加厉了!” 爹爹却看着那拔地而起的金玉说,“这是我的事,将来败露,七王若是追究,也与你无关。延延,你只管将皇后的位子坐稳了。” “爹,你不是一个糊涂的人,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让我做皇后,我就算做了皇后也保不了你啊。你这次若是被慕渊发现---你就没命了知道吗!” 106 怜香惜玉 我说慕渊怎么无缘无故要带我来看爹爹,他不会是已经知道了吧。 我抓住爹爹的胳膊,“这楼留不得,爹,你现在收手,跟我去向慕渊坦白,把这些黄金玉石都交上去,一切还来得及。” 爹爹却甩开我,“不可能。”语气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决。 我又急又气,“爹,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上次霍松那个账本已经烧得够险,好在慕渊并未与我较真。若是这次让他发现了证据-----你这罪名,可不比任何一个诛连九族的罪过小啊!” 我拉着爹爹往回走,“不行,爹,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主动跟慕渊交代清楚!” 这个老糊涂却一把甩开我,“延延,这金玉楼,我不可能拆。若是你要告诉七王,爹也不怪你。横竖,这罪名,由我一人来担。至于所谓的诛连九族。只要你一口咬定不知情,依我看,七王未必就能对你下得去手。” “爹,你----你怎么这么固执!” 爹爹看了看四周,又问我,“你深夜出来,七王爷呢?” “他啊,他睡了我才出来的。” 爹爹却脸色一变,道,“延延,你快回去。回去后他若问你去哪了,你打死也不能说来了这里,知道吗?” 爹爹做事一向谨慎,他生怕我留下了蛛丝马迹。且这事儿若是让慕渊知道了,我就变成了知情不报,这罪过也是不小。我至今仍想不通,爹爹这样一个小心之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修建金玉楼。 我还想留下劝他几句,便道,“爹爹,我来的时候,慕渊的确是睡着了,不会有错。” 爹爹却眉头一皱,不由分说,“你那点小心思,怕是瞒不住他,最好是赶紧回去。”他又低声吩咐身边几个家丁,“去,加派人手,绝对不能让别人混进来!” “爹,你既然如此怕慕渊,为何不就此收手!” 爹爹已经不再愿意与我多说,一指站在不远处的另外两个家丁,“你们两个,立刻将她送回去。切记,别让别人看见。” “是。” 那两人领了命,过来一左一右就将我架了出去。 “爹,爹----” 翌日,我远远地便看见,慕渊正站在花田里的望台上。我顺着他站着的方向看去,心中连叫不好。那方向,就是金玉楼的方向。 虽然。金玉楼如今还不是很高,那些树木也还算茂密,就算他站在望台上,应该也看不出什么来。可那楼若是有朝一日拔地而起,辉煌明丽,极尽奢华,又岂是几棵树可以遮掩的。 我慌忙爬上他站的那座望台。 他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弯腰伸手将我拉上去。 站在望台上,再三确认那楼尚未冒尖后,我这才放了心。 “不过一片花田而已。慕渊,你在这儿站了许久了,可是在赏花?可惜,咱们来的晚了些,这花,都败了。” 他将我拉上来后,就顺势一直拉着我的手,“是啊,花败了,错过了大不了明年在看就是。可这若是强求,硬要让好花逆势常开,怕是会得不偿失。” 好花逆势常开,他难不成是知道了些什么? “慕渊,若是种花之人因爱花,硬要逆势而行,是不是这人和花就都没的救了?” 他又道,“若是能亡羊补牢,应该未晚。” 那金玉楼许是白天是不施工的,但这望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在站下去。我忙岔开他,“慕渊,爹爹在草庐里摆了棋局。听他说,好像是个残局。他让我来叫你去看看那残局是不是有的解。” “嗯。” 他并未多说别的,应了一声后就拉着我缓缓下了望台。 草庐里,我沏了两杯茶,分别放在爹爹和慕渊面前。听说,他们面前的这残局来头不小,好像是什么玄帝的手谈。 我站了好大一会儿,也未见他们二人有谁出手动过棋盘上的黑白子。他们只是这样静静对坐着,谁也不说话。 爹爹眉头越锁越深,终于执了一子,盘上落定。慕渊紧随其后,也落一子。 他们二人总共才走了两步。爹爹看了看那棋局,却道,“老朽输了。” 我凑近了一看,对爹爹道,“爹,什么你就输了,这明明总共才走了两步呀。” 爹爹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幼时给你请了师傅让你好好学艺,可你哪样也没学出个名堂来。” 先前,听闻高手对决,的确是一招就能见分晓的。听爹爹如此说我,我站在一旁不在说话,看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那茶,爹爹喝了一口后,抬起头来问我,“延延。这茶,是你沏的?” 我故作不屑,谁叫他刚刚说我什么都没学出来的。 “是啊,爹,怎么了?” 爹爹却笑了,将那茶盏放下。对坐在他对面的慕渊道,“还是七王爷有口福啊。” 爹爹这话,说的我心里一阵难受。我提了茶壶,又给他添了一些。 “爹,你要喝茶还不简单。这几日,我每天都给您沏就是了。还有,以后,您若是想我了,就差人送封信,我也好常来看您。” 慕渊坐在对面,也低头喝着茶,并未说话。爹爹看了看他,也一样不在说话。他俩之间的气氛,的确是有些奇怪。 我悄悄拉了拉慕渊的衣袖,原本指望他说几句安慰的话,谁知,他却说,“京中事务繁杂。还有诸多事宜要处理,我与延延,怕是不能久留。” 爹爹明显有几分失落,只道,“那是自然。” 这个慕渊,竟连句哄老人家开心的话都不会说。 金玉楼的事情。我放心不下。白日里望台上,慕渊的话很明显是意有所指。不想爹爹已经在金玉楼周围加派了人手。这夜,我更是连门都没进去。 垂头丧气回了房,站在床前,慕渊仍旧是我走时的样子。见他仍旧安静睡着我便放了心。 我悄悄将衣衫脱了,轻手轻脚爬上床。好不容易蹑手蹑脚爬回了自己的位置,轻轻躺下,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刚将眼睛闭上,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这么晚,你去哪了?” 我心里一惊,他竟然是醒着的。 急中生智,我答道,“我,我晚上吃的有些少,饿了。所以就去厨房找了点东西吃。”我往他身边凑了凑,将胳膊搭在他结实胸膛上,“你晚上吃了那么多,想是不饿的。所以,我就没叫你,一个人悄悄去了。” 我抬头看他,顺势将胳膊搭在他胸膛上,“慕渊,你不会怪我。去厨房偷东西吃都没叫你吧。” 我发现,谎话说的多了,便会越来越心安理得。 他却一手毫无预兆地伸进了我的里衣。 他手劲大,捏的有些发疼,我哼了一声,他干脆停了手,一个翻身。 “你说错了,谁说本王不饿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那带着刀剑磨出来的薄茧的手指可以这么灵活。直到被他剥得几近一丝不挂,他又说,“本王饿的很,你来喂。” 他向来说一不二,连这事儿都是,每每都是前奏匆匆,而后直奔主题,随后便是无休止的挞伐。急切的时候,更好像一点情趣都不懂,又好似没有什么经验。 我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抬手撑住他。 “慕渊,等一下。” 他喘着粗气,在黑夜里将眉毛拧成一个疙瘩,“怎么了?”语气里都是炙热难耐。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突然生出了调侃他的心思。 我抚弄他的一缕发,道。“慕渊,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不能生气。” “说。” 我笑笑,问了那个让我后悔了很久的问题。 “我想知道,在我之前,七王爷你究竟有过几个女人,她们有没有教过你,要懂得怜香惜玉?还是说,可怜的七王爷在与我成亲之前,根本就没有过女人?”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这略带嘲讽的话,定伤了他的自尊心吧。所以,他的表情和反应,我可得仔细看好了。 只见他暗暗咬着牙,随即将我卷着他发丝的手按在身侧。他果然生气了,一记狠狠地挺身。 “楚延,对你,又何须怜香惜玉!” 我常常在想,若是能重来,我一定不会问那个问题。直到后来,日日空对四壁,将后悔都入了酒,尝遍苦涩,我才知道,是我一早就亲手将他挥霍尽了。 107 礼服 至天亮时,我已经说不出话来,甚至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任他铜墙铁壁一般禁锢着。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罐玉容膏。我也没有力气反抗,任他将那透明的药膏涂在身体里。 涂完后,他又重新躺下,胳膊一下横过来,将我的头按进他的怀里。 他的心强有力地跳着,一下一下,颇有节奏。 我浑身无力,头脑昏沉,只想睡觉。 他的声音从头顶闷闷传来,“楚延,若你能乖一点。只要乖那么一点点就好了。” 身体颠得不舒服,我睁开眼睛,发现这已经不是爹爹家了。 而是慕渊的马车上。 低头一看,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我将薄毯掀开,发现里面衣衫也已经穿戴整齐。若非一身酸软提醒着我,我几乎都要以为那彻夜的疯狂是我的一场梦了。 而慕渊,正端正坐在一旁。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 “慕渊,这是要去哪?” “回京。” “回京?为什么不等我醒了跟爹爹说一声。” 我实在想不出来,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他一刻也等不得。几乎是突然决定就要启程。 “素心病了,必须马上回去。还有,我已经替你和爹说过了。” 他这句话,信息量太大。 第一,素心病了。很严重,严重到他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第二,他带着这个样子的我出来时,爹爹一定看到了。第三,他管我爹叫什么?若我没听错,他也叫了声爹。 这三个问题里,我捡了我认为最要紧的问他,“你是说,你带我出来的时候,我爹都,都看到了?” 他看看我,一脸坦荡,“当然。” 我气结,闷在薄毯里不再想同他说话。 他一回来,果然将我扶下来就立刻去了素心那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嗤道,“切,既然这么心切,带素心出门不就好了,真是-----” 我还未进门,圆圆就从里面跑了出来,“师妹,师妹----”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一下扑进我的怀里,“师妹,你可回来了!” 我摸摸他光滑的脑袋,“小师兄,我不在,你可是想我了?” 他点点头,道,“师妹,你不在,都没人带我出去玩了!” 我捏捏他的小脸,“我不是说了,我不在的时候,就让浣浣带你出去的吗?想吃什么都跟她说。” 圆圆闻言甚是委屈,“她整天都很忙,说你有任务交给她。你看,你出去才半月,我就瘦了一圈!” 我捏捏他的小脸,“是是是,小师兄,你这嘟嘟的小脸上呀,都快没肉了。明日呀,我就带你去广德楼,把那九十六种点心,都一一尝个遍。” 他眼睛都快放出光来,“师妹。你说的是真的?” “小师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我走之前的确是让浣浣盯好素心和那个看守慕清的张胜广来着。 她果然没让我失望,将一张纸交到我手里。 “小姐,你说的没错。素心在您和王爷走后果然去见过张大人了。这个就是他们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讲那纸大体一看,“这面见得,还真是频繁。咦,这怎么还有慕清的事?” 浣浣答道,“您走后的第三天,素心的确是去了十爷府上。大概是因为张大人奉命看着十爷,走不开,所以就干脆约在了十王府吧。” 我摇摇头,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就算慕清被关了紧闭,他也是十王爷,他的宅子,也不是随便谁说进就能进的。 慕清,他一定有事瞒着我。能让素心进了十王府,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吩咐浣浣,“素心的事情,你继续盯着。还有,慕渊回来了,你千万不能让他发现。” “是,小姐。” 第二日,我照例取了水,煮了茶,给慕渊送到书房。 今日他书房里的几人正商量着他登基的事情,见我进来也并未避讳。 恰巧,礼部的李大人我是认得的。 他抱了本折子,躬身道,“七王爷,这登基事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按祖制,您登基的年号,也已经定下来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一下特别想知道,他定的这年号是什么。 慕渊揭了茶盏的盖儿,道,“那你就将年号报一报吧。” 那李大人将折子呈到慕渊面前,道,“王爷请看,您这年号,当定为建昭。” 建昭,果然是建昭! 手一抖,拿在手里的茶盘“啪”的一声落地。 “延延?” 听见慕渊叫我,我才赶紧弯腰将那茶盘捡起来。一屋子人也正不明所以看着我。 我就站在慕渊身边。我小声道,“慕渊,你能不能------” 他坐在一边,问,“延延,能不能什么?” 我知道。这个要求也许的确是难了些,可想到那个册子上的预言,我还是同他开了口。 “慕渊,你能不能,换个年号?” 房中几位前来议事的大人也不意我会提出这样的一个要求,一时间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这可是年号,祖宗规矩,怎能说改就改。” “这王妃真是-----” 我知道,他们想说的,无非是不懂事之流。 慕渊将李大人递上去的那个折子拿在手里翻看着,随后又将其合上,对我道,“延延,这按规矩,今年我若登基,的确是该定号为建昭。” 他话音刚落,高仪便带着一个托盘进了来。盘子正中放着的,好似是几枚铜钱。 高仪将那盘子放到慕渊面前的案上,“七爷,这是新铸造的第一批钱币。特地送来给您过目。若是没有问题,这铜币明日就可以与金银一起流通市井了。” 我伸手从慕渊面前拿了一枚钱币,那钱币上已经赫然印着的,正是建昭元年。 新钱已经铸好,上至金锭元宝,下至铜板碎银,皆印着建昭的年号。看来。让他改这年号已经是不太可能了。 在说这所谓的建昭的元年,眼看就要过去大半。白驹过隙,明年一过,这马上就是建昭三年了。 我从慕渊的书房出来,去酒窖逛了一圈,顺道搬回来了两坛好酒。 反正世事无常,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启了封泥,倒出一盏。 霎时间酒香四溢,“嗯~好酒,醇而不烈,香可醉人。” 好不容易回来,我可得逮住机会好好犒劳自己。 酒还未喝两口,就有几个侍女进了来。在我面前一字排开。她们个个手里拿着一个托盘。那盘子里放着的,是些衣服饰物。 为首的侍女道,“王妃,过几天登基用的礼服已经做好了,王爷叫我们来拿给您试试。” 我对那些穿的戴的没什么兴趣,登基的又不是我。 “不用试了,他觉得好就好。” 那侍女又道,“回王妃,王爷说过了。一定要您穿在身上试过了,您觉得满意了才行。若是尺寸或者哪里不合适,距离登基还有几天,还能拿去改。” 浣浣已经走到了那几个侍女面前,挨个看了一圈后又跑回来,小声对我道,“小姐小姐。您快试试吧,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裳和首饰呢。” 我白她一眼,嫌这丫头没出息,想当年,我相府什么没有,我又什么没见过。 浣浣已经自作主张,将盛放衣服的那个侍女拉到了我面前。 “小姐,您看,这衣裳,多好看,您快试试吧。” 我瞥了一眼那侍女端着的所谓礼服。 嫣红天香绢的面料,澹金底,如意纹。若是仔细看,裙角还盘踞着一只暗凤,轻轻展翅,扶摇直上,蜿蜒大半个衣裙。 浣浣道,“小姐小姐,您这衣裳一看做得就用心。依我看,七王爷一定是爱您的。” 我晃着酒杯问她,“浣浣。你说什么?爱?” 浣浣点头道,“是啊,王爷若不爱您,怎么会有这样的用心?” 我不是没长眼睛,客观来说,慕渊这些日子对我,的确不错。刨去三番两次救我不说。就连我惹出的事端,他也都一一摆平了,连句怨言也没有。 可浣浣说的爱这东西,听起来玄乎。我没有,也不懂。所以,我宁愿相信,慕渊也许为人的确有几分担当和胸襟。毕竟,先皇和爹爹的眼光,都不会有错。 浣浣好歹是将这身衣裳套在了我身上,只余下大大小小的繁琐首饰还未戴。 身后一个侍女解了我的发,正要拿了一支簪子给我试戴。 我站在铜镜前,看看那各式各样的发簪和配饰,对那个侍女道,“算了,这些首饰繁琐,就不用试了,改日再说吧。” 浣浣站在近旁,道,“小姐小姐,您看,这衣裳就是为您做的,多美啊。” 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浣浣,这好看是好看,我怎么觉得,这嫣红的颜色,是不是太红了。唔,怎么看都有点像成亲出嫁。” 浣浣掩嘴笑。“小姐呀,您不说我也快忘了。您嫁进七王府的那天,身上穿的嫁衣好像就是这么个颜色呢。不过,登基是大事,自然要隆重喜庆一些的。” 我摇摇头,对那个送衣服来的侍女道,“你回去,告诉制衣的师傅,问他能不能将这颜色换一换。最好换得稍微浅淡一些。” “我看,这颜色很好,不必换了。” 我回头,不知慕渊何时站到了身后。 他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 浣浣最后一个出去,临走随手将门掩上。 慕渊又道,“你肤白,身上的这件衣裳,颜色正衬你。” 108 有孕 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嫣红。 临回来时,爹爹的话在心里转了几圈。 他说,慕渊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冲慕渊笑笑,“既然你觉得好,那就不换了。” 我靠近他,将手放在他胸膛上,问他,“不知,七爷让我穿成这样,几日后,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封位呢?” 他双手背在身后,低头道,“本王登基为王,你自然是后。” 我抬头。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 他那脸上,一脸的自然坦荡,一点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我仍是不放心,追问他,“那素心呢?” 他眉心暗锁,脸色稍变,我便知趣地闭了嘴。 我将慕渊给我的那枚白玉扳留给了爹爹。我还记得爹爹接过那枚扳指时边叹气边劝诫我说,将来到了宫中,这性子无论如何也得收一收。 眼见慕渊又要生气,我忙改口道,“好,好,七爷,我不问了。不问了还不成吗?” 他伸手,握住我放在他胸膛上抚着的那只手,问,“楚延,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就是要多顺着他吗。众星捧月本就是一个帝王该享有的待遇。 况且,爹爹的话,多半是对的。若我能及时听爹爹的话,那册子上所谓的预言,也许就不会来了呢。 既然建昭的年号已经不能更改,那眼前的这个病怏怏的绊脚石,也该狠心铲除了。 我虽没有爹爹手段,可自恃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先前又的确败在了素心手里从这七王府落魄而逃。难不成,我以前真的是爱他不成? 所谓情动智损当真不是空穴来风。 这些日子,我渐渐地发现,慕渊这人,在某个时候会特别地好说话。 他向来没什么耐心,才刚刚说过这衣裳好看,伸手就又要撕。 我握住他的手,“别撕,你刚才不是还说好看呢吗?” 我推他在床边坐下,将刚刚那一个接一个的盘扣和束带一一解开。 好一会儿,终于解完了。 那才被他夸过的礼服就被他一把扯了下来。 这缠绵,烫得入骨。 我还是有几分不甘心,趁机攀着他问,“慕渊,这年号,当真是改不得了吗?” 身前,他细细啃咬着。听我如此说,他抬起头来,将我揽着,一手揉着,问,“延延,你好像对这年号,颇有意见。” 我靠在他胸膛上,“若我说,这年号与我性命攸关,你能不能将它改改?哪怕就改一个字也好,就算是谐音也成。” 他重复着我的话,“性命攸关?” 我重重点头,“嗯。” 他叹了口气,不以为然,道,“延延,有我在,谁也不能取你性命。况且,这祖宗规制,岂能说改就改?” “可是-----” 他已经不容我多说。低头便封了我的唇。 既然改年号彻底无望,我瞅准了时机,又向他开口,“慕渊,你就要登基了,我不喜欢素心,你让她走,好不好?” 我原以为就连这他也会不同意,谁知,他闷闷的声音从我脖颈处传来。 “好。” 我心中一喜,乘胜追击,抚着他左肩上那道疤痕,“慕渊,你明天就让她走好不好,我不喜欢她,一刻也容不得了。” 他抬起头来,又覆上我的唇,好一会儿,松开我又道,“好,依你。” 唔,这种时候,他当真是意想不到的好说话呀。 额上出了一层细汗,他抬手轻轻给我擦着,道,“你是王妃,往后府里的事情,你看着处理就好。不用来问我。” 我攀着他的脖颈,“也包括素心的事情?” 他又低了头下来,“嗯。” 他答应得意想不到得痛快,我实在想不出来,若有一天他要杀我,不是因为素心,还能是因为什么。或者,我这小命,若不是送在了他手里,又能是为谁。 不管怎样,爹爹说的没错,眼前这个素心,都留不得。 我回来已有两日了,这几日圆圆却出奇的安静。不缠着慕渊下棋了不说,也不来找我带他出去玩了。要么在花园小凉亭里的小石桌上趴着看什么,要么就一个人趴在屋子里的桌子上。 我趁他不注意,悄悄走到他身后,伸手拍了拍他,“小师兄?” 他却吓了一跳,差点没从凳子上掉下来。 “师妹,怎么,怎么是你?” 我看着他站起身来。随后立刻将小手背在了身后。那小手里显然拿着东西。 “小师兄,你背着我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 他说完就要往外跑。 呵,这小子,果然是有事瞒我。 我一把揪住他,硬生生将他藏在身后的东西拽出来。 “这是什么?” 这册子有几分眼熟,我前前后后将那册子翻了个遍,才想起来,这根本就是我带来的,只不过我看不懂就是了。 我指着上面的鬼画符,问圆圆,“小师兄,这个,你能看懂?” 他看着我点点头。 心中不由又惊又喜,“小师兄,你竟然真的能看懂?那你告诉我,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对了,你先等一下。” 我又将随身带来的那基本册子一并翻出来,堆到他面前,“那这些,你是不是也一样都能看懂?” 他看着我递给他的那些东西。道,“师妹,那些册子,你不在的时候,我都偷偷看过了。但是,我只能看懂这一本。因为这本,是用陵台的文字写的。” 我狠了很心。将那本写着我预言的册子拿出来,递到他面前,问他,“那,那这个呢?这个你看过没?” 他瞄了一眼那个册子,然后又低下眼睛去,点点头。 “那,那你可看懂了?” 他犹豫片刻,再次点点头。 我心里一直在打鼓,忐忑着问他,“小师兄,那这上面写的东西,你可能辨得出真假?” 圆圆这回彻底不再抬头看我,只安静站着,也不说话。 见他久未回答,我忍不住叫他,“小师兄?” 他仍是把脑袋埋得低低的,生怕我看到他的表情一般。可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一滴水落在了他的鞋面上,在那布料上晕染开来。 见圆圆这样子,我便明白了。一颗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将那册子丢在一旁,我有些稳不住自己。 我定了定神,仍是有些不甘心,“小师兄,这上面,我的死期,是真的。对不对?” 没想到,圆圆抬起头,看着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扑进我怀里,念叨着,“师妹,若我早知道是这样,师傅要我来找你,我一定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我宁愿在陵台采一辈子的烟,也不愿意走那么远的路来认识你----” 他哭的惹人怜,我将那册子再扔远一些。 “算了算了,小师兄,这建昭三年不是还远么。你别哭了。也许,也许能有别的办法呢?” 圆圆哭得一脑门的汗,听我如此说方抬袖擦了一把眼泪鼻涕,道,“对,师妹,一定有办法的。”他又将先前他看的那一本册子举到我面前,吸了吸鼻涕,“你看,这本。就是讲炼药的。里面有各种药的炼制方法。我一定炼出一种药,能让那册子上的预言不会实现的。就算哪天,你真的要弄丢了小命,我也能救你。” 我蹲下身来,替他擦着哭花的小脸。 “好。小师兄,那我的身家性命,可就都交给你了。” 他终于止住了眼泪。小小的孩子立即又像看见了巨大的希望般信誓旦旦。 “嗯。师妹,你有没有发现,这几日府里的老鼠都没有了?那是因为我照着上面的方法做了老鼠药,所以老鼠都被我毒死了。既然这毒药可行,救你的药,一定也可行。” 他拉着我衣袖,确定一般追问,“师妹,你说对不对?” 我笑笑,心道这老鼠药有什么稀奇的,街上一两银子可以买一大把。 “对,对。我小师兄说的都对。那,为了奖励你,下午带你出门好不好?” 他立即掰着手指数算起来,“糖栗子,芝?糕,还有桃心酥-----” “好。” 自那日起,圆圆身上就多了个小布包,且走到哪就背到哪。谁要看也不行,就连我也不让动。 他小孩子一个,又难得能看懂那所谓教人炼药的册子,且不说究竟有没有用,可好歹也算留给他点念想和希望。于是我也就随他去了。 第二日,我才刚遣了浣浣去通知素心搬出七王府,没多久,这素心便亲自找上门来了。 她来的时候,慕渊不在府上。还有几日他就要登基了,这几日好似除了我。府上人人都格外忙。 而我,只忙一件事,就是在这几天内将素心赶出去。 慕渊是说话算话的,这回,我要将素心赶出去他果真未拦着。 我嗑着瓜子,圆圆趴在一旁对着那本册子念念有词,还不时写写画画。 浣浣在一旁道,“小姐,素心来了,您见还是不见?” “见,为什么不见?让她进来,好歹也要道个别。哦,对了,等会儿带她去账房多支些银子给她拿着。还有,她若看上了府里的什么东西想要带走,也依她。” “是。” 我已经有些日子没见素心了。从商河回来的时候,就听说她病了,且病的不轻。要不然慕渊也不能一路火急火燎,一刻不停地往回赶。 我有些想不通,看慕渊当时的样子,应该是极其在意她的。可他如今又怎么会任我将她赶出去了,连问都不问一句。 “听说素心姑娘身体有恙,浣浣,去给她拿把椅子来。” 浣浣有些不情愿,却还是去了。 这素心也是不客气,连个礼也未行,直接在我面前坐了。 “恕我有孕在身,不能向王妃行礼。” 想我不怪她无礼已是好事,她这话一出口,我惊得手里捏着的瓜子都掉了。 109 受伤 “你说什么?” 她却娇羞一笑,道,“王妃,我说,我有孕了。这事儿,王爷还不知道。他刚出门回来,这几日又忙,我还未来得及同他说。” 我端了茶,喝了两口,将这事仔细思量了几回,道,“就算你有孕。那你也得走。” 她有些坐不住了,显然不意我会如此说。 “王妃,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你怎么敢?” “浣浣,你带圆圆先出去吧。” “是。” 门一关,这房里就剩了我和素心。 “亏你还叫我一声王妃,这七王府是慕渊的,也是我的。我有什么不敢的?撵你这个无名无分的外人出门还不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 我将浣浣先前给我那张她的行踪记录拿出来递给她,“况且,我还有这个。” “素心,看了这个,你还不肯走么?” 她见了那张纸。果然变了脸色,“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素心,我也不是傻子。上次我给慕清的信,是怎么被截的,又怎么到了慕渊手里。你我心里一清二楚。你既然能从傅大人手下那里将信拿到,我不信,你什么代价都没付。傅大人是何许人啊,他的手下张胜广,我虽不认识,可应该也不好打发才是。素心姑娘,恕我小人之心,见识粗鄙。我实在想不出来,一个女人,如果给的不是钱,还能给些什么出去。” 她脸色煞白,指着我道,“你-----” “怎么,还让我把话说清楚一点吗?素心,说白了,我怀疑,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慕渊的。当然,你若同慕渊说了,而他也认了,那我无话可说。到时候,就算他要我将这王妃之位让给你我也无话可说。可我问你,慕渊回来这么多天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却先跑来告诉我?”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怒道,“楚延,你别欺人太甚!” 看她这花容失色的样子,我便知道,我这猜测,八成是没有猜错。 “你别担心,我这房里又没有别人,况且你这事儿除了我也没人知道。你若明日就走,这事儿我就当不知道,永不再提。或者你若是想带些什么,也尽管说,银两穿用都不是问题。” 她却指着我道,“楚延!你以为。我日夜受辱,被流放回来,就为一个吃穿不愁吗?!我江家满门,蒙尽冤屈,一个一个是怎么被折磨死的,我一定会一分不少地还在你身上!” 爹爹说的没错,她恨我入骨,今日不除,将来必成大患。 “素心,不是慕渊的孩子,他也不会要。我限你明日,搬出七王府。去找那个张胜广也好,愿意自己另寻出路也好,都随你。来人,送素心姑娘回去收拾东西吧。” “楚延,你休想!” “那么,是我休想,还是你休想,咱们走着瞧。” 素心终是忿忿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出所料,听浣浣说,慕渊一回来,就又被素心请走了。 “小姐小姐,您就一点不着急吗?万一那个素心同王爷说些什么------” “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确定她肚子里那个孩子一定不是慕渊的。慕渊又不傻,她若想用那个孩子来要挟慕渊,怕是行不通。” “可是,王爷若是心软了呢?” 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揽这绿帽子。当然,慕渊不似我理智,不排除慕渊被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冲昏了脑子。 “这个,我也不敢保证。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不多时,浣浣就又进了来,“小姐,小姐,王爷回来了。” “嗯,你先下去吧。” 我出门去迎他,却发现他脸色有些不对。仔细一看,他左臂衣袖不知怎么破了道不大不小的口子。想不到,他竟是伤了胳膊。残破衣袖里,他那胳膊正流着血。 我快步过去查看他的伤势,“慕渊?” 难道这七王府里,他的地盘上,还有谁敢伤他不成? 见那伤口不住地流血。我道,“你等着,我去叫白太医来。” 他却说,“不用了,房里有个小药箱,简单包扎一下就好了。” 他声音有些不对,气息也有些不稳。 我见他气色也有些奇怪,面色微红,额上也渗出了汗水。他常年征战,按说,这点伤于他,不应该啊。 我生怕是伤他的利器里带了毒,便劝他说,“慕渊,你这伤口,还是让白太医来看看吧。” “不用。” 他倒是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我只好按他所说,从他房里的橱子上找了小药箱。将他按在凳子上,准备给他包扎。 将药敷在纱布上,我问他,“你不是到素心那里去了吗?怎么还受伤了?” 他脱了外衫,露出一条胳膊来,看那伤口。伤得似乎还不浅。以他的身手,若不是没有防备,就是自愿。 我将药敷在他胳膊上,又打了个结。 “慕渊,你该不是对人家动手动脚了吧,人家不愿意,所以才将你砍了。” 他闭着眼睛坐着,我的调侃,他既不解释,也不接话。额上的汗却莫名越渗越多,我伸手一摸,惊觉他仿佛发烧了一般。 我取了布巾,将他额上的汗擦了。可见他那样子,也不知是怎么了,仍旧好似高烧不退,烫得厉害。 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也不再与他玩笑。 “不行,慕渊。我还是得去叫白太医来给你看看。万一伤你的兵刃上有毒--------” 刚转身没走两步,他却起身从背后将我抱住。 我这才发现,不只是他的额头发烫,他的全身都在发烫。 “慕渊,你到底怎么了?” 他呼吸已经失了节奏,滚烫的气息就喷在我耳边。“延延,不用去叫白太医了。这胳膊,是我自己伤的。” “慕渊,你说什么?你是说,你自己伤了自己?” 他胳膊已经绕到我身前来。他那手不知为何颤得厉害,最后干脆一把将那珠扣粗暴地尽数扯了。 “延延,她在给我的茶里下了东西,那药烈,她又关了门。我没有办法。延延,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怕自己走不回来,也怕对不起你,所以便划了自己一刀。” 他这话,入了耳,每个字都是烫的。 我有些晃神。 眼前的这个男人,当真能为我做到如此么? 他明明知道的,我其实什么也给不了他。 “慕渊----” 他将我箍得更紧,就连那呼吸。都能灼人。 “延延,我等不了了。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榻上,他的手已经探进了我裤子边缘。 我猛然想起来,今天不行。 我按住他的手,“慕渊!” 他抬头。连询问都是匆忙,“怎么了?” “我,我今天不行-----” 他立即焦灼反问,“为什么不行?” 还未待我想好如何答他,他便明白过来。也不在勉强,当即起了身,匆匆披了衣服,连头也不回就要出门。 我追上他,“慕渊,你要去哪?” 我当然不是担心他又回去找素心或者是别的女人。 我只是好奇,他这个样子还能去哪里。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说,“我去泡个冷水澡。”说完就匆匆走了。 他似乎是连下人给他准备冷水的时间也等不得了,直接迈步进了我每日取露珠煮茶的荷塘里。 那池塘清冽,夜晚应该更凉。 我就站在不远处,那日我下荷池给他取水沏茶,他站过的地方。荷塘不深,他站在里面,大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 我眼睁睁看着,晓风残月里,他干脆屈了身子,似乎是坐在了荷塘里。这下,那水几乎要将他全部淹没。 有来往的下人见了,不明所以。就在岸上唤他。我靠近了,吩咐他们,“准备热水。”那些下人这才称是散了。 他泡了许久,我等了他许久。 他上岸,赤着上身,余下的衣衫也已经都湿透,脚上还沾着些许泥污。 我忍不住偷瞄了他身下一眼,想知道他在荷塘里待了这么久,到底好了没有。可惜,夜色太浓,什么也没看清。 “慕渊,你,你好了吧?屋里已经给你准备了热水。你身上有伤,池塘里的水,毕竟有泥污,不干净。你回去再洗一遍,胳膊上的伤还得重新处理。” 他也没有穿鞋,赤脚在府里的石板上往回走。 “还有,我怕你那伤口感染,已经叫人去请白太医了。总之,你回去先洗个热水澡。” 我想伸手摸摸他还烫不烫,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却说,“延延,许久没有听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难得的是,你终于越来越像本王的王妃了。” 他回了房,抬腿迈进了木桶。 这回,灯火通明,我忍不住往他身上又瞄了一眼。 他却悠然倚在桶沿上,道,“延延,你看什么呢?” 110 登基 我脸一热,忙道,“额,没,没看什么。那个,白太医已经来了,我出去让他等一会儿。你先泡着。” 不多时,他就整理好了衣衫出了来。 前厅,他淡然坐下,脸色看起来已经好了很多。 白太医开了药箱,“王爷,容臣看看您的伤口。” 衣袖卷起,他的伤口被水浸过,绽开的皮肉边缘已经有些泛白。 “王爷,幸好王妃今夜通知老臣前来。否则,您这伤口不用等到明日。今夜就要发起来了。” 几种药先后涂了几遍,最后白太医又将那伤口用纱布包好。 白太医临走前特地留了几瓶药,交代我今夜每隔两个时辰就要给他换一次药。 我在慕渊案后找了现成的纸笔,“白太医,劳烦您在将这几瓶药的先后顺序在说一遍,我怕待会儿就忘了,还是记下来比较放心。” 白太医笑笑,干脆省了那难记的药名,只说,“红瓶,白瓶,蓝瓶。王妃您只要记住瓶子颜色就好了。” 白太医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慕渊,有些欲言又止。 我问,“白太医可是还有事要嘱咐?” 白太医并未回答我,只走到慕渊跟前,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替王爷把脉,发现王爷身体里有些残留的药,可还需老臣-----” 慕渊道,“不用了,白太医请回吧。” 白太医这才将药箱背了,道,“那老臣告辞。” 确定他的伤无碍后,我在他身边躺下。 “慕渊,白太医说了,你这伤,今夜得两个时辰就换一次药。待会儿,我若是睡熟了,你可得记得叫我。” 他没有说话,只侧了身子,将一只手放在我肚子上。 我一僵,生怕他是泡过冷水后那药效还未下去,又怕他那手继续下移,一把抓住他,“慕渊?” 他却不在动,那手就轻轻贴在我小腹上。不过片刻,他那掌心便温热起来,贴在小腹上竟是难言的舒适。 我松了口气,不多会儿困意袭来。 他那手始终没有拿开,我好像听见他在我耳边说,“延延,等咱们将来有了孩子,若是女孩,就让她幸福安然,无忧一生。若是男孩,这文韬武略,我要亲自来教。”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明日又得去医馆了。且这回可得多备些药,毕竟将来到了宫中,用药都是要太医院备案的。 素心终是搬了出去,听浣浣说,我派人送去的那些银两,她一分也没有收。 九月十三,他终登大宝。 时,风雨止,干戈息,战袍解,登而王。祭台上,荆旗蔽空,江山千万里,尽收他眼底,亦尽在他掌中。 铁马冰河十几年,迎来的是他的朝代,他的建昭。 万岁之呼,排山倒海,震耳欲聋。五帅二十九将,皆诛尽宵小,率宾归王。 千万人的臣服,千万人的敬畏,他只轻声道,“起来吧。” 谢恩之声随之震彻九霄。 自此之后。片语成旨,口无戏言,风云变幻也不过在他那悠悠指掌间。 这宫中我来过不知多少次,却第一次因了慕渊,以这样的身份踏入。 两侧仪仗随行浩浩荡荡,回首望去,宫门广场,竟一下看不到尾一般。龙车凤撵所到之处,宫人守卫皆齐齐拜倒,万岁千岁之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的隆重繁华和盛大,皆是为我身边的那个男人。 兰因宫前,火树银花次第开。 我看着那鎏金匾额,有些恍惚。 “慕渊,这是你给我准备的宫院?” 他站在我身边,先是淡淡了应了一声,“嗯。”随后又补充道,“是我们的。” “嗯?我们的?慕渊,你是说,你以后也要住这里?” “当然。” 我一扭头,看见站在我身边的他已然黄袍加身,一身的苍凉气已经悉数化为万人景仰的威严。自今日后,他再也容不得任何人的半分冒犯。 我指着兰因宫,试着改口,“皇上,我是说------” 他抬手,自然拂了我肩上落叶,道,“延延,我是不是说过,你这称呼,永不必改,无论我身份为何。” 这话,他的确是说了许久了。 “是。” “嗯,所以,你以前怎么叫,往后就怎么叫。你是一国之母,是朕的后,多大的朝臣也无须避讳。” “是。” 他不知怎么,笑了笑,道,“延延,你今日倒是难得的乖巧,一口一个是。不过,这可一点不像你。” 他贵为九五了,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我就是想说不是也得敢啊。 看着眼前的琼楼玉宇,金碧流转。印象中,我从未记得宫中有这么一座宫苑,看这砖瓦雕画,像是新建。 “我怎么不记得以前宫中有这兰因宫?” “自然是新建的。” 他始拉了我的手往里走,一路的流光溢彩,到处都是大红的喜庆。我突然想到,就算是爹爹心心念念所谓的金玉楼,若是建成,也不过如此了吧。 兰因宫里。宽大软榻前。 “慕渊,这宫殿,修得也太奢华了些吧。你虽有钱,可却不是一个奢靡之人。” 他笑道,“非奢靡之人,今日还就奢靡这一回了,又能怎样。”他又拉起我的手,道,“延延,我想,今日,就在这里,在娶你一次。” “你说什么?” 他伸手搭在我腰上,道,“我说,我想要你在这里,心甘情愿嫁我一次。” 环顾兰因,这布置,红烛红罗帐,的确是红得有些过头,就连我这身衣裳也是。他一早就不许我吩咐制衣师傅将衣裳颜色改了,原来是如此用意。 我不知稳重如他,是如何生出了这般小孩子的心思,便道。“慕渊,我不是已经嫁过了吗?” 他叹了口气,道,“你嫁做七王妃时,是被我绑上喜轿的。”随后他又将脸一板,道,“这么说,你是不愿意?” 他如今的身份。我怎么敢不愿意。又所谓敛心性,知忍让,便是处处顺着他吧。 “慕渊,我怎么可能不愿意?” 他这才稍稍展了颜,低头过来,唇上轻啄。 今日登基盛况,举国之庆,四海臣服。我才知道,一开始,七王府里顶他逆他,的确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入了深宫,难免要应爹爹的担心。我自知这后位,绝不是先前相府小姐或七王妃可比拟。 我想了想,忐忑同他开口,“可是,慕渊,我并不知道这皇后究竟该如何做。” 他闻言笑着点点我?尖,道,“谁叫你做皇后了?你尽管做你的楚延就好,因为朕的后,只会是楚延。” “真的?” 他笑,“当然是真的。不过,你须尽快给朕生个一儿半女。否则,别说皇奶奶不答应。就是朕也不会放过你。” 他今夜竟然前所未有的耐心。一串一串,一朵一朵,将我头上繁琐沉重的珠串簪花一一卸了。就连衣裳上复杂环绕的襟扣束带,他都解得极其细心。 红烛纱影,温柔缱绻,缠绵蚀骨。 过了许久,他终于不再动,却依旧将我牢牢按在他腰上。 我问他。“慕渊,你怎么还不出去?” 他笑道,“都说了,你得给我生个孩子。所以,要多待一会儿。” 他如此期待一个孩子,我却越来越心虚。我每日偷偷吃的那瓶药,就在我随身带来的那个小箱子里。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身上温度渐渐退去,沾着一层汗开始泛起凉意,他才肯退出去。然后起身抱了我去洗澡。 偌大的木桶,他就坐在我身后,水花温润,划过皮肤,却是他的手指。 “慕渊,我自己来就好。” 他不说话,却执意。 他手上力道刚刚好,配合温温热热的水流,按在身上,只觉浑身筋骨都舒畅了,也没有先前那般疲累。 身上的水都被他仔细擦干,我伸手去够榻上的里衣,却被他夺了,丢在一边。 “哎,你干嘛?” “不许穿了。以后,你就这样睡。” “我若是冷呢?” 他轻一笑,又环了过来,“那还不简单,给我抱着就不冷了。” “-------” 新皇登基,照例,赦天下,免税负。设宴欢庆。 今夜,百官皆须进宫赴宴。 慕清,我已经有整整三个月未见他了。他此刻也被慕渊放了出来,今夜出席这酒宴,却不上前,只在席尾坐着。 他那样子,比那次接风宴上,他射出的箭被慕渊一一劈开后还要沮丧。如今诸事尘埃落定,板上钉钉。听说,慕渊让他分管了粮草之事,供职于傅大人手下。 还有太后,自先皇仙逝,她仿佛一夜间老了许多,人也变得有些寡言。听慕渊说,太后这几日精神不太好,时而恍恍惚惚中叫着太祖爷的名字。 今日盛装之下,老太后倒是容光焕发,面色也好看了许多。她拉着我的手,道,“延延,你送的这鸠杖,哀家一直用着,顺手得很。” “皇奶奶,您用着顺手就好。” 她点点头,又道,“延延丫头,你既然住进了宫里。以后,你没事就到哀家宫里去,也好陪哀家说说话。” 老太后瞥见了我身边正埋头苦吃的小身影,问道,“延延,你身边的那个贪吃的小家伙是谁?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圆圆机灵。听见是在说他,立即从面前的饭碗里抬起头来,一手擦了嘴边的饭粒,不慌不忙起身,面朝太后,小小的身子复又端正跪下。 稚嫩童音响起,“回太后,我叫圆圆,是皇后娘娘的师兄。” 111 荷包 圆圆可爱,又如此一板一眼认真回答,直惹人怜。 太后见他,也乐了,直到,“好,好。你若是还想吃些什么,让延延丫头给你夹。” 圆圆整了整自己身上略微宽大的衣袍,又板板正正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小小的孩子朗声谢恩,“圆圆谢太后。” 谁想到,向来以吃为己任的圆圆,如此也能轻易将太后哄得甚是欣喜。 太后上了年纪,也并未深究我与圆圆这师兄师妹的关系。只兀自叹了口气,道。“这宫里,沉寂了许久。自你们这些孩子长大之后,这宫中就一点生机也没有了。” 太后说着又拉了我的手,轻轻拍着,“延延啊,往日,总能听见你在后面的园子里跑来跑去。要么就是听说又将那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谁能想到,不过才转眼的功夫,你们就都长大了。” “皇奶奶,您看,我这不又回来陪您了吗。” 太后闻言笑开,“你回来了,哀家自然是高兴的。若你与渊儿能早日开枝散叶,给哀家添几个曾孙子和曾孙女。就更好了。” 我可没忘记,当初偌大宫门外,太后是如何说一不二就解了我与慕渊的婚事。如今,她倒是只字不提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慕渊当初是如何抗了太后的旨意,抑或是使了何种手段,让老太后将这茬如此轻易就翻过去了。 酒吃了三两杯,太后便让人扶着先回了。 金樽酒冷,佳宴过半,我悄悄起身离席。 我知道,我的眼色,慕清一定能看懂。 果然,我俩常玩的那棵棠树下,他不多时就到了。 我本想问问他最近过得可还好,可看他那样子也知道,三个月的禁闭,他过得是不怎么好的。 “慕清。” “延延,是我没做到。” 关于先皇离世那日的兵变,我已经听和顺说了个大概。且我也早就知道,慕清他怕是真的斗不过他那七哥。 好在,他除了被关了三月禁闭,又被完好无损地放了出来。他虽领了个闲差,可好歹仍旧能逍遥地做他的十王爷。 我从袖中拿出他曾送我的响云珠,递给他,“慕清,这个,还是还给你。待来日,你寻到了真正的意中人,再将这珠子给她吧。” 慕清低头看看我手里的珠子,道,“这送出去的东西,如何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拉了他的手,将那串珠子放在他手心里。 “慕清,若是别的也就算了。这东西于你,意义不凡。况且,先前的承诺,我也已经做不到了。” 慕清却趁势反握住我的手,道,“延延,你接受他了,是不是?” 他这问题突兀,我一时竟答不上来。 “我------” 他又追问,“延延,其实你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跟他过一辈子了,是不是?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连我送你的东西都不要了?” 与他过一辈子么? 细细思来,这些我与他日夜相伴的日子,好像过的也不算坏。与其说是做好了准备,不如说是渐渐习惯了。 最重要的是。慕清他值得更好的人。我已经配他不起。 “慕清,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这差事,虽清闲,却也重要------” “延延,你别打岔!回答我!” 他已经容不得我逃避,非要我答了才算。 “可能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如今有他的生活吧。” “习惯?”慕清摇摇头,“延延,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再对他动情了。你今日可以习惯有他,以后也可以习惯没有他。延延,你等我,只要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能------” “慕清!” 我怕他一时口快,将那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商河之行,我虽不知道他背地里在筹划什么,可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寻。 比如说,霍松就曾说过,他屯兵已久。 “慕清,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当初斗不过他,如今更斗不过他。就算他登基为王,你也是他的弟弟。这朝中也依旧有你的立足之地,你也依旧是你的十王爷,这样不好吗?” “不好!当然不好!延延,为何什么都是他的?江山是他的,你也是他的。好一个天之骄子,什么都让他占了!” 我一直以为,慕清性子温和,不争不抢。与他相识十几年,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无论我如何劝说,他都丝毫不为所动,临走前,只留下了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忿忿离去,我只盼他千万别以卵击石,做了傻事。 一转身,不意身后站着慕渊。 “你怎么来了?” “怕你迷路。” “你的皇后在宫里迷了路,传出去岂不是沦为了笑柄?” “笑柄倒不怕,只要能找回来就好。” 我与慕清见面,想必他也看到了。我与慕清的话,不知道他听了多少。 “慕渊,他是你弟弟。” 他却冷笑一声,道,“那你知不知道,若他不是我弟弟,如今该是何下场?” “不管怎么说,他领了粮草的闲差,又有傅大人替你看着他,往后应该不会在掀起风浪了。” 他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筵席散了,我与慕渊回到兰因宫没多久,圆圆就抱着棋盘冲了进来。 案后,我正坐在慕渊膝上,且慕渊那手已经伸进了我的衣衫。 不意有人会突然冲进来,我一下在他怀里僵住。 圆圆身后跟着追进来的浣浣。 浣浣一个头磕在地上,“皇上,娘娘,奴婢该死,是奴婢没拦住他。” 圆圆力气见长,光凭浣浣一个,稍不留神怕是拦不住的。 慕渊有些不悦,却也将手撤了出来,又顺手拢了拢我的衣襟。 我从他身上下来,对浣浣道,“算了,你出去吧。” “谢娘娘。” 浣浣得了我的话,就匆匆出去了。 剩下圆圆先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然后道,“皇上,我今日与宫里太傅学了一招。特来讨教。” 慕渊看了看我,又看看跪在地上仰着小脸满眼期待看他的圆圆,叹了口气。 我笑道,“皇上稍等,我去给你们沏茶。” 也不知道圆圆究竟是新学了什么招数,这一局,他们下得格外长。 我打了几个呵欠。先回了里间,躺在了榻上。 慕渊不在,我扭头看他平日躺的位置。发现他枕下好似有什么东西露出一角。 我将枕头掀了,这才看清了,那露出一角的东西是个荷包。 荷包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主人极其用心。 我还真是好奇,慕渊的荷包,里面会装些什么东西。 将那荷包打开,竟从里面拽出一绺发来。 那绺发的一端仔细用红线缠了,打理得一丝不苟。 因着习得异术,我一眼便认出,这头发的主人年纪尚轻。在仔细一看,嗬,这发丝中间居然还夹着一根情丝! 我愈加好奇,慕渊这荷包里发丝的主人是谁,如今身在何处。还有,那情丝里的人又是谁。 水,哪里有水。 我捏着那缕发正要起身,就听见外面传来圆圆吵吵闹闹的声音。这小家伙八成是下棋又输了。 “原来,那个太傅,也不过如此。皇上。我改日一定再来!” 我赶紧将那发丝塞回荷包,重新放在慕渊枕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躺好。 他掀了珠帘,进来在床边坐下。 “延延,你这小师兄,甚是磨人。” 我躺在他身后笑他,“皇上。你现在知道小孩子的难缠了吧。” 他却一回身,着一身龙袍,还未脱就压了过来,“难缠又怎样?难缠朕也要!” 他居高临下,身子一动,猛的入了几分,手指掠过我脸颊,又道,“况且,朕的孩子,一定会听话又懂事。” 虽然早就入秋,可仍不觉得冷,况且,慕渊就在我旁边,他身上很是温热。所以,我就只搭了一条薄毯。 慕渊将那毯子往上给我盖了盖,莫名叹了口气。 我睁开眼睛,转头看他。 “你怎么了?” 他看了看我铺在身侧的发,问道,“延延,你这所谓的情丝。真的就这样不见了?” 这都多久了,他居然还问这样的问题。 我一下笑出来,“慕渊,你如今是皇上了,我自然不敢骗你。别人不说,晚薇和琴笙,你也都知道的。怎么还会问这个问题。” 我说完将他这个问题仔细思考了一番。觉得有些不对,遂又问他,“慕渊,你可是觉得,我这个样子,配不上你这九五之尊了?” 他要天下,要江山,估计,也是想要人心的吧。帝王要的臣服,应当从里到外,彻彻底底。 他却说,“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又问这个老掉牙的问题?” “延延,我想问的是,有没有一种方法,能让你这情丝再重新生出来?” 他这两个问题都甚为可笑,我只听说过有人想法设法要除去烦恼的,却还未听说过有人想将这烦恼在生出来的。 “师傅教我,世先有情,化而为丝,斩之,百忧可解。却从未教过我如何让人萌情生意。况且,我也的确不知道人脑袋上的这情丝是如何长出来的。”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哭哭啼啼要跟他回来的小丫头,霍菁。 “慕渊,你还记得霍菁吗?那个小丫头口口声声与我说着对你一见钟情,要我成全。其实我早就看过了,她的情丝尚未见踪影,心里也空空如也。她呀。是骗你呢。” 112 荷包2 我与他说霍菁的事情,他没什么反应。古来帝王多薄情,看样子,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不记得那个一心要跟他回来的丫头了。 我又问他,“慕渊,你当真不会因为这个嫌弃我?” 其实他心里应当也清楚,他可以用皇权要我臣他服他,恪守规矩,做一个皇后该做的所有。却永远无法要求我像一个普通女子一样爱他。 “延延,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既然明明知道还娶了你,又怎么会嫌弃你。”他将手伸进我的发里,轻轻一顺,道。“若你这情丝里的人不是我,我倒庆幸你一早就除了它。至少,你心里没有我,也同样不会再有别人。” 我那情丝里的人是谁,我早就看过了。 那人,还真是他。 “慕渊,那我若是告诉你,我这情丝里的人其实-----” “其实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此刻,他枕头下面,有一个荷包。那荷包里藏着的头发的主人,才真正是他心头上的人吧。不然,我当初又怎会一冲动就去找了师傅沈婆,自此断了对他的一切念想。 “没什么。” 我重新在他身边躺好。“慕渊,你知道太岁么?” “太岁?” “对啊,太岁。传说中,只在战乱年间才出现,是实实在在的煞星凶兆。可就是这不祥之物,食之,能长生。更有传闻说,若是吃了这太岁,只一口,就能让百病全消,断肢重长。断肢都能重新长出来,这生个情丝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想这太岁多少代帝王求而不得啊,慕渊,你居然不知道。” “那,延延,你可知这太岁哪里可寻?” 本就是没影儿的事,毕竟那所谓的太岁只听过,谁也没见过。 “这太岁逢战祸才现人间,如今国家政治清明,四海安定,又怎么会有太岁呢。” 慕渊叹了口气,“除了太岁,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略略一想,“应该也不是吧。我听闻,古有乔女,幼子早亡。乔女悲恸,便日日剖心,滴自己心间一滴血在幼子坟前。那坟上,三年长一株,六年开一花,九年结一血果。终有一日,血果落地,幻成一婴童,抱着乔女便唤娘亲。我虽不知这事儿真假,但由此看来,若是有心,这心间血也是有起死回生功效的。” 他喃喃,“心间血么----” “嗯,心间血。” 我说了许多,有些困了,便翻了个身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毯子薄,这睡了没一会儿,便觉得身上有些冷。 我揉了揉眼睛,方知并不是什么毯子薄,而是原本躺在身边的慕渊不见了。 抬头看看窗外,这天亮明明还早。 我披衣起身,月光洒在地面上,也不算太暗。 掀了珠帘,忽见外厅寒光一闪。 却是慕渊站在那里。外衣也没穿,赤着上身,手里正拿着一柄匕首。 我快步走到他跟前,只见他面前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只玉碗。 “慕渊?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却转过身来,道,“延延,不过是心间的一滴血,我给你。” 原来,我睡前说的乔女救子的事,他当了真。 我夺了他手里的匕首,“慕渊,那只是个传说,是故事,不是真的!” 他却说,“延延,我活了二十余年方知世事多诡奇。何为灵,何为不灵,这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真假呢?” 他又抬手抚着我的发,“若能让你能重新生出情丝,这点伤和疼,也算不得什么。” 我片刻恍惚,还是不敢相信,一个帝王,能为我剖心取血。遂将他面前的玉碗一并收了,干脆问他个清楚好了,“慕渊,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认真回答我。” 他取了件披风,搭在我身上。 “延延,你说。” “慕渊,这些日子以来,你待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以前姑且不论,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现在,究竟是不是爱我的?” 月色清明,洒进殿来,铺成一地光华。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慕渊,若你回答是,我虽不能回报你同等的感情,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一生一世,只守你一人。”我又想起了那个他藏在枕下的荷包,还有那一绺被他珍藏的发丝,“你若回答不是,不论你心里的人是谁,你尽管将她接在身边。哪怕要我立刻收拾东西离开给她让位。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慕渊,感情没有理智,也无须算计,贵在坦诚。你也知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伤心。我今夜只要你一句实话。这个问题,我以后也不会再问。” 他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我按进他怀里。 “既然你如此问了,那我告诉你也无妨,或许早就该告诉你。楚延,我爱的人,除了你,再无别人。” 我靠在他怀里,心道他果然没有说实话,那个荷包就日日在他枕下,那个人应该也还在他心里。他这爱字,说得还真是容易。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低头往地上一看,眉宇一蹙,“怎么又不穿鞋?” 随即将我抱起来,回了里间。 他在我身侧躺下。轻声道,“楚延,你别忘了你刚才说的话,一生一世,只守朕一人。” 帝王心思,向来难猜。 听了他这话,我也只得应下。“好。” 我这回答,他似乎很满意,将我圈紧了些,周身都是暖意。 清早一觉醒来,我发现他已经下床了。此刻就站在我面前,面色却是许久未见的冰冷,昨夜,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温柔缱绻已经全都不见。 我有些奇怪,一边扯了自己的衣裳穿着,一边问他,“慕渊,你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楚延,我问你,这是什么。” “什么?” 我坐起身来,低头系好里衣的襟扣,再抬头看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不禁惊得手心发凉。只见他手里拿着的那个瓶子,正是我从坊间医馆里买来的凉药。 糟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楚延,回答我。” 我也知瞒他不住,老实回答。“这是,凉药。” 他闻言,一个用力,那瓶子立即在他手里碎裂开来。还未吃完的药丸和碎瓷一下散在地上。 他向前一探身,伸手捏住我的下颌,“楚延,你就这么不想要我的孩子。还是说,你当真是个铁石心肠,无情无义,是块本就捂不热的石头?!” 他恨不得将我下巴也如那个瓶子一样,生生捏碎才好。 我打开他,捂着自己的下巴,“慕渊,我无情无义,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 “楚延,朕恨不得将心肺都掏给你了,你就是这样对朕的!” “慕渊,我昨夜问过你了。我说,我只要你一句实话,可你昨夜说的,是实话吗?!” 我将身边他的枕头掀了,一把揪出那个荷包,递在他面前,“慕渊,这是什么!你夜夜躺在我身边,口口声声说爱我,那你对得起这个被你藏在枕下心里的人吗!” 我将那荷包打开。将那缕发丝拿出来。 “看这发丝,主人的年纪该比你小上许多才是。慕渊,我还真没看出来呢,你喜欢的这丫头,恐怕比霍菁还要小吧。让你接她进来你不同意。你究竟在怕什么,怕我蛇蝎心肠会害了她吗?!” 他一把将我手里的荷包连同那一绺发丝抢走,紧紧握在手里。 呵。他还真是宝贝得紧。 “慕渊,我真不知道,你昨夜那个爱字,是怎么对着我说出口的。就算已经身为帝王又如何,你还不是一样虚伪!” 没想到,这话彻底激怒了他,他竟一把抽了悬在床边上的佩剑。 剑尖一转,直指我喉间。 “呵,慕渊,你终于装不下去,要动手了,是吗?其实何必呢,我昨夜说的话,全部是实话。你大可不必费如此周折,早就像今日一样,一剑捅了我就好了啊!” 也不知他是心虚,还是被我气得,握着剑的手有些发抖。 “楚延,你果真无情无义。吃人心肺,眼睛都不眨一下。先前,是我太天真了。总想着好好对你,你终会明白的。” 那剑尖终是更近一分,抵在了我脖子上。 他终于,要杀我了吗?那预言的死期,不仅没有推后,反而提前了? 他那剑是何等锋利,我只觉得,有血顺着皮肤流下来。 他手中的剑却不再上前。 “慕渊。你要杀我,就痛快点!别磨磨唧唧的!” 他却蓦地收了剑锋,一个转身,那剑被他钉在了兰因宫的门上,铮铮直响。 他转身走的时候,手里还牢牢握着那个荷包。 我不顾脖子上流的血,在他身后提醒他,“慕渊,你荷包里的发丝里,藏着一根情丝。你大可以扔到水里,看看你视若珍宝的人心里,究竟有没有你!”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求而不得,当为最累。 看他今日对那发丝主人这念念不忘的样子,我猜,那女子心里的人,未必就是他。 否则,他又怎会气急败坏地夺了那个荷包就想要杀我呢。 113 舞姬 自他那日差点一剑刺穿我喉咙之后,我已经整整两日没见过他了。 就连夜里,他也不回这兰因宫了。 也是,这宫中如此大,到处都是他的,哪里不能供他休息。只要他愿意,到处都是流觞曲水,莺莺燕燕。 他不在刚好,省的喝酒也要背着他。 宫中琼浆,果真不同凡响。一杯还未喝完。圆圆就提着棋盘跑了进来。 我坐在桌子前,盏中流光浮动。我瞥见圆圆小小的身影在偌大的宫殿里里外外穿梭了个遍。最后,他跑到我跟前,手脚并用,爬到我对面,就坐在慕渊常坐的那个椅子上。 “师妹,皇上呢?” 我将那流光饮了,顺便把面前的一碟点心推到他面前,道,“小师兄。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圆圆伸手便往点心盘子里抓,塞得两腮微微鼓起,他边吃边道,“师妹,以前我来,你们两个,不总是腻在一起吗?” 我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小师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他腻在一起了?!他不来正好,我还嫌床小,他占去很大空间呢!” 圆圆将那一小碟点心揽在怀里,那碟子里不多时就空了,一点渣都不剩。 他撇撇嘴,道,“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我瞪他一眼,“喝闷酒?小师兄,你从哪看出来我闷了?”我戳戳他的头,“这么大的宫殿都是我的了,金砖碧瓦,吃喝不缺,我闷你个头!” 他摸了棋盘挡在头上,道,“好,好,你不闷。那师妹,皇上不在,你陪我下棋吧。” “不下!” 从未觉得圆圆这么大的小孩子如此缠人。酒也不想喝了,我干脆躺到了床上。 圆圆跟着爬上床来,在床沿边上坐着。随后,他的小手轻轻划过我脖子上的伤,问,“师妹,你这儿怎么破了?” 兰因宫门上那个被慕渊用剑戳出的洞已经修补好,我这脖子上的伤也已经有两天了。不过才结了痂。还未好利索。 现在想想那日他用剑指着我的时候,我不由一阵后怕。 我确定,他当时,的确是动了杀意。 圆圆又问道,“师妹,是皇上他打你了吗?” 我冷哼一声,“打我?呵,他哪里是要打我,他分明是要杀我。” 许是慕渊动怒的次数太多,连圆圆都有些不以为然,“师妹,你不是又惹皇上生气了吧。” 他小孩子一个,我翻了个身,随便应付了一声,“嗯。” 他不依不饶,坐在我身后追问到底,“为什么?” 我有些不耐烦,闷闷答他,“因为我不想给他生孩子。” 他却好像能明白一样,小手一摊,道,“唉,那我就没办法了。”他手里仍旧拿着个棋盘,“那师妹,你带我去找皇上吧,我觉得我已经快要赢他了。” 我将浣浣叫进来,吩咐她,“你带圆圆出去走走吧,若是慕渊有空愿意留他就让他玩会儿,他总不至于因为我跟一个孩子置气吧。” 浣浣却支支吾吾,“小姐------” “怎么了?” “小姐,我听说,西夏前几日送来一个舞姬。这两日,皇上都是夜夜与她在一起的。这会儿带圆圆去,恐怕是-----” 我一听。立时来了几分精神,从床上坐起来,“舞姬?还是西夏来的?” 浣浣点点头,“是啊,小姐,您这两天都没有出门,许是没听说。以前皇上还是七王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往七王府里送一些舞姬来,可皇上从来没收过。这次不知怎么了,皇上不仅将那西夏王派人送来的女子收了,还让她住进了天香宫。如今,可就差一个分位了。” 我摇头笑笑,我还以为,这个慕渊能有多痴情。枉他将那荷包日日带在身边,所谓的情啊意啊。也终究抵不过声色犬马。 “还有,小姐,我听说-----” “听说什么?” 浣浣叫了个嬷嬷来,将圆圆带出去,这才同我道。“小姐,听闻西夏人野蛮若未开化,这歌舞也多淫靡不雅,我怕-----”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过是怕慕渊被那个舞姬迷了心智。 “嗯,我也听说了,西夏人开放不羁,就算是对于女子也没有那么多礼仪束缚。幼时我就听家里的习舞师傅说过西夏的歌舞。今日刚好,不如咱们也去看看。” 天香宫外,果然灯火通明。 宫门口只有几个宫人守着。见了我,宫人齐齐跪下行礼。 “皇后娘娘万福。” 我站在门口朝里面望了望,问为首的那个小太监,“皇上可是在天香宫?” “回娘娘,皇上正在里头。可需奴才先行进去通传?” “不必了。” 越过那几个小太监,我迈步上得台阶。 进了殿门。拐过门口屏风,果然见一女子正翩翩舞着。 那女子身段极佳,已入深秋,她身上的衣物却极少,绫罗舞纱不过堪堪蔽体。若是秋风在凛些。透过舞纱,那曼妙更是若隐若现。天资绝色,配这一曲西夏的盛放,煞是惹眼勾人。 可惜的是,飒飒深秋凉风中,那女子舞得如此卖力,慕渊却并不怎么领情。他此刻正坐在案后,撑着额头瞌睡。 爹爹曾经说过,这治世之能,不是谁都有的。仁则受欺,严不免要苛民。刚柔并济,宽严并用,方为治世之道,可这刚柔宽严,并不是每个帝王都能把握好。谁都知道。七王慕渊,外定血雨腥风,内平民间积怨。这天下,若舍他,再无别人。 想必。这君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拿眼前西夏来说,一边频繁扰境,祸乱边民,一边又主动向朝廷示好。早就听说,这殿前舞着的女子秋芜,是西夏有名的舞姬,更是西夏王的心头好,在西夏王宫里得宠得很。此番,那西夏王竟狠下心将她也送了来,可见他是有多怕慕渊动真格的发兵打他。 一桌的残羹冷炙,慕渊好像是喝了酒。 也是,佳人在前,怎能缺了美酒助兴。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面前的酒杯倒了他也未发现。琼浆佳酿就这样顺着桌沿滴到他身上。 我走到他跟前,抽了随身带的丝绢给他擦。 谁知他却突然惊醒一般,胳膊狠狠一挥,声音里夹杂着浓重的酒气,是我没听过的阴森冷冽,“不是告诉过你。要想活命,就别碰朕的吗,不长记性是不是?” 114 舞姬2 我被他掀出去几步,脚下地滑,一个不稳,坐在了地上。 “慕渊?” 台下舞姬也不在舞了,俯首跪在地上。 他这才侧过头来,看见我,欲起身来扶。才刚站起身来,不知他是不是想起来兰因宫里与我吵的那一架。又重新坐下了,终究是未过来扶我。 其实他推我那一下,也没多疼。 我站起身来,便听得他说,“给朕出去。顺便,将门关了。没朕的命令,谁也不许再进来。” 台下那个叫秋芜的女子一直低头跪着,冰冷的地面。一袭薄纱根本就抵挡不住瑟瑟秋寒。刚刚那舞耗费体力,此刻娇娆的身子正微微颤着。 莫说是他,我看了都心疼。 本来就是只来看看,并不是找他有什么事情。他既然下了逐客令,我还是早些走的好。 我转身下来,越过那女子身旁的时候,冷不防后背一沉。 他不知是何时追过来的,低头对身边跪着的女子道,“朕刚才说的话,你是不是聋了?” 我方知,他刚才说的出去,原来是对那个舞姬。 那个舞姬连头也顾不上叩,颤颤从地上起来,匆匆退了出去。 这天香宫想来是建了许久了,门关上的时候可以清晰听见吱呀吱呀的声音。 他仍是从背后抱着我,一张口便是浓郁的酒气,也不知他究竟是喝了多少。 “两天,不过才两天而已。楚延,我对你,当真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他松了我,绕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疼吗?”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刚才他一挥胳膊,将我挡在地上的时候,还是那夜他将那剑抵在我脖子上的时候。 我摇摇头,“不疼。” “那个,慕渊,我不是要来扰你的。是圆圆跑兰因宫找你下棋。一直闹个不停,我这才来替他来看看------”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道,“下棋的事,等明日,让他在兰因宫等着。今晚,除了你,朕谁都不见。” 就在前天,他亲手翻出了我偷偷买的凉药。这事儿,想是极伤他自尊心的吧。毕竟,天下有多少女子想为他生儿育女尚求之不得。 有一件事,的确是不能再拖了。 “慕渊,我看过日子了,下个月,宫中组织选秀。你也趁机挑几个顺眼顺心的,多册几个妃子吧。你不是想要孩子吗?” 他放在我身前的手立刻僵住,眉宇一蹙便松了我。酒气混合着怒气,他周身的空气似乎又凝结了起来。 他瞪我半天,仿佛在确认是不是开玩笑。看出我是认真的之后,他咬牙切齿,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殿里已经没有别人了,这回我丝毫不怀疑他是在说我。 君心难猜。我如此主动且有诚意为他充盈后宫着想,为他绵延子嗣着想,却换来他如此冰冷的一个字。 罢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转身,行至门口,门槛还未迈出。便听得身后一声巨响。 屏风后,我悄悄回头,瞥见他将那原本摆着美酒珍馐的长案一脚踹倒。长案从高台翻落,发出一声闷响。杯盘碎了一地,瓜果酒水也洒了一地。 今日一早,老太后差了宫里的敬姑姑来,说是老太后请我过去一趟。 我答应过皇奶奶,要常去看她的,可入宫的这些日子以来,我其实还未去过。心中有愧,我便换了衣裳立刻跟着敬姑姑去了。 “给皇奶奶请安。” 自先皇去世后,这太后一夜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卸了那日宴上华丽装束,此刻也只做了轻便打扮,愈显三分苍凉。 又听敬姑姑说,老太后愈发不爱出门。连带往常亲手侍候的花草也懒得浇了。常常整日整日在宫里待着,一个人发呆。身子骨也愈发不如从前,这几日除了时常会喊太祖的名字,也会喊着头痛失眠。太医开的药吃了许多,总也不见好。 坐在宽大凤椅上的太后人明显瘦了许多,见我来,拍拍身边空出的地方,道,“是延延啊,起来吧。来,到哀家这里来。” 我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瘦削的手。“听敬姑姑说皇奶奶近日不爽利,延延特地来看看您。” 老太后拍拍我的手,道,“哀家越来越觉得。这宫里啊,最近太过冷清了。哀家最近常常想起早些年间,你们这些孩子还小的时候,总爱围着哀家皇奶奶皇奶奶的叫个没完。” 这话,她已经说了不止一遍了。想来,人老了便总是爱回忆以前。 “皇奶奶,是延延不好,延延以后每日都来陪皇奶奶说说话,好不好?” 人老了便如孩子一般容易满足开怀,听我如此说,她笑得慈祥,拉着我的手道。“好,好。对了,跟你进宫来的那个小孩儿,叫什么来着?” 老太后说的小孩儿。应该是圆圆。她只在慕渊的登基宴上见过圆圆一次,没想到还能记得。 “皇奶奶,他叫圆圆。” “那小孩儿颇有意思,前几日背了个小布包过来,在哀家宫里的几个角落放了几粒药丸,说是能防蚊虫鼠害。这不,听那些下人说,那小药丸还当真是有奇效呢。” “是啊,那药圆圆也在我宫里放了几粒,确实再也没见过老鼠什么的。皇奶奶,圆圆那孩子有趣,不如我明日带他一起过来陪您解闷儿。” 老太后闻言笑开,“好,好。” 才刚说完,她却又脸色一变,收了笑容。又改口正色道,“不好。” “怎么?皇奶奶不希望延延常来看您吗?” 老太后闻言一脸严肃,拍拍我的手背,道,“陪哀家是次要的,你呀,得多陪陪渊儿是真的。” 老太太年纪大了,想一出是一出。原本还聊得好好的,也不知怎么她就想起慕渊来了。 我只能随口附和她,“皇奶奶放心,那是自然。” 老太后松了我的手,身子往后一欠,开始上下打量我。最后,目光落在我小腹上。 皱眉道,“延延,你与渊儿也有些时日了,你这肚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我偷偷吃了药的事情自然是不敢跟她说的。我只好搪塞道,“这个啊,皇奶奶,这也要看缘分的,缘分到了自然就会有的。” 老太后将脸一板,道,“瞎说!哀家这么大年纪了,你和渊儿休想糊弄哀家。一定是你和渊儿啊,不努力。” 我尴尬笑笑,“皇奶奶,我其实现在还不想----” “皇奶奶教训的是,都是孙儿的错。”慕渊不知是何时进来的,一身云纹织金龙袍,英气挺拔,完全没了昨夜天香宫酒后的落拓。他一掀衣摆,端正跪下,“给皇奶奶请安。” 115 选妃 “渊儿也来啦,快起来,坐到哀家身边来。” 老太后一手拉着慕渊,一手拉着我,苦口婆心,“你们啊,可得抓紧时间,哀家时间不多了,还想在有生之年抱曾孙儿呢。” 我忙道,“皇奶奶您哪里话。您福寿无疆,定能长寿百岁的。” 慕渊在老太后的另一侧坐下,道,“皇奶奶放心,孙儿回去后,一定好好努力,让您早日抱上曾孙。” 到底是慕渊比较会哄老太太开心,老太后闻言,立刻乐得合不拢嘴,硬是将我的手送进慕渊的手心里。 “这就对喽。你们啊,得加把劲儿。” 一从老太后宫里出来,慕渊便立刻松了我的手。 “慕渊,皇奶奶年纪大了,老人家想抱曾孙也合情合理,你如今也万里江山就在脚下,朝堂稳固,也是时候生育皇嗣了。这如画的河山也总要有个继承人的。” 他蓦地停了脚步,秋风起,黄叶落,他的衣摆轻动。 他转过身来,上前几步,看着我道,“哦?楚延,难道你一夜功夫,就想通了?” 我点点头,“嗯。” “慕渊,若你没有意见,这甄选秀女的通告,我打算明日就差人发下去了。先让那些有意的官家先将自家女儿的画像呈上来,此为初选,待你挑定了容貌在召进宫来复选。” 我既然身为皇后,这为他着想总没错吧。古来后宫多争斗,风波险恶不输前朝。他若知道了我如此通情达理顾全大局,当也庆幸自己娶妻如我。 我却清楚地看到他感动得双拳紧握,冷声道,“呵,皇后果然贤德,既然如此,那这事儿就交给皇后办吧。” 我微微福身,“皇上放心,臣妾定当尽心尽力,为皇上挑几个才貌俱佳的女子。” 伴君如伴虎这话果真不是空穴来风,慕渊不知为何,冷哼一声。又狠狠一甩袖,将我剩在原地,自己快步走了。 我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一个喜怒无常,冷冽且不善言辞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儿喜欢呢。 消息一传出去后,我便收到了厚厚一沓各级官宦家送来的自家女儿的资料。光花名册统计的,就有几千人之多。 入夜,案前的烛花剪了又剪,我看着这堆满桌案的女子画像,满面愁容。 “浣浣,怎么,怎么还有这么多啊。” 我有些后悔一时冲动揽了个这么费心费力的活儿。 浣浣在我身后帮我揉着肩,“小姐,您真是的,自古以来,哪有皇后将皇上往外推的?这各家女子,有多少是巴望着能进宫来侍候皇上的。这下倒好,皇上还没说什么呢,您倒是迫不及待要选妃了。况且,还有,天香宫的那个舞姬秋芜-----” 她越说越激动,一边给我捏肩,一边忿忿道,“小姐,您不是不知道,皇上现在已经每天都在那个天香宫与那个秋芜夜夜笙歌了!皇上可是有日子没来兰因宫了,您就真的不着急嘛?” 我知浣浣这丫头是怕我吃亏,可我如今好歹是皇后了,这身边的丫鬟的觉悟也得跟着提高才行。 “浣浣,这太后都说了,觉得这宫里呀,冷清,寂寥。加上太后老人家想抱曾孙,这宫里添些人气。不是挺好的吗?再说了,我堂堂皇后,能是那种小气的人吗?不过是一个舞姬而已。莫说皇家贵族了,就连平常百姓,但凡小有资财,谁还没有三两个姬妾。” 看画像看得太久,我看得眼睛有些花,抬手揉了揉,道,“这所谓的一心一意啊,从来都是说得好听。古来有几个人能做到?” 身后的浣浣给我捏着肩膀的手突然停了,低着头跪了下去。我抚着额抬头,门口站着的果然是慕渊。 他这次来,门口两旁的守卫居然谁也没有来与我通传,只默默在他身后伏身跪着。 我起身。绕过满案的纷杂,“慕渊?你来的正好,快来看看,这些画像里,可有你喜欢的?我看的眼都花了。已经快要看不出美丑来,你还是自己来挑吧。” 慕渊居高临下,站在案前,几千张画,他匆匆一眼。 “你这样看怎么能看清呢?”我随手拿起刚刚看过的几张,一一递到他面前,“来,你看这个,安大人家的千金,擅琴。这个,宋大人家的小姐,擅画。对了,方才我还看见了陈大人家的女儿,听说那姑娘文采极佳,自小就写的一手锦绣文章。你等着。我去给你找。” 我将手里拿的那几张塞到慕渊手里,又走到桌子前给他找刚刚看过的那个陈小姐的画像。 “咦?浣浣,你记得我将那个,那个陈小姐的画像放到哪里了吗?” 浣浣也站在桌前,道。“娘娘,奴婢记得,您嫌她生的个子矮,怕皇上不喜欢,就给扔到一边去了。” “哦,是吗,那就算了。反正这么多画像,估计一时也是找不到的。” 慕渊身材高大,若是太矮了,怕还真配不上他。 “慕渊,不如你在看看别的吧,这里还有李大人家的外甥女---” “谁说朕不喜欢个子矮的了,就算出落得再高挑,不长脑子,没心没肺。又有何用?皇后你说是不是?” 我在愚钝,这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就算另外几个词不是说我的,但那个词一定是在说我,没心没肺。这个词。他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我为他劳累了一个晚上,腰酸背痛头晕眼花不说,他却张口便是一个没心没肺。我若没心没肺,会对着一堆女人画像一看就是一天吗? 他又将手里方才我递过去的几张画像重重拍在案上。浣浣悄悄低头站在我身后。 “皇后,朕对你刚才说的陈大人家的千金很感兴趣,你今夜务必将她的画像找到。还有---”他低头看看刚才拍在案上的几张画,“这几个,朕都要了,朕相信皇后的眼光。” 在几千幅画里找一张,他这分明就是为难我。 可我向来不是服输的人,“浣浣,听到了没,还不快找。” 浣浣怯怯道,“是--”她说完便站在桌案前一张张翻找着。 慕渊又是一喝,“大胆!朕说过让你找了吗?!” 浣浣闻言立刻又跪了下去,“皇上息怒----” “慕渊,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多画,你该不会是---” “没错,朕就是让你一个人找,而且朕今夜便要看。谁敢帮忙。斩!还有,今夜朕宿在天香宫,你找到后,就立刻送过去,不得有误。” 116 中箭 他搁下这句话,转身便又走了。 只剩下我在屋里面对着案上地下铺陈开来的几千余幅画像气得跳脚,“慕渊,你是成心的是不是!” “浣浣,再去添一盏灯,不就是找一个女人么,他要找,我便给他找!” 浣浣又在案前添了几座烛台。“小姐,让奴婢帮您吧。” 我看看门外,这么多人守着,这么多耳目,指不定哪个就是慕渊的眼线,遂忙阻止她,“不行。皇上的话,你是没听见。还是小命不想要了?你的任务,便是给本宫剪烛花。” “是。” 胳膊脖子都泛酸,我起身扭扭腰身,“浣浣,几更天了?” “娘娘,都快四更天了。这烛台,都换了三拨了。” 我一边捶着自己的腰,一边道,“有道是秀色可餐,殊不知美人儿看多了,也是要吐的。” 我摇摇头,无望地坐在满地画像之上。 浣浣突然喊我,“小姐---” 我正靠着案腿儿坐着休息,“嗯?”只见浣浣冲着一个角落直给我使眼色。我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这不就是那个出口成章的陈大小姐吗。 我坐在地上,伸手一捞,将那画像拿在手里重新仔细打量一番。 “陈小姐啊陈小姐,你让我找的好苦。” 浣浣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总算是找到了,咱们赶紧给皇上送去吧。” 我点点头,心道,慕渊,看你这下怎么为难我。 天香宫前,今夜明显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不少值守。看来,这慕渊的确是越来越重视喜欢这个西夏来的舞姬秋芜了。 且上次我来,并未有人拦我。这次我台阶还未上几级,便被人拦下了。 “皇后娘娘请留步。” 浣浣上前,道。“大胆,皇后娘娘你也敢拦?” 那值守道,“皇上有话,谁也不许进去打扰。” 我将手里的画像递给那值守,“这是皇上要的东西,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代为转交吧。” 值守精明,看我一眼,并未接,随即又道,“这-----皇后娘娘请稍等,奴才这就进去通传。” 那值守刚刚进去,我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随即,慕渊愠怒的声音传来,“滚!” 值守连滚带爬地出了来,殿里的灯却一下子熄了,随后清晰传来女子呼痛声,可谓娇滴滴,凄惨惨。 浣浣皱着眉头,拉着我的胳膊直晃,在我耳边道,“小姐,您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个舞姬秋芜果然是个狐狸精!” 我瞪她一眼,“不得胡说。皇上的事你也敢管?” 浣浣低了头,又道,“奴婢不敢了。” “那。小姐,咱们是等还是回去啊?” 我看了看手里的陈家小姐,“所谓送佛送到西。今夜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这陈家小姐的锦绣前途,咱也得等。” 况且,他走的时候留的话清清楚楚。这陈家小姐的画像,他今夜就要看,不得有误。 刚刚被我训斥过,浣浣难得的不再说话,乖乖低头陪我等着。 直到那支箭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插到我肚子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在天香宫门口等着这个决定做得简直大错特错。 我好歹是个皇后啊,拿了架子硬要冲进去将画像拍在慕渊脸上也不是不行的。也免得自己莫名受这皮肉之苦。 我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耳边是浣浣的哭喊,“来人啊。有刺客,皇后娘娘受伤了!” 我躺在地上,腹上这箭让我疼得直吸凉气。 天香宫门口的几个守卫原来只是看上去训练有素,此刻已经乱作一团。 浣浣急道,“你们,你们还不快去找太医!” 慕渊穿衣服的速度还真是快,不多会儿功夫,他就匆匆从天香宫出来了。 一双滚龙靴站到我面前,是他将我从地上拾了起来。 “楚延!” 腹部的伤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疼。切肤的疼痛几乎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勉强睁开眼,只觉他正匆匆抱了我,胸腔震动。是他正喊着,“太医!叫白太医来候着!” 是了,皇后就这样莫名其妙被一箭射死确实不像样了些,好歹也要抢救一下的。 我将手里的那幅陈小姐的画儿递给他。“慕渊,你要的画像,找到了。” 那画上沾了我的血污,好在,没有沾在关键处,那陈小姐的轮廓还好好的。 “我手上有血,你凑合着,好在不耽误看。” 他双手抱着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手去接那画儿,我就替他拿着。我实在没有力气继续捏住那纸的一角,便将那画纸搭在自己胸前,那里没有血。 “皇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远的不说,近的,比如说圆圆,我还是要托付一番的。 他走得又快又稳。转眼间,已经到了兰因宫。 “你安分些,别乱说话!这点伤,死不了人!” 他十五岁起就独自带兵,见过的死伤无数,凭他的经验,大概一眼就能看出我这伤的轻重,他既然说死不了,那就应该是不严重吧。况且,凭常识我也知道,这箭扎在了我的小腹上,并未伤到要害。 我在他怀里吸了口气,“慕渊,这么疼,还不如让我快些死了。” “你胡说什么!” 兰因宫里,他将我放在榻上。一把将搭在我身上的画扯下来,随手扔在地上。 “哎,你别扔----” 那可是我花了一个晚上的心血啊。 他怒目圆睁,喝道,“你闭嘴!” 转而又对一路跟来的白太医道,“白太医----” 又是那白胡子老头儿,他这回连脉也不号了,直接从药箱里拿了包扎止血的工具,动作利落。 白太医准备妥当,起身对我道,“皇后娘娘,待会儿,臣要将这箭从您身上拔出来,可能会有些疼。您要有个心理准备。” 疼?还能比现在更疼么? 我胡乱点点头,示意白太医快些给我拔箭。 白胡子老头儿颤巍巍地撸了袖子,双手放在箭柄上。慕渊亲自拿了绢布,擦着我额头上的冷汗。 我咬了牙,闭了眼。 谁承想,这白老头儿想起什么来一般,又松了手,冲一直站在我身旁的慕渊躬身道,“皇上,还请您回避一下,这箭一拔,想是要有不少血喷溅出来。” 慕渊沉声道,“朕哪儿也不去,白太医快些动手吧。” “是。” 这白太医应下,转身,一只手握住箭柄,另一只手拿了一只白色方绢,上面混合了些药。 “皇后娘娘,臣要动手了。” 我心道这老头儿啰嗦,一边暗暗抓紧了身下的被单。 117 中箭2 箭脱离身体的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所谓的血溅五步抽尸踏骸也不过如此了吧。整个过程,右手一直被人紧紧握着,一动不动,那温度,比我还要冷上几分,仿佛失去知觉的不是我,而是他一样。 “白太医,她怎么样?” “臣启皇上。皇后娘娘这皮肉伤是无大碍,但是伤愈后,怕是----” “白太医但说无妨。” “回皇上,皇后娘娘这箭伤在小腹,伤口又深。伤愈后,怕是,怕是不能再生育皇嗣了。” “你说什么!” “臣该死,皇上息怒。若是以后加以调理,或许,或许还有希望也未可知------” “这事儿。不许声张。谁若走漏一点风声,今日兰因宫里的人,一个都不留。” 浣浣那小丫头想是吓坏了,我虽没有力气睁开眼,迷蒙中却能感觉到有人在擦我额头上的汗。那手指碰到我的皮肤,冰凉冰凉。能这么贴身侍候我的,除了浣浣,还能有谁? “明明,想惩罚的人是你,可每次,后悔的都是朕。” 嗯?听声音,是慕渊。他怎么还没走? “皇上,该给娘娘换药了。” 有人掀开了我的被子,身上有一层虚汗。被子被人掀开,我只觉得身体一凉。随后,伤口处传来的剧痛,将我的意识彻底唤醒。 我睁开眼,身旁果然坐着慕渊。 “慕渊?” 他的目光从我的伤口处收回来,落在我脸上,又道,“正在换药,你别乱动。” 俯瞰天下的帝王,一向精神抖擞,就连彻夜在书房理政都没有如此憔悴过。青?的眼圈,眼底好似还有些血丝。 我突然就想起来了昨夜从天香宫里传出的秋芜娇滴滴的呼痛声。 啧啧,这纵欲果然伤身。 我忍不住问他,“慕渊,那个秋芜,她没事吧。刺客出现在天香宫门口,本意应该不是冲我。你这几日应该多留意天香宫才是。还有,刺客抓到了没有?” 看样子,慕渊本来不想理我的。可看在我伤口的份上,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了一句,“刺客的事情。正在查。” “哦。” 药已经换好,他随手将被子给我掖好。我清楚地看到,他手腕上,隐隐有一圈泛着红的牙印。 呵,那西夏女子的牙口,也是够好的。 我忍不住提醒他,“皇上已经贵为九五了,就算是宿在天香宫,也要顾全大局,保重身体。” 慕渊仍旧坐在我身边,道,“朕从昨夜到今晨,一直坐在这里。” 好嘛,听慕渊这意思,我是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呃,那就是前天夜里----” 他声音越发冷清了,“前天夜里,朕也在这。”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已经睡了整整两天了?” “是三天。” 难怪我觉得饿得不行,原来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那个--慕渊---” 他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已经派人给你端吃的去了。白太医说,你几日未进食,一时还不能吃太多,酒更是一滴都不能沾。” “慕渊,我睡着的时候,好像听见白太医和你说话了。” 他一顿,又道,“你,听见什么了?” 我捶捶脑袋,“你和白太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像在梦里一样。说了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你好像又发火了,还扬言要杀光我宫里的人。” 慕渊只说,“这宫里。朕的眼皮底下出了刺客,朕能不发火吗。” 我想了想,也是,他的皇后差点在皇宫大内被人一箭射死,里外都说不过去,他是得好好整治了。 果然,不多会儿,浣浣便端了一碗鲜肉粥进来,霎时间米香四溢。 慕渊将我扶起来,让我靠在身后绵软的靠垫上,又一手接了浣浣手里的碗,一手拿了白玉汤匙,轻轻搅着。 我见状,受宠若惊,“慕渊。你让浣浣来就行---”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将碗还给浣浣。修长的十指格外灵活好看,他盛了一勺粥,低头吹了吹,确认不烫了。才递到我唇边。 他这般态度转换,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与箭矢刺入我腹中的那夜,?着一张脸要我深夜找一幅画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我望着那勺粥,一时不知该张口还是不该张口。 他倒是也没催我,一手拿着汤匙一手端着碗,耐心等着。饿的厉害,我索性张口将他送来的那口肉粥吞了。 待我咽下,他又及时送来一口。就这样,不多时,那小碗肉粥便见了底。 喝了粥,我便更加有精神了,除了伤口时不时隐隐作痛,其余已经没什么大碍。慕渊说的没错,这点小伤,的确是死不了人。 吃完了东西。我靠在床头坐着,一向政务繁忙的慕渊好似无事可做一样,闲闲陪我坐着。 身后靠着的垫子薄,靠了一会儿就觉得不舒服。我撑着身子动了动。慕渊干脆抽了那垫子,将我揽进怀里。他一手将我揽好了。一手还拿着本折子。这政事,他倒是没有避讳我。就着这姿势,我也将那折子看得一清二楚。 这封折子上说的好像是西夏的事儿,看慕渊的批复,似乎是要出兵了。 “慕渊,这才消停了没几年,怎么又要打仗了?” 白太医说,箭拔出来的前两天,很有可能要发烧。慕渊一手摸了摸我额头,一边问,“延延,若将来有那么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 他这问题问的荒唐,如此高位。几十万铁甲精锐在手,居千万人之上,谁又能撼动他半分。 “嗯---大概,是要想的吧。” “真的?” “是啊。毕竟,这太平盛世。除了慕渊你,谁也给不了不是吗?” “原来,你是为这个想我。” 他语气里颇有几分失落。 “不然还能为什么。慕渊,将这帝王做到世人缅怀,流芳百世的地步,不是每个君主的期望吗?” 先皇在位时,还是七王的他就亲手平了周遭蛮夷,除了所谓的外患。如今坐上皇位,大笔一挥,税负一减,百姓莫不称颂。又逢雨顺风调,乃丰年之兆。从这个角度说,他已经成功了。 他将下巴轻轻抵在我头上,道,“延延,我有时候也觉得,你这样也挺好的。永不识相思苦,永不知离人恨,平安喜乐一辈子。” 他说,永不识相思苦。永不知离人恨。 可那时我并不知道,造化弄人。人只要活着,兜兜转转,总是逃不开一个情字的。 118 明月不谙离恨苦(1) 刚刚换过药,伤口也没那么疼了,不多时我便靠着他打了个呵欠。这垫子,果然还是肉的舒服。好歹也是见了血的,我堂而皇之懒洋洋靠在他身上打瞌睡。 他将手里的奏折放在一边,连带薄毯将我一起往怀里紧了紧。之后叹了口气,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延延,孩子。没有就没有吧。朕不再强求了。”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有一件事是不能耽搁的。 “慕渊,选妃的事----” 他不等我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别的事,等你伤好了在说吧。” 选妃的事儿就这样被暂时搁下了。 我这儿搁下了,可不代表那些等着进宫的秀女和她们背后的那些朝臣搁下了。 这几日不时有前朝官员借我受伤慰问之名,往兰因宫里送各种珍稀补品和名贵礼物。言下之意是要我多对他们家的女儿多加照拂。 我靠着慕渊坐着,一边把玩着刚送来的一座小珊瑚。 “慕渊。我听说,秦家的小姐,不仅长得漂亮,人也温良贤淑,年方二八,正是好年华。”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长臂一展,递过来一盏茶。 我将手里的那座小珊瑚放下,喝了两口茶,又想起了昨日郭大人派人送来的一串血珍珠手串儿。血色珍珠实乃罕见,这手串儿深得我心。 “还有还有,听说,那郭小姐也是才貌双绝,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呐。” 慕渊看起来好像对这几位姑娘没什么兴趣。倒是拿了我搁在旁边的那个小珊瑚,问,“秦大人送的?” 我点点头,“是啊。” 他却道,“花这么多钱,换你这么一句可有可无的好话,也不知那个秦大人是怎么想的。” 我只觉得这珊瑚好看,还真不知道这珊瑚有多值钱。 “慕渊,这东西很值钱吗?” 他将那珊瑚又放回去道,“京都买两三座一品官邸都够了。” 我重新捧了那小珊瑚,放在手里仔细观瞧,“这东西,竟然这么值钱?” 慕渊却冷哼一声,道,“一个二品大员。一年俸禄连个珊瑚角都买不了。看来,朕回头得好好问问这秦大人是哪来这么多钱了。” “慕渊,人家好歹是给我送礼物的,你这么借机发难,不好吧。” 慕渊笑了笑,道,“谁叫朕的皇后傻,收了东西不好好藏着,还偏要拿出来显摆。” “我哪有显摆,不过是觉得你没见过,想给你也看看罢了。那,你若是真要办那个秦大人,这个珊瑚,我还能留着吗?” 慕渊就着我刚刚喝过的那盏茶,也尝了一口,道,“这东西若在秦大人手里迟早也是要充到国库里来的,你既然喜欢就留着吧。” 白太医用的药名贵,我这伤口终于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不知为何,浣浣依旧每日按时端一碗褐色汤药来。 那药苦涩难当,我喝得实在辛苦。 “浣浣,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药我就不喝了。” 浣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药碗,道,“不行不行,白太医说了,您这药啊,还得每日按时喝。” “可我这伤的确是好了,一点都不疼了。你快些将这药端下去吧。反正我是不想喝了。” 浣浣面有难色,“可是----” “可是什么?” “小姐,皇上吩咐过了,一定要您按时吃药的。而且这药,不仅能治您的伤,还能-----” 我叹了口气,对这固执的小丫头有些无奈,“还能什么?还能让我长命百岁?好了好了,皇上一不是大夫,二不是病人,他哪里知道我需不需要吃药?” 见浣浣端着药碗还有些犹豫,我正色道。“浣浣,本宫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吗?” 我端了架子。浣浣这才道,“奴婢不敢。” “既然不敢,那还不把药端走?” 浣浣还没退出去,慕渊便进来了。 “谁说要把药端走了?” 浣浣看看慕渊,又看看我,左右为难。 慕渊一手从浣浣手里把那只小玉碗接了,浣浣这才如临大赦,低头匆匆出去了。 他将那碗放在我跟前的小案上,道,“为什么不吃药?” 我瞥了一眼那褐色的汤汁,还能为什么。 “苦。” “药哪有不苦的,再苦你也得吃。” “可是。慕渊,我的伤,明明已经好了。不信你看。” 我说着便起身在他面前走了两圈。 他却说了与浣浣一样的话,“这药不只治你的皮肉伤。还----” “还什么?” “还能帮你恢复元气,调理身体。” 我当还有什么别的神奇功效,不过是一般大夫的常见说辞。 见我没动,慕渊竟亲自端了那药碗,递到我面前,严肃道,“喝了。” “慕渊,能不能------” “不能!” 他说着竟真的要生气。 “好,好,我喝,我喝还不成吗?” 若真为了一碗汤药惹怒了他,那可真得不偿失了。 憋着一口气硬是将那药干了。他及时从桌上盘子里捏了个蜜饯塞到我嘴里。 我擦了擦唇角残余的苦涩汤汁,同他说,“慕渊,这药。明日就不要让人送了。我真的好了。” “不行。白太医说了,你这药,得一直用。” “慕渊,什么叫一直用?” “一直用的意思就是,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年。一直到你身子调理好了为止。”他起身,补充道,“且这是皇命,你不得违抗。” 他说完,便匆匆迈步走了。连让我问个清楚的机会都不给。 兰因宫门口摆着两株我不认识的花,一左一右,足有半人高。时值深秋,这百花落尽,万物凋敝,这两盆花却莫名其妙地长了叶子不说,还开了花。算算时日。从长出叶子到开出花来,也不过六七日的功夫。且那花大朵大朵一连枝开了许多,红的如火。远远望去,在这秋日的兰因宫门口煞是惹眼。 这逆季的娇艳,当真是件稀罕事,我弯腰摸了摸那两株花的叶子,的确是水灵灵绿油油货真价实。慕渊回来时我正想叫人来给它们浇些水。 “慕渊,你说,这两株花是不是有意思。刚入秋时明明连叶子都掉光了的。这几日,都快入冬了,它们居然又开出了花。” 慕渊站在那两株花面前,道,“这红莎是进贡来的。听说,只要温度适宜,营养丰富,就算是冬季也能开花。” 温度适宜,营养丰富。 这兰因宫里一入秋就燃了暖炉,倒是挺温暖的。再说营养丰富,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白太医开的药实在是苦,这几日更是苦得我喝不下去。慕渊不来的时候,我便趁浣浣不注意,将那一小碗的药皆喂给了这两株花。 慕渊明显也想起了什么,弯腰就伸手抠花盆里的土。 119 明月不谙离恨苦(2) “哎,慕渊,你干嘛----” 我说着便要拉他衣袖,他一手将我挡开,一手从花盆里沾了些土,轻轻放在鼻前一闻。 果不其然,他脸当即一?,将手狠狠一甩,转头便吼我,“楚延!你给我过来!” 我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那两盆开得正艳的花。“额,皇上,您叫我有什么事?” “你还好意思问朕叫你有什么事?楚延,我问你,白太医每日开的药,你到底有没有按时喝?” “我-----” “到底有还是没有!” “慕渊,那药,真的又苦又难喝。而且,我这伤,真的已经好了。你这几日晚上与我睡在一起。又不是不知道。都这么久了,连疤痕都淡了很多。我身体好得很,哪里还需要喝什么药啊。” 他那样子,仍是憋着一肚子火。看似有话,又不肯跟我明说。 最后,他只说,“从明日起,朕每日来看你吃药。” “为---” “圣旨,没有为什么!” 慕渊果然说到做到,这几日一到吃药的点,他就准时到了。非得亲眼看着我将五官都皱到一起将那药喝下去之后,往我嘴里塞个蜜饯后才起身去朝堂或者书房。 他这几日好似格外忙,忙到晚上圆圆抱着棋盘来找他时他还未回来。等他回来,圆圆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就连宫中也有些许不寻常,经常可见一队队禁卫军急急走过。也许是因为上次刺客的事情,这宫中守卫增加了人手。 这日奇怪,我一连将那蜜饯吃了小半盘,他仍是未走,就坐在我对面看我一个接一个地吃,不知在想什么。 “你今日没有事情吗,怎么还坐着不走?” “听你这意思,好像迫不及待要赶我走了。” “没有。我怎么敢赶皇上您呢。我是说,你这几日公务繁忙,药我也喝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却说,“延延,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得按时吃药,知道吗?” 我一个蜜饯噎在嘴里,问他,“嗯?你不在----你为什么会不在?” “西夏的事,朕想亲征。” 我一直以为,西夏在他眼里,是算不上个大角色的,更不值得他亲自去征讨。毕竟那片蛮荒地。要来也没什么用处。就算他要教训西夏惊扰边民,随便一个武将去就够了,何须他亲征。 “亲征?就为了那个小小的西夏?” “嗯。” “为什么?” “前几日,宫里闹了刺客,与西夏脱不了干系。泱泱大国,岂能容他人欺我子民,还将毒手伸到了这宫中?西夏狼子野心,这次非除不可。” 忽觉蜜饯吃多了,口中一时甜的腻人,所剩不多的几颗瞬间也不想再吃。 我端了杯子,匆匆喝了两口水,“那,又何须你去亲征?大不了,你让傅大人-----” “延延,这次出兵,很有可能会逼那个西夏王走投无路。我与西夏交手许多次,西夏人野蛮,稍有不慎,怕是要遭反噬报复。所以,须朕亲自去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又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就启程,平西夏,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要那么久啊。” 他笑道,“你嫌久,可是舍不得朕走了?” “嗯,好像是有点。” 自我受伤后,他这几日来兰因宫来的频繁,好像前几日的嫌隙从未有过一般。我也有日子没听说那个住在天香宫的西夏舞姬了。与他相处这么久,朝夕相对。仔细想想,他突然走了,似乎真的有些不太习惯。 “延延,随我去个地方。” “去哪?” “到了就知道了。” 宫中石板路。越走越僻静。 我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座建筑的匾额,“慕渊,这里是,皇祠?” “嗯。” 亲征临别前拜别先祖,倒也是规矩。 他拉了我进去,与我跪在有序供奉的牌位前。 清香袅袅,他虔诚拜了又拜。 我悄悄抬头,发现那些牌位对应的墙上,都毫无例外挂着一副画像。其中有一女子,凤袍清颜,青丝墨染,明明是一身的端庄打扮,唇角却噙了三分笑意,眸子似水,清波流盼。美得摄人心魄。 我顺着那画像看下来,与之对应的牌位上写着,贤华皇后沈泠风。 我心中清楚,这个贤华皇后,才是慕渊的亲祖母。 望着那女子。我不由叹道,“慕渊,她好美。” 慕渊也抬头看了看她,道,“嗯。可惜,她走之时我还小,记不得事情。” 直到与慕渊出来,我脑子里仍旧是那个挂在皇祠里绝美的女子。 他与我并排慢慢走着,我忍不住问他,“慕渊,听说,贤华皇后的墓里葬着的,仅仅是一副衣冠,并没有尸身?” “嗯。” 宫中向来多秘事,难得这桩得慕渊亲口证实。美丽温良如贤华皇后。为何会突然不知所踪,不过区区十几日功夫,这后宫之首说换就换了,实在令人费解。 “我听说,她跟太祖出宫一趟就再也没回来过。也没人见过她,她到底去了哪?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亲祖母,她万一还活着呢?” 慕渊却说,“朕从来没有见过她。且自小就知道,朕的皇奶奶,只有一位。” 这宫中明争暗斗,狠毒心思吞噬人于无形。多少人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到头来依旧不知道自己的小命是如何丢的。 四下无人,慕渊倒是不介意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延延,你我自小都深得皇奶奶疼爱。朕走后,你当谨言慎行。有些事,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也不要去探究。” 这提醒,已经足够清楚。这件事的原委,如今只怕只有老太后一人知晓了。若其中真涉及见不得人的手段,慕渊不在,怕是无人能护着我。 “我知道了。” 从皇祠回来没多久。很快,兰因宫就备齐了一桌子菜。明明只有三个人吃饭,这些饭菜却摆的满满当当。 他难得不限制我喝酒,还命人开了酒窖。不管是花果还是纯酿,凡是有些来头的,他都让人搬了些到兰因宫。 席间坐定,左右退下,一时间我与他谁也没有说话。 倒是往日着急吃饭的圆圆今日也不着急了,开口问他,“皇上,你明日就要走了吗?” “嗯。” 圆圆扭着小脸,又认真问,“那你走后,谁来陪我下棋?” 慕渊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笑道,“朕走后,你就跟着孙太傅,除了学弈,也让他教你点别的。” 慕渊看了看我又补充说,“正是学东西的好时候。你可不能向你师妹一样。” 他这话说的我有些不爱听,“嗯?像我一样怎么了?” 慕渊还没说话,圆圆倒是扭过头来,耐心给我解释,“不学无术,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我悄悄瞪了慕渊一眼,不学无术这种词,怎么都不像圆圆自己能说出来的。 120 明月不谙离恨苦(3) 我给圆圆夹了些菜,他果然不在说话,开始拿了长长的筷子认真扒饭。 圆圆吃饭利落,不多时一大碗米饭便见了底,又是个闲不住的主,吃饱了就又要往外跑。 我只好把浣浣叫来,让她跟着,把圆圆看好了。 我想了想。还是同慕渊说,“慕渊,孙太傅已经八十多岁了,你让圆圆跟着他。圆圆要是不听话,还不得把老头儿折腾够呛。” 这个孙太傅,就是被我小时候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那位。接连教授两代帝王,孙太傅这帝师之名当之无愧。他如今已经鲜少入朝,仔细算算。我也已经有许多年未见过他了。 慕渊却道,“圆圆这孩子聪慧,对弈之中便可看出几分难得的灵性通透。若是整天跟着你瞎胡闹,估计要耽误了。太傅年事已高,已经不常进宫,好在孙家官邸也不远,就在皇宫附近。以后,就让圆圆每日过去吧。” “慕渊,我许久未见过太傅了,他还好吗?” 圆圆走后,慕渊才随手开了一坛酒,满出两盏,笑道,“太傅身子骨倒还算硬朗。老人家记性不错,你幼时犯得那些错,惹他生的那些气,他也都没忘。” 我将他递来的那盏酒浅尝一口,果不其然,他选了最温和的那坛花果酒。 慕渊这话说得我心虚,可我也不得不承认,“小时候顽劣不懂事。现在想想,孙太傅虽严厉了些,可是个博学正直的好老师。” “所以,圆圆去他那儿,你应该放心。” “不过慕渊,你若是说我不学无术我可不服气。” 他闻言,刚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看着我道。“哦?那你说说看,你哪门学的有术了?” 我得意道,“这你不知道了吧。天香宫那个西夏舞姬那夜跳的舞,虽来自西夏,也有些难度,可我也会。” 慕渊一挑眉,似是不信,道,“你?” 我习舞这事儿,也是因为一时兴起的爱好罢了。加上爹爹的官位,多数时候并不需要我用这舞技去公开讨好谁。除却当时几个知根知底玩得来的官家小姐,应该没什么人知道了。 “慕渊,你还别不信。你等着。” 我想了想那日那个秋芜穿的那件舞裳,也寻了一件差不多的。 “我记得天香宫那晚,秋芜给你舞的是盛放,那我也来这一曲。慕渊,你今晚一定得分出个优劣来,看看我这究竟是有术还是无术。” 我清楚记得,盛放讲究的是抬手低眉间,明眸半掩眼波流转,云手轻舒,莲步轻移。淡时如清雾笼绢纱,浓时似三月人面桃花,烈时若五月荼靡花烬。激昂舒缓间,起舞清影,不似人间。 这上半阙还未舞完,他不知怎么突然将手里的酒盏放下。我瞧见那酒盏被他猛的重重一放,酒水倾出来。洒到了他手上。 后撤几步,一个旋身还未完成,他便到了近前。 双脚几乎要离地,我伸手去掰他缠在我腰上的手。 “慕渊,这还没完呢。” 他却说,“不用了,胜负已分。” 他今日的前戏做得足够漫长。 双脚勾住他的腰身想要催他却不知怎么开口,“慕渊?” 他终于低下身子来,却终究是浅尝辄止,不再深入。 我睁开眼睛看他。发觉他眼睛里明明好似燃着什么,他却不知为何始终忍着。好不容易低头衔了唇瓣,不过片刻。又匆匆松开。 “慕渊,你能不能----” 他声音低沉,身子却依旧不动,“能不能什么?” 我明白了。合着他是故意的。 咬着牙别过头去不再理他。他的吻又落在颈间,身前,皆如蜻蜓点水。 看来,他是要跟我较劲到底了。 “嗯,慕渊----” 他抬起头来,道,“延延,说你爱我。说了我就给你。” 他说完,身子象征性往前动了动,似引诱,似要挟。这么久以来,他还从未如此折磨过我。 脑中已经不复清明。一片混沌。我只瞧见他目光深沉,眉眼若画,鼻梁挺直。薄唇一张,气息炙热。似乎是在要我说爱他。 我忽然觉得,他脱了铠甲龙袍,就连白日里的威严都收敛三分,瞧着温润许多。不自觉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满意道,“真好看。” 他先是一愣,随即将眼睛一瞪,低头便狠狠咬了我耳珠。 “不是这句。楚延,说爱我,快点!” 他的声音落在耳畔,竟好像能攫走人的意识一般。 “嗯---慕渊,我爱你。” 他果然还算守信用。当即向前一送。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就要走了,今夜格外没有节制。 那儿有些疼,又有些酸?,我忍不住推他。“慕渊,我不要了,你快些停下来。” 他只低头亲了亲我,只道,“快好了快好了。” 腿也有些疼,他干脆将我翻了过去,炙热的身躯又从身后覆了上来。 细密的吻落在背上,让人止不住一阵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来,撤了出去。 出了浴,他一边擦着我身上的水,一边道,“延延,刚才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四肢酸软,拜他所赐。我就堂而皇之靠在他怀里任他擦着身上的水珠。 他突然开口,我脑中一时空白,抬头问他,“什么话?” 他眉目一敛,我忙道,“哦,记得记得。不就是不出宫门半步等你回来嘛。” 我实在是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不放心,这话方才他与我说了好多遍。现在又嘱咐道,“朕走后,会有一批禁卫军进到宫里来,你的兰因宫门口和皇奶奶那里都会有人日夜守着,你见了也不用奇怪。这些人,孟其会负责。等朕回来,他们自然就撤走了。” “嗯。” 他今日有些啰嗦,见我应下,又道,“还有,朕不在,白太医给开的药,你要每日按时喝。” “嗯。” 他戳戳我的额头,“延延,你不要想着敷衍朕。等朕回来若是知道你没有按时吃药---”他原本给我擦着水珠的手暗暗用了力,一边重重揉了几下一边道,“有你好受的!” 121 明月不谙离恨苦(4) 不知为何,今夜被他抱着也不冷,却总是寻不到舒服的姿势,过了好久也难以入眠。 他任我在他身边来回翻了几个身,也未说话,只轻轻闭着眼睛。 我当然知道,我不睡他一定也睡不着。他那搭在我腰上的胳膊刚才还轻轻抬了抬,配合我翻身呢。 我又一翻身。面朝他,伸出手指描画他的眉眼,试着叫他,“慕渊?” 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我。 “慕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生得如此好看呢?” 大概人都是喜欢被夸奖的吧,就算是帝王也未能例外。他笑了笑道。“你今日才觉得朕好看?” 奉承人的套路早就被我摸索出来,“当然不是。你以前也好看,不过是我以前没告诉你罢了。” 他一把将我捞得近些,下巴轻轻抵在我额上。 “既然如此,朕今日开恩,让你近些多看一会儿。” 他身上结实,怀里却很温暖舒适。我靠在他胸膛上,慢慢有了睡意。 可他一动我还是醒了。 他松开我,起身穿衣。我也跟着他坐起来,“慕渊,你要走了?” 身上未着一物,一坐起来,整个背就露在外面。兰因宫整夜都燃着暖炉,其实并不冷。 他并未回答我,只拉了被子,将我的背也裹上,道,“今天怎么醒了?”又伸手点点我的鼻尖,“往日,打雷都惊不醒你。” 我够了散在一旁的衣物开始往身上套。 “慕渊,我送你。” 他并未拒绝,很快就穿好了衣服站在床侧等我。 天还未完全亮,宫门口已经集合好了军队。 清冷月光下,隐隐可见?压压一片人马整齐有序地列着。那些刀剑兵刃不时闪着冷冷的寒光。 为首领兵的是傅大人、慕清,还有另外几个我不认识的将军。奇怪的是,平日只知花天酒地的史世子竟然也在出征之列,此刻就站在傅大人和慕清身后。 众将帅见慕渊出来,立刻放了兵器。跪在地上恭迎。不知道是不是夜里的缘故,几十万人齐齐放下兵器,跪地恭迎,谁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军前,已经有人牵来了慕渊的战马。慕渊牵着我走到马前,问我,“延延,朕之前说的话,你一定记好了。” 那几句话,那几件事,他昨夜已经反反复复强调了许多遍。 我点点头,道,“按时吃药,在宫里等你回来。” “嗯。最重要的只有一条,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宫去。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嗯,记下了。” 他突然将我拥进怀里,“延延,昨夜你说过的话,朕还想在听一次。” 目光越过他的战袍,我好像看见跪在近前的慕清手中兵刃轻轻动了动。他与众将一样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先前,慕渊并没有告诉我,这次出战,慕清也会跟着去。 “哪句?” 眼前虽鸦雀无声,可到底是跪着这么多人。成千上万双耳朵呢。 罢了,他就要走了,顺他一回又怎样。他要的那句话,八成是昨夜要挟我的那句吧。 我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慕渊,我爱你。” 他这才满意了,将我松开,轻轻一吻落在额上,随后翻身上马。 “等一下!” 他又立刻挽住了马,低头看我拿出一个新做的流苏,缠在他身侧的佩剑上。随后他弯腰伸手摸摸我的脸颊。道,“等我回来。” “小姐,天都亮了,咱们该回去了。” 宫门前的广场上早就没了人。只剩下我和浣浣还有跪在两旁守门的侍卫。 “小姐,皇上不是说过,让您在宫中等他吗?外面天冷,您快随奴婢回去吧。” “好,回去等。” 他走了已经有整整五日了。圆圆果然如他所说,每日清早按时去孙太傅的官邸,直至?昏才回来。 我闲的无聊,这日圆圆走后不久,我便跟着到了太傅府上。孙府家丁将我带至净心阁外。 远远地,我便看见圆圆端坐在案前,小手握着长长的笔杆,一笔一划写着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孙太傅连胡子都已经花白,此刻就站在圆圆跟前。瞧着眼前这一老一小站在一起,只觉得连日来心中莫名的焦躁也缓和不少。 圆圆专心,低着头自顾自写着。一直未发现我。倒是老太傅一抬头看见了我,悄悄出了来。 与老太傅走得离净心阁远了些,他这才掀了衣摆,跪在地上,道,“老臣见过皇后娘娘。” 我忙将他扶起来,“太傅跪不得。这普天之下,哪有老师跪学生的道理呢?若您还愿意认我这个顽劣又不学无术的学生的话。” “皇后娘娘言重了,幼时活泼,乃是天性,本就无须多加束缚。至于这学识能修到哪一步,各人悟性造化。更无需强求。人之优劣高低,更不能以读书分。处世之道,品性德行方为首要。” “太傅说得是,延延受教了。” 孙老太傅摆摆手。看着我笑道,“你看,几年未见,你这性子不也无形中收敛很多吗?往日,你何曾如此认同过老朽?” “唔,太傅,原来慕渊说得一点都没错。” “皇上他说什么了?” “他说呀,太傅您记性好,我那些调皮捣蛋惹您生气的事,您一点都没忘呢。” 太傅闻言大笑,问道,“皇上他当真如此说的?” “那还有假。” 老太傅捋捋胡子,若有所思,道,“当年木讷寡言征战杀伐的七皇子也会开如此玩笑了,倒是难得。” “太傅。您年事已高,本不该叨扰您的。可慕渊说圆圆聪慧,生怕跟在我身边误了,硬是要给您送来。” 一提到圆圆,太傅问我,“皇后娘娘,敢问,这孩子出身何处?” “太傅,可是圆圆不听话,惹您生气了?” “不,皇后娘娘误会了。老朽觉得,圆圆这孩子有几分悟性,就连晦涩言语,小小年纪也是一点就透。圆圆童言童语,稚嫩有趣,却偶尔语出惊人,有时候连老朽都许细细体味一番,所以才好奇他的身世。” 我想了想,突然发现对圆圆的身世其实知之甚少。 122 明月不谙离恨苦(5) “我记得当初他来七王府的时候,只说是来自陵台。至于陵台是哪里,我见识浅薄,连听都未听过。” “陵台?” “嗯。” “世间仙域何处寻,唯有陵台与蓬莱。皇后娘娘,这陵台,老朽也只是书中读过,现实中,却从未听说有谁到过。” “太傅,圆圆还这么小。听他说当初到七王府找我时走了许多路。他记不清地名也是有可能的。” 太傅却摇摇头,道,“天地浩渺,你我穷其一生所知不过连皮毛都不到。这仙域鬼神,生死轮回尚无人能参破说清,或许只有等生命了结之时才能知道内里玄机吧。是以,圆圆口中的陵台是真的也说不定。” 正说着,身后响起了圆圆的声音,“太傅,师妹--------” “圆圆?” 圆圆将手里拿着的一大张手抄递给太傅。“太傅,你让我写的东西,我已经写好了,给。”随后,又抬起小脸过来拉我的手,“师妹,你怎么来啦?是不是皇上不在你也觉得有些闷,想让我陪你玩?” 我捏捏他的脸颊,“是,是。小师兄,你不在宫里,我可想你了。” 我转而问孙太傅,“太傅,今日能不能准圆圆早些回去?我想带他出去转转。” 太傅将手里那张手抄看了看,道,“圆圆功课都已经做完,当然可以。” “多谢太傅。” 京都长街,我已经许久未来了,圆圆更是。 我牵着圆圆,惊觉他似乎长高了许多。也是,他每日吃那么多饭,不长个才怪。 “小师兄,你说说看,太傅今日都教你什么了?” 他蹦蹦跳跳与我道,“太傅问,天下大义,众生之任,该如何肩负。有答曰,栉风沐雨,砥砺歌行。” 听圆圆这口气,似乎对这答案不怎么满意。我问他,“那你是怎么答的呢?” 他道,“天行有常,答曰顺天,顺时。顺民,顺心。” 太傅给的这答案,以天下为己任,敢作敢为敢担当。圆圆这答案,我却觉得新鲜。 “小师兄,什么是顺天,顺时,顺民,顺心?” 他人尚小,整个小手还都在我手心里,被我牵着。此刻收了步子,拉着我,一板一眼解释,“顺天意则万物昌,顺四时则五谷丰,顺民心则社稷稳,顺己心则心无愧。所谓大道无形,天,地,人本就一体,自然循环,是国之循环,也是人之循环。” 他这番话,寥寥几句竟勘破大道自然,天地与人和。我此时才知道,太傅与我说的圆圆语出惊人不是夸张。 我停下来问他,“小师兄,这些是谁教你的?慕渊吗?”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没谁教我,与皇上手谈,他也从不跟我说这些。我在陵台时候,没人同我说话陪我玩,我就每日观日升,观月落。见花开,见枯叶,山川瀑布,鸟鸣虫吟,不自觉入了眼入了心,这时日久了,便懂了。” 我给他买了一袋桂花糕,“陵台----小师兄,你说的陵台,可是与蓬莱齐名的仙境?” 他小手迫不及待伸进纸袋子里,眼睛恨不得也埋到袋子里,“仙境?什么是仙境啊,陵台就是陵台啊。” 我看他咂吧手指头的样子,摇摇头。此陵台一定非彼陵台,倘若是自仙境来的童儿。怎么会有如此吃相? 我不在追问他陵台的事情,转而问他,“小师兄,你刚才说你与慕渊下棋时,他从不与你说这些大道理。那你们都聊什么?” 圆圆瞥了我一眼,道,“还能谈什么,皇上无非是问你一天有没有按时吃饭吃药,有没有惹是生非,有没有背着他偷偷喝酒,喝了多少之类。” 时至晌午,路过京都有名的齐盛楼。也不知是不是这家厨子菜品里的醋放多了,老远就熏得人想流眼泪。 圆圆却停下来指着那招牌道,“师妹,咱们在这儿吃完饭在回去好不好?” 我拉着他继续往前走,“换一家,换一家吧。你没闻到这家翻了醋坛子,正呛眼睛吗?” 他踮着脚,一边被我拉着往前走一边嗅了嗅。“有吗?” “当然有。” 冬至那日,飘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花,老太后照例摆了宫宴。各家女眷知老太后喜欢热闹,纷纷带了自家孩子来哄老太太开心。只不过慕渊不在,这宫宴似乎怎么也热烈不起来。 男人在浴血。女人们无论如何自娱自乐都显得凄凉。 慕渊这次带走了不少人。除却慕清和傅大人手下的大小兵将四五十万,他甚至连常驻宫中的左右护卫军都带走了。这所谓的皇宫大内,几近成为一个空壳了。 太后此番设宴,一是因为冬至惯例,二来是安抚那些在家担忧的女眷们。 我与晚薇许久没见面了。她今日只身一人来赴宴。想不到,这次,连那个纨绔惯了的世子都跟着一起去了前线。 我先前以为,与西夏一战,对慕渊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何须他亲征。直到他走后,我才看清这形势,慕渊想要的,似乎不只是教训一下西夏这么简单。倾举国兵力,慕渊这分明是要吞并西夏啊。 席间。新上了一道菜,糖蒸栗粉糕。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宫中的师傅糖放多了,一时间甜得发腻。各家女眷皆是有修养的人,不合口味不吃就是了,一时间也无人指出来。那道点心就这样放在一旁无人问津。 在座有一人是例外的。我瞧见身边的晚薇一连吃了几口。她一早就失了味觉。酸甜苦辣皆不辨。在旁人看来,这甜得无法入口的点心她倒是吃的津津有味。有几家女眷已经在悄悄看她,还伴着私语。 我道,“晚薇,你别光吃点心了,也尝尝别的菜。” 我伸手想将她面前的那盘点心端远一些,她却按住了我的手。 “晚薇?” 她秀眉皱起,拿着筷子的手固执地又夹了一小块粉糕,放进嘴里。 还是有人开了口,“想不到,世子妃口味还真重啊。”随即,席间响起一阵轻笑声。 本就不是多么正式的场合,一场家宴而已。这般调笑,虽让人心里不舒服,却也无法端着架子去指责。 我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而已。今日宴上,酸甜苦辣倒是都有了。各位尽管挑自己喜欢的,莫亏待了自己才是。” 老太后也说,“皇后说的是。今日把你们叫来。讲究的是和乐。” 一时间,无人在起哄。倒是晚薇坐在我身边,望着那盘甜腻的点心,喃喃自语,“甜的,甜的。” 我心中一颤,难不成,这晚薇是尝出了味道? 123 明月不谙离恨苦(6) 席下,我悄悄握住她的手,“晚薇?” 她回过神来,看了看我,道,“皇后娘娘,我没事。” 可我注意到,接下来的宴上。她什么都没在吃一口。只端着酒,一杯接着一杯喝个没完。 冬夜漫长,天也越发冷了。 待宴会散了,晚薇已经完全喝醉。 我吩咐人将她带回了兰因宫。 兰因宫里,晚薇双颊红透,一把拉住我的衣袖,也不再叫我什么皇后,“延延。我问你,这斩人情丝的事,你会不会失手?” “失手?晚薇,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她满目惊惶。我退了左右,她又道,“延延,那盘点心,是甜的对不对?甜到发腻,所以才无人再尝,是不是?” 我点点头,“嗯,是甜的不假。” 又一转念,忙问她,“晚薇,难道你也尝出了味道?” 她喝了许多酒,晃晃悠悠扶着桌子坐下来,目光有些呆滞。 我吩咐人拿来了几颗酸梅,几片苦瓜,还有几盏烈酒。 “晚薇,来,你在尝尝这些。” 那几颗酸梅,她含在嘴里,眉头都不皱一下。那苦瓜和烈酒也是。 “晚薇,你可是吃出了味道?” 她坐在桌前,摇摇头,道,“没有了,什么味道都没有了。难道。方才宴上,是我的错觉?” 我松了一口气,安慰她道,“晚薇,你别想太多。今夜先好好在这里休息,明日我在叫人送你回去。” 她点点头,总算去睡了。 她睡了,我却有些睡不着。 远远地,我瞧见外厅桌子上精致托盘里似乎放着一件白色的衣裳。走近一看,是一件纯白色的雪狐绒披风。 今日落了雪,浣浣又将屋里添了几个暖炉。 “小姐,这是今日宫中制衣处命人送来的。他们来的时候您到太后宫里去了,所以就先给您放这儿了。” 雪狐难猎,雪狐绒更是珍稀,一只雪狐身上也取不了多少狐绒。可我并未记得让制衣处做过这样的披风,“浣浣,这披风,是不是送错了?” 浣浣笑我,“小姐,您说什么呢,皇上亲自吩咐的,还能送错?” “你说什么?慕渊吩咐的?” 浣浣一边将刚搬进来的暖炉放好,一边道,“对呀。皇上临走前特地吩咐过制衣处,说这披风一定要在冬至日赶出来送到兰因宫。小姐,许是皇上觉得不能亲自陪您过这冬至了,才给您预备了礼物。” 手里这件披风通体雪白,一丝杂色也没有。轻柔又暖和。 “小姐,新添的暖炉,也已经都安置好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浣浣却说,“小姐,这披风华贵又好看,不如奴婢帮您穿上试试吧。” 偌大铜镜前,我将那件连帽披风穿在身上,不大不小,正是我的尺寸。 “好看吗?” “好看好看。小姐,皇上眼光果然极佳,这披风在您身上。当真衬得您像瑶池仙子一般。” “浣浣,我发现,你最近嘴可不是一般的甜。” 她掩嘴笑道,“不是奴婢嘴甜。说实话而已。若是皇上见了,也一定这么说。” 我瞧瞧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很想知道慕渊究竟会不会真如浣浣所说,夸我穿这衣裳好看。 仔细想来,他似乎很少说过我好话。也不知是不是我的确小心眼又爱记仇,倒是他说我不学无术,或者吹胡子瞪眼嫌我任性野蛮不讲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深夜寂静,站在兰因宫门口,抬头便可见檐上落白,地上的雪也已经慢慢积起来了。我披了那件披风,想出去走走。 浣浣匆匆跟了出来,雪片簌簌。落在她头上,身上。 “小姐,您去哪?” “我随便走走,待会儿就回来。你先进去吧。” 浣浣道。“小姐,您等一下。” 她匆匆跑回了兰因宫,不多时又出了来,将一个翡翠手炉递给我。 “您带着这个,路上就不会冷了。” 浣浣跟着我许多时日了,今夜我才发觉她似乎比以前成熟了许多,无论是样貌还是处事。她再也不是那个相府里跟着我玩跟着我闹的小丫头了。 “好。” 我接过那个小手炉捧着,手里暖融融的,整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走着走着,手心的温暖不知怎么就让我又想起了慕渊。 “不许穿了,你以后就这样睡。” “那我冷了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给我抱着就不冷了。” 他不在这几日里。兰因宫的锦被已经不觉加厚了几层。 看如今的形势,整个皇宫大内,应该是防守最空虚之时。难得兰因宫门口还站着整整一路的守卫。 那些守卫,见了谁都不跪不说话。就算是见了我这皇后也如木石一般。他们谁都不怕,谁的话也不听,除了慕渊。 一出兰因宫,身后便跟了两个人,不远也不近,一点声响也没有。若不回头看,他们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他们简直像影子一样,慕渊的影子。挥不散,遣不退。 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慕渊的书房。 往常,书房的灯会亮到很晚。今日雪夜,整个书房都暗了下来。门口值守见是我,躬身请安后也并未拦着我。 我拾级而上,身后那两个人远远地不再上前,原地候着。 书房里,我点了一盏灯。 案上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我在案后坐下,随意抽了一本被他扔在一个角落的折子。我发现那折子颇有意思。原因是这折子竟然不是参某个朝臣,而是参我的。 大致意思是我身为皇后,竟然不想着给他们敬爱的皇上充盈后宫,实在是失职云云。 这可着实冤枉我了,我并非没有考虑过他们皇上的感受。不过是因为前些日子宫里闹的刺客莫名其妙给了我一箭,慕渊又忙着亲征西夏的事儿,所以选妃事宜就暂时搁下了。 也不知道这折子慕渊看过没有。看那上面的尘土,这折子应该送来有些时日了。不知怎么沦落到一个角落里。 我将那本放好,又换了一本。 好嘛,这本居然也是参我的。这封折子上说,我修习异术,祸国殃民,惑乱君王,实实在在是个祸水。 如此大的帽子扣在我头上,且貌似对我知根知底,连我修习异术都知道了。我有些好奇,这人究竟是谁。重新翻到第一页,才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史家的世子。 124 明月不谙离恨苦(7) 难不成,晚薇除去情丝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看懂的,看不懂的,我接连翻了几本。各项事宜繁杂,才看了一会儿便觉眼花缭乱,不多时便有了倦意。也不知慕渊平日是如何应付这些琐碎的。 夜深人静,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趴在慕渊的桌子上睡着的。手里的暖炉失了温度,只觉得周身有些冷。 迷蒙中,忽觉有一人往我身上盖了件衣裳。 灯影幢幢。我揉了揉眼睛从桌前坐起身,“慕渊?” 一回头,才发现,身旁的人不是慕渊。 “孟其,是你啊。” 四周也没有别人,孟其仍按套路给我行了个大礼,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 这套礼仪如程序般做完,他方站起身来,道。“皇后娘娘见身边的人不是皇上,可是失望了?” 我打了个呵欠,想起来刚才的确是喊了慕渊的名字。 “嗯,有点。” 孟其笑笑,道,“皇后娘娘,臣奉命调配宫中剩余值守的禁卫,负责在皇上不在的时候保护您和太后的安全。今夜前来,是视察那几个禁卫的。” 我瞧了瞧孟其,他今夜来并没穿那身提刑司的官服。一身便衣,言语间也少了刻板,自如许多。 “孟其,你将做人与做官分得如此开,在商河的时候我尚想不明白,慕渊究竟是用你的官,还是用你的人。我如今算是知道了,他明里是用你的官,死板刻薄循规蹈矩,暗里是在用你的人。明里暗里身兼数职,白日是审案子的提刑,晚上是宫中禁卫的首领,孟提刑还真是个多面好手啊。” 他道,“皇后娘娘此言差矣,明里,我恪守法度,保京畿狱事公正无偏,这是为民。暗里,我效忠明君,保皇上无后顾之忧,此乃为国。这为国为民,明里暗里,本就是一回事。况且,这双倍的俸禄,不拿白不拿,谁和钱有仇呢?” “嗯。孟提刑这话说的极是。” 孟其抬头看看窗外夜色,雪已经停了。他又问我,“皇后娘娘,你想不想知道,那日你在天香宫门口遇到的刺客是哪里来的?” 我腹上的伤已经好了,除了留下个不大不小的疤痕,倒也没什么大碍。 “我连那刺客的影子都没见到,怎么可能知道刺客哪里来的。” 孟其道,“那皇后娘娘若是有兴趣,今夜可以跟我去一探究竟。” “你?” 他点点头,“正是。” 寒冬腊月里,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冲动就跟他到了天香宫外的枯木从里。 “孟其,你的意思是,今夜这里还有刺客出现?” 孟其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想我堂堂皇后,一国之母,竟然陪他在天香宫外的枯木从里躲着。 我连叹了几口气的功夫,身边的孟其突然拾了手边弹弓,举手便将那从天香宫里飞出来的信鸽打落。他利落解了鸽子腿上的字条,小声道,“这下,终于逮住证据了。” 随后一挥手,身后藏着的几名禁卫便迅速冲进了天香宫。 没多久,那个西夏来的舞姬秋芜便被押了出来。 孟其一声令下,“关进牢里去!” 孟其将手里的字条拿给我看,“皇后娘娘,你看,这就是那个舞姬给西夏王通风报信的证据。守了这么多夜,终于逮住了。” 果然,那字条上赫然写着,皇宫戒备不足,缺兵少将,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孟其,这西夏的舞姬有问题,慕渊他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孟其将那字条拿回去。收好,道,“那当然。若不是为了将计就计,皇上怎能留她到现在?” 我亲眼看着孟其找了人来,模仿那字条上的笔迹,写了别的信息上去,又重新绑到鸽子身上放走了。 “那,你准备怎么处置那个舞姬秋芜?” 孟其摸摸下巴,思索道,“这个么,还得请示皇上。总之,先放牢里关着。” 翌日一早,晚薇醒了。她裙摆一掀,给我行了个大礼,清醒过来。又一口一个皇后叫我。 “昨夜,打扰皇后娘娘了。” 我将她扶起来,“晚薇,这里是兰因宫,没有别人。这些虚礼,就都免了吧。” 我留她用过早膳,想起昨夜在御书房看过的史家世子上的折子,便问她,“晚薇,你斩断情丝的事情,世子是不是知道了?” 她一顿,低头拭了拭唇角,复又点点头。 “是,他知道了。与我吵了一架,这不,自动请缨,就跟着皇上去前线了。” 我安慰她,“这男人都是有征服心的,他总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你不能爱人的现实。” 晚薇却追问。“这天下最有征服心的莫过于皇上了。延延,我问你,皇上他可是接受现实了?” 我想起来我受伤那日,他揽着我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延延。孩子,若是没有就没有吧。朕不再强求了。” 他终于连心心念念的子嗣都不强求了。 “也许,是接受了吧。” 晚薇摇头笑笑,道,“我看未必。我听说,攻打西夏,原本不在计划之内。西夏虽辽阔,但到底贫荒,没有什么价值。不然也不会每年扰境,只夺了财物就走。” 我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便随口道,“话是这么说不假。可他不还是将这大半兵力都带走了吗?君心难测,慕渊想的,也许和我们并不一样。” 晚薇又说,“延延。若我没猜错,伤你的人,应该是西夏人。” 我一怔,答道,“是。那个西夏来的舞姬秋芜。昨夜被孟其逮住了证据,现下也已经被关起来了。” 晚薇不再说什么,起身就要回,走的时候,她说,“延延,当局者迷。我是,你也是。或许,隔着些距离,才能将事情看清楚。” 送走晚薇,我想起来有几日没见圆圆了。 慕渊不在,圆圆每晚也不在来。听浣浣说,他这几日除了按时到孙太傅那里去,还常常打着我的名号在药房一待就是一整晚。 我吩咐人做了几样他爱吃的点心,将他叫了过来。 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我怀疑这几日是不是没吃饭。 桌子宽大,他小小的身子就圆滚滚坐在我对面。 我拖着腮看他边吃边悠然晃着两条腿,“小师兄,你这几日怎么都不来找我玩了。” 他抬起头来,拍了拍自己身前的小布包,得意道。“师妹,你不知道吧。我这几日又做出了一种新药。” 125 明月不谙离恨苦(8) “是吗?什么药。小师兄,我可听药房的人来告你的状了,说你浪费了不少名贵药材。” 他低头在小布包里翻找着,最后拿出一个小瓶子来,往桌子上一放,得意道,“师妹,上次你中箭。疼得死去活来。愣是将皇上的手腕咬出一个血印子来。我就琢磨着做一种药,能让人受伤时不那么疼。喏,辛苦几日终于做出来了,就是这个。” 我伸手去够那个小瓶子,却被他那小胖手抢先一步。 他将那个瓶子塞回包里,“这药珍贵,我做得也辛苦。还是等下次你需要在给你吧。” 我想起来有什么不太对劲,问他。“额,小师兄,你是说,上次白太医给我拔箭的时候,我咬慕渊了?” 他睁着一双大眼睛,道,“可不嘛,除了师妹你,谁还能将皇上咬得血肉模糊?” 眼前浮现那晚慕渊手腕上的?痕。我当时以为咬他的是那个舞姬秋芜,还冷嘲热讽了他一番,好像说了要他保重身体之类。 原来,咬他的竟是我。 圆圆摇摇头道,“可怜的皇上,任你咬着右手,左手还得给你擦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他嘱咐白太医轻一点,都没让你下嘴轻点。”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仍是嘴硬道,“他为什么不找个木棍布巾什么的-----” “师妹,想你也是疼极了。不然,谁也想不到你居然张嘴就咬-----” 我心中愈加烦躁,甩下圆圆想出去走走。 圆圆在我身后喊,“师妹,你去哪?” “我想静静,别跟着我。” 圆圆难得的听话没有跟来。 宫中废弃的青云池已经结了冰。青云池旁,一棵老树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庞大的枝干在空中盘节交错着。我抬头看着这棵树,想着若它披了春风,蓊郁起来。那感觉倒似曾相识。 积雪还未化干净,我拍了拍雪,坐在那棵树的树根处,手里不合时宜地拿着一个破风筝。 这个风筝是我在慕渊书房里一个小箱子里找到的。 风筝是一只彩鸢,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华华丽丽的颜色已经斑驳得有些旧。翅骨处明显看出来是折过,只不过又被人小心接好了。 这只彩鸢,不是一般的眼熟。因为这只风筝,是被我抢来的。 彼时年少,顽劣贪玩,趁春风正好逃了先生的课,一个人偷偷跑到这废弃的园子里来。 路遇宫中不知哪家小姐或者公主手里拿了一只斑斓彩鸢。我一时兴起,劈手便抢了过来。仗着爹爹的势头和与慕清的关系,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扬言便要借来玩上半日。 那小女孩儿许不是公主吧,被我欺负,连哭都不敢,只委屈地站在远处。 时有一少年,看不过去,拉了她便要找我讨公道,“你是谁?抢人家的东西,还讲不讲理了?” 我拿了那只彩鸢,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少年看样子是要给那小女孩儿出头,一抱拳,正色道,“家父乃朝中兵部尚书张永,官拜正三品。此番进宫,正得圣上亲自召见。”他又一指我,“你如此没有家教,敢问是哪家跋扈小姐!” 我撇撇嘴,尚不清楚他嘴里的兵部尚书究竟是个什么官职。只拿了那抢来的彩鸢说,“我楚延就是没有家教惯了。” 他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矮足足矮他一头,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她是相府小姐。表哥,算了吧。那风筝,我不要就是了。” 那少年一听我名姓,想是猜出我身份。一时间也不在与我争辩,只拉了那小姑娘转身就走了。 对了,那少年管那小女孩儿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素心妹妹。 我自小过得自在。这些欺负人的小事儿,自幼就干得太多,且多数说忘就忘了。若不是今日又见了这断了翅膀的风筝,这茬儿估计一辈子也想不起来。 素心恨我,应该由来已久。说不定,就始于我抢了她的风筝呢。 那日,我带着这只彩鸢来了这废弃的园子里,就在这棵树下。春和景明的好时光,偏偏这彩鸢不给面子地挂在了树上。我爬上树去摘,不想却连承载我的那根树枝都压断了。若非他着一身铠甲经过,我想必已经摔折了胳膊腿也说不定。 小小的园子里,青云池。老树下,他却几度救我。慕渊啊慕渊,总是出现得刚刚好。 他自小便冷冽,一句话也不说。只板着一张脸在我身后,解着我缠在树枝上的头发。我那时候一定是怕他的吧,不然为什么那么急着逃开。 我抽了他的剑,一剑将那缠成一团的头发斩了,“头发断了还会再长,何须这么麻烦。” 没想到,他后来却将这只风筝捡走了,还补好了它的翅骨,也不管它是不是还能飞,一留就留了这么多年。 等等,头发。 他那个荷包里的头发难道是------ 胸口不知为什么有些闷,我一手提着那个断了翅膀的彩鸢风筝。一手扶着树站起来。难道事情当真如晚薇所说,要隔着些距离,才能将他看清? 我随后又去了书房,朝会厅。还有兰因宫里。我仔细翻遍了他待过的每一个地方,可是都没有找到那个荷包。 难道,他又把它带走了? 大冬天的,我来来回回走出了一身汗。只要一想到慕渊,那种从未有过的焦躁烦乱情绪让人直心中发慌,坐立不安。 这感觉来得陌生,且实在让人难受。又思及先前晚薇在冬至宴上似乎是尝出了味道,我心中愈加不安。 难道斩情丝这事儿,真有失手不成?当下赶紧拿了镜子,对着铜镜将头上的发饰一一解了。头发彻底散开来,我将发丝拨开,仔细瞧了又瞧。 片刻后,我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先前的担心是多余的。明明除掉的东西,怎么可能还会长出来呢? 我将发重新挽好,恰好浣浣进了来。手里照例端着一个小玉碗,“小姐,这是今天的药,您喝了吧。” 慕渊走前也没忘记让人看着我每日喝药。 我端起那个药碗,放到唇边,忽然灵机一动。 “浣浣,你去把圆圆叫来吧。这蜜饯他一定也喜欢吃。” 浣浣不疑有他,且我这几日的药的确是每日都喝。她转身就出去叫圆圆了。 126 明月不谙离恨苦(9) 不多时,圆圆就来了。 我退了左右,将圆圆拉至跟前,“小师兄,你近日学炼药学的怎么样了?这各种药材的功效,你可都识得了?” 圆圆开始翻找身前的小布包,道,“师妹。我给你看几样东西。”他说着,掏出几个小瓶瓶罐罐,一一摆在桌子上,指着其中一个问我,“师妹,你知道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吗?” 我摇摇头。 “这个呀,这是我比照册子上的方法做出的药,吃了能让人笑个不停。”他又拿了旁边的一个。“这个吃了能让人哭个不停。还有还有----” 我打断他,“停~小师兄,你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一个是能治病的吗?” 他看着满桌子的瓶子,想了想,道,“好像暂时还没有。不过师妹,你不要用如此功利的眼光来看待这些,若我做的东西与那些太医做的一样,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摇摇头,“算了算了,小师兄,你过来给我看看,这药,是治什么的?” 他看了看我故意剩下的那点汤汁,问,“师妹,这就是皇上要你每日喝的药吗?” “嗯。若你能看出来这功效,我下午吩咐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圆圆围着那小玉碗转了几圈,闻了又闻,甚至还蘸了一点尝了尝,最后道,“师妹,这里头一共十来种药,有草术,香芝-----” “小师兄,你只需要告诉我这药能治什么就行。” 他眼珠一转,一连看了我两眼。支支吾吾,“这几种药加起来,也许是治------” “治什么,你倒是快说呀。” 圆圆神色有些异样,道,“也许是治----额,治女子不能生育。” 我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小师兄,你,你说什么?” 他却一下从凳子上蹦下来,指指那盛药的小碗道,“师妹,总共就那么几味药材,我应该不会说错。你若是不信,只管找太医来问。” 我一拍桌子,道,“传白太医!” 圆圆见我面色不善,这就要开溜。 白太医不多时就背着药箱来了。 他将药箱摘下来放在身侧,随后往地上一跪,“皇后娘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将那碗往他面前一放,“白太医,本宫这几日吃的药,可是你开的?” 白太医看看那药碗,道,“回皇后娘娘,是老臣开的。” “那我问你,这药方可还在?” 白太医明显有些犹豫。“这-----皇后娘娘,药方一张交到了太医院备案,一张交到了药房配药煎药,老臣身上并未带着。” “好。既然药方白太医未带着,那这药的功效白太医总知道吧。还劳烦白太医将这功效与本宫详细说说。” 许是慕渊一早就嘱咐他不许告诉我了,此刻白太医正抬袖擦着额头上的汗。 “这-----” “白太医,本宫的身体,是不是自己应当知晓?本宫也不为难你,我向你保证,大不了皇上回来后,我不同他说就是。” 那白太医终于明白过来,他今日若不说。我是不会放他走的,伏在地上颤颤开口。 “老臣不敢欺瞒皇后娘娘,自上次皇后娘娘中箭后,伤了元气。这怕是难以再生育皇嗣。所以,皇上就命老臣开了药,每天给皇后娘娘调理身体。皇上还说----” “说什么?” “皇上还说,若是有谁敢告诉娘娘,就将当日兰因宫里知情的人都杀了。” 慕渊他,究竟瞒了我多少,又替我做了多少。 “白太医请放心,这事儿,我不会告诉他的。” “多谢娘娘。” 兰因宫里早早就熄了灯火。后半夜,只听得窗外寒风呼啸。 我辗转许久也未能成眠。裹着厚厚的锦被来回翻了几个身才发现这兰因宫里的床榻的确是太过宽大了。 没多久忽听得门外有些许声响,好像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兰因宫平日不会有别人来,深夜更是无人敢来扰。难道。是慕渊回来了? 反正也睡不着,我干脆匆匆穿了衣服起身去看个究竟。 门一开,发现外面的禁卫正有序集合。站在最前面发号施令的人是孟其。 这些禁卫在这站了许久了,没有慕渊的命令。他们是不会动的。我觉出些许不寻常,便出来问孟其。 “孟其?” 孟其转过身来,恭谨道,“皇后娘娘。” 上次孟其将秋芜带走的时候说过,要如何处置秋芜得看慕渊的意思。 “深夜集合禁卫,可是慕渊来消息了?” 孟其看看身后的禁卫,点点头,“不错,臣也是刚刚收到皇上的消息。” 慕渊一走就是十几日,期间皆未曾有消息传来。听孟其如此说,一时间心中竟莫名有了些期待,“他说什么了?” 孟其也未瞒我。拿出一个字条,在我面前展开,“皇后娘娘您看,上次请示秋芜的事情。这是皇上的回复。” 纸条不大,那上面只有一个字,“杀”。 我认得慕渊的笔迹。那个字,的的确确是他写的。寒夜里,一个“杀”字,出自帝王之手,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孟其收了那字条,我又问他,“还有别的吗?慕渊,他还有没有说别的?” 孟其想了想,看着我摇摇头。 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些许失落。 身后的禁卫已经集结完毕,正等孟其指示。看样子,我门前的禁卫今夜要被撤走大半。 “孟其,如此着急集合禁卫,可是前线出了什么事情?” 孟其道。“皇后娘娘,您不要多想。不过是普通禁卫调配罢了。” 远远地,我看见另一队禁卫正从太后宫里的方向朝这边走过来。 不对,孟其一定没有说实话。 若真是普通禁卫调配,绝对不可能减少太后宫里的护卫。 孟其集合人马完毕,立刻转身就要走。 “慢着!” 孟其停下来,转身问我,“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孟其,你没同我说实话。”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 “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慕渊出事了?否则,为什么会动用宫中禁卫这最后一道屏障。还有,兰因宫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太后宫里的护卫也要减少?” 孟其眼神闪躲,最后居然选择了低头不说话。 我一见他这样子,急道,“孟其,你哑巴了?你倒是说话呀!” 他咬咬牙,道,“罢了,我实话跟你说吧。皇后娘娘,十王爷反了。” 127 明月不谙离恨苦(10)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慕清他----” 孟其正色道,“十王爷奉命一起出征,除手中调配兵马二十万,还负责协助傅大人。可就在前天,傅大人与西夏交锋,十王爷不仅没有支援,反而背后断了傅大人的退路。眼下傅大人正被困西夏。若不增兵,怕是坚持不了两天了。” “傅一文被困。那,那慕渊呢?” “皇后娘娘,十王除了手里的二十万兵马,不知在哪里早就另藏匿了十五万精锐。皇上为救傅大人出西夏,也已经率兵亲自去了。谁能想到,十王受人蛊惑,真的狠下心来。配合西夏王对自己人下手。不管你怎么说,十王这次抓住皇上攻打西夏的机会,是公然反了。且外敌当头,他一点家国兄弟情分都不念,围困自己人不说,还出手狠辣。我只怕,十王在这样闹下去,会误国误民。” 没想到,慕清他并不是与我说说而已。他真的反了他七哥。 孟其抬头看看天色,天边已经开始泛了白。 “皇后娘娘,恕臣不能在耽搁下去,先行一步。” “孟其,你等一下!” 我拉住他,“孟其,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孟其当我在玩笑,“皇后娘娘,您别说笑了。先不说打仗都是男人的事,就冲您这身份,千金之体,就万万去不得。” “若我执意要去呢?你不答应也没关系,大不了,我等天一亮就自己出宫去。你应当知道,慕渊不在,这宫里没人能拦得住我。” 他仍旧是不同意,“这------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臣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孟其,你实话告诉我。我若是不去,是不是有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毕竟连宫中的禁卫都动用了。还有,我这几日发现了许多事情,须亲自见了他的面问个清楚。总之,这宫中,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你若怕他怪罪,不想带我就算了,我自己去。” 我转身回兰因宫。孟其终于妥协,在身后喊我,“皇后娘娘,若要收拾细软请快些,臣在宫门口等你!” 出京都东七百里,十里坡北,杂树乱草丛生。孟其心切,选的这条道虽狭窄偏僻,但足足可以省下一半的时间。 路途才走了一半多点,孟其与身后跟的几百禁卫军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皆勒住了马。禁卫军训练有素,立刻队形变换,将我和孟其围在了最里面。 “孟其,怎么回事?” 孟其皱着眉头,冷眼看看四周山坡树丛里,道,“恐怕是咱们救驾心切的心理被人猜到,截咱们来了。” 孟其话音刚落,四周密林中果然蹿出不少箭矢来。 好在,禁卫军早有防备,那些箭并未伤到人。看样子。对方只是放箭试探。 箭雨一停,孟其便喊道,“十王爷,别藏着掖着了,出来吧!” 慕清,难道,这里埋伏的人,真的是慕清手下?我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孟其,真的是慕清吗?” 孟其冷哼一声,伸手往密林处一指,“是与不是,皇后娘娘你自己看。” 我顺着孟其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不远处,树林深处现身一队兵马。为首的那人,竟然真的是慕清! 孟其见了来人,朗声道。“十王爷,国难当头,你不思救君救国,反而亲自带了人来这里围截,当真不怕背这千古骂名吗!” 慕清带人走近了,显然也看见了我。孟其的话,他未理会,倒是问我,“延延?你怎么来了?” “慕清,我若不来,怎么会知道,孟其他说你反了的话竟然是真的。” 在看慕清身后跟着的。果然是曾经在傅大人手下的那个副将,张胜广。 “延延,什么叫做反了?我只是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而已。自古成王败寇,又有几人磊落?一切不过是一场场斗阴谋耍诡计的较量罢了。” 他说着。又对我道,“延延,你到我这里来。待会儿若是打起来,别伤着你。” 孟其说过,慕清手里的二十万兵马一兵一卒都未派去支援与西夏胶着的傅一文。此刻看他身后集结的兵马人数也知道,孟其说的是真的。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抓住机会不遗余力地反他七哥上了。 “慕清,你今日来这里,是什么意思?不想让这些禁卫军找到你七哥,还是说,你真能狠下心来痛下杀手?” 我这个问题,慕清避而不答。他只说,“延延。你先过来再说。” “慕清,看样子,他们说的是真的了。外敌当前,你当真是连兄弟手足都不顾了。” 慕清又说。“本来,我是想等一切稳定下来,过几日派人去宫里接你出来时再同你解释的。” “不必了。慕清,我自己有眼睛,也分得清是非对错,你无须解释了。” 慕清依旧没有放弃,他问道,“延延,那你的意思是,宁愿与这批禁军葬身此处,也不愿到我这里来是吗?” 孟其说,慕渊那边已经坚持不了多久。身边的这批禁军,必须要及时赶到慕渊身边。且一兵一卒都是珍贵,若能没有伤亡当为最好。 我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和筹码与慕清谈条件,让他放孟其和身边的这不足千人的禁卫过去。只好就着他抛出的这个问题,拿与他往日的情分赌一把。“慕清,若我过去,你能放他们走吗?” 慕清闻言皱眉,似在权衡。 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张胜广立刻上前,躬身劝道,“十爷,这批禁军,听说是皇上亲自训练,个个都是极其忠心的好手。所以,这些人今日绝对不能留,更不能让他们到了皇上手里。” 慕清听了,果然没有答应我,只说,“延延,你先过来再说。” 可他犹豫了,便是有戏。我坚持道,“慕清,你不答应,我就不过去。刀剑无眼,大不了,我就陪这些禁军一起死在这里。之后,你就带着你的人马,将你七哥也逼近绝境然后如愿以偿坐上你的皇位。” “延延,连你也在逼我。” 128 明月不谙离恨苦(11) “慕清,我没有逼你。我说的是实话。不过是几百人而已,千人尚且不到,你放走又如何?你手里兵将二十万,堂堂十王若真有实力,还怕了这几百人不成?” 那张胜广生怕慕清动摇,忙道,“十爷。万万不可。据属下所知,这批禁卫得皇上亲自秘密训练,连傅大人都----” 听张胜广如此说,我更加肯定,孟其带来的这批禁卫对慕渊一定极其重要。 慕清打断他,“好了,不要再说了!”转而又问我,“延延。只要我放了他们,你当真随我走,不反悔?” “慕清,你我那么多年的情谊,我何须骗你。”眼看慕清犹豫不决,而他身边的张胜广一脸急色,又开口劝他。 “十爷可要考虑清楚,万不可放虎归山啊。” 慕清不顾张胜广的告诫,道,“好。延延,我答应你,只要跟我走。这批禁卫,不过几百人而已,我放他们走又如何!不过,可他日若再让我碰上,我一定不再手软!” 孟其在身侧道,“皇后娘娘,你若是真的跟十王爷走了,要是让皇上知道了-----” 先前我与慕清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孟其应算得上慕渊心腹了,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一听我要跟慕清走,他便极力阻拦。 “孟其,那就先不要让慕渊知道了。他临走前,曾嘱咐过我,不要出宫门半步,要我安心等他回去的。他若是知道我又没听他的话,定要恼我气我,免不了要分心。一切还是待他脱险再议吧。” 孟其看看对面的慕清。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道,“不行!七尺男儿,岂能牺牲弱女子苟且偷生。不过是一战而已,他们人多又如何,这些都不足为惧!” 我小声与孟其道,“孟其,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些人对慕渊重要,能保全当然最好。” 孟其还是拉着我的胳膊不肯松手。我只好又走近些,对孟其说,“我看得出来,这些人,大概是慕渊最后的底牌了吧。人数不多,却个个都能以一敌百。孟其,你不糊涂,关键时刻更不应冲动。现在只要能做到牺牲最小就是上策。哪怕用我一个来换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命,对慕渊在战场上来说都是值得的。” “那你-----” 我笑笑,示意他无须担心。 “孟其,我与慕清相识十几年,我了解他。你放心,他不会将我怎么样的。” “可是,皇后娘娘-----” “好了,别可是了。时间紧急,你不要在耽误了。难得我这条件慕清能同意,若他再反悔,你们可就走不了了。” 孟其率几百禁卫跪下去,道,“皇后娘娘深明大义。待皇上一脱险,定会带人来救你。” “嗯,我等着。毕竟,我还有好多事情要问慕渊呢。” 我绕过护着我和孟其的禁卫圈,走到慕清跟前。 慕清在马上,朝我伸出手。 我看看仍旧跪在身后的禁卫,对他道,“慕清,你先放他们走。看见他们走了,我自然会跟你走。” 慕清皱眉,“延延,你信不过我?” “你自小就说到做到。从未骗过我。我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信不过你身边的人。况且,刚刚你自己也说过,成王败寇。不过是一场场斗阴谋耍诡计的较量而已。慕清,你若知我脾性,就容我小人之心一次吧。” 慕清闻言,果然看了看身边的张胜广,转而又道,“好,我让他们先走就是。” 那张胜广一听,果然一脸懊恼,重重叹了一声。 慕清翻身下马,随我一起等着。我眼睁睁看着,他那些副将和兵士,皆在他身后。一个都未动。那个张胜广更是忧心忡忡,不知又在想什么主意。 “延延,都半个时辰了,我现在就是将马腿跑断也是追不上了。你也该放心与我走了吧。” 四周的确是除了慕清的大批人马再无别人了。偶尔有一两个砍柴人路过。见了这兵戎阵仗,无不忙着躲避。 他说完随即上马,将我也拉了上去。慕清带着大队人马启程,战马跑过,也不算急,却不小心将前面一个形色匆匆的背柴人蹭倒在地。 那背柴人生得格外瘦弱,我坐在马背上,不由回头多看了两眼。只见那人左边眉尾处生了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他起来后先是在地上啐了一口,随后才将自己的柴禾重新背起来。 出十里坡北不到百里,便是慕清的驻地。在往北,目之所及,隐隐可见几道城墙交错。虽然有几处几经战火已经残破不堪,但整体仍旧如屏障般绵延横亘,仿佛正护卫这山河一般。以城墙为界,对面应该就是西夏了。 也不知慕渊与那西夏王交锋。是不是就在这交错的城墙之后。 慕清的临时府邸,他派了两个丫鬟跟在我身边,明里说是侍候,可这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寸步不离,分明就是监视。只要不出他的地盘,他并未限制我的行动,不过就是那两个丫鬟无论我去哪,她们也一定会跟着。 我来了已经有几日了,慕清这几天也皆没有来见过我。倒是今日来了个守卫,说门外有人要找我。那守卫既然能来通知我,就一定先行禀报过慕清了。 “你是说有人找我?”我实在想不出,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能专程来找我。 “回姑娘,是一个小孩儿。” 也不知道慕清是如何与这些兵将说我身份的。想我也是慕渊的皇后,在这守卫口中,竟莫名变成了姑娘。也不知他是真不知我身份还是假装不知。 听他说来人是个小孩儿。难不成是圆圆?可圆圆此刻应该在京都跟着孙太傅才是啊。 我出得门来,果然见圆圆站在门外。 他抬袖抹了一把脏兮兮的小脸,一见我,立刻大声喊我,“师妹!你果然在这里!” 再看他身后,似乎并无别人送他来。我走到他跟前,抬手替他擦着一脸的汗水和尘土。 “小师兄,你不是应该跟着孙太傅吗,怎么一个人找到这儿来了?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129 明月不谙离恨苦(12) “师妹,我听浣姐姐说你出宫来了,便要她带我来找你。可浣姐姐说你去找皇上了,怎么都不同意带我来找你。于是我就趁去孙太傅府上的时候偷偷溜了。”他将我递去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擦擦小嘴继续说,“我只知道大概方向,并不知道你去了哪,好在路上碰上一个好心的姐姐。是她跟我说看见你好像在这儿,还给我重新指了方向。” “姐姐?” 圆圆点点头,“嗯。她好像就住在附近,她说夏天采药,冬天砍柴。我碰到她的时候,她正背着一捆柴去镇上卖。她还给了我一些吃的。” 不知为何,听圆圆如此描述,我总不自觉想起慕清带我回来那天碰倒的那个瘦弱的背柴人。 他一个人走了如此多的路。时逢动荡,想想不觉有些后怕,“还好还好,你是碰上了好心人。” “师妹,我岂止是碰上了好心人,我还碰上了稀罕事。你知道吗,我来的时候路过千佛山,山上千佛寺里说是有个僧人很厉害,我听人叫他什么道僧。” “得道高僧。” “对对,就是得道高僧。听说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论是谁,只要能跪山上去,问他一个问题,且不管是什么问题,他都能回答。” 我听了忍不住心中轻嗤,不过是如坊间多如牛毛的算命先生一样罢了。号称什么通天文知地理,其实只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察言观色间故弄玄虚罢了。圆圆只觉得神奇,这些投机取巧的把戏,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小师兄,什么是跪山啊?” “跪山就是从山脚到山顶,一步一叩首,且得跪着用双膝走到山上去。少一步都不能算。” 我更加笃定,这是山上寺庙里那帮无所事事的僧人搞出的噱头,借本就无人能做到之事造势罢了。 “那小师兄,有人做到了吗?” “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听说有谁做到。不过山脚下的确有好多人已经在跃跃欲试了。” 圆圆说的这事儿,我只当个新鲜事来听,并未放在心上。将圆圆身上的衣裳换了。我又给他端了些吃的。 他却没有急着吃,抬头环顾四周,一脸天真问我,“师妹,皇上呢?你不是来找皇上吗,他为什么没在你身边?”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慕渊----他不在这里。” “那他去了哪里?我看这里有好多带着刀枪的人,难道他们不都应该是皇上的人吗?” 圆圆天真,以为只要是兵将,就都是皇上的人了。 “不是。”我摸摸他的头,“小师兄,等你吃饱了,我叫人送你回去好不好?这里危险,说不定哪会儿就要打仗了。” 他却连连摆着小手,“不好不好,当然不好。师妹你和皇上都在这里,我一人回去也是无趣。既然打仗,那就打完咱们一起回去。况且,我才刚来,还没见到皇上呢。好久没有与他下棋,我都有些想他了。” 圆圆说着,便又开始向院子里张望。他也许并不能理解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天真地说打完再回去。 “小师兄,你找到这里来的时候,有人拦你了吗?” 他点点头,道,“他们起先不让我进来,我说我来找师妹楚延。他们就带我进来了。进来后先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在外面等了许久,最后才又到你这里来。” 听圆圆话里的意思,他一定是被人带去见过慕清了。不然也不能放他进来。 “若是这样让你一个人回去,我还真有些不放心。既然如此,小师兄,你就先留下吧。” 圆圆闻言一脸喜色,连连点头。 “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这里不是皇宫,容不得你乱跑乱来,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知道了吗?” 圆圆看着我撇撇小嘴道。“师妹,你现在说话怎么跟皇上一个腔调了?” 我一怔,随即伸手拍了他脑袋一下,“你到底记住了没有。不然就不让你在这儿待了。” 他揉揉脑袋,小声道,“哎呀,记住了记住了。” 眼见着不断有人将线报送进慕清书房,我有心要打探慕渊的情况,无奈那些人将我防着,我半点消息也得不到。我这次瞅准了时机,想趁着书房人少的时候去见一见慕清。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居然有一天还能再见到她。而且,就在慕清这书房门外。想上次与素心见面,还是在七王府里。如今,慕渊这皇上都做了这么久了。她小腹也已经隆起。算算时日,用不了多久,她腹中的孩子就能出世了。 积雪还未化尽,路有些滑。我眼瞧着素心被一个小丫头搀着。她小心上得台阶。书房门口值守见了她,毕恭毕敬,也未进去通传就小心替她将门推开。 进门前,她脚步微顿,轻一转头,远远地向我看来,唇角一勾。 一身提花软烟罗的袄裙,玉兰攒珠绣鞋,整个人看上去也圆润不少,肤色白里透红。看来,她在这里,过得比在七王府好。 那个张胜广叛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傅大人。反而跟着慕清,为他死心塌地献计献策,难不成,是因为素心? 这个想法很快又被我自己否定。若是他想寻一个能与慕渊匹敌的依靠。换来与素心名正言顺,也并不一定非要跟着慕清。毕竟,当初素心是被我赶出七王府的。这事儿慕渊知道,也默许了。按理说,张胜广无需顾忌慕渊才是。 再看那素心进慕清书房进得堂而皇之。若按规矩,就算是慕清亲信,也理应有人先行通传才是,何况她一个女子。他们之间究竟是达成了何种一致,我猜不透。 最后,我也没有去找慕清,转身回了。 傍晚时分,有个丫鬟来传话,说有人要见我。 我按那丫鬟说的时间,如约来了见面的地点。慕清派的人尽职,远远地只躲在一棵树后等着,也不再上前。 不多会儿。要等的人就来了。来人见了我,将黑色披风上的连帽摘了下来。 “皇后娘娘,好久不见。” “果然是你。素心,这些客套就都不必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她轻轻抚着小腹,得意道,“你可曾记得,我从七王府走时说过,一定不会就这样算了。如今,皇上大势已去,被困西夏。要不了多久,我曾说的一切就要实现了,你就没什么想与我说的吗?” 130 明月不谙离恨苦(13) “素心,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你恨的人是我,害你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也是我。就算是慕渊今日遇险被困又怎样?”我指指自己,“你的仇人,我楚延,不是还依旧毫发无损地站在你面前吗?” 她眉头一蹙,摇头冷笑道,“皇后娘娘,究竟是我脑袋有问题还是你脑袋有问题,还是说。你真的是个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皇上与西夏交锋的情形,你怕是还不清楚吧。那我不介意与你说清楚。根据十爷今日收到的线报,除去皇上最器重的傅一文重伤,其余二十九将已有二十一人战死沙场。剩余的皆是些兵将残余,支撑不了多久了。我保证,不出十日,这江山,必定易主。到时候,他一死,我看谁还能护着你!” 我脚下有些虚软。暗暗握紧了拳,咬牙道,“素心,你休想糊弄我。” 她大笑,“哈哈哈,我是不是糊弄你,你很快就知道了。明日,西夏王与皇上关键一战,就在那片残破城墙以北。你知道十爷为什么选了这个地方作为驻地么?” “为什么?” “楚延,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因为这个地方,正好与西夏成合围之势。明日,就算他生出翅膀来,也难逃出生天!” 我扶了扶身边一棵生得歪歪扭扭的树,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自十五岁领兵起,就从未败过,不过一个小小西夏而已。况且,他是慕清的哥哥,慕清他不会连他哥哥的性命都不顾-----” 素心却说,“楚延,你不是真的傻,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究竟有什么好,竟让他对你如此死心塌地。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出七王府的那日,特地叫了他到我的院子里,还在他的茶里下了东西。我没想到的是,那东西何其烈,我将门都栓死了,等到那药发作,他宁愿拿了匕首,一刀割在自己胳膊上,生生将血都放出来都不肯碰我。直到他破门而出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这辈子,想要攀附他是彻底无望了。不过好在啊,我自己早有打算。” 不知是不是白太医不在身边,我连患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有些疼。 “素心,你恨我,直接冲我来就好!” 素心一步步逼近,“你以为我不想直接拿刀亲自砍了你吗!楚延,你知道么,我日夜苦思冥想,想该如何能将你碎尸万段。可他护你护得紧啊,莫说你一根指头我都碰不得,连我说你几句他都不愿听。他整日将你嚣张跋扈不懂事挂在嘴上,同样的话,却不容许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苍天不负苦心人啊,离了七王府,我才终于想出一个报复你的绝佳主意来。楚延,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杀了最爱你的人更让人痛苦的么?你登上后位,被他小心翼翼放在兰因宫里,别说杀你,我连见你都不可能。只要他活着,我便不能将你怎样。所以,我要杀你,也就必须先杀他!” 今夜无风,我穿的并不多,头上不知怎么出了一层虚汗,胸腔中一阵一阵疼得有些想吐。她终究一个弱女子,纵使有恨,难道凭她还真能搅得动这朝局左右慕清不成? 我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喉中酸涩,我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心道回头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素心又补充道,“楚延,自流放回来重新踏入京都的那一刻我就发过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尝尽世间万般苦,然后将你剥皮抽筋,抽尸踏骸,以慰我江家满门!” 我彻底依靠在那棵小树上,莫名难受得厉害,不得不伸手按着胸口,“素心。你我之间,是私仇,你万不该,置国家于不顾。” “楚延,你少给我扣帽子!为了能报仇,我什么都不在乎。还有,你以为,仅凭我一人就能说动十王爷吗?是他自己本就存了造反的心思。我不过是借了他的力而已。而他,如今也不得不让我借。” 素心轻一低头,抚着自己小腹,又道,“呵。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兄弟两个人,怎么就如此不同。一个中了药都不肯就范,另一个不过是喝了些酒-------” “素心,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这孩子,不是张胜广的,而是------” 素心轻笑道,“皇后娘娘啊,这将是十爷第一个孩子。将来,他若成事,你这皇后的位子,也是时候该换我做了。” 我仔细想了想,“你有孕前一直住在七王府,而慕清一直被软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难道,是我与慕渊去商河那次?” 素心轻蔑道,“说你傻,你这不也不傻吗,还知道叫人偷偷跟踪我。” 我对她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没有兴趣。“素心,你今夜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她笑道,“当然不是了。明日皇上与西夏一战,甚是关键。我今夜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免得明日见他暴尸疆场,你不仅无动于衷还在这边活得悠然自得,那我不是白忙活一场了吗?” 她扶了扶鬓角,道,“哎呀,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哦,对了,就从他包庇你那个作恶多端的爹说起吧。楚相倒台,多桩案子被牵出来,按理说。株连九族都够了,最后居然仅仅是革了官职。一向公正严苛的七王面对朝中上下的质问,居然公然承认了这是他的私心。皇上早就有意将朝政交给他,他明摆着要留你爹一命,谁敢多说一句呢。楚延。他从来都是你的帮凶。可惜你与你爹一样,贪心不足,保了性命还不满足,还想将官位也留住。你闹来闹去闹不够,还要离家出走。” 说到这里,她忽而变了脸色,带着些许不甘,“楚延,我以为你当真是个有骨气的,当初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见她那样子,想起了我曾在七王府门前见过的她。那时候,她头发还散着,尚未成髻,若我没记错,她发里那根情丝也不短了。 “素心,你说这些,难道就不是在揭你自己的伤疤?你明明爱了他,却不得不为了报复我有了慕清的孩子。我不信,就算他有朝一日真的战死沙场。你能无动于衷,心中半点波澜都不起。” 这话果然戳中了她。 “那又如何?我说过了,我不在乎!你自小就爱抢别人的东西,我这次就让你抢到了最后也得不到。” 131 明月不谙离恨苦 14 我想起了在慕渊书房找到的那只风筝。 “你说的所谓抢,可是你在宫里拿着的那只彩鸢风筝?” 她似乎不意我还能想起来,一时间别过头去,不再与我说话。 “素心,我想知道,除了那只风筝,我还抢过你什么?你也算是个大家闺秀了,总不至于为了一只风筝而恨我吧。” “呵。楚延,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应当清楚。明日,十里坡北城墙下,谁赢谁输咱们就见分晓。” 素心说完就要走,我紧追几步,拉住她,“素心,不把话说清楚。你不能走!” 我只是拉住了她,可手上并未用力。就算天?看不清,脚下崎岖,也不至于我扶都扶不住她,眼看着她在我面前倒下去。 “素心,你---” 我欲将她拉起来,冷不防被身后人一把推开。 慕清将素心从地上扶起来,目光落在她小腹上,“怎的如此不小心,有没有伤着?” 素心趁势倚在他怀里,“多谢十爷关心,我和孩子都没事。天?看不清,想必楚姑娘也是无心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不过又是把戏。低劣至此,我居然如此轻易就中招了。 “既然素心没什么事,我就先回了。” 看他们二人的样子,我以为慕清是要去安慰素心一番的。谁知,他今夜居然还能来找我。 “慕清,咱们,有多久没有平心静气好好聊聊了?” 他在我面前坐下,没有说话。 “你将我带来已经有几日了,可一直都没有来见我,是不是因为素心?你不知该如何与我解释素心的事,怕我知道了会像闹慕渊一样闹你,还是说,你怕我会害素心和她的孩子?” “延延,我从未防过你。” 他这话脱口而出,如此轻松。我悄悄瞥了一眼门口。那两个奉他的命“侍候”我的丫鬟果然已经不见了。 与他纠缠这个问题也没有多大意义,我干脆与他直说,“慕清,无论如何,你都舍不下素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他一滞,道,“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嗯。方才见你如此紧张,我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低声道,“那晚,我喝了酒。可是,孩子既然有了,就不能不要。” “我知道。” 关于他们是何时见的面,又如何达成一致,串通了张胜广密谋在一起,我没有追问。 慕清又补充道,“不过延延你放心,将来于素心,不过是一个孩子和一个妃位而已-----” 我对他如何安置素心没有兴趣。我只想知道,素心刚刚与我说的明日慕渊与西夏王的一战,究竟是真是假。 “慕清,你既然来了,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知道,刚刚,你并没有伸手推素心,是她自己不小心。” 我一怔,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以为我要跟他说的是这个。 “慕清。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要跟你说这个。” “那是-------” “我想问你的是,明日,你七哥与那个西夏王是不是真有一战?” 慕清闻言果然脸色一沉。他好歹是没有再瞒我,道,“是。” “慕清,家国道义,你自小懂得就比我多,本就不需我多言。于情于义,你都不该袖手旁观。你若是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慕清冷声道,“你是不是还以为。我还会和上次一样,依旧会输给他?” 我索性跟他说实话,“慕清,据我所知。恐怕你的心思和筹备他一早就猜到了。还有,你藏匿的那十五万精锐,早在他未登基时怕是就已经知晓。” 他冷笑一声,道,“不可能。” “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可事实就是如此。我问你,你私自屯的那十五万铁甲,可是与商河有关?还是说,你根本就藏在了商河?” “延延,你,你怎么知道?” “我与你七哥在商河的时候,有一天他说要到山上去。说是要视察堤坝,我便跟着他去了。现在想来,若是单纯视察堤坝这等事,何须他亲自去。况且那日还下着暴雨。随便派个立功心切的官员都能给他办妥。当时,他站在山头,心里想的,应该不只是小小河堤。还有整个商河的地形都尽收他眼底。慕清,怕是你将那兵马藏在何处他都了然于心,只不过是没有拆穿你罢了。你以为,他那一趟,真的仅仅是为了惩处几个贪官么?我敢说,他查出的,绝不仅是这些。之所以没有追究,也许是在给你机会。” 慕清看着我,道。“延延,你口口声声说你没办法对任何人动情,可为什么现在张口闭口全都是他?你说的这些话,听起来是在劝我。实际上则是你担心他了,是不是!你怕我明日不出兵,怕他真会死在战场上,是不是!” 慕清这话听得就连我自己心中也一阵心虚。 我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间,想起来前几日才刚刚确定过师傅沈婆没有失手,这才重新定了神。 “总之,慕清,收手吧,你赢不了他的。若你明日能出兵助他,说不定他将来能网开一面----” 慕清冷笑,“延延,你终于说出来了。苦口婆心说这么多,明里是在劝我为我好,实则还不是在担心他。倘若真的不是,你又怎知我赢不了他?!他手里现在除了些伤兵残将,就是那不足千人的禁卫。我怎么可能会不赢?!” “慕清,你不是不知道,打仗不是谁多谁就能赢。我今夜跟你说的话,没有半句是假,你得相信我!” 他冷笑一声,点点头,随即站起身,将原本开着的房门关了,又从里面拴好。 “慕清,你要干什么?” 他转过身来,大步走到我跟前,一弯腰,将我抱起,道,“你不是要我信你吗?今夜过了,我就信你。” “不行!慕清,你放我下来!” 他几步便来到了床前,将我放下,随即覆身过来。 我伸手抵住他,“慕清,素心她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他一滞,道,“那又如何!” 我忙推开他,“慕清,你既然喜欢素心,她又有了你的孩子,便该对她一心一意。至于我们,就算了吧。你若是如此,素心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 132 重逢 “呵,好一个你接受不了。那我问你,自你跟在七哥身边,他可曾碰过你?” 慕清这话问得露骨又让人尴尬。 “他早就碰过你了,不是吗!” 我将头扭向一边,闭上眼,不答。 下巴被他捏住,有些疼。他迫我看他,又问道,“几次?还是说。你们每夜都------” 忍无可忍,我用力打开他,捂着被他捏疼的下巴,“慕清,我是他的皇后。我与他,是夫妻,这很正常。” 他一皱眉,道,“你说什么?夫妻?延延,你终于承认了。没错。我是碰了素心,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的。可你也有过别人,今夜过后,我们算扯平了,怎么样?” “慕清,你在胡说什么!这种事情,又如何能扯得平!” 情急之下,我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指着他。 “难道,你哥哥要过的女人,你不觉得恶心吗?” 他轻蔑看了一眼我手里的发簪,“延延,不久前你不是还跟我说过,谁对你都一样么,为什么这么快就改口了?自古以来,前朝遗妃被新帝收入后宫的本就数不胜数,你休想又拿什么狗屁道义人伦来说事。我就问你一句,凭什么他对你就行,我就不行!” “慕清,你听我说,我们之间,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他狠狠一挥手,被我拿在手里的白玉簪子一下被他拂落,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哪里不一样了?延延,我早就说过了,江山和你,我都不会放弃。” 双手被他按住,我只好企图用声嘶力竭换回他一丝理智,“不行,别逼我恨你,慕清!” 他的身子还是压了过来。 蓦地,他又突然松开了我,手忙脚乱捏着我的下巴,却不敢用力。 “延延。张嘴!” 我紧紧咬着牙闭着嘴摇头,眼泪止不住淌下来。我知他心软了。 他果然妥协,从我身上起来,将我也扶起来,一边擦着我脸上的泪一边道,“好,好,延延,我发誓不碰你了。你张开嘴,我看看伤着没有。” 方才,我只是才咬破了舌头,流了些血,其实并无大碍。 见他放弃,我才张开了嘴。 慕清皱着眉仔细看了看,想是牙上都沾了血,满口血腥。他又端来一杯清水,“待会儿,我会给你找个大夫来。” 我漱了口,“不用了,我没事。” 他起身,将门推开,身子一顿,又道,“若你如对我这般对他,他又怎么可能动得了你。延延,好多事,不是你嘴硬就能否认的。” 我追上他,还想劝他悬崖勒马,“那慕清,明日------” 他却说,“延延,无论如何,我都回不了头了。我让他损兵折将几十万,我若束手就擒,他这次定不会饶过我。” “可是----” 慕清又说。“还有,明日,你若是想去,可以跟我一起去城墙观战。” 我急道,“观战?慕清,你当真不打算出手了,是吗?” 他将我拉他的手推开,“延延,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与他,注定只能活一个。”他顿了顿,又说,“延延,也许我这七哥,你其实并不了解。而他。也不敢让你了解。” 翌日阵前。我要登那城墙,慕清果然没有让人拦我。 城下,两军之中,我一眼便看见了他。他手中,剑上的流苏轻轻飘着。仍旧是我给他系上时的样子。倒是他自己,走了这些日子,明显消瘦许多。 阵前对峙,一身凛冽,无惧无畏。 “慕渊-----” 距离尚远,我这一声,他根本听不见。他却不知怎么,转过头来,轻轻朝高高城墙上看来。身后慕清一把将我拉住,拽着我后退几步,将我看看挡在前排站着的兵士后面。 我挣扎几下,“慕清,你放开我。” 慕清却说,“你若想让他分心,就让他看见你。” 见我不再挣扎。慕清这才松了我。我寻了合适位置,悄悄从城墙上看他。 兵戎相见时正是刀光剑雨,忽而不知从哪里起了琴音。那声音肃杀悲壮,寥寥弦间似藏了千军万马,此刻正从抚琴人指间倾泻而出。 循声而望。我方看见斜对面那堵快要坍圮,几乎无法站人的城墙上,独一清泠女子端坐,芊芊素手正轻抚琴弦。 “琴笙?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双目已眇,不辨方向,行动受限。这么远的路途,是谁带她来的,又是谁帮她踏上了高高城墙? 城墙下,慕渊和傅大人手中兵马虽不多,却都是精锐。西夏虽然人多,但看样子,若要这样耗下去,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慕清显然也看见了高墙之上抚琴的琴笙。叫了一个兵士过来,低声几句。那兵士领命下去。不多时,那兵士回来。手里多了一副弓箭。 慕清将那弓箭接过了,对着琴笙,挽弓搭箭。 我拉住他的胳膊,“慕清,不行!你不能动她!” 慕清却道。“没有什么不行的,成败在此一举。区区一个傅一文而已。七哥他不是一向觉得我不如傅大人吗?呵,还让我给他打下手管粮草。我今日便要看看,若是那个女人死在这里,傅大人还会不会依旧如此镇定自若!” 我干脆握住他拿箭的手,“慕清,你若用这样的手段,简直卑鄙至极!” 他放下弓箭,转过头来,看着我道,“你是说我卑鄙?当初,明明是我先同父皇说的要娶你,七哥横插一脚,吃定了父皇的器重,还硬拿了边陲三军来说事,硬将你绑上喜轿;再后来,父皇病重,又是他派人放了假消息,不费一兵一卒便收了我兵权,断我左膀右臂。难道这些你都忘了吗!延延,你现在居然说我卑鄙?他抢了我那么多东西,我就活该被他欺负吗!” 慕清一把将我推开,迅速举起了手中弓箭。慕清箭术稳准,我是知道的。 “琴笙!快走!” 硝烟四起,战场纷杂,杀声一片,她一定没听见我的提醒。否则,她怎么会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那箭从慕清手中脱手,琴音戛然而止。最后一声,恍如裂帛,却是她双手撑在了琴弦上。 那支箭正中她心脏。鲜血在她素色的衣裳上慢慢晕出大朵大朵的花。 133 重逢(2) 我清晰看到她倒下的时候,冲我的方向轻轻一笑。 “琴笙!” 冲开拦我的守卫,我顺着自己所站的城墙往琴笙身边跑。 断壁残垣间,躺着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子。 我将她托起来,“琴笙----对不起,是我没拦住他,对不起---” 她却伸手,精准无误地摸着我的脸颊,“延延,不怪你。” 我一怔。低头仔细看她,看她的眼睛。 “琴笙?你能看见了?” 她勉强笑笑,又将眼睛闭上,两行泪落下。 “延延,没用的,你逃不掉的。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方法,能解人百忧。一切,不过是蓄谋已久的卷土重来。” “琴笙,琴笙!” 不管我如何喊她,她那手还是垂下去了。 慕清也带了人赶了过来。他看着我怀里的琴笙。又看看城墙外浴血奋战的傅大人,冷声道,“将这个女人扔下去!” 他选了一个距离傅大人最近的位置,指指那块城墙的缺口,道,“就从这儿。” 我抱紧了琴笙,“慕清,你还有没人性!你要扔她下去,就连我也一起扔下去好了!” 几个兵士站在我面前,见我抱着琴笙不松手,站着也不再动,为难地看向慕清。 慕清道,“延延,你别胡说,我怎么可能将你也扔下去。” 他说着,就弯腰亲自来拉我了。 我一手打开他,一手仍是抱着琴笙不松手。 “延延,你听话!” “慕清,我以前真的没有看出来,你是这样一个人。为了名,为了利,你什么都做得出来。” “延延,你在怪我?我如此辛苦筹划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我自己吗?” “够了!慕清,你若不是为了你自己,为了皇位,你现在就派兵下去增援你七哥。而不是在这里要将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扔下城墙去!” 慕清却厉声对左右道,“将她拉开!” 那几个兵士上前,也不再与我客气,硬是将琴笙从我怀里扯走。 “你们放开她,别碰她!”她那么美啊,怎么容得下他们如此粗鲁的触碰。 我亲眼看着琴笙的身体被两个人抬着,举过城墙的那个缺口,然后松手。 我扒着城墙伸出手去,却无论如何都够不到她。一袭白衣被风吹得裙袂轻飘。发髻散开,发丝飞扬,她还是那么美。 不对,那是什么。 她的情丝,是我亲手除的,不会有错。可她发间,那飘在风中的那一缕,若不是情丝,还能是什么! 我扶着城墙边缘,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可琴笙临走前,她的确好像能看见我了。 她说,我逃不掉,一切不过是蓄谋已久的卷土重来。 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战火纷飞,脑中一片混沌,容不得我细想。眼见城墙下的傅大人果然乱了阵脚,身前失了防御,连中数刀,仍是不顾一切向琴笙坠落的方向杀来。 他终于接近了她,跪下身来,将那个摔得面目全非一脸是血的女子抱进怀里。与此同时,身后一刀,直直穿透他的身体。他终究是倒下了,抱着琴笙倒在城墙的角落里,再也没能起来。 “慕清,我真的没想到,你能狠辣至此!” “延延,不是我狠辣,而是我也学会了如何用最省力的手段达到目的。” “是,我丝毫不怀疑,为了你的目的,就算是丧尽天良的事,你慕清今日也能干得出来。” 战场上,失了傅大人。慕渊应付起来明显有些吃力。可刚刚那一幕,所有人都看到了。 傅大人手下的那些兵将,皆是忠心死士,追随傅大人许多年,将帅惨死眼前,他们为了给傅大人报仇此刻已经杀红了双眼。不足千人的队伍,皆以慕渊为首,团结起来,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一边是西夏王的嘶吼着“给我上!”一边是西夏兵马面对慕渊手下所剩不多精锐的犹豫。西夏兵马虽然多,可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战场上,横尸遍野,旌旗倒的倒,折的折。 慕渊身后,千人仍能成军,训练有素。西夏王身后。数万人之多又怎样,散兵游勇而已。 我指着城下,对慕清说,“慕清,你看到了么。你永远也比不上他,永远。” 我转身要下城墙,被慕清一把拉住,“你要去哪?” “我还能去哪,我是他的后,自然是他在哪我就在哪。你要逼死他我阻止不了。可大不了,?泉路上,我去陪他。” 慕清一手攥着我手腕,一边看着下面屹立的慕渊,眉头一皱,双手成拳,冷声道,“延延,那你可别怪我。” 他随即拉着我走到方才扔琴笙下去的城墙边上,墙下。就倒着傅大人和琴笙。慕清伸手打在我背上,将我重重往前一推,朝下喊道,“七哥,你看这是谁!” 慕渊闻声。勒了手中缰绳,再一次远远地朝城墙看来。距离太远,战场嘈杂,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看见他眉目一敛,嘴唇动了动。 我看清了,他说,延延。 “慕渊。” 慕清又猛的将我拉回去。 “慕清,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冷声道,“你不是说我卑鄙无耻丧尽天良吗,我今日就卑鄙到底了,看看我那七哥是不是真如你所说,坚不可摧!” 身侧就是半截冰冷的石墙。转脸便可以看到墙下站着慕渊和西夏王对峙的兵马。 慕清转而对墙下喊道,“七哥,你看好了。看看她爱的究竟是谁!” “慕清,这战场上,你别乱来!” 慕清更逼近一步,用了狠力,一手按住我的肩头。不让我后退,另一只手抬了我的下巴便吻了过来。 双手被他反剪身后,动弹不得,我将他的唇都咬破,他仍是不松口。 故技重施,我又要咬自己的舌头。这次,他却快我一步,在我背后一点,不仅整个人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身后杀声又起。 战场上,千钧一发,电光火石间,又怎能容得他半分不专心。我瞥见,他一个不察,左臂被人划开了一道口子。 慕清松了我,他抬手擦了擦自己唇上被我咬出的血,也看了看场上的形势,冷声道,“看来,我这七哥。也并不是什么坚不可摧没有软肋。他还当真是在意你啊。” 他眉头一皱,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我与他相处十几年啊,此刻我连他的坏心思几乎都能猜到。 浑身动不了,只能在心里??祈求他良知尚存。 134 重逢(3) “延延,是你们逼我的。” 话音方落,他将我推至城墙边沿,一手抓了我身上衣衫,用力向外一扯,露出半个肩头。 我从未想过,这屈辱,有朝一日,会是来自慕清。这个伴我陪我十几年的人,亦是我曾经最信任的人。他就这样将我扣进怀里。唇?不断落在我颈间,肩上。 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慕渊看见而已。 城墙下就是浴血的厮杀声,是沙尘四起硝烟弥漫,身前却是来自慕清的羞辱。 慕渊,他一定恨极了我吧,恨我没听他的话出了宫,恨我让他蒙了这等耻辱。 我原本还想问问他风筝和那个荷包的事情。如今看来,也都不必了。 多大的耐心,多深的爱。也禁不起这样的消耗。 他果然看到了。我甚至能感受到他那愤怒的目光就如剑一般钉在我身上,而我一动也动不得。 他身形一滞,连带动作慢了些许,那些刀剑掠过他的身体,他胸前,背上,再添几道新伤。 我闭上眼睛,连往下看他一眼也不敢。 疼,心里莫名地疼。明明说好情丝一断,情根一除,不恋不念的,为什么还会疼? 直到身前一空,慕清被来人一脚踹开。 慕渊? 我回身看看数丈高的城墙,他是如何上来的? 他身上已经多处受伤,原本穿着的铠甲也被划破。慕清不备,一下被他踹出几步开外。 我仍是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站在原地看他。 他手臂一伸,绕到我身后,解了我的穴。那只手臂又顺势一揽,将我带进他怀里。 “慕渊---” 我想试着同他解释,他却低头道,“我知你不是自愿。”随手将我的衣裳拉好。 他剑锋一指,直指慕清。 城墙上慕清手下的守卫已经悉数围了上来,一边是城墙下抗击西夏的慕渊,一边是他们的主子慕清。王权正义面前,他们明显犹豫了,只是围着慕渊,并不敢擅自出手。 “慕清,国难当头,为争权夺位你不惜兄弟反目,自相残杀。轻重不分,大义不顾,抛国家子民于身后而贪一己私利。慕清,这样的你,即便是登上皇位又如何。你已经配她不起。” 他上前一步,剑尖直抵慕清胸膛。 慕清许是也没有料到慕渊竟能冲上这高高的城墙来,一时间立在原地,看着他这七哥没有反应。 直至慕渊手中的那剑刺破他胸前的衣裳,刺进他皮肉,他仍是站着未动。 我及时拉住慕渊的胳膊,“慕渊-----不要。” 慕清这才回过神来,却不敢轻举妄动。 慕渊仍旧拿剑抵着慕清,低头同我道,“你跟我回去。” 我本就是来找他的,听他如此说点了点头。 他手中那剑终于不再上前,微微一顿,还是从慕清身前撤了。 慕渊身上也不知一共伤了几处,他袖上,身上,到处都是血迹。铠甲衣衫多处被划开,透着皮肉伤口,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湿黏腥咸的血腥气。 我扶着他转身往城下走,四周围着的慕清手下的兵士无人敢拦他,只不断随着缓缓后退。 抬手替他将脸上的血擦了擦,他却将我那手捉住,握在手心里。 我边走边问他,“就算我刚才不拦你,你也不会真杀慕清。其实我都看出来了,你恨他怪他,可还当他是个孩子,你啊,根本就下不去手真的杀他。” 我侧过头去问他,“慕渊,我说的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我,轻一低头,竟将唇送了过来。他这吻,兵荒马乱里,竟叫人莫名觉得安心。浅尝辄止,他很快就松了我。 我有些不敢在看他。寻了话跟他说,“对了,圆圆不知怎么也跑来了,他前几天还吵着说想你了,你等我将他叫上,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他提着剑,任我扶着,没有说话,脚步一顿,却不在向前走了。 我不得不跟着他停下来,侧脸看他,“慕渊?” “慕渊!” 惊见他口中溢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而他胸前,赫然刺出大半个剑身。而站在他身后将那剑没入他身体的人,竟然是慕清。 他皱着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也一截一截倒下去,我已经要扶不住他。 “慕渊,慕渊------” 他手一松,撑着他身体的剑落在了地上。我跪在地上将他揽进怀里,他胸前露着的半截剑不住滴着血。 “慕渊。你不能死,我还有话要问你呢。你还没给我解释清楚书房里的那只风筝,还有那个荷包-----你若是不说清楚,我还是要闹你烦你的,慕渊!” 他颤颤抬手,给我擦着眼泪,张口欲同我说些什么,我低头俯在他唇畔。 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说了零星的几个词。 “延延,平安,喜乐。” “慕渊,除了你,还会有谁拿命来护我平安喜乐?你说过,我任性,野蛮。毫不讲理。你若不将那只彩鸢和你那个荷包的事情说清楚,我是不会罢休的。你知我爱财爱权,你若想改立别人为后,我可不答应。慕渊,你听见了吗!” 他又吐出一口血来。他伤势严重,我已经不敢在动他。 “延延,我不在了,谁能来守你,护你-----” “慕渊,除了你,我谁都不要,谁都不要。” 他还是闭上了眼睛,莫说理我,他终于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了。 慕清冷声道,“来人,十里坡百丈崖。” 我抱紧了怀里的慕渊,“慕清,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清并未同我解释,只一个眼色。立即有人上前,要拉我怀里的慕渊。 我抱着他不肯松手,“慕清,他是你七哥!他对你尚下不去手,我问你。你是怎么狠心将这剑刺进他身体里的!你怎么能狠得下心!” 慕清厉声道,“快些拖走!” 我捡了慕渊的剑,那把剑上的流苏半点血未染,一如那日清晨,我刚刚给他系上。 “我看谁敢动他!” “慕清,我今日方知,你为了一个区区皇位,家国可以不要,大义可以不要,骨肉亲情可以不要。若论心狠手辣丧心病狂,普天之下,当再无人能出你之右了!我将那剑重新抵在他胸前,就是刚刚慕渊指过的地方,“慕清,我只恨,方才,他要杀你的时候,我竟然拦了他。若不是我,他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一个转身,躲了剑锋。从一侧握住我拿剑的手腕。 耳边是他阴骛的声音,“那你的意思是,你宁愿死的是我,是不是!” 135 旧事 他手上用了狠力,恨不得将我腕骨都捏碎。我拿不住那把剑,那剑跌落在地上,铮铮作响。 “什么狗屁情丝情根,一切不过是你敷衍我的借口。楚延,你还是爱了他,你一开始就爱他,是不是!对我。你千不愿万不愿,可刚刚他吻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避不躲!” 他又冲那几个兵士吼道,“还愣着干嘛!十里坡百丈崖,你们没听见吗!” “慕清,你敢!” “他都已经死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亲眼看着那几个人如抬琴笙一样将慕渊抬起来。只不过,琴笙被扔下了城墙。而慕渊要被他弟弟扔下悬崖。 “慕清,你放开我!” “放开?楚延,天下和你,迟早都是我的。事到如今,我怎么还可能放开!” 被他扯回临时府邸。房前,他道,“都退下!没我的令,谁也不许进来!” 房门被他从里面关上,他仍是拎着我未松手。 “慕清,你是极在意素心肚子里那个孩子的吧。你今日将他扔下悬崖,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要素心和她腹中孩子的命。你我相处这么多年,这种滋味,怎能让我一个人尝?” 一提素心和那个孩子,他果然有片刻犹豫,道,“延延,等我平了西夏,等我登上皇位,你依然做皇后,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好!慕清,我已经答应了他,今生只守他一人。” 慕清冷笑一声,双手撑在我身侧,道,“可他已经死了,就死在我的剑下,你不是没看见。现在。我那个七哥,已经葬身百丈崖下了。傻延延,你要如何守他啊。况且,你一开始,就是要跟我走的啊。不过才多久的功夫啊,延延,你怎么就变了呢?你要权,要钱,要宠,我都可以给你,不会比他给你的少。今日,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慕清,你我往日情分,从今日起,再无半点!” 他依旧充耳不闻,将我的手反扣在身后。门外响起一个丫鬟急切的声音,“十王爷,素心姑娘早产,您快过去看看吧。” 他顿了顿,还是停了手,松了我,开了门,快步出去。 这几日过得混沌。自那日慕清走后,门口便来了几个守卫,原本房里站的那两个个丫鬟,更是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我知道慕清短时间内不会在来。听说他派出去与西夏交手的人马一次又一次全军覆没。没了慕渊,西夏再也没了忌惮,正酝酿一场疯狂的报复,他此刻应该焦头烂额才是。 我一连几日皆坐在这铜镜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宫中那场冬至宴上晚薇说她尝出了味道,也明白了琴笙为什么能看着我说我们谁也逃不掉。 长出来了,它果然长出来了。 不是一年,也不是一天,它只用了一夜时间,就张扬在了我的发间。 我再也不能否认,我爱的人,依旧是他。那证据如今就在眼前。我骗的了别人,惟独骗不了自己这双眼睛。从今以后,我连装傻充愣欺骗自己都不能。 我将那册子上的话念了许多遍,想找出个答案。 “世先有情。化而为丝,斩之,百忧可解。” 世先有情。既然先有的是情,可这情又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呢? 《世经》有云:爱由心起,境由心造,情由心生。 生于心,发为表。多么可笑啊,绕来绕去,原来这人生情的根源,本就不是那缕情丝。 曾以为苍天垂怜,何其幸运,能得世间解忧不二法门。如今它来势汹汹。顷刻间显露出它原本的面目。然后看你一身狼狈被它玩弄鼓掌之间,兜兜转转不得不回到原点,随后得意宣告,谁也没有这个本事来掌控它。 琴笙说的没错。迟早,那情丝会裹挟着曾有过的一切,蓄谋已久般地卷土重来。时光于一个人的烙印,哪有这么容易说消弭就消弭。 宫中博览苑,孙太傅放下手里书卷,随后抛出一个问题。身边慕清站起身来,博征旁引,头头是道,孙太傅点点头,甚是满意。 随后,慕清坐下,胳膊轻轻捣了捣我。方才见窗外似乎有几个人抬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匆匆而过。那人被人簇拥,看不清面容。不过单看身后跟着一溜小跑的太医队伍,也知道,这伤了的人来头不小。 直到慕清碰了我几下。我才回过神来。一转脸,面前便是孙太傅那张板着的脸。我信口答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满脑子都想着去看看刚刚被抬走的人是何许人也。 孙太傅布置了抄写课业便靠在桌上打盹儿,我将自己那份推给慕清后就悄悄溜了出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一间殿门前跪满了人,且一人身边一个药箱,合着这些人全是太医。 烈日当头,那些太医跪在门外,汗如雨下,鸦雀无声。难不成里面的人,当真是什么大人物? 白太医彼时头发和胡子还没有花白。他推了门出来,轻声说了几句,那些候着的太医皆松了口气,如临大赦般爬起来背上药箱有序退了。 不多时,那殿门口的人就散干净了,只余下几人端着瓶瓶罐罐不停进进出出。我愈发好奇。让太医院如此兴师动众,里面的人究竟是谁。 还未接近殿门,我便被人拦下了。 我瞪那侍卫一眼,“你敢拦我?知道我是谁吗!” 那侍卫不是宫中之人,油盐不进,“不管是谁,都不能近殿半步。” 见与他说不通,我便知趣地走了。 过了几日,那殿前的守卫竟然撤了,只剩下几个太监宫女。他们自然是不敢拦我的。 我悄悄溜进了殿,见一少年半倚在床上坐着,不知是不是因为伤了腿,下不得床。 慕渊曾说过,我五岁那年爹爹第一次带我进宫。宫宴上,我就坐在他身侧。不仅如此,我还将自己盘里的桂花一点点挑了出来。许是年纪太小,他口中的这件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的记忆里,那个躺在殿里养伤的少年,才是我第一次见的慕渊。 他一见我,将手里拿的一卷什么往身边一放,道,“你是谁?又是谁准你进来的!” 我一瞧,原来这受伤的人与我差不多年纪。就算身份再尊贵,大不了,也就是个皇子而已罢。 136 旧事(2) “在这宫里,你居然连我都不知道?倒是没人准我进来,就是他们不敢拦我而已。” 他打量我一番,冷声问,“少废话,名姓。” 我没见过他,他也许真的孤陋寡闻到不认识我。 “楚延。” 他闻言转过头去,又将那先前看着的一卷重新拿起来。只说了一句,“呵,原来,是个小狐狸。” 我走到他跟前,质问他道,“你说谁是小狐狸呢!” 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道,“老狐狸的女儿。难道不是小狐狸吗?” 我指着他道,“你!你爹才是老狐狸!” 当时我若是能确定他身份,就算我再目中无人,这话也是断然不敢出口的。 他诧异看我一眼,不在说话。 窗外烈日炎炎,一想到回去还要面对孙太傅。而面前这人虽然寡言还有些不可一世,但似乎伤得下不了床,也没有什么威胁。我便顺手从他桌上果盘里拿了个苹果,顺便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明明他那床宽得不能再宽,他却将那书卷重重一放,眉头一皱,似乎对我坐他床边上这件事极为不满。他那时定也想不到,数年后,我不仅坐了他的床,还干脆躺在了他身边。 “好,好,我不坐了,行了吧。” 他果然是下不了床,瞪着眼睛看我挪到一边的圆凳上,将一个苹果吃了一半。剩下那半个苹果不想再吃,我干脆放在桌上,同他说,“不公平。” “什么?” “我说,不公平。你都知道我叫什么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所以不公平。” 他并未回答我他叫什么。现在想来,也许因着我爹的缘故,他是不屑。 我逃课出来有些时候了。门外已经响起慕清四处喊我的声音,“延延----” 我出门前对床上人说,“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来过这里,若是害我被孙太傅捉住,一定饶不了你。” 夏天宫中各个殿里皆放了冰块,极为适合避暑。我趁孙太傅打盹儿逃课出来,没有地方去,便溜到这个少年殿里来乘凉。他受了伤下不来床,倒是那张桌子上总是放着许多新鲜水果。 本来就是来乘凉吃水果的,我也没打算与他多谈。谁叫他这人看起来就不善言辞,甚至连名字也不愿告诉我。我背对他坐在桌前吃了几颗葡萄,随意问了他一句“你这腿,是怎么伤的?”这已经算是客套了。 谁知,那声音就贴着背后传来,“谁说我伤的是腿了?” 我一回头,他果然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我惊讶打量他,“你,你能走路?” 他似乎白我一眼,腿脚利落绕到我对面位置坐下,也捏了几颗葡萄。 “你既然伤的不是腿,那是哪里?我那天在博览苑可是看见你了,你一身是血被人抬了回来。身后跟着那么一大帮太医。” 他冷哼一声,“区区几个匪寇而已,不过是大意了。” “你会打仗?” “嗯。” “打仗是不是比每日读书诵文有意思多了?” “-----------” “那你是不是杀过人?” 这两个问题,他皆没有回答。我吃了些水果,同他道,“不管怎样,跃马扬鞭保家卫国的人才是真英雄。整日缩在宫里洋洋洒洒纸上谈兵算不上什么好汉。” 听了这话,他倒是问我了,“你真这么觉得?” “那当然。自古以来,天下都是从马背上打出来的,不是嘴皮子吹出来的。若我生为男儿,也定是要征战沙场的,而不是每日在这里跟孙太傅摇头晃脑。”我又指指自己,“可惜了,我是个女儿身。” 当年这话,也不过是不想读书的借口罢了。我哪里会真的能及得上他半分,有这般胸襟和报复。 我这课逃得频繁,孙太傅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倒是我来这殿里。害慕清好几次都找不到我,每每不得不四处喊我。 一连几日,我都到这殿中来避暑,顺便问他所谓两军交战是否真的如说书先生说的一样。千钧一发,电光石火,生死皆在旦夕间。还有,是不是那些将军也如书中一样,个个都威武不屈,凛凛威风,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我的大部分问题,他都摇摇头叹口气,似乎懒得回答。不过偶尔也会用“嗯”“是”或者“不是”来敷衍我一下。 孙太傅忍无可忍还是将我逃课的事情告到了爹爹那里。我被爹爹教训一顿后老实了几天。等我又去那间殿里的时候,那殿里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我问门口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说,七王爷已经伤愈。又随军走了。我那时候才知道,这殿里先前躺着的,是慕清的七哥。 不知道是不是沙场风霜将他变得越来越冷冽,他似乎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每每回来。莫不是一身铠甲。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大小宫宴上,他若在,定是皆一脸严肃,令人不敢与之亲近。 他又好像的确不怎么通人情世事,那些朝臣有意套近乎的奉承和夸赞,他听了,面无表情回一个“嗯”已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思及先前殿里我不识他身份,还说了他爹是老狐狸的话,怕他还记得我这茬,一时间更是不敢惹他。 不过几年功夫,他便独当一面,捷报频传。先皇对他也甚为满意。直道没有看错人。莫说皇上和满朝文武,就是普天之下,七王慕渊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这才惊觉。几年过去,他早就不是那日殿里那个负伤的少年了。 我坐在镜前想了许久,想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才爱了他。是始于那炎炎夏日弥漫着果香的清凉殿里,还是他将我从青云池里捞出来的时候。只可惜,彼时慧眼未开,也并不懂这情丝如何暗长。 那日,爹爹将我叫到跟前,先是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孙太傅又来告状了,自觉低头站着。谁知爹爹却说,“延延,你觉得七王这人如何?” 这问题问的突然,我一愣,眼前率先闪过那个殿里养伤的少年,“哦,七王啊。听说行军打仗很在行。” 这话爹爹似乎很赞同,点点头道,“不仅如此,若我楚家能与皇家联姻,当再好不过。特别是这七王爷,文韬武略,修养人品,皆不输朝中任何一人,皇上也甚为倚重。延延,若你能嫁入七王府----” 眼前画面切换,由那个曾一身是血的少年变成了如今不苟言笑的七王爷。 “啊?爹,你不是说真的吧,我跟他,一点都不熟好吗!” 爹爹却苦口婆心说,“熟有什么用?延延,你相信爹爹的眼光,爹爹看人,不会错的。” “我还小,我才不嫁呢。就算要嫁也是嫁慕清那样与我玩得来的。况且,那个七王爷将来要是打我可怎么办,我可打不过他。” 137 旧事(3) 爹爹却哭笑不得,只说,“延延,七王爷私下里有恪有守,是个自律靠得住的人。怎么可能会打你呢?况且------” “况且什么?”我打断他,跺跺脚,“爹爹你不就是想找个靠山,怕脚下这地宫被人发现吗,所以就准备牺牲你女儿了,是不是?” 爹爹长叹一口气。戳戳我脑袋,“你这丫头,爹若真的想牺牲你,今夜还会来问你吗?罢了,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毕竟钱丢了可以再捞,可这女儿只有一个。今日皇上与我说起此事,我才来问问你。既然你不愿,那明日我就去回了皇上,让他在为七王另寻佳人吧。” 爹爹说完,起身就要走。 我追上他。“哎,爹,你等等。” “怎么了?” “爹你做事一向深思熟虑,怎么这皇上的话,你说推就推了。不如-----” 爹爹笑道,“不如什么?” “嗯,不如你就在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延延,你刚刚不是还说,爹准备牺牲女儿吗?我看,你还是别想了,万一将来那个七王真的打你呢?爹一把老骨头了,可是打不过他,不能给你出气喽。” “爹!” 爹爹大笑,“好,好,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想想就再想想罢。” 我又跺跺脚,指指地下,“那,我就算是答应了,也是为了爹爹你。” 爹爹了解他女儿,捋捋胡子,并未拆穿,只道,“好,好,乖女儿都是为了我。” 我一早来到博览苑里,慕清就问我,“延延,父皇说的你与七哥的事情,你答应了?” 我点点头,“算是吧。” 慕清拉起我,道,“延延。你不要勉强自己。你若是心里不愿意,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父皇。” “慕清,父母之命,何况这还是皇命。怕是不好吧。” 恰巧孙太傅进来,敲了敲手中戒尺。慕清只好松了我,在我身旁坐下,不再说话。 时皇上刚刚染病,朝政上也开始倚重慕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上的病,他这次回来,似乎待了很久。 直到那日,相府门前,慕渊亲自带了人来,势要查抄相府。那时我才知道,他这次回来待这么久,分明就是早有预谋,说白了就是冲相府来的。 我想不明白,爹爹何其敏锐,应该早就知道他那些大刀阔斧都是冲楚家来的。爹爹为何还要同意将我嫁给他。 短短数日,先是京郊的园子被拆得一干二净,随后爹爹锒铛入狱。如今家中只剩我一个,我怎么可能轻易让他们进我楚宅的门。 我挡在相府门前,指着他道,“慕渊,你要惩治我爹,就别想娶我!” 他面无表情,只冷冷吐出两个字,“让开。” 我亦回他两个字,“休想。” 他不在与我多纠缠,率先踏上相府门前高高玉石阶,对他带来的那些人道,“还愣着干什么,查抄相府,这是圣旨。” 那些人得了他的话,立刻如潮水般要涌进相府来。我想上前去拦,他立刻挡在了我面前。我伸手推他。他依旧屹立不动,反而我自己脚下一个趔趄。 “慕渊,你今日抄我相府,我楚延定与你势不两立!” 我打他推他,他皆寸步不移,也不还手。他手下的人动作利落,不多时,那些人就将一箱一箱银钱和珠宝抬了出来。 他迈步进了院落,瞥了我一眼。爹爹为官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但家里的值钱东西都藏在哪里我还是门清的。就刚刚那些抬出来的金银珠宝,不过才九牛一毛。我有些心虚,躲开他的目光。 他却好像早就知道一样,指指自己脚下,吩咐道。“挖。” 我急了,“慕渊,你敢!” 他脚下,藏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地宫。爹爹谨慎,这件事除了我。知道入口的人其实并不多。他不知是哪里得了消息,虽不知入口在何处,却能如此精准地探出了地宫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他脚下。事后,我一度以为,是我相府出了内奸。 我抽了一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慕渊,你若敢动我相府一寸土,我就死在你面前。” 我的要挟,他丝毫不为所动,三两下轻而易举就将我手里的剑卸了,转而对身后人道,“本王的话。你们听不见是不是!” 那些人不敢在怠慢,没用多久就将相府掘地三尺。地宫露出来,不管是奇珍异宝还是古玩字画,他一件东西也没落,皆亲眼看着手下小心搬走。 家门一日之间被抄。昔日相府何其风光,不过几日功夫就变得满目狼藉。那些家丁几日功夫也都散了。入夜,偌大的相府只剩下我一人。 慕清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院子里一棵树下。 “延延,楚相正在牢中受苦。七哥他如此对你,难道你还要嫁他吗?” “慕清?”我抬头,一见他,心中委屈,莫名就哭了出来。眼看着脚下石板皆被人凿开,没有一片完整,整个相府被他抄了个底朝天,我怎么可能还会嫁他。我摇头道,“不嫁了,慕清,是我错了。我不嫁了。” 慕清蹲下身来,将我脸上的泪擦了,“那,延延,我不要这封位了。王爷也不做了。你跟我走,可好?” “可是慕清,我爹他还在牢里。” “你别担心,楚相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延延,给我几天时间安排好楚相的事情,十日过后,你若是同意,我带你出城。” 那一刻,慕清好像我的救星一般从天而降。我抓着他的衣袖重重点头,一心盼他能替爹爹解围。 “好,我等你。” 爹爹总算是将命保住了。可我与慕清刚出城门,便遇上了慕渊。 “楚延,跟我回去。” 慕清将我挡在身后,开口道,“七哥,这是她自己选的。她已经不愿意了,你何必强求呢?” 他看了一眼慕清,厉声道,“楚延!” “慕渊。你抄相府那日我就说过,与你势不两立!我也不可能跟你回去!” 他也不在多说,竟要亲自动手。他当时那样子吓人,我躲在慕清身后。可慕清哪里是他的对手啊,不过几下便被他击倒在地。他似有备而来,见我不肯回去,抽了绳子,将我胳膊绑了便扔到了他的那匹马上。 那绳子在我胳膊上不紧不松缠了一夜,直至第二日我嫁入七王府。 138 兰因难回 “你昨夜吐了我一车,还好意思问我怎么还在你家?” “对于慕清,你也是这样,动不动就跪么?” “你不是爱喝酒嗜酒如命吗?你今日若能喝的过我,我便给你休书,如何?” “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谁也别想嫁!” “楚延,你虽刁蛮任性至极,可我却从未后悔过娶你。你一日是我的七王妃,便永远都是。” 我躺在床上,记不清已经过了几天了,只要一闭上眼睛,耳边便总是出现他的声音。我也记不得自己是何时开始发的烧。 慕清今日终于亲自来了。他在我榻前站定,手里端了一碗什么。道,“延延,你病了已经有些日子了,若再不吃药,只会越来越严重。” “我不吃,你端走吧。” “要怎样才吃?” 他这话,让我有片刻恍惚。曾有谁,也端了一碗药,坐在榻边,时而叹气,时而唬着脸威胁,最后还是不得不亲自卷了衣袖端了碗试了温度再喂给我。 我冷哼一声,“除非,河水倒流。时间逆转,他能回来。” “你还在怪我杀了他。” “我至今仍不敢相信,你能下那么狠的手。慕清,你知道吗,他倒下的前一刻,我扶着他的时候,我还在跟他说,你是他弟弟,他也就是警告教训你罢了,总不会真的将你怎样。看来,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你们两个,需要担心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我自以为自己将他看透了,却没想到没看透你。你将自己的野心和狠心都隐藏得如此滴水不漏,尤其擅长背后捅刀子。” 他没有说话,也不再劝我。我记不清他又说了些什么,又是何时走的。最终一间屋子,剩了我一个,过着混混沌沌不辨黑夜白昼的日子。 迷蒙中,一双小手拍着我的脸。 “师妹师妹,你醒醒。” 我睁开眼睛,眼前果然是圆圆。他见我醒了,低头从自己的小布包里翻出几粒药丸就要往我嘴里塞。 我看着他手心里的那几粒药丸,“小师兄,这是什么?” 他转身端了一杯水来,一边准备喂给我一边道,“师妹,这药丸不苦,你吃了就不会发烧了。” 我扭过头去,“小师兄,可是我不想吃。” 他也不再勉强,将那水放在一旁,只静静在我榻边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似思量了许久,低着头,小声问我,“师妹,他们都说,皇上他--------” “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皇上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刚说完,又爬得离我近了些,“师妹,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躺在榻上,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敢再想。 他不在追问,伸出小手不停抹着我脸上的泪。抹着抹着。他又开始低头抹自己的。圆圆虽然年纪还小,但想必,那个答案,我不说,他也知道。 素心不知是何时进来的,她产子已经有几日了。这会儿不好好休息,竟然拖着虚弱的身体到了我这里。 榻前,她居高临下看看我,满意道,“呵,楚延,我说什么来着,你总会遭报应的。” “你不好好歇着,来我这里做什么?” 她得意冷笑,“我呀,一想到你现在的样子,便高兴得一刻都等不下去了。这不,急着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呵,楚延啊,从前那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你呢?”她看了看桌上放的那碗凉透的药,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刚刚为十爷添了个儿子,他喜欢得紧,抱着就不肯放下,怕是没有时间再来劝你吃药了。” 我仔细盯着她发间,“素心,你果然一点都不难过吗?” “难过?我凭什么要难过。他的心思压根半点都不在我身上,我又不是傻子,凭什么还要为他难过!他死了,我看见你这病怏怏连床都起不来的样子,高兴都来不及呢!老天总算开眼,往后啊,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她突然端起那碗药,走到我跟前,在床沿上坐下。“楚延,你可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病死了。我折磨你还没折磨够呢。我受的千般苦,你这才尝到多少!”她将手里那碗药放到我嘴边,“喝!终有一日我也要让你尝尝日夜被凌辱的滋味。你可知道,流放边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去取悦那些男人。楚延啊,那些人加诸在我身上的,有朝一日我一定会一样一样还给你的,而这一天,就快到了。所以,你可不能现在就死了。给我喝!” 她说着,便要将那药灌进我嘴里。我伸手打开她。那药倾洒出大半。 她立刻站起身来,厉声道,“来人!还反了你了。楚延,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居然敢打我?” 她喊进来了两个随身的丫鬟,那两人上前便将我的胳膊按住。素心则亲自端了药碗,捏了我的下巴,就又要往我嘴里灌药。 圆圆在一旁一下抓住她的胳膊,“你走开,别碰我师妹!” 素心低头看看拦着她的圆圆,使劲一推,圆圆人小,一下坐在了地上。 “又是你这小子?早在七王府我就看你不顺眼了。” 她说完也不再管圆圆,便又要重新迫我喝药。圆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他这次抓住了素心端着药的胳膊,一口便咬了上去。 素心将药碗扔在一旁,反手便是一个巴掌,狠狠落在了圆圆脸上。 圆圆吃痛,倒是也没哭,一双眼睛盛满泪水,他却死死憋着。只恨恨看着素心,还不忘了对素心吼道,“你休想碰我师妹!” 素心低头看看自己胳膊,道,“你居然敢咬我!我看,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有样学样。被纵得也忒没规矩了些。我今日就亲自好好管教管教你!” 她冲摁着我胳膊的那个两个丫头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便松了我,转而去抓圆圆。 “他一个孩子,素心,有什么你冲我来,对付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圆圆虽小,却有些力气,推开素心就跑,那个丫鬟一时间没有抓住他。 这时,门被人推开,却是慕清进了来。原本按着我的那个丫鬟立刻松了我,和追圆圆的那个??跪在地上。 素心则立刻走到慕清跟前,恢复了轻声细语,道,“是不是孩子睡了?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慕清看了看满地狼藉,又看了看我和气喘吁吁的圆圆,问道,“这里怎么回事?” 素心挽上他的胳膊,柔声道,“十爷,我听说楚姑娘身体不好。还不肯吃药,这不过来想劝劝她,也算替你分忧吗。” “素心,你灌我药也就算了,用得着打圆圆吗!” 素心闻言一脸委屈,一边往慕清怀里靠,一边道。“我哪里有打他,不过是我好心想给楚姑娘喂药。那孩子以为我要伤他师妹。”她说着掀起自己的衣袖,“喏,这不还给我咬了一口。” 我从床上下来,将圆圆拉近怀里,指着他肿起来的右脸,“素心,那你告诉我,圆圆这脸是怎么回事!” 素心见状,便去晃慕清的衣袖,“十爷,我自己也刚刚生了宝宝,见了孩子喜欢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狠下心来去打他呢。” “素心,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见长。” “够了!”慕清又对怀里的素心道,“你身子也还未恢复,该好好养着才是。往后这里,你就别过来了。” 素心低头道,“是。”说完便带着那两个丫鬟出去了。 “慕清,她来灌我药,我可以不计较。可她打了圆圆。你就这样让她走了?还是说,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 慕清却说,“延延,她刚生了孩子,身子弱,罚不得。” “好一个她身子弱,罚不得。十王爷。我懂了。” 我拧了一条湿布巾,敷在圆圆肿起来的脸颊上。圆圆委屈,靠在我怀里,偷偷瞄了慕清一眼,小声在我耳边咕哝了一句,“师妹,要是皇上在就好了,他一定舍不得你受如此委屈,也一定会给咱们出气的。” 心里仿佛被什么戳中,蓦地一疼。 慕清也许是听到了圆圆那句话,开口问我,“延延,你还是忘不了他,不肯跟我,是不是。” “是。” 他将我提起来,道,“我就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延延,他已经死了,死了!待我平了西夏,整个天下就都是我的了。你怎么就是不开窍!” “我记得,你将他扔下百丈崖的那天我就说过,我得要素心和她孩子的命。慕清,你我相识这么多年,这滋味,我怎么可能独尝,将你落下。” 他掐在我脖子上的手不自觉紧了些,“延延。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心疼你孩子的娘亲吗,我就偏要她们母子的命!除非,你现在就让人来,也将我扔到百丈崖下去。” 我说这话时,并不知道素心那个早产的孩子因为先天不足,加上动荡之地,照顾不周,出生不几日便染了风寒。慕清一听这话,怒火中烧,猛的松开我,随后摔门而去。 139 跪山 圆圆哭着跑来抱着我的脖子,“师妹,师妹,咱们回兰因宫吧,回去等皇上-----------” 兰因兰因,难道这兰因结出的注定是絮果不成? 我抱紧了圆圆,“小师兄,宫里,咱们暂时怕是回不去了。” 他仰起小脸来,又不死心地问了我一遍,“师妹,皇上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我想起来一件事,又问他。“小师兄,先前你与我说的,千佛山上有得道高僧无所不知,只要跪山上去,他便能回答一个问题,究竟是不是真的?” “师妹,我没骗你,我路过的时候,那些人是这么说的。你该不是想去见那高僧吧?” 我一连发烧了许多日,四肢没什么力气,慕清端来的那碗药已经凉透不说,素心虽未灌到我嘴里,却洒出了不少。 “小师兄,你刚刚要给我的药。还有吗?” 圆圆低头从小布包里重新翻出来那些药,递给我,“师妹,你吃了就能好了。” “真的?就这么几粒小药丸。小师兄你果真做出能治病的东西来了啊。” 他点点头,“这药治病是真的,不过可不是我做的。是我先前在宫中药房碰到了白太医。他知道我要来找你后,就将几种草药做成了药丸要我随身带着。师妹,你快吃了吧。” “好。” 难得,得知我要出门,那几个看守禀报慕清后并未拦我,只奉命寸步不离地跟着。 千佛山下,果然见有不少人一步一叩首正向山上千佛寺里走。究竟心中有多少疑惑,才能让如此多的人这般趋之若鹜。 千佛之高,走路尚且辛苦,若是一步一叩首,哪怕不停不歇,也要个数日之久。是以,山下信誓旦旦跪山者众,终能登顶者少。 我站在山脚下,思量着,那么多的问题,我该问哪一个。又或者,哪一个背后,藏着我要的答案。 不过半日功夫,膝盖上的衣料便被磨破了。山路崎岖,越往上,平整路途已经罕见,多是碎石铺就。 俯身,叩首,跪上一阶,再俯身,再叩首。如此不断循环,很快就成了机械。除却膝盖处被磨破了皮,每上一阶都有碎砂砾嵌入皮肉之外,双腿已经?木,倒是也不觉得累。 从天光破晓到星斗漫天,每一次俯身叩首,我都差点以为会就这样再也起不来了。走了没多远,双掌已经开始浮肿泛血,有零星血迹沾到路边枯草上。眼前再也看不到别的,抬头,除了曲折石阶还是石阶。 那些一起从山脚开始跪山的熙攘不知从何时起已经都不见了。若是抬头,除了隐藏在树丛中的寂寂山路,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山路何其崎岖漫长,匍匐在地方知人之渺小宛如蝼蚁。抬头远望,竟觉那山路艰险不见尽头,好似能通天。 等到双手血肉模糊,双腿也失了知觉,这才见到了掩映山门。我终于跪在了门前。已经记不清看过几次日升,几次月落。 门扉打开,门内便是袅袅香火轻升缭绕。声声木鱼传来,一下一下好似叩在人心上。 有两个小沙弥出来,先是冲我双手合十,揖了一揖,随后一左一右将我架了进去。将我安置在一个软蒲团上,其中一人又递来了些清水。嘴唇干裂,一碰水,便觉生生地疼。 木鱼声蓦地停了,却是面前跪着的人缓缓睁开眼。这人我也是认得的,正是那个曾经名满京都的画师竹?。 他见了我,道,“没想到,第一个能跪山上来的人,是你。” “竹?,我的这个问题,你若不知道我也不怪你。这些辛苦我也可以不计较。我只求,你实话实说,不要骗我。” “我既然许下愿,谁能跪山上来就答他一个问题,自然就不会随意说谎糊弄。” “好。那我问你,我要如何才能再见他?” “缘由。” 我重复着竹?的话,“缘由?” 竹?又说,“若你受了这么多苦,要说出的仍是这天下缺他不可如此之类的话,那还不如不说。” 我苦笑,他都已经被扔下百丈崖了,又怎容得我继续冠冕堂皇道貌岸然。 “缘由便是,我想他,想见他,仅此而已。” 竹?叹道,“世人混沌,多半活得也糊涂。多少人穷其一生都不能做到观心,观到自己真正想要。情丝之事亦若一叶,障目障心。若你能早些观到自己的心,早些承认-----” 他不再多言,轻挽衣袖,从案上拿了一支笔,抬手便在纸上落了一字。复又将那纸折了几折,这才递给我。 我将手上渗出的血在身上擦了擦,伸手接了那字条,颤着手迫不及待打开。 “竹?,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他的答案,每次都不能让我满意。 他看看我手里的那张纸,道,“是。这就是答案,半字不假。” “那,你总该给我个具体时间吧。”我又看看手里的那个字。心中一下又燃起了希望,“竹?,那你这字的意思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没死,他还活着,是不是?” 竹?却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你别走!你还没回答我!”我想伸手去拉他,奈何双腿不争气,一时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站起来。跌在地上,连他的衣角都没抓住。 “答应你的一个问题,我已经答完了。”他顿了顿,又吩咐道,“送她下山吧。” 他说完,便拐进了后堂。 那两个小沙弥果然又过了来,一路将我架起来,搀到了山脚。 我不知慕清是何时来的。山下,候着他的车驾。 见我被人搀下来,他亲自过来扶。 “延延,你这是------” 我手里仍旧捏着竹?写给我的那个字。 “延延,没想到,你果然来这里跪山了。” 他目光落在我手上的那个纸条上。“你问了什么问题?” 我生怕他从那纸条上得出什么来,只道,“我腿有些疼。” 他低头一看,过见我两只膝盖上血肉模糊。也不在追问,将我扶到他带来的车驾上。 我将那个字悄悄收好。似乎,眼下,除了纸上说的。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慕清的临时府邸。他想将我从车驾上抱下来。 “不用了,十王爷,我自己能走。” 他也不再勉强我,改将我扶下来,随即吩咐左右,“去叫个大夫来。” 候在他跟前的那个侍卫闻言有些为难,跟在一旁同慕清道,“王爷,这几日前方与西夏交手不利,伤亡惨重,随行的几个大夫都已经被张大人调去前线医治伤员了。” 慕清立刻道,“那就给我去镇上找!” “是。” 膝盖处皮肉已经全被磨烂,混合着血和泥污砂砾,疼的钻心,我走得极慢。等我走回房里,在小榻上坐好,找的大夫已经来了。 那大夫形容瘦小,一身简单粗布打扮,衣袖半卷,甚是随意。头发也用了一条灰色布带悉数束在头顶。虽然看起来粗朴,但这人一看便是个女子。门口还放着不大不小的一捆柴。似是她随身背来的。 慕清一见这人,许也觉得有些不靠谱,当即质问那个领她来的那个侍卫,“这就是你找来的大夫?” 那侍卫立马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回王爷,这几日。临近几个镇的百姓一看战势对咱们不利,他们唯恐被西夏攻陷遭到报复,多数人已经背井离乡。别说大夫,能走的都走了。此人说她常年行走山间,略通岐?,属下这才带她来的。” 慕清同我道,“延延,委屈你了。只好先让她给你看看伤,等军中随行大夫回来在叫他们过来。” 那瘦弱女子这才过来,在榻边地上跪好,低头小心将我膝盖处的衣衫小心撕开。 慕清似乎对这女子仍有怀疑,问道,“你既然是大夫,医馆在何处?” 那女子停了手,跪下身去,小心恭敬回慕清,“山野郎中,略通岐?以应急而已,不敢以大夫自居。夏天采药冬天砍柴以为生,并没有什么医馆。” “那你看这伤,该如何处理?” 那女子抬眼看了看我的膝盖。又道,“回王爷,膝上皮肉薄,姑娘膝上的这筋肉被磨烂,已经见骨,待草民取几种草药,先敷在伤口处。” “你最好是好好医治。否则,小心你的小命。” “草民遵命。” 那女子出去取药没多久,先前那个侍卫就又跑了进来。先是一看我,有些犹豫。 慕清在我榻边坐着,道,“有什么事,说。” 那侍卫这才道,“王爷,前线出事了。张大人来报,昨夜,西夏攻陷历城。” 慕清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王爷,张大人手下七万人马,将近全军覆没。西夏没了牵制,一夜之间已连下两城,您快去看看吧。” 过了历城,便是过了两国分界。这形势于慕清,已经是火烧眉毛。他曾扬言要平了西夏,看样子,事情远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 “延延,你这几日不要乱走,好好养伤。等我将事情处理完再来看你。” 他说完就匆匆走了。看样子,慕渊当初说的没错,西夏人野蛮,如今正在疯狂报复。而慕清显然有些吃力,现在已经顾不上其他。 圆圆做的乱七八糟的药好似也不是完全没有用,他将两个小药丸塞到我嘴里,就是上次我中箭后他做的能减轻人疼痛的那种。 他趴在我跟前。“师妹,还疼吗?” 床尾,那个女子正俯首将草药捣碎,要往我膝盖上敷。 我摸摸圆圆的头,“不疼了,小师兄。” 140 金玉一梦 处理好膝盖,那女子又走到我跟前,“让我看看您手上的伤。” 那女子说着一抬头,我这才看清了,她左边眉尾上,生着一颗不大不小的痔。 “是你?” 左右恰好无人,慕清派的那两个丫鬟正远远地候在门外。 她瞥了一眼门外,压低了声音道,“怎么,皇后娘娘记得我?” 此言一出,我更惊讶,“这里人人都喊我姑娘。你竟然知我身份?” 她却笑了笑,低声同我说,“那日,距十里坡不远,密林外,你用自己与十王爷换了皇上的千人禁卫,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因着她眉尾上的那颗痔,我也记得她,“你是那个被慕清的马蹭倒的背柴人。” “皇后娘娘好记性。” 圆圆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脱口而出,“姐姐,你是给我指路还给我东西吃的那个姐姐!” 面前女子看着圆圆轻轻一笑。将我手掌小心翻过来看了看,转而走到门口,对门口那两个丫鬟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要了些药材。那两个丫鬟按要求去取,她这才回来,继续给我清理着渗入皮肉里的砂砾。 “多谢你帮了圆圆。” 她没有什么表情,手上动作也未停,道,“皇后娘娘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她动作利落,知我身份也不卑不亢。我甚至怀疑,方才在慕清面前,她的唯唯诺诺和小心翼翼都是装出来的。 “你真的只是个寄以山林为生的人吗?” 我低头看她那为我处理伤口的手。只见她手指的确有几分粗糙,掌心还生着薄茧。 “战火纷飞,怕是如此下去,这片赖以生存的山林也要落入西夏之手了,国将不国,何谈生存。” 这话从她一个平民百姓口中说出来,分明是在暗指慕清抗敌不力。又是在慕清的地盘上,若落入旁人耳中,怕是要惹麻烦。 我替她看看门外,刚好那两个丫鬟都不在。看在她帮过圆圆的份上,我提醒她,“为我治伤的这几日,你当谨言慎行,以免得不偿失。” 她闻言,分明一脸的不以为然,却依旧说,“多谢皇后娘娘提醒。” 她如此叫我,仿佛是在时刻提醒我自己的身份,心中有些难受,我便同她说,“你也别叫我什么娘娘了,这里别人怎么叫,你就怎么叫吧。” 她不在说话,恰好那两个丫鬟端了些药材进来。她细细捣了,将药倒在纱布上,将我的手也如膝盖一样,仔细包好。 可她到底是改了口,“姑娘这几日切记,手上的伤口不能沾水。至于膝上的,明日过后才可下地。明日晚些时候。草民来给您换药。” “有劳了。” 她不在多说,当场领了银钱,行至门口,熟练将那捆木柴背在身上便走了。 慕清一连几日都没有来。驻地愈发喧嚣,多是被西夏闹得人心惶惶。素心也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听说,她那个早产的孩子风寒加重,她日夜不离,分身乏术。 这些日子,我过的恍惚。那个地方,我一直都不敢去。直到拿到竹黎的那个字后,我才敢到崖边,想去看看他。 十里坡,百丈崖。 我在崖边寻了个地方坐下来,将腿垂下。那日竹黎给的那个字我一直随身带着。 等,只要等,他就一定会回来吗?夕阳西沉,落日熔金。这一坐,不觉就是半日。 “你腿上的伤还未好,不应走这么远的路。这崖边危险,你更不应到这儿来。” 她这次来,依旧背了一捆柴,她每次似乎都是因为砍柴顺道才来给我换药的。 “你来了。” 她拍拍手上的尘土,帮我把垂在崖边的腿抬上来,然后蹲下身来给我查看伤口。 “这样危险的动作,姑娘以后还是不要做的好。” 这悬崖,天堑一般,深不见底。“呵,危险么?他就是被自己的亲弟弟从这儿扔下去的。” 她手上一顿,将缠在我膝盖上的纱布解开,又换了新的上去。 “你说,粉身碎骨该是何种滋味啊,是不是要比我这膝盖上的伤疼上千万倍?还有,你知不知道,千佛寺里那个所谓的高僧竹黎?山我已经跪完了,他若是骗我,让我空活许多年可怎么办?” 她将我衣裙整理好,背好柴,又将我扶起来,道,“我送你回去吧。”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一边挑了好走的路,一边道,“段初晓。” 跟我来的那两个丫鬟已经先行走了一个。想是去禀报慕清了。只是不知道慕清现在还有没有心思管我的行踪。西夏形势失控,他已经快要应付不过来。不过我万没想到,他还能来。他看看我身后不远处就是百丈崖,满脸不悦,皱眉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替了身边的段初晓,接着扶我往回走。 “慕清,我为什么不能来这儿?我以为,不敢来这里的人,该是你才对。” 他立即转了话锋,“西夏贼寇猖狂,还有你膝上的伤,要好好养着才是。这几日尽量不要出来。” “西夏仅仅是猖狂而已吗?慕清,我实在是担心,他打下的这片河山,就要葬送在你手里了。” 慕清不在说话。我却越来越懂爹爹当初说过的话。他说,治世之能,不是谁都有的。看来。这治军打仗也是一样。慕渊能得心应手,一眼看透的事情,换做别人,就不一定行。 若他在,若他还在,定容不得这山河染半点疮痍。 段初晓却突然跪在慕清面前。道,“十王爷,若要西夏退兵,草民有一计。” “你?” “十王爷,草民常年行走与西夏交界的这片山林里。西夏人烧杀抢掠,不时需要与其斗智斗勇。时日久了也了解些他们的行军习惯,故心生一计。” “你且说来听听。” “是。” 段初晓起身,将背上的柴往肩上提了提,缓缓跟着我和慕清,边走边说,“草民觉得西夏骑兵强悍,人也野蛮,若是正面交锋,必然吃力。十王爷手下人虽然多,可若硬拼必然也会损伤惨重。为何不正面佯攻,吸引西夏注意,伺机从侧面突袭呢。且此地多山坳,适合做埋伏之用。” 慕清扶着我。点点头,似乎认同了这个主意。不过同时也对这个山野女郎中起了疑心,“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草民段初晓,家中几间茅舍,就在十里林外不远处。” 慕清狐疑看了她一眼。不再发问。我知他虽然不在追问,但一定会暗中派人去证实。 回到府邸,慕清似乎有话同我说。 “那你先回去吧,这仗若是赢了,也算你献计有功。” “多谢十王爷。” 段初晓走后,慕清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徘徊了许久,看似欲言又止。 “你若有事,直说便是。若是无事,我累了,想休息。” 他这才从袖间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我将那东西拿在手里,看清了,立刻撑着一旁的桌子站起来,一把抓住他,“这个,慕清,你怎么会有这个的!” 我手心里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慕渊曾给我的白玉扳指。我明明将那扳指留给爹爹了。怎么会又到了慕清手里? 心中预感不祥,我不得不催他,“慕清,你倒是说话呀!” “延延,金玉质地,装饰也就罢了。却不适合做建筑基体。所以,楚相偷偷建的金玉楼,塌了。” “你说什么,金玉楼塌了?那,那我爹呢?” 慕清又不说话了,“慕清,我问你话呢!” “主体轰然倒塌,毫无预兆,死伤者众。楚相和几百工人,皆葬身其下。” 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慕清,你骗我是不是,我爹精明一世,怎么会不知道什么适合用作建筑,什么不适合。你一定是在骗我-----” 脚下有些不稳,慕清及时过来扶住我,“延延,楚相那里,我已经派人去善后了。这扳指,他临走前死死攥在手里。自己被砸得面目全非,唯手中这扳指完好无损,想来是重要之物,就给你带来了。” “面目全非?慕清,你告诉我什么叫做面目全非!你要编谎话。就编的认真些!单凭一个扳指,你就敢说我爹死了?!” “延延,你膝上伤还没好,你先坐下。” 我是记得这扳指的玄机的,当即问慕清要了朱砂来。 扳指口蘸了朱砂,在白纸上落下。天下之储那几个字果然赫然印在纸上。 可我还是不敢相信,“假的,一定是假的。慕清,这扳指,是你让人做的是不是!” 慕清却将印着天下之储的那张纸拿在手里,“这扳指,是七哥给你的。难怪,先前的确是见他天天戴在手上的,后来不知何时却不见了。延延,我连这扳指玄机都不知道,怎么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 “不会的,这不可能是真的。我几个月前还去看过爹爹,他还嘱咐我说要好好待在慕渊身边,这才走了几天功夫-----呵,我知道了,这老头儿,八成是又怪我不去看他了,所以才故意闹这么一出。慕清,不如这几天我就去看看他吧。顺便再劝他将那金玉楼的事情去跟你七哥坦白。毕竟,上次,他连我们家都抄了个底朝天。” 141 金玉一梦(2) “对了,我还要找一件长裙换上。不然爹爹见了我膝上这伤,估计又要心疼生气了。” 我起身去找自己的衣服,慕清在身后道,“眼下战事吃紧,我走不开,不能陪你同去。我派人送你去。” 门前大片的花田早就在冬季凋敝零落。那座宅子里,我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皆未见爹爹的身影。我又在满是死株的花田望台里坐了许久,仍未见他回来。直到看见那片铺满金玉碎屑的废墟,我仍是不敢相信,那个疼我宠我二十年的老头儿。他居然真的就这样狠心撇下我,一个人走了。甚至连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草庐里,他常用的那个棋盘还在。盘上黑子白子错落,一切好像还停在那天。他说,“这残局,是玄帝手谈,多少人参而不透。延延,你去将七王叫来吧。” 爹爹越老越糊涂,不管我如何劝说,都不为所动,宁肯顶着再次被慕渊抓住的风险也要修这金玉楼。我还记得他固执地同我说,“延延。若真被他发现了,你务必要一口咬定不知情。依我看,这七王,未必就能真舍得下你。” 爹爹说过许多话,大部分都应验了,惟独这一句,他说错了。不仅慕渊舍下了我,如今连他也舍下了我。他向来见不得我哭,可这次,任我将眼泪流干,他们谁也没有回来。他们好像提前说好了要一起惩罚我一般,走得彻彻底底。 竹黎说的对,若我能早日观到自己的心,若我能早些将金玉楼的事情跟慕渊说。素心说的也对,我的报应当真是来了。 金鸡岭,再添新坟。 换了一袭黑衣黑裙,我跪在那两座坟前。 “爹,娘,这下,你们终于可以安心在一起了。” 来生相思意不负,许卿一世金玉楼。 那个爹爹惦记了一辈子,关于金玉楼的承诺,此生终是未能完成。曾踌躇满志却穷困潦倒,也曾盛极一时呼风唤雨,除了金玉一梦,他当是无憾了。 我跪在坟前一连烧了许多金银元宝,香车宝马。直到几日后,慕清派来的人提醒,说是慕清派人传话来,要我立刻回去。我往面前铜盆里添了些纸钱,道,“我不回去,我还要给我爹守孝。” “可是,王爷已经下令,着您务必明日赶回十里坡。” 随行来的皆是慕清的人,他们此刻说着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甚至车驾也直接停在了金鸡岭下。我丝毫不怀疑,若我再说个不字,他们立刻就会将我抬上车驾。 “您放心,这里十爷已经派了足够人手来,金玉楼的废墟也很快就能清理完,保证半点岔子也不会出。您放心回便是。” 不知是不是跪了些时日。膝上原本未好的伤口又复发,此刻有些疼。 身边的人将我扶起来,我随口问道,“慕清急着叫我回去,有事吗?” “这个,小人不知。” 我刚下车,便觉出这府邸里有些许不寻常。来往下人皆形色匆匆,一脸凝重。刚一踏进门,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听这声音,好像是圆圆! 我循声,到的却是素心的房间。素心门外,平日里侍候的那些丫鬟一个不落地伏身跪着。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那圆圆的哭喊声,的确是从素心房里传出来的。绕过那些跪了一地的丫鬟,我正要进门。门口两个侍卫却一伸手将我拦下。 我瞪他们一眼,道,“放肆!” 我的身份,这些人其实心知肚明。就算他们先前不知道,慕渊被扔下百丈崖后,他们也一定是知情的。看样子慕清现在不在,我趁他们两人略一犹豫,一把推开他们进了门。 进了素心房门,我才看见,圆圆正被一个丫鬟摁着跪在地上。他面前,另有一丫鬟正端着一碗什么,正要逼圆圆喝下。 圆圆见了我,立刻便哭着喊,“师妹,救我----” “素心,你要干什么!” 我走到押圆圆的那个丫鬟跟前,道,“松手。” 那丫鬟看看我,又看看素心,竟然依旧不肯松开圆圆。眼前是圆圆一脸泪痕,一身狼狈,衣裳上也脏兮兮的,有几处暗红,也不知道是不是血。 我抬手给了那丫鬟一个巴掌,那丫鬟错愕,这才捂着脸松开了圆圆。 圆圆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往我怀里跑。 “呜呜,师妹----” 我蹲下身来。捧起他的小脸,仔细看着,“小师兄,她们是不是又打你了?” 他脏兮兮的手背不住抹着泪珠,不住点头,“师妹,她们不仅打我,还要给我喝药。可那药,不能喝,我若喝了,就等不到你回来了。” 我将圆圆抱在怀里,“素心,你恨我也就罢了,何必要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呢!” 素心却突然上前,几近咆哮,“楚延,究竟是我跟你过不去,还是你跟我过不去!咱们两个究竟谁是蛇蝎心肠到连孩子都不放过!我的孩子。他明明连满月都还没过------” 我这才发现,素心这房里,处处挂满了白绸,就连门口门楣上也是。难道她的那个孩子------ “楚延,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好过。”她又一指我怀里的圆圆。转头冲身后喊道,“来人!这药,他不喝也得喝,给我灌!” 圆圆吓得直往我身后躲。 “素心!你疯了是不是,就算你的孩子没了,凭什么要害圆圆!” “呵,我疯了?”她盯着我身后的圆圆道,“楚延,若不是我一不留神,能让他进得这房里来,能让他在我孩儿的药碗里加了东西吗!若不是我的孩子喝了被他动过的药,又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我将圆圆拉到身前,低头问他,“小师兄,你跟我说实话,你进这房里来了没有?” 圆圆泪眼婆娑,哭得一抽一抽,随即看着我点点头。 “什么?你真的来过这里!” “我。我上午路过这里,听见这房里有婴孩的哭声,且听那声音有气无力,怕是这小婴孩病了不是一天。照这样下去,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于是你就进来,给那婴孩吃了药。是不是?” 圆圆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师妹,我本来是想将白太医给我的药给他留一些的。可我才刚拿出来,还没来得及给他,就被人发现给轰出去了。” “之后呢?” “之后,晌午过后没过多久,我就被人带到了这里。他们还要逼我喝药,可那药里,分明有毒,不能喝的。”圆圆说完,又怯怯躲到了我身后。 “素心,你听到了。你孩子的死,与圆圆无关。他本是好心,可到底也没给你那孩子乱吃什么东西。” “好心?楚延,上午他来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他说没有就是没有吗!一定是他在这药碗里下了毒,不然。我的孩子怎么会刚喝两口就没了气!” “素心,圆圆不会说谎!” “楚延,跟着你,还能指望这孩子能学好?他有没有说谎,等他将这药喝了就知道了。我的孩子没了,你也别想好过。” 素心对着门外跪着那一地丫鬟喊道。“来人!”立刻又进来了几个丫鬟,“把那药,也给他尝尝!” “大胆!素心,你不是不知我身份,这国号未改,建昭仍在,你敢胡来!” “呵,楚延,你休想来用什么身份来压我。这里是十爷的地盘,死的是我的孩子不假,也是他的孩子。若出了什么事情,我来顶着!” 先是来了几个丫鬟,将我制住。我挣不脱,情急之下,只能喊圆圆,“小师兄,你快跑!” 门外还候着十几个丫鬟呢,圆圆哪里是她们的对手。我眼睁睁看着圆圆被人捉住,然后被人捏着下巴,将那药硬生生灌进了嘴里。 “小师兄!你们放开我!挟持皇后,你们吃了豹子胆是不是!” 圆圆似乎知道那药里有什么,被人逼着喝下去的时候说不出话来,一直看着我不住哭。 直到那碗药见了底,那些人才松开他。他小身子站在原地晃了几下。蓦地倒了下去。 “圆圆!” 左右见圆圆已经喝了药,也将我松了。我过去看他,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似极其痛苦,双眼里满是泪水,一脸委屈。 “圆圆,你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你的小布包里一定有药。你告诉我,是哪一个,我给你拿。” 他并未说他哪里痛,只对我伸出小手。我将他软软的小身子抱进怀里,他小手攀在我脖子上。 他说,“师妹,这里的人,都是坏人。你一定要等皇上回来,让他带你走。还有,你记得告诉他,让他不要想圆圆。” 我开始动手翻他面前的小布包,“我上次中箭,你不是说你做出了缓解人疼痛的药吗?小师兄,你告诉我哪个是,我给你拿。” 圆圆却说,“师妹,那个只能缓解疼痛,不能解毒。” 毒,这药里,果然有毒。这毒不是圆圆放的,那就只能是素心。 “小师兄,你别乱说,也许,你刚刚喝的,真的是普通的一碗祛风寒的药呢?” 圆圆嘴角开始有血流出来,似乎在讽刺我刚刚说的那话。 142 血饲菩提 “圆圆!” 他小手抬起,在我脸上蹭了蹭,“师妹,圆圆不能陪你了。师傅说,万事皆有定数,也许这就圆圆的命。你别哭了------” “对了,大夫,小师兄,你别怕,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 我抱着他还未出门,便迎上了才来的慕清。 “慕清,叫大夫,快点,我现在要大夫!” 慕清看看我怀里痛苦地紧紧抓着我衣裳的圆圆。无动于衷。 “慕清!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我说我要你的大夫!我要救他!” 他却说,“延延,你有没有想过,死的,也是我的孩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是说,连你也相信,你那个孩子是圆圆毒死的是吗?” 慕清别过头去,不在看圆圆,也不在说话。 “好,慕清,你不救他,我一个人救!” 我想起了段初晓,她来给我治膝上的伤的时候说过。十里林外几间茅舍,便是她的住处。 我抱着圆圆正要出门,慕清却突然在身后发号施令,“拦住她!” 门口几个侍卫立即围了上来,挡了我去路。 “让开!” 那几人自然不会听我的,我更上前一步,他们立刻亮了手里刀剑。 “慕清,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好吗?总好过如此折磨我千万倍。或者说,你干脆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延延,我想要什么,你知道。” “若圆圆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欠下我两条人命。慕清,我一定会要你亲自来还。” 怀里的圆圆已经闭上了眼睛,原本痛苦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我试着喊他,“小师兄?圆圆-----” 突然间,天气突变,乌云蔽日,起了狂风。不过转眼功夫,阴风怒号,沙尘弥漫。就连门口守卫也不得不抬袖遮挡。 老天助我,我趁机抱了圆圆,跑了出来。 “延----” 身后慕清的声音很快就湮没在飞沙走石的狂风里。 十里林外茅舍前,我拍着门。“段姑娘,求你救救圆圆。” 门很快就开了。她一见我,有些吃惊,“姑娘怎么亲自来了?前几日我去过营中想在看看您的伤,可王爷说您不在,要我过几日在去。” 我重新抱起圆圆,“段姑娘,圆圆被人灌了药。我求你,救救圆圆。” 她一见我怀里的圆圆,立刻让我将圆圆放进屋里。我瞧见屋内一角放着一些带血的纱布,好像是刚换下来还未来得及扔。一旁放着的,是大量晾晒好的草药。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不知名的草木清香。我心里又有了些希望,也许这段姑娘其实治伤治病医术了得,来求医之人不少,她一定有办法治好圆圆。 谁知,她却只伸手探了探?息,连脉都不号了。 “段姑娘,圆圆他怎么样?” 我一问她,她立刻在我面前跪了下来,道,“气息全无,恕草民无能为力。” “不可能,刚刚,他还跟我说话来着-----你在好好看看。” 她看了一眼圆圆。仍是跪在地上,说,“没有必要了。” 我站起身来,“哼,不过是个乡野郎中,算我来错了地方。你不行,还有别的大夫,我就不信,这普天之下,连一个中用的大夫都没有!” 我重新抱着圆圆刚出了茅舍,发现圆圆身上原本背着的那个小布包不知何时掉了下来。应该是刚刚将他往榻上放的时候掉在茅舍里了。那个小布包,里面装了不少东西,圆圆宝贝得紧,平时连动都不让我动。他醒了若是发现不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怪我。我只好转身回去给他取。 “你都看见了吧,那边究竟是何种情况,我没有骗你。若是想早些好起来,心急没用。这药,一天换三次,马虎不得。你更不能乱动,否则一动就又要出血了。现在就算你能爬出这屋子又如何,自身尚且难保。若非我发现及时,神仙也救不了你。” 顾不得她那屋子里间是不是还有别的病人,我拿了圆圆的小布包匆匆出来,赶紧抱圆圆去找别的大夫。 沿着十里林没走多远,迎面碰上一个人。 “竹黎?” 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等你很久了。”说着便走到近前,一手拿起圆圆的小手腕,扣了他的脉。 “竹黎,你是不是有办法救他?” 竹黎叹了口气,道,“似乎来晚了一些。不过尚有一法可试,需先随我回千佛寺。” “只要能救圆圆,别说是千佛寺,哪里我都跟你去。” 竹黎点点头,“抱了这么久,一定很沉,给我吧。”说着他就要从我手里接圆圆。我抱着圆圆不肯给他,“我不累,而且圆圆一定希望我来抱着他。” 竹黎也不勉强,只道,“好。” 千佛寺里,竹黎让我将圆圆的小身子放好,又取了几支我没见过的香,放在圆圆榻边上的小香盒里。我并未见他将那香点燃,好像他一放进去,那香就自己散发出了几缕青烟。随后。他一手拿了一只小刀,一手拿起圆圆的胳膊。 我握住他那拿刀的手,“竹黎,你干什么!” 竹黎耐心给我解释道,“他气息已闭,药石皆无法入体内。若是再不想办法将他身体里的毒排出来,今日一过,他就真的没救了。” “那你拿刀是要----” “自然是给他放血。” “放血?” 见我仍是不信任,竹黎将那刀搁在一边,又双手合十,道,“出家人,只救人,不害人。这手中刀,也从来不是屠刀。这么说,你可放心了?” 我半信半疑,仍是抓着竹黎那拿刀的手。在看圆圆,他就躺在我面前,不说不笑了。 “那你小心点,圆圆他怕疼。” 竹黎重新执刀,在他胳膊上轻轻划了一刀。圆圆还小。皮肤细嫩,白嫩胳膊上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从他胳膊上流出来,看得我心里一揪。 竹黎取了一只碗来,看着那血放够了足足一碗,这才将伤口给他包上。 “竹黎,这就好了吗?他什么时候能醒?” 竹黎起身。将那个香盒放到圆圆近前。 “陵台小童,哪能这么容易就被毒死了。等他体内的毒排干净了,自然就醒了。在这之前,需每日给他放这么一小碗血。” 那日,竹黎端着从圆圆身体里放出来的血,又拿出一粒不知是什么的种子,放在碗里。后又将那盛满血的碗端正放好,口中连念几个阿弥陀佛。 “你这是----” “我救他也是救,这血,也别浪费了。” 我不在管他用那血做什么,只日夜坐在圆圆跟前,盼着他能早日醒来。说来也怪,竹黎随手放的那颗种子,一日功夫就将那碗中血吸了个干干净净。不仅如此,还蹿出了鲜绿鲜绿的芽头。第二日,竹黎又端了那只碗,在圆圆另一只胳膊上划开一道口子,又放出一碗血来喂那种子。第三日,等第三碗血放出来后,那种子已经成苗。那植物,我从未见过。我问竹黎。那吸血的植物是什么,他说,心境清明,菩提青莲。这碗里的,是血菩提一株。 给圆圆放过血,他伸手搁在圆圆?前,点点头。有了几分笑意,对我说,“来,你试试看。”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将手放到圆圆?前。 “竹黎,他有气了,他有气了!” 竹黎一边成苗的血菩提从碗里移出来,一边道,“我就说吧,陵台小童,不会轻易被毒死的。” 竹黎到了院子里,手里拿着那株菩提苗,环顾四周,喃喃自语,“种在哪里合适呢?”他走了几圈,最终选定了地方,躬身正将那幼苗栽进土里。 我追出来问他,“那圆圆什么时候能醒来?” 他动作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恭敬,生怕亵渎了那株血菩提一样,“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他何时睡够了。就醒了吧。” “竹黎,三天还是五天?你能不能给我个确切时间,别每次都糊弄过去。而且,他这么多天来,一直水米未进----” 竹黎头也未抬,道,“不是我糊弄你。而是我真的不知道。况且,这哪有白吃的饭,以前吃的那么多就不是饭吗?” 竹黎这话我有些不爱听,圆圆每顿吃的是不少,可又没吃别人家的。念在圆圆刚才的确是恢复了气息,而且问这竹黎似乎也问不出个什么来,我就没有出言驳他,转身要回去看圆圆。 身后竹黎却说,“陵台与我们这里有些时差,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也许他这一觉,要睡很久。” 竹黎将那血菩提安置好,干脆坐在了那小青苗旁边,手上还挂着一串佛珠。春寒料峭,暖意未浓。这株翠绿的血菩提在院子里格外醒目。距离这株血菩提不远,还种着几株别的植物。虽然还未长叶开花,但那植物,我是认得的。 那个小姑娘站在七王府门前,手中扇面一摇,道,“延延姑娘,您又许久未出门了吧,连竹公子都不知道。我这扇面上的含笑花,可是竹公子亲手画上去的。” 若我没记错,这竹黎,也是没有情丝的。 “竹黎,你能看见,是不是?藏在人发间的所谓情丝,你也能看见。” 他将手里佛珠收好。仍是坐在地上,道,“秘术之所以为秘术,不过是因为知道的人少。可这知道的人少,不代表只有你一人知道。” 143 心火难平 “看来,你果然是知情的。” 他一脸淡然,“知情又如何?心已在佛门,六根早清净。” 我站在他面前,继续追问,“我有一事不明。含笑的死,我至今仍觉得蹊跷。师傅教我的时候就说过,这除去情丝多少有些代价。可我记得那天下午,含笑被我剪去情丝后,明明一点后遗症都没落下。不过一日功夫,她怎么就-----” 竹黎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她这代价,其实是自己的性命呢?” “这不可能。不过是剪个情丝而已,根本就死不了人。” 竹黎道,“人一世,长久也不过匆匆百年,白驹过隙。世间万物尚参不得皮毛,你以自己所见定所知,实乃无知。” “那你的意思是,含笑真的是因为我除了她的情丝才死的?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去提刑司给我作证,口口声声说什么她是病死的?” “因为她的确是病死的。”竹黎说着站起身来,道,“你现在当知道,人这情丝是斩不断,除不尽的。只要你活着一日。它总会寻一个合适的时机,源源不断生出来。那你知不知道,这情丝生长速度也是因人而异的。”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含笑旧疾复发,不过是那晚,她突然不愿意了。” “你是说,其实,含笑嫁给员外的当夜,这头上的情丝就再次生了出来吗?这么快,不可能,我这情丝也不过是最近才-----” 竹黎顺着我发间看下来,道,“顽固别扭之人,总是难以开悟放下,越执着,这情丝生得越快。楚姑娘,若非你连情根都拔了,又怎么可能等到今日?也难怪,你能执着到成为跪山上来的第一人,却始终浮于表面,就算生意做得再久,也看不透内里玄机。” 竹黎拍拍身上的泥土,转身朝殿里走去。 我快步跟在他身后问他,“那竹黎,你可是彻底放下了?你若是放下了,为何院子里别的都不种,偏偏种了含笑花?还有,你就算不喜欢含笑,当初为什么狠心要将她给别人,她明明在云水楼里过得好好的------” 我一路追,一路问。竹黎兀自掀了衣摆,在殿前金身大佛面前跪好,口中念念有词。 “竹黎,你还没回答我。” “逝者已去,追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我站在他身后,他头上戒疤清晰可见。 “竹黎,你刚刚亲口说过,只要人活着,这情丝就斩不断,除不尽。我想知道,你头上这戒疤,可是能助你阻止那情丝生出来?” 他闻言一顿,不多时复又念起了阿弥陀佛。 关于竹黎,我还有许多问题。比如,他的情丝究竟因谁而断。宫中御用画师,与先皇身边的妃嫔传出丑闻,为何那妃子难逃一死,他却能在见过太后之后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入夜,漫天星斗,我见竹黎站在院落里那株血菩提前,手中木鱼声声,“繁星木鱼,前尘往事,早不可追。” 声音不大不小,也不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回答我白日里的问题。 我在这寺里一连待了几日,圆圆也不用每日放血,只是仍旧昏睡不醒。 竹黎这日来跟我说,“救人一命,堪比七级浮屠。七级浮屠什么的我就不奢望了,只是你应该比我更懂代价这两个字。” 我看看床上的圆圆,道,“可是,我没钱。” 我这话说的是实话,身上穿的还是金鸡岭给爹爹守孝的那一身黑衣黑裙,而且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剩下个白玉扳指,是爹爹给我的,更是慕渊给的。我万不会拿出来给别人。 我看见窗外,前几日他栽下的那棵菩提已经长高了许多,便同他说,“圆圆那血喂了你的菩提,难道不算是代价吗?” 竹黎一愣,也往窗外一瞧,随即摇摇头,轻声道,“呵呵,果然会算计得很。” “你救了圆圆,于我这大恩,当铭感五内。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会替你去,绝不含糊。唯独这钱,我的确是一分也没有。” 竹黎道,“我并未同你要钱。我的意思是,前几日殿里小僧病了一个。前殿里,眼下正缺个洒扫。况且,就算你每日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圆圆,他也不会醒来。不如就去前殿里活动活动筋骨。我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不过,我希望你能等我几日,我还有些事要办,办完我立刻就回来。莫说洒扫这活儿,就是要我座下青灯一辈子也认了。” 圆圆这命虽然是保住了,可这冤枉气不能就这么咽下去,圆圆受的那些苦和身上的那几刀也不能白挨。 竹黎又念了句弥陀,从袖中拿出一小卷东西,好像是佛经。他将那东西递给我,道,“行事冲动。不如决定前先将这几句佛偈诵几遍吧,心静,这心火自然就平了。” 我瞄了一眼那一卷所谓佛偈,“不用了,我本就是个世俗的人,我的恩仇,自然也要用以牙还牙的世俗方法来解决。你若想劝我出家,还是省省吧。” 竹黎叹了口气,将那佛偈又收了回去,摇头道,“你半点佛缘悟性都没有,拿得起,放不下,深陷红尘泥淖不可自拔,就算你求我要给你剃度,我还不肯呢。”他说完,就带着一副不可救药的表情又走了。 几日过去,圆圆仍旧未醒,小胳膊上的伤口还被包着。我临走前,将他的被角掖好。前殿,竹黎又在一声一声敲着木鱼。我在他面前的蒲团上跪好。 “竹黎。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拜托你。”他木鱼声一直未停。我抬头,看见他身后金身大佛连笑都透着庄严。 “若我能回来就罢了,若我不能回来,我希望圆圆在这儿的事你能保密。将来他醒了,忘了我就罢了。若他还能记得我,就拜托你劝他回陵台,不要再找我了。” 我下了山。回了慕清的临时府邸。素心一见我,吓得直往后退。或者说,她怕的也不是我,是我手里那把可以要她命的剑。 “你,你不是抱着那孩子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手里拿着的这把剑,还是慕渊的。那日他被人抬走,我将他随身佩戴的剑捡了回来。 “素心,我问你,圆圆喝的那药里的毒,是不是你放的!” 她躲在一个丫鬟身后,闻言哈哈大笑,“楚延,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鬼一定死了吧。最烈的穿肠毒药,他不死才怪!” “素心,这药,果然是你放在碗里逼圆圆喝下的,是不是!” 她躲了我剑锋,一直将那丫鬟推在身前,“你,你别乱来-----” 她眼神看向门外,看样子是想伺机呼救。 “素心。只要你说实话,我便饶你一命。你叫人来也没用,如果不信,你可以试试,是那些人跑的快,还是我手里的剑快。” “楚延,是我又怎样。他已经死了不是吗!我的孩子也死了,正好让他下去陪葬!” 我收了剑,“好,你终于承认了。” 素心觉出不对,问我,“不对,我门口守卫森严。楚延,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打开房门,将一直站在外面的慕清拉进来。 “慕清,你可听到了?你的女人已经承认了,是她下了毒逼圆圆喝下去的。你孩子的死,跟圆圆无关。你是不是也该履行约定了?” 素心惊恐看着慕清,伸手去拉他,“约定?什么约定,十爷,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啊。我们那个孩子,他明明还那么小,我舍不得他----” “你舍不得你自己的孩子就舍得别人的孩子?圆圆因为你,挨了三刀,放了三碗血,至今仍昏迷不醒。我说过。只要你认了,这次就先不要你的命,但我只要你受我三剑。敢做就要敢当,素心,刚刚,你可是亲口承认的。” 手中剑还未落下,便被身后慕清一把攥住。 “慕清。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刚刚不是说好了吗,只要她承认,你就凭我处置。怎么,现在又心疼反悔了?” 素心见慕清有所犹豫,爬到慕清跟前,苦苦哀求,“十爷,是我一时糊涂,可我都是因为没了自己的孩子,伤心欲绝。况且,当时,确实有人看到圆圆那孩子进来过了,所以,我才一时冲动,迷了心窍。还有还有,听她说,圆圆不是没死吗,十爷你饶过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慕清说的没错,那个没了的孩子,也是他的。对于素心,他早就生了姑息之心。 “慕清,你放手吧。我不会对她怎么样了。” 慕清将信将疑,仍是牢牢攥着我握着剑的手。他说,“延延,我让她给你赔礼道歉。”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素心,心生一计,“好。” 慕清这才松了我。转而问地上的素心,“你可知悔改!” 素心虽不甘,却也不得不说,“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慕清与我踏出素心的房门。他边走边与我说,“既然是误会,你若是愿意,就将圆圆在接回来吧。实在不行,我亲自跟你去接。” 我心中冷笑,他的道歉和迎接,根本就不能弥补圆圆半分。我没忘记,那日,圆圆生死之际,他不叫大夫就算了,还让人拦了我去路。 我趁他不备,转身,几步冲回素心房里。我将那剑插进素心身体里的时候,她还未从地上起来。 身后慕清吼道,“延延,你干什么!” 144 一人一城 我牢牢握着慕渊那剑不肯松手,慕清怕我继续伤人,就让人一左一右将我押着。 我看着大夫给她抢救,只后悔用的力气小了,加上没有看清地方,让那剑偏了一些。 他还是亲自拉着我出了素心的房间。我问他,“慕清,我受伤的时候,你说这里没有大夫。怎么素心伤了,这大夫就来的如此快?” 他解释道,“先前孩子染了风寒,她这儿。离不了大夫。” 我取出一副薄绢,仔细将那把剑上的血擦干净。 “可惜了,脏了他的剑。” “延延,你究竟想要怎样?” “慕清,我说过许多次了,我要素心的命。” “素心不除,将来必成大患。爹爹说的每一句话,都应验了。慕清,你好像很怕素心会死。可是你们之间的感情又很奇怪。若你真是在意她的,刚刚我要杀她,依着你的脾气,现在这剑早应该插在我身上了才对。可是你没有。我可以试着猜猜你们的关系。慕清,你是不是被绑架了,被张胜广和素心联合起来绑架了。” “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只不过是现在与西夏的形势,缺张胜广不得。” 我点点头,“这就解释得通了,那个张胜广,最见不得我欺负素心,自小就想给她出头。你不过是怕素心有个三长两短,他会像反了傅大人一样反了你。素心之所以没有选张胜广而是选了你,也不过是因为你十王爷的身份而已。” “延延,你不用担心,等将来,平了西夏-----” “慕清,你醒醒吧。你还看不懂现在的情形吗?连我都知道,要成大事,选贤任能尤为重要。可你看看你手下的人,论才论德,有哪一个能与西夏相抗衡?” “你也不信我能成事,是吗?” “慕清,我不是不信你,是不信你手下的人。还有,经过这次的事情,我不会在让圆圆回来这里了。明日一早,我便回去看他。不然,他醒来看不到我,又该乱跑了。” 翌日一早,我正要去慕清书房,打算见过他后就回千佛寺去。看起来他书房内有人在议事,我便站在门口等着。 没过多久,却不知慕清因何在里头拍了桌子,“不行!本王不同意!” 里面的人又低声说了几句,我只隐隐听见了几句。慕清听完又发了脾气,“就是全军覆没,也不能向西夏低头。张胜广,传令下去,所有将士立刻集结!” “十爷,请三思啊。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这也只是缓兵之计而已。历城对我们重要,难得那西夏开出了条件。只要我们照做,这历城就能重新归我们所有。有了历城,进可攻,退可守,拿下西夏才能指日可待啊。” “本王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听不见是吗!” 听起来,那个张胜广终是不敢违逆慕清,道,“是。属下这就去。”说完这话,张胜广没多久就退了出来。他一出门,似乎不意我会站在门口,见了我,神色有些异样,随即低头匆匆走了。 他这反应,着实有些奇怪。按理说,我昨日刚刚捅了素心一刀,他见了我应该是咬牙切?,一副恨不得给素心报仇的样子才对。那表情,反而好像是被我抓了把柄一样。 我进了慕清书房。慕清果然发过不小的脾气,连地上都是他扔的图纸。 他见我进来,稍稍收敛了些,道,“延延,你怎么来了?” “我来是跟你说一声,我得回去照看圆圆了。也不知道他醒了没有。不在他身边,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我没忘记,那天我要带着圆圆出来找大夫,慕清百般阻拦。若非天公相助,怕是圆圆那日就没得救了。我原本以为,我要回去看圆圆,慕清会不同意。没想到他却说,“最近路上不安全,我多派些人手送你。你若不想让我知道圆圆在哪里,到了你觉得安全的地方,让那些人回来就行。” 他这般宽纵,八成是又出事了。 “慕清,西夏的条件是什么?他要你拿什么来跟他换历城?” “延延,这些你不用管。”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刚刚站在门口,已经听了个大概。那个西夏王前些日子往宫里送了个舞姬叫秋芜,后来因为通风报信被孟其抓住,已经给杀了。先不说那个舞姬先前在西夏极其得宠,这个西夏王原本就恨慕渊入骨。如今,他不知怎么得了消息。也要你送一个类似秋芜的舞姬去,用以交换历城。我说的,没错吧。” 慕清咬牙道,“他们休想!” “能够让西夏王以历城作为交换的,怕不是普通的舞姬吧。慕清,他们点名要我去,是不是?” “你放心,我绝不可能让你以身涉险。” “其实,我哪里能值一座城呢。西夏王如此,也与慕清你无关。不过是因为他恨慕渊。恨他屡次重创西夏,战无不胜,也恨他杀了那个舞姬秋芜。即便慕渊死了,他也要想着法的报复他。所以,他才肯用一座城池来跟你换啊。慕渊说的没错,西夏人果然报复心极强。” 慕清又说,“延延,你别说了,我现在就让人送你走。你想去看圆圆也好。或者,你想回宫也罢,总之,这里已经不安全-----” “慕清,直到朝不保夕,你才终于肯放我走了吗?”就算我要回宫他也不再拦着。看来这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成王败寇,不过殊死一战而已。我也非贪生怕死之辈。你回去准备一下,我马上叫人送你走。” 我想了想,应下他,“好。” 千佛寺大殿里,竹黎仍旧阖眼坐着,一声一声敲着木鱼,跟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自我走后一直都坐在这里,未曾动过。 “我回来了。” 他并没有理我,依旧敲着自己的木鱼。我转而去了后殿,圆圆也依旧是我走时候的样子,呼吸均匀,沉沉睡着。 令人震惊的是,院子里前两天他植下的那株血菩提不过几日功夫已经由一株小苗长到半人高了。若非圆圆脸色还说得过去,身上也没有添新的伤口,我都怀疑是竹黎趁我不在偷偷放了圆圆的血。 我觉得惊奇。便走到那株菩提前瞧了瞧。竹黎不知道是何时来的,提了一个小木桶。桶里盛了些水,他一勺一勺舀出来,浇到树下。山下就是烽火连天,这山中小寺,倒静谧得好似世外桃源。 我感叹道。“这千佛寺,果真是个避世的好地方。”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这世上哪有什么避世圣地,心中不静,在哪都一样。你以为,躲到这里来,就一切安宁了吗?非也。” 竹黎说的没错,这几日来,山中夜里虽寂静无声,我却总是入眠困难。按照约定,我回来就接了殿里洒扫的活儿,一早就得将前殿打扫干净。不多时,就有香客上得山来。午时,寺里香火最为?盛。 我拿着个扫帚站在一旁,看那些人虔诚在佛前上了香,躬身拜了又拜。这几日,来的多是些妇人。求的多半是平安。 一连几日,我终于沉不住气,搁下手里的扫帚,追着一个刚上完香的妇人到殿外。 “夫人请留步。” 她转过身来,“请问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方才见你替家人求了平安符。我就是想问问。这山下,咱们和西夏,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了?” 那妇人并未回答我,叹了口气,摇摇头,握着手中平安符转身就走了。 接下来几日,连来千佛寺上香的人都愈发少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战火烧得太久,那些百姓支持不住,能走的都走了。 竹黎依旧在佛前打坐。我一人拿着扫帚心不在焉,在殿里走来走去。竹黎又递给我一卷东西,道,“好好坐下,诵几遍吧。” 或许竹黎说的对,我根本就没有一点佛缘悟性,拿着那几句佛偈,才看了没两个字,只觉得心中更加烦躁。我将那东西扔回去给他,顺便同他说,“竹黎,我要下山了。” 他方在佛前睁开眼睛,“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就好,无须同我说。” “我的意思是,这次一去。也许真的就回不来了。圆圆还得拜托给你,希望你能守到他醒来,然后告诉他,让他别去找我了。” “这是他的事情,也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 “竹黎,你------” 我知与这竹黎说不通,便写了一封信,放在圆圆枕下。等他醒来,自然就看到了。等我下得山来,才知道,不过短短几日功夫,西夏已经又连下五城,这眼看就要攻到关内了。 慕清的临时府邸里,他也一身戎装,看样子是不得不亲自上阵了。 一见我,他眉头一紧,随即道,“延延,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让你走的吗!” “我想喝酒,慕清,你有酒么?” 行军简陋,这个要求,慕清还是应了。又命人端了几个清淡菜色,配了行军的粗酒,与我在院落一隅的树下石桌旁坐着。 145 一人一城(2) “延延,天还凉,进屋去吧。” 我端起那盏粗酒,一饮而尽,一路从喉间辣到心口。那股辛辣最后直逼双眼,竟是连日来难得的通透。 我摇摇头,同他道,“不用了。” 这一路,所见皆是将士伤亡,百姓流离。此刻,他这院落里暮色正浓,仔细嗅来,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之气。这个角落,他遣退了兵士。一时间倒也还算清静。 “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慕清,我这次回来,是求你成全的。” 慕清与我坐下后就一直未动,连酒也未曾喝一口,“求我成全?” 我点点头,“嗯,没错,是要求你成全。慕清,从小到大,你帮过我无数次。这次,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 “延延,你何须跟我如此客气。你想要什么,或者想做什么,跟我直说便是,我自然会帮你。” “有你这句话就好。” “延延,你究竟想让我如何帮你?” 我端了酒盏,“先喝了这杯再说吧。” 他这才低头,拿起自己面前的那盏酒,用的是左手。如此辛辣的酒,他入口面不改色。 “慕清,西夏王的那个条件,你还是应了吧。若你应了,就是在帮我了。” 他一怔,将酒盏搁下,道,“你别胡说,那个条件,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我这一路走来,所见的无非是伤兵残将和流离失所的百姓。几日功夫连下五城,这景象,他若有知,一定不愿见到。慕清,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总不知该如何做才是对的。但若有望替他保住这河山,哪怕是一线生机,也不能轻易放弃。” 慕清冷声道,“不行!” 我提了酒壶,将他面前的酒盏满上,又同他道,“没什么不行的,慕清,我说过了,我不是为了你。在我眼里,除了他,你与那个西夏王又或者什么别的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酒慕清已经不继续喝,只剩下我一人还在喝,“其实啊,我早就去问过那个所谓的高僧竹黎了。竹黎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那个竹黎,平日总将什么慈悲挂在嘴上,我实在是怕,怕这一切不过是他用的一个缓兵之计。慕清,你就让我去吧。” 慕清仍然不答应,“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延延,你既然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外面危险,你哪也不许去了。这打仗,都是男人的事。” “慕清,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得不将竹黎给我的那个字拿出来。递给他,“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跪山上去问了什么问题吗,我今日就告诉你,我问竹黎的是,与他何时能再见。这个,就是竹黎给我的答案。” 我将竹黎写的那个字指给他,“可是,慕清,你仔细看看,这是个答案么?这分明是个谎言,一个滴水不漏一辈子都不可能被戳穿的谎言。一剑穿胸而过,又被你毫不犹豫地扔下悬崖,连我自己都不信,他有朝一日还能站在我面前。可我还是凭着这个字骗着自己硬生生等了这么久。慕清,现在,我不想继续骗自己了,也不想再等了。我真的,已经等不下去了。” 酒壶里已经空了,我干脆搬起地上的酒坛。慕清见状要拦我,“延延,别在喝了。” 我挡开他,“酒要尽兴,不然,等我去了西夏,连个陪我喝酒的人都没有了。” “你别胡说,西夏蛮地,我不可能让你去的。” 我就着那酒坛喝了几口,又将酒坛放回地上,起身走到慕清跟前,抬起他的右臂,将他的衣袖撸上去。果见他那右臂上缠着层层绷带,那伤想是不轻,就算他藏在了宽大衣袖里,透过厚厚绷带还是有血渗出来。 “慕清,你明明有伤在身,连酒都不敢多喝,却还在嘴硬。先是失了历城,几日功夫连丢五城不说,这防线也是每日都在后撤。如今凭你一个,想要回天,明显已经力不从心。” 被我戳穿,慕清也不在多说,也顾不得身上的伤了,干脆拾起我刚刚丢下的那个酒坛。 我坐在他对面,看他一口气将那粗酒一口气喝下去小半坛,“慕清,比起恨你,我其实更恨自己。是我自己弄丢了他,弄丢了爹爹。弄丢了圆圆。素心说得没错,凭什么什么都是我的,凭什么轻而易举得到了别人求之不得的还不知珍惜。我伤他,怨他,负他,气他,欺他,最后连他的命也要了。” “慕清,你知道吗,为了不给他生孩子,我偷偷吃药。最后,一切终于如了我的愿,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也害得他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可他却还跟我说,延延啊,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孩子没有就没有吧。我处处伤他,他还怕我难过,事事都将我瞒着。他说,愿你永不知相思苦,永不识离人恨。可到底。这两样,自他走后,我尝了个够。大抵报应就是如此吧。” 桌上菜一直未动,酒已经喝了两坛。 “延延,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辈子那么长,你总会忘了他-----” 我拿出随身带的小剪刀。抓了身后那一绺发,剪下一段,就扔在慕清面前的酒盏里。 盏中他的倒影,恰是那天,他身体被刺穿,倒在血泊里的时候。 慕清看着面前杯盏,一脸震惊,“延延,你------” “你现在还认为,我这辈子还有机会能忘了他吗?我不是没试过。哪怕连情丝都断了,情根也拔了,我还是没能将他忘了。你不要劝我了,所谓的放下,其实从未放下。与其白白接受他回不来的这个事实,我还不如替他做件事,这样将来我也好安心去见他。你明日就去告诉那个西夏王,就说他的条件你应了,顺便也让他兑现诺言,至少将历城先拿回来。” 慕清仍旧坐着不动,也未吩咐人按我说的做,“要我将你亲手送出去。我做不到。” “不是你将我送出去,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如,咱们也做个交易吧,你若帮我去西夏,我就不恨你了,也不想着要素心的命了,如何?另外。我要你给我准备一把匕首,若我此去能成便罢了,若是不成,也谢谢你给的成全。所以,那匕首务必要锋利。” 慕清摇头,道,“不对,一切都不对,事情原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你将剑刺进他身体里的那一刻,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既然事已成定局,若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试试吧。他为我做那么多,我就想最后为他做这么一点事情。成与不成,都是最后一次了。” 忽觉喝得有些多,我扶着石桌站起来,“那个西夏王不就是要一个舞姬来替代秋芜吗,这对我来说很简单。还有,你给我准备的匕首,一定要小,要锋利。还要适合藏在身上。至于其他的,我会回去自己准备。” 慕清苦笑,叹道,“这一生,是我错了。可是延延,我依旧不明白,你对七哥。是从何时起------” “别说你,就连我自己想来想去都想不清楚,爹爹与我商量这门亲事的时候,我怎么就那么轻易答应了呢。不过我知道,这辈子,从此之后,除了他,再无别人了。所以,你还是让我去吧。我若不去,就算空活着,也难安。” 怕他仍是不松口,我只好跪在慕清面前,“求十王爷成全。” 他终是不再拦着我,“那,延延,等你事成回来,我再也不勉强你了。若你仍旧执意等他,我陪你一起等。如此可好?” 我点点头,笑道,“好。”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此去西夏,龙潭虎穴,无论成败,我都不可能再回来。慕清也终于和我一样,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晚来风起,百丈崖,借着崖顶孤月一轮,隐隐可以看见陡峭涧边已经有新绿萌发。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乱木横生。枯藤错综。只低头一眼,便不敢在往下看。几日过后,一去西夏,今后便是良宵清光,此夜难再。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你若有知,便保我事成吧。这拓枝,也是我最后一次舞给你看了,等我去西夏后,就再也不跳拓枝了。” 云声遏,雪袖回。本想将这拓枝从头至尾完成的,奈何膝上似乎旧伤复发,不得不停下来。半跪崖边,清辉落下,清泠夜色里,他似乎还在我身边说,“不用跳了,胜负已分。” 我从未见过夜里砍柴的背柴人。段初晓难得这次来看我没有随身带着柴,且难得的是她那束着的发散了开来,为她平添了几分小女儿家气息。 她过来扶我,道,“姑娘,你这膝上的筋肉当初都被磨开,甚至露出白骨,那钻心的痛这么快就忘了吗?” 她已经嘱咐过我许多次了,什么时候可以下地走动,甚至事无巨细到连每次走多少都说了许多次。任她磨破嘴皮,我似乎总难遵守。她也知道,每次来换药不过是老调重弹,将那些话在多唠叨几遍。可今夜她这般说话的口吻,以往从未有过。听起来竟好像是恨铁不成钢,在与我生气。 146 茅舍重逢 她这般语气,倒像极了一个人。 被她说中,膝盖硌在地上,确实有些疼。她将我扶起来,又陪我一瘸一拐寻了平整地方坐下。一边蹲下看着我的伤,一边道,“您今夜若是在多跳几步,这腿也就-----”话说到一半,她似乎才想起来顾忌我身份这回事,后半句又生生憋了回去,低头将我膝上渗血的纱布解了又缠上新的。 怕她觉得失言拘谨,我便道,“初晓,我这腿可不能废。我还指望着去送那个西夏王一程呢。” 她手上动作明显轻了许多,包好后又仔细看了几遍,欲扶我起来。我抬头看看她,明明不大的年纪,却因着一身粗布显得十分老练。 “时候还早,初晓,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她在我跟前坐下,不同于一般女子身上的脂粉香,她身上永远都是好闻的草木清香。我看见她裤脚上似乎还沾着些青汁,似乎来的时候刚刚磨过草药。 她随手揪了一棵生在脚边的野蒿,问我,“西夏,你一定要去吗?” “嗯。时间不多了,我这腿得尽快好起来。光能走还不行。初晓,你还得尽快让我能跑能跳。今夜这舞,我跳了还没有一半。” 那棵野蒿正被她纤细的手指一截一截掐断,“能不去吗?” “不能。我没有理由不去。” 她却将那半截野蒿扔在地上,站了起来,急声道,“若这世上仍旧有牵挂你放不下你的人,你也执意要去吗?” 我抬头看她,她似乎一脸焦急。她看看我,似乎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解释道,“我是说,我医术不精,没本事救圆圆,可圆圆也没死不是吗?他需要你,你走了,他怎么办。” “哦,原来你是说圆圆啊。他跟着我,净吃苦受委屈了。我已经将他安顿好,将来,让他哪来的就回哪去。你不用担心。” 我坐在原地,看她在我跟前来回走了几步,似乎还在努力地想什么说辞来劝我。她想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果断道,“那也不能让你去,兴亡重担,怎能落在你一个女人身上!” 看来就连她想了半天,也未能替我想出个正儿八经的牵绊来,干脆就说了个这么牵强的理由。我笑她,“初晓,我哪里负的起兴亡重担啊。不过是已经无牵无挂,西夏王又点名要我去。而我也想看看,他的对手究竟是何样子。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而已,也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 “我知你是担心。你只需将我膝上的伤尽快治好,其他的就不要多管了。替我治伤的恩情,若还能有以后-----” 她叹了口气,道,“看来,今日多采了些药是对的。姑娘,明日一早,还请您去舍下一趟。用药讲究及时,若等我研好送来怕是来不及。另外,我还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送我东西?”她叫我亲自去一趟,用药是假,这送东西才是真。 “嗯。”她郑重点头,仍旧怕我不肯去,补充道,“若你不去。一定会后悔。” 说到后悔滋味,我已经无时无刻不在尝着。身边到处都是慕清的人,今夜难得觉得这山野姑娘有些意思。 “好,我去。” 见我应下,她才放了心。 十里林,茅舍外。一抬头发觉这片山林不知何时起已经又染了翠绿,春景几何,秋意几多,我似乎很久没有注意了。明明他从兰因走的时候还是薄雪刚落,凛凛寒冬,转眼,已经又是草木春深了。 初晓门外依旧晾着些草药,那些清香散尽风里,从面前徐徐掠过,让人莫名安心。她好像没有关门,我便推门而入了。 茅舍外厅并没有初晓的身影,倒是挂着条布帘的里间有些声响。我记得她说过,她是一个人住的。于是,我也未多想,将那布帘掀起。 只见里面那人也如我一般,一袭黑衫,背对我,负手而立。他那手上还缠着些纱布,可那手里拿着的东西我却熟的不能在熟。 是那个荷包,我曾经在他枕头下面摸出来的荷包。 他听见声音,许以为是初晓,并未转过身来,只叹了口气说,“我就知你劝不下她。她那性子,你也不必费心了,干脆去通知孟其,让他直接发兵截下她。若遇她反抗-----” 那说话的声音,亦是我想了千遍万遍。可是,那真是他吗,我当真不是在做梦?手心沁出了汗,我不得不扶着门边儿才能站定,随后心有颤颤,小心开口问他,“若遇她反抗,你准备怎么样?是不是又要直接拿绳子绑了?” 他拿着荷包的手一顿,转过身来,似也吃了一惊,随后叫我,“延延------” 我将眼睛闭上,复又睁开,只见他仍在,并未像往常一样消失不见。直到他走到我跟前,抬手擦着我脸上的泪,真切碰到他。我才相信,那个竹黎果真没有骗我。 他又将那只手悄悄背起,连同那只荷包也一起掩在身后。那发丝明明是我的,我不知道他为何还要背着我藏着。我也不知道我跟他说过那个荷包里的情丝,他究竟看过了没有。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站在我面前,不住地给我抹着泪。 “慕渊,抱我。” 他一怔,先是用那缠着纱布的手将我按进怀里,随后拿着荷包的那手才悄悄放在我腰上。 我趁机,一把夺了他手里的那个荷包,挣脱他。他果然急了,厉声道,“延延!” 我躲开他,迅速将荷包拆开。那绺发丝依旧被一条红线绑着,且打理得一丝不苟。而那情丝,果然还在。 见我将那头发拿在手里,他没了先前的气势,只低声道,“延延,还给我。” “你将这头发珍藏得如此好。我问你。这头发是谁的,是不是我的?慕渊,若你回答不是-------” 他打断我,“是。” “那好。”我在初晓的茅舍里找了个木盆,盛了些水,端到他面前。“慕渊,你看好了。我今日就让你看看这情丝里的人,究竟是谁。” “别----” 他欲伸手拦我,我却快他一步。水中涟漪泛起,却是那个盛夏,斜躺在清凉殿中叫我小狐狸的少年。 画面已经散去,他仍旧低头看着水面,“延延,我还一直以为----” “以为是慕清?” “你自小便与他亲近。” “谁叫你一见我就叫我小狐狸,说我爹是老狐狸,还总板着脸要抄我的家。” 他转而看看我一身黑裳,道,“延延,金玉楼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爹爹没了,圆圆直到现在也不醒,我什么都没有了。慕渊,你若是不想要我了-----” “要,我要。” 我还未说完,他便将我抱紧,道,“西夏。你不许去。” 我贴在他胸膛上,他的心依旧有力地跳着。九死一生,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挺过来的,伸手便要扒他的衣服。 他将我的手按住,“延延,你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就是想看看你的伤。那天慕清下手那么狠----” 他却按着我的手不让我继续。“没什么好看的,那伤虽深,却也没能要了我的命。” 我仍是不死心,总想看了才能放心,“可是-----” “你放心,我没事。”他又说,“楚延,我临走前跟你说过什么,是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待在宫里等我,你当时又是怎么答应我的,为什么还不听我的话往外跑,嗯?” 他一说这个,我满心愧疚,“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随意出来的。如果我不出来,你也不会差点-----可是,我当时只想见你,哪里还顾得上那么许多----” 他双手搭在我肩上,低头追问,“想见我。为什么想见我?” 被他这么一问,我居然脸一热,只道,“嗯,想见你就是想见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还不知我情丝又生出来的事情,却好似能觉出几分不对。 “延延。我总觉得你这样子,与平日不太一样,你是不是----” 我也不再瞒他,道,“师傅失手了,被除去的情丝又生出来了。慕渊,你还要看看是谁吗?” 他却说,“不用了,是谁也没用。总之,从今往后,除了我身边,你哪也别想去。” 他低唇过来,还未碰到我,身后便响起一阵轻咳。 我躲开他,却见身后是不知何时进来的段初晓。她端端正正在门口跪下,道,“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我想起来,上次,圆圆中毒的时候,我带圆圆来找她求医,她里间的确是有别人。我当时只以为是同来求医的病人,加上救圆圆心切,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当时里头那人,会不会是慕渊。这个问题,等回去了我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慕渊说,“你于我和延延都有恩。这些礼,就免了吧。” “多谢皇上。” 茅舍外,我坐在小凳上,段初晓正跪坐在一旁,看着我膝上的伤。 “皇后娘娘,您这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等这痂全部褪了就行了。” “初晓,昨夜,是慕渊让你去劝我的?” 她点点头,回道,“是。” 147 黄雀在后 “初晓,这些日子,多谢你。” “不敢。皇后娘娘千金贵体,此处草药有限,未耽误娘娘的病症已是庆幸。” 孟其刚刚来了信,听慕渊的意思是,今日下午孟其会亲自动身来接我们回驻地。我回头看了看他,只见他此刻正在茅舍里写着什么,好似在安排一些事情。 “我说的是,慕渊的事情,谢谢你。若不是你救他,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娘娘有所不知,草民常年行走于与西夏交界处。早在数年前,七王名号便让西夏闻风丧胆。西夏人可恶。劫掠附近村舍,可怜我段家一家五口只剩下了我一个。只可惜,我一介女子,人小力微,报仇无门。那日我正于百丈崖不远处采药,逢皇上遭难,我既碰上了,又怎能有不救之理?娘娘无需言谢,一切只是尽忠尽义而已。只是-----” “只是什么?” 慕渊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来,远远唤我,“延延。” 我整理好衣裙,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都安排好了?” 他将我的手放进他手心。道,“嗯。过会儿,孟其就派人过来。什么西夏,什么十里坡,你哪也不许去了,乖乖跟我回去。” “那是自然。” 他又说,“段姑娘治伤有功,眼下形势严峻,这山野之地,一人确实危险,不如就一起跟着回去吧。” 我对他这话本就没有意见,原以为他是对段初晓说的,谁知他却一直看着我,似在等我同意。 “嗯,你说的没错,我这膝上的伤,还多亏了段姑娘。”我过去问她,“初晓,你若是愿意就跟我们一起走吧。宫中白太医,妙手能回春,你将来若能跟在他身边,这医术也一定会习有所得的。” 她回头看了看那几间茅舍,想了想,没有推辞。 “段初晓多谢皇上和娘娘。” 孟其办事利落,不多时便带着车驾到了。数月不见,他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许是这边关苦差,比不得京畿提刑拍拍惊堂木的活儿轻快。 一到地方,他立即翻身下马,快步来到慕渊跟前,躬身跪下。 我瞧了瞧他,道,“孟其,好久不见。” 他依旧跪得规规矩矩,“参见皇上,皇后娘娘。”见他如此得体,我才想起来,因着慕渊在,他八成是又做回他的孟提刑了。 慕渊驻地,位于十里坡东一片山坳中,地处偏僻,古木参天,若非孟其领路,这地方怕是真不好找。 我与慕渊共乘一骑,他好似也是第一次来。驻地兵将知他今日回来,早就列队整齐,跪地迎接。我坐在马上,看那些俯身的兵士,人数不多。气氛却很是肃穆。想是上次惨烈一战,那些血和痛,他们未曾忘记。让他们在这山坳中藏,他们便屏息凝神,恨不得连呼吸都藏了。如此卧薪尝胆一般,不过是为了暗中厉兵秣马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孟其拉了缰绳,翻身下马,抱拳道,“皇上您看,臣找的这地方,还行吗?” 慕渊四处看了看,很是满意,“接下来几日,继续隐蔽,没有命令,谁也不许擅自行动。” 那些兵将闻言,动作一致,齐齐叩首示意,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孟其,真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同你喝酒。若我没记错,上次与你对饮,应当是在商河了。” 孟其看着我怀里抱着的小酒坛,“是,那时候,你还是七王妃。”他嘴里匆匆敷衍着我,人却不停四下窥探,生怕被人发现一般。看起来颇有股偷偷摸摸的猥琐劲儿。 我在一棵树后坐下,随后招呼他,一边让他也躲到这棵大树后面来,一边安慰他,“你怕什么,我来的时候都看过了,慕渊正忙着呢,不会找来的。你呀,尽管把心放肚子里。不就是喝壶酒么,酒也不多,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他也不坐,只在树后站着,道,“皇后娘娘此言差矣,属下可没有闲着,皇上交代的一堆任务还要尽快办好。” “我知孟提刑公务繁忙,可也不差这一盅酒的功夫不是?” 我说着拿出瞒着慕渊偷偷带来的两个酒盏,给他满出一杯,递给他。我早就看出来,这个孟其,酒量虽不行,可丝毫不影响他见了酒犯馋。 他看着我端着那盏酒。咽了口口水,半晌,终于道,“得,皇后娘娘,您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孟其,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慕渊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酒,他终是未接,我只好倒进了自己口中。 “我想问的是,慕渊不让我去西夏,这于慕清而言,便是悖了与西夏王的达成的约定。额,我其实就是想问问----” 孟其叹了口气,道,“我说呢,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您不去亲自问皇上,反而来逼问我。原来,您不过是想问问十王爷的情况,又怕皇上不高兴。” 我点点头,“嗯。孟提刑果然机敏。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回,孟其倒是在我身边坐下来,道,“实不相瞒,十王爷那边的情况,并不好。”他说着,一拍大腿。开始愤愤不平,“不过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本就没有领兵打仗的本事,不过北疆两年,便以为自己能与皇上抗衡了,关键时刻,说反就反了。皇上南征北战十几年,那些血汗能是白流的吗?这次若非十王爷,也不会损兵折将十几万,还有傅大人----总之,出尔反尔,被西夏围困,他活该。” “你是说,慕清正被西夏围困?” “嗯。” “所谓的出尔反尔,可是因为先前答应了西夏王要将我送去的事情?” “可能是吧。”他顿了顿,又提醒我道,“皇后娘娘,这里有多少人被逼至山坳一隅,甘愿躲藏至今,只为有朝一日重整河山,替傅大人和那些惨死的二十一将报仇,你不是没看到。若这些你也可以不顾。那皇上一剑透胸,悬崖绝处逢生,你可千万别忘了。” 孟其的意思我懂,他是怕我心软,去求慕渊让他出手相救。他更怕的是慕渊禁不住我相求。 “孟其,你放心。这些,我没忘。” 孟其言辞这才缓和了些。道,“皇后娘娘,那日十里林外,是你向十王爷换来了千人禁卫的毫发无损。此恩情,孟其也未忘。” “我于你于他,哪里有什么恩情。若不是我,慕清也不会有机会伤他。” 孟其松了一口气,轻松道,“好在,这些都快过去了。等十王爷麾下被西夏剿杀得差不多,螳螂将蝉捉住,这黄雀就该出动了。皇后娘娘,要不了多久,咱们就可以回京了。” 我点点头,附和道,“嗯。”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那属下还有事要忙,先行告退了。” “好。” 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我提着那个小酒坛坐在原地,问他。“你还有事吗?”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酒,只说,“那个,听说你膝上还有伤,酒就别喝了。” 我掂了掂手里已经快要空的酒坛,道,“好。” “嗯。”他点点头。这才转身匆匆走了。 我将酒喝完,又坐了一会儿,回到房里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了。刚刚跨进门槛,慕渊正端坐在案后,手里的笔未停,问道,“去哪了?” “只是出去走了走。” 他手一顿,随即抬起头来。我呼吸随之一滞,心道故意在外面溜达了许久,这身上的酒气该散尽了才是。 他将笔放下,道,“过来。” 我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僵硬笑笑。他却一把将我揽到膝上,弯腰就掀我的裙子。我一抬头,见房门还未关呢。 “慕渊!” 他只是俯身看了看我的膝盖,道,“好不容易要落痂了,你自己该注意点才是。” 我松了口气,忙点头,“嗯,我以后一定注意。” 他将我裙摆理好,忽而眉头一紧,复抬头又问我,“你,是不是喝酒了?” 这军中,想来是瞒不住他什么的。我伸手与他比划着,“才这么大点一个小坛,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喝的,还有孟其呢。” 他将手搭在我肚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道,“是吗,可我不信他有这个胆子。” “额,好吧,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是没有这个胆子,滴酒未沾。那一坛酒,都进了我一个人的肚子,这样行了吧。” 有些酒困,我便靠在他肩上,“慕渊,我困了,咱们去睡吧。” 他案上繁杂,他也说,“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忙,你若困了就先去睡。” 其实时候还早,我也并不是真的想睡。 “那我等你一起。” 从他腿上溜下来,干脆坐到他旁边。 酒困上来,我不知自己是何时趴在桌子上睡着的。迷蒙中,是他抱了我,将我放在榻上,随后又给我盖了被子。 我伸手拉住他,“那些事情,明天在处理不行么?” 148 踏青 他弯腰,只亲了亲我额头,道,“这些事堆积许久,拖不得了。”又将我拉着他的手从他胳膊上拿下来,放进被子里,“你乖乖先睡,不要等我了。” 我有些失望,却也只得听他话点点头。困得厉害,草草将外衫脱了,我便裹着被子先睡了。没多久,我便觉得身边好似有人来了。 我伸手揉了揉眼睛,果然见慕渊已经熄了外厅的灯火,已经站在床前了。 “你忙完了?” “嗯。” 他翻身上来。在我身边躺下,安静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许是先前睡得早,困意消了一些。我睡不着,便试着唤他,“慕渊?” 我叹了口气,一边想着他许是睡了,一边贼心不死往他身边靠了靠,一手搁在他胸膛上。我记得他以前夜里睡觉是赤着上身的,近日他刚回来,夙夜在公,很多事需他定夺。加上已是丑时,他就忙得连里衣也顾不得脱了,干脆就这样睡了。 我想帮他把衣裳脱下来。才刚碰到他的衣襟,手指还未伸进去便被他抓住。 “延延。” “你还没睡?怕你乏,就想替你脱了。” “不用了,天已经快亮了。” 他说着就将我的手从他身上拿开了。虽然他说的也确实在理,但被他拒绝心里莫名失落。我只好将手拿回来,轻叹一声,翻了个身。 他还是环了过来,将我捞进怀里,轻声道,“刚才不是还困的不行吗,趁着天还未亮,再睡会儿吧。” 他待我依旧好,可我却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他胳膊横在我身前,规矩又老实。 我缩在他怀里,应了一声,“嗯。” 清晨,我不知他是何时醒来走的。等我醒来,身边早就没了他的影子。等我穿好衣裳出来,果然看见他已经在外厅坐着了。 我已经许久没见高仪了,似乎这驻地他也很少待,今日难得见他给慕渊送来了消息。 “要不了多久,咱们就可以行动了。照这速度,不出七日,待十王爷手下被蚕食殆尽,咱们就可以趁机出手,一并将那些残党余孽和西夏蛮夷剿灭。” 慕渊将那送来的线报放在一旁,道,“辛苦了,你去好好休息吧。” 待高仪恭谨退了,房里就剩了我和慕渊。 我在他身边徘徊了许久,到底也没将想问的话问出来。我说过,他若要杀慕清,我绝不会再拦着。 我在他身旁的位子上坐下,叹了口气,趴在案上。他看着我笑笑,伸手捏了捏我脸颊,道,“闷坏了吧,下午带你附近转转。” 山谷隐蔽,所有人都藏得辛苦,连日来我亦不敢擅自出去。听他如此说,我直起腰身来,“真的?” 他道,“嗯,虽是山野,可是时节和景色看似都不错,正适合踏青。” “不过,去之前,得先看看你膝上的伤。” “不用?烦了。我已经好了,痂也落了,早就不疼了。” 他却执意,“不行。”随后叫了初晓来。 初晓亲自看过后,道,“皇上和娘娘请放心,这伤已经痊愈了。” 我得意道,“慕渊,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他这才放了心,答应同我出来走走。 脚下早就一片青葱,远望即是春天苍苍,春野郁郁。谷深境幽,这地方已入深山,人迹罕至。春风乍起,不远处隐隐可见一池微澜。 我看见了,拉着他往前走,“慕渊,你看,这里竟然有湖!” 湖泊不大,水却清泠,光鉴可人。湖畔青芜尖尖,两岸新柳郁郁,桃花碧波染绿,水上还悠然泛着三两禽鸟。我松开慕渊,蹲下身,撩了两把湖水,清凉透人心脾,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三三两两惊跑的小鱼儿。 我正欲逗那些鱼儿,慕渊不知何时采了许多山花,编做一圈,戴在我头上,大小刚好。 我站起身来,摸摸头上的花环,问他,“好看吗?” 他看着我,笑道,“延延,一朵哪够配你,要这么多一起戴才好看。”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忽的就让我想起慕清来。早上高仪的话还在耳边,他说,等西夏将慕清手下蚕食殆尽,就可以行动了。 我的心思,并未说破,只低头随他缓缓走着。他却突然问,“担心了?” “没有。” “延延,我还没说是谁。” 我回过神来。发觉又掉进了他的坑里。被他点破,到是不得不承认了。 “慕渊,我知道,这次是慕清对不起你。不管你做何决定,要如何处置他,我都不会拦你了。” 他牵着我,没有再说话。 湖畔老树,染柳烟浓,枝条已经绿透,绽出轻白柳絮。他选了一枝足够结实的侧枝,带我上去。我坐在那枝桠上,背靠粗壮的树干。 春水,春日,春长。我伸了个懒腰,同他说,“这天气,刚好适合放风筝。若是能有一只彩鸢就好了。” 他闻言果然看了看我,问道,“你是不是去我书房了?” “嗯---我不仅去了,还翻了你放在书架底下的那个小箱子。咦,巧了。那箱子里似乎就有一只彩鸢。” 他摇头,无奈道,“就知道,你不会安分一个人待在宫里的。”说完便转过身来,一手撑在我身后的树上,“延延,若我早就知道你那情丝里的人不是慕清。绝对不会留你那么久。” 我倚在树干上,他近在咫尺。清风拂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头上的花环,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清香。 我将手搭在他肩上,问他,“什么叫不会留我那么久?” “你说呢?” 他说完,低头便吻了过来。直至他呼吸急促,他一手探到我腰后,一个用力,我便到了他怀里。树高危险,由于怕掉下去,只好牢牢抱紧他。他唇舌炙热,一边吻着,一只手已经扯了我身前襟带,探了进来。 我慌忙看了看周围,虽然没有人,但是仍有些不放心。不得不提醒他,“慕渊,你别在这儿。” 他却充耳不闻,干脆抱了我落到树下松厚草地上。草香铺鼻,他高大身影拢了过来。刺眼阳光被他尽数挡住。 他一手停在胸前,一手已经钻进裙底。我一个激灵,忙握住他那手,“不行----” “这儿不会有人来。” 荒郊野外,我的确没这个勇气,只好握着他那手,冲他摇头。“不要,回去,咱们等回去好不好。” 他想了想,终是起来,将散开的襟扣给我系好。 刚回来,便碰到了端着草药的初晓。 她将草药放至身侧,福身道,“皇上,娘娘。” 慕渊看了看她,轻轻应了一声,“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慕渊那一声,听起来似乎是某种回答。未来得及多想,慕渊便拉着我回了房。 出门在外,晚膳简单,他依旧顺手将我面前的碟子堆起一个小山。从前三个人一起吃饭变做了两个人,饭桌上一时有些太过安静了些。我看着面前冒尖的米饭碗,心想着若是圆圆在,这样的一碗怕是不够他吃。 以往,总是慕渊坐在中间,我与圆圆分别坐他两侧。现在。眼看着对面位置上空空如也,心里颇不是滋味。 慕渊似有所察觉,也不急着催我吃饭,只说,“等这里的事情一平,我就带你去接圆圆。” “慕渊,都是我不好。害了你。也没护好圆圆。当时,我明明在场的,可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灌下了毒药。你没见他痛苦的样子,他疼得都要说不出话来,却还一个劲儿让我等你回来。圆圆虽小,可谁对他好,他心里清楚。” 他伸手将我按进他怀里,道,“延延,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也不会有人欺负圆圆了。等回去了,就给圆圆找最好的大夫,就算白太医不行,天下这么大,总会找到能治圆圆的大夫的。” 我闷在他怀里,听他继续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吃饱饭,等我带你去接圆圆一起回去。不然将来,圆圆醒来见他师妹瘦了可要怪我的。” 抬手替我将眼泪擦了,又拾了筷子将菜递到我唇边。我将他送来的那口吃了,门外进来一个人,似有话要禀报。 我推了他,自己拿起筷子。那人看看我,在慕渊?许下走到他跟前,附耳低声几句。 慕渊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就说我一会儿就过去。” “是。” 那人领了命。转身下去。 就算是以前,慕渊处事也从不避我。虽然这军中情报是为机密,可我还是有些好奇,明明他平日看的用的那些东西就整齐搁在里间桌子上的,他还能瞒我什么。 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说一会儿要出门。我便问他,“慕渊,你待会儿要出去?” “嗯。我若回来得晚了,你就不要等我了。” 晚膳过后,他果然一出去就待了很久。直至残月挂了山头,他也未回来。 我在房里待不下去,便出来走走。刚出来,便碰到了初晓。 “初晓?” 她回过身来,似乎不意会在这儿见到我,有些手忙脚乱。 “给皇后娘娘请安。”她看看我身后,又问,“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哦,慕渊下午吃完饭就说有事情,出去了,走的时候也未跟我说去了哪,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我闲的无聊,便出来走走。对了,你看见他了吗?” 她略一沉吟,将头低下,恭谨道,“皇后娘娘,草民不知。” 149 怀疑 我也没指望她真能看到他,“那你去忙吧,我在走走。” “是。” 她应了,转身,看样子,是要去南边搭建的那几个临时营帐里。那几个营帐,先前住的都是一些伤兵。现在那些伤兵大部分已经得以救治,营帐也渐渐空了下来。只不过她好似仍未改掉背柴和采药的习惯,若非传唤,常常一整天都见不到她。 我又叫住她,“初晓,你等等。” 她停下脚步,“皇后娘娘,您还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你以后不要叫我什么皇后娘娘了。我,慕渊,还有这里的伤兵都多亏了你。慕渊叫你跟着一起来,也不是真的叫你继续做这些背柴采药的苦差的。等将来回宫了,我带你去见白太医。白太医是医中圣手,你跟着他,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她又看看我,道,“草民多谢皇后娘娘。”这规矩她仍旧死死守着,不肯改口,我也就不勉强了。 我看看她原本要去的南边营帐,心中疑惑,那边明明没有几处亮灯了。 “初晓,营帐里可还有伤未愈的兵将?” 她不知在想什么。我的问题,她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啊?”随即看看身后又道,“啊,皇后娘娘说的是,有,还有。” 若说里面有等着求医问药的人,可初晓手里明明什么都没拿。 “那你去忙吧。” “草民告退。” 驻地之外,慕渊有令,没他带着我是出不去的,于是只好在附近转转。这不,还没走多久,我就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好像是孟其。他今夜穿了常服,正一个人漫无目的在附近晃悠。我一眼便瞄上了他手里提着的东西。 快走两步,在他身后喊他,“孟其?” 他闻声回过身来,看清是我,夜色下忙不迭将手背到身后,似在藏什么。 我笑他,“别藏了,我都看见了。那天约你喝酒你不敢喝,今日一个人提了酒偷偷跑出来。怎么,这回不怕慕渊发现了?” 他也不再藏着掖着,将那小酒坛放在地上,抱拳道,“见过皇后娘娘。” “孟其,你今日可未穿官服,看样子,今日也不是你当值。不是提刑,不是禁卫头领,你见了我不该如此拘谨才是。” 他弯腰重新将那个酒坛提起来,道,“今非昔比,皇上登临大宝,您也早就不是七王妃了。孟其自然不敢造次。” 我瞄了一眼他提着的那个酒坛,似还未启封。 “是吗,你在宫中与我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他正色道,“先前是孟其鲁莽。如今----” 看坛上印记,他提着的,该是墨县纯酿。 “如今怎样?” 他将酒坛换了个手提着,道,“如今,孟其对皇后娘娘甚是佩服。” 我听了一个没忍住,笑出来,“就千人禁卫那事你还没忘?孟其,这事都多久了,你可以过了。” “不是。” “那是什么?” “愿只身赴西夏,不是寻常女子之举。” “嗨。原来你说这个啊。什么寻常不寻常,不过是当时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深觉此生无趣,如何了断不是了断。喏,这不,一见他我便又变得惜命起来了,到底也没能去成。” 孟其摇头笑笑,道,“原来,皇上喜欢的人,是有道理的。” 随他走了这么会儿,可不是为了跟他闲扯的,我干脆直奔主题,“孟其,见者分一半的道理,你懂吧。” 他将手里的酒提起来,“你一叫我,我就知道,肯定是冲我手里的酒来的。” “那你还不赶紧交出来,藏着掖着的。” 我俩寻了个清静处,坐下来,孟其将酒封启了。想起上次他与我喝酒,最后是被人架回去的,我便同他说,“孟其,你酒量浅,就少喝些吧。若你喝多了我可是拖不动你。我不介意能者多劳,替你多分担一些。” 他先分了我一杯,又给自己满上,笑道,“如此,那就多谢皇后娘娘体恤了。” 我举了杯,“好说好说。怎么说,咱们也是携手合作一起查过案子的,商河那船爆炸的时候,还多亏你护着我。” 一坛佳酿,一汪月色,几阑山风,我想着,若他也在就好了。 酒过几巡,孟其问我,“你今夜怎么自己出来了,皇上呢?” 我靠在身边一棵小树上,道“他呀,忙。这不,自从吃完饭,我就没见他呢。” “嗯,成败在此一举,皇上是所有人的希望。不过。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好像看见皇上了。” “是吗。” 孟其点点头,“嗯,皇上好像是往南边那几个营帐里去了。” “哦。” “什么?你说他去了哪?” 孟其晃着盏子,道,“南边营帐啊,那几个营帐里的伤兵都伤愈出来了,已经早就没人住了。” 想起方才见过初晓,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也许真的是我生性多疑,他和初晓,明明怎么看都不可能。 孟其又将我手里的酒满上,问道,“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我看着手中酒,一时间没了与他闲侃的兴致。一口将手里的酒喝了,我站起身来,“孟其,我先走了。” 孟其摸过那个小酒坛,似有些不可思议,“皇后娘娘,这么好的酒。可是还没喝完呢。” “我不喝了,剩下的,你自己喝吧。” 回到驻地,远远地可见南边营帐有一个亮了灯。就当作好奇去看看,也没什么吧。 主意拿定,脚下还未动,听见身后有人喊我。 “延延。” 我转身。果见身后站着慕渊。他走到我跟前,自然拉起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看见他,我心中有些愧疚,就算我不信别人,也应当信他的。 “你不在,我一个人闲着有些无聊,就出来了。不过我也没走远,就在附近来着。” 他拢了拢我耳边的发,忽的弯腰凑过来,?尖贴着我的,又忽的直起腰来。随后问道,“又去喝酒了?” 我只得承认,“嗯。” “和谁?” “嗯---孟其。” 他没有接话,拉着我往回走,我心想着他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话。毕竟,上次他还说孟其没有这个胆子。可这回,偷着喝酒的人,的的确确是孟其。 “慕渊,你还别不信,也不是我跟你告他的状。今晚。孟其的确是偷偷带了一坛酒,被我抓了现行。” “信,朕的皇后的话,能不信吗?” 白日山谷草地上,他明明那般急切,此刻不知怎么一回来就又坐到了书案后。 孟其说,他是这里所有人的希望。我自知不该扰他。便先去床上等他了。只是等了许久,直到眼皮打架,他也未曾过来。 沉不住气,只好又下床去找他。外厅,他果然还在批阅着什么。 听见声响,他从案前抬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我再熟悉不过。心中一喜,趁机走到他跟前,坐到他膝上,埋首到他颈窝。 “慕渊,这些事,明天在处理吧。好不好?” 生怕他又要开口拒绝,我揽着他的脖子,寻了他的唇,凑了过去。他身子一顿,随即大手一挥,将我身上那件单薄里衣扯了下来。被他抱至榻上,他颀长结实的身躯随之覆了过来。我伸手将他外衫脱下来,他身子滚烫,紧紧与我贴着。身下。那灼热已经蓄势待发。脱完他的外衫,我伸手继续扯他所剩不多的衣物,眼看就要得逞,却被他按住双手。 他停下来,不再继续。我不解,他明明,也想要的。我都感觉到了。 “慕渊?” 他却说,“延延,你今日走了许多路,也该累了,早些休息吧。”他说完就又要起身走。 我坐起身来,将他拉住,“慕渊,我不累。” “你听话,乖乖先睡,我还有事,过会儿再来陪你。” 他已经翻身下床,我心中不悦,与他赌气道,“有事有事,慕渊,你若是不愿要我了就直说。不用如此推脱。” 他不得不重新在床边上坐下来,“延延,我怎么可能不愿要你。你也看到了,这与西夏的紧要关头,的确是马虎不得。” 我干脆将被子拉起来,蒙在头上,不再理他。他叹了口气,许久未说话。等我把被子从头上拿下来,身边早就没了他的影子。 随即又有些后悔,刚刚,我是不是太不知体谅他,太任性了些。到底是没再下去找他,想等着他待会儿回来同他认错的。可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晓日初升,身边依旧没有他。我竟不知道他昨夜是不是回来过。 觉得奇怪,匆匆穿好衣裳下床来寻。里里外外都没有见他。 门外,我逮住了孟其,“孟其,你看见慕渊了吗?” 孟其道,“皇上今日亲自整军去了,这一去就得一天,怕是晚上才能回来呢。” “哦,知道了。” 我转身回去,心中腹诽,他这一走就是一天,都不肯提前跟我说一声。 150 故人心已变? 我坐在他常坐的那个位子上等他,直至深夜,他终于回来了。 他进来,走到案前,弯腰将我抱起来,又要准备往床上放。 我在他怀里,同他道,“慕渊,昨天,是我不好。你忙。我不该勉强你的。失而复得,已经是我的万幸了。” 他将我放在床上,摸摸我的脸颊,轻声道,“延延,我没有怪你。” 我不知道,这些患得患失的情绪是不是也如折磨我一样曾经折磨着他。生怕他什么时候倦了,厌了,一个转身就再也没有消息。 心里莫名有些委屈,“那你一走就是一天。连句话都没有给我。” 他重新将我抱进怀里,缓缓抚着我的背,柔声道,“早上走得早,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都是我不好。” 他这次竟难得的没有放下我就走,而是一起躺下了。我闷声问他,“慕渊,你今夜没有事情要处理吗?” 他亲了亲我,道,“不去了,陪你。” “真的?” “嗯。” 可他还是又食言了。 我半夜醒来,他已经又不再身边。我披衣起来,独自坐了一会儿,生怕他真的是去了孟其说的那个地方,南边营帐。 与其独自猜测,不如一探究竟。出了门,往南边一瞧,果然见一片黑暗中惟独那个营帐又亮了灯。 一路忐忑行至门口,听见里面有些许声响,里面果然是有人的。我屏住呼吸,悄悄进了去。 这营帐果然是废弃的,布置简单。当中环了一圈屏风,屏风后灯火幢幢,隐隐透出两个人影来。 那身影,我不会认错。偌大浴桶中,他正端坐。屏风上映出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影,不是段初晓又是谁。 “皇上,您当真还不打算同娘娘说吗?” “这事,还是先瞒着她吧,我怕她一时接受不了----” “可是,终有一日要瞒不下去的。如此拖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您还是早告诉她的好。她总要学着接受。” 我还能说什么,一切已是如此清楚明了。 从那营帐踉跄出来,只觉四肢都是虚软的。他果然变了。难怪他会找各种说辞来推脱都不肯再碰我。 他也曾为了我一刀割在自己身上。宁愿将血都放出来也不肯被素心逼得就范。可如今他在我面前的种种隐忍,都已经是为了另一个人了。 今夜值守的是孟其,他见我出来,迎了过来,一抱拳,问道,“皇后娘娘,这么晚了,您要去哪?” 眼前还满是他和段初晓在一起的身影,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绕过孟其,机械朝前走着。孟其再三看了我身后,似乎是确定了没有他跟着,才转身又跟过来。 “皇后娘娘,您一个人是不能出驻地的。” 我记得这命令,他带我回来的第一天,就下了这道令。 “孟其,我只是想走走。” 孟其略一思索,当即招来了一个兵士,吩咐了几句,那小兵一点头便匆匆跑了,八成是被他遣去通知慕渊了。 “孟其,不用去通知他了,他没有时间。” “这么晚了不安全,我先陪你。” 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天下午他带我来的湖边。 距离湖边还有很远,孟其不知是不是看出我情绪有些不对,硬是拉着我,不让我再上前。 我苦笑,“孟其,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就算他心里有了别人,我也不会投湖。” 孟其虽没说什么,可也没有松手。罢了。我不在向前走,站在那棵他与我坐过的树下。 “皇后娘娘,究竟发生了什么,您刚才说,皇上心里有了别人-----” 就在这里,他昨日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一朵怎么够配你,要这么多一起戴才好看。” “若我早知道你情丝里的人不是慕清,一定不会留你那么久。” 情丝断时,我不懂情;情丝生时,我依旧不懂。 我问孟其,“孟其啊,你说,一个人,真的能同时爱两个人吗?可是这心只有一颗啊,要怎么分给两个人呢?” 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想回去,干脆在树下坐着。 孟其过来,又问了我一次,“究竟发生了什么?您和皇上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孟其,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就在刚刚。我的眼睛,不会骗我。他和段初晓,就在南边的营帐里,他们----” 孟其闻言,似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何况他身为帝王呢。或许在孟其眼里,我这根本就是矫情得小题大做了。 我抬头问他,“孟其,你是不是也觉得,是我太不懂事了?他许我唯一的时候我不稀罕。如今,我又盼他能一心一意,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些。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孟其,你说我能怎么办。我还能像以前一样,任性地同他吵,同他闹吗?不能了,再也不能了。况且,我连个孩子也不能给他了。他怎样做,都是应该。” 我低头,揪紧了自己心口。 “皇后娘娘,你-----” 我深吸一口气,冲他摆摆手,“没事,只是稍微有些不舒服,不碍事。” 他不在说话,只静静站在我旁边。 “孟其,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你今夜若想多在这儿坐会儿,我陪你。”他又指指不过几步开外的一块岩石,“我就站在那儿,在你能看见的地方,你若有事,就喊我。” 我点点头。他果然立刻迈步去了那块岩石旁边。 不确定我若是不小心哭出声来,孟其会不会能听到,索性低头将脸埋到膝上。 “延延。” 他还是来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叫我。我一抬头。他果然站在我面前,发也未束。我突然想知道,他那长过发梢的情丝里的人,究竟还是不是我了。 他换了一身衣衫,我知是因为他刚沐浴过。微风过处,会闻到他身上清淡好闻的草木清香,与段初晓身上的,一模一样。 我往孟其先前站的那个地方一看,那块石头旁,孟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就站在我面前,又说,“延延,天太晚了,跟我回去。” 我仍旧缩在月影里坐着,没有理他。他等了一会儿,就又要弯腰过来抱我。他一靠近,身上那股清香愈发清晰可闻了。 我将他伸来的手推开,道,“你别碰我。” 他只好站在原地,道。“延延,你听话。” 我听了,还是没忍住在他面前哭出声来。事到如今,他怎么还能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啊。连那宠溺,都如此逼真。 到最后,他终于没了耐心,无论我如何捶打反抗,还是被他抗在了肩头。他也不顾驻地那么多双眼睛,一路将我抗回房里,扔在床上。 我哭了一夜,他就在床边上坐了一夜。 151 真相 他走后没多久,段初晓就来了。我记得她昨夜说过的话,她同慕渊说,我总要学着接受。难道,是慕渊不忍亲口告诉我,所以就让她来说了? “皇后娘娘,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呵,果然。 哭了一夜,眼睛又红又肿,满面狼狈。她虽一身布衣,却依旧得体有度。我甚至不敢抬头看她,我知道,在她面前,我已经败了。曾经的那些棱角和高傲,在他给的爱面前,毫无招架之力,早就溃不成军。她已经给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到我跟前来了。 我问她,“你爱他,是不是?” “皇后娘娘,铁骨铮铮的英雄,谁能不敬不爱?” 如何想就如何说,一点都未隐瞒。她坦诚至此,叫我想挑剔都不能。我此刻才知道,这个行走山间的女子,她的情怀胸襟,不是我这落魄相府千金可比。 她又说,“皇上再三嘱咐,要我千万不能告诉您。昨晚见皇上带您回来,初晓就想,今日就算被他怪罪,这几句话,也一定要告诉您。” “关于他,还是关于你们的?” 她低头笑笑,“都有。” 她那笑容清清淡淡。我不敢在看她,只好别过头去。 “救他回来这件事,皇上千叮咛万嘱咐,这事得烂在自己肚子里。就连他自己也只字不提。您就一点不想知道吗?” “你们的开始,不过是因为我丢了他,而你刚好救了他。” “您也许不知道,自始至终,皇上都未落下百丈崖,若他真的掉下去了,怕是谁也救不回来了。那日悬崖边上,有两个兵士正抬着他往崖边上走。路遇四五个西夏人,那两个兵士贪生怕死,远远看见西夏人,将他扔在地上就逃了。我亲眼看着他带着一身伤,从地上爬起来,赤手空拳,身上被那几个西夏人砍了一刀又一刀。那些人并不伤他要害,只为了迫他跪下,求饶抑或求救。他满身是血,连衣裳都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却仍旧不肯倒下。我躲在树后,听见他说,士可杀不可辱,何况将帅帝王,字字铿锵。可恨我段初晓身无半点武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拼了最后力气杀掉最后一个西夏人,自己倒在血泊里。” 段初晓的话,我听得心惊胆寒。 她又说,“不过,初晓从未敢肖想过他。从救他回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心里早被人填满,再也容不下别人了。娘娘,皇上手里有个荷包,即便人事不醒也要死死攥着,好像生怕被人抢了。我一直都很好奇。可那日,你带圆圆到茅舍来求医不成匆匆离去,他却忽然松了手。任那荷包掉在地上他也不捡,从床上挣扎下来,还没到门口,伤口便裂开,出了很多血,他身上衣裳都被濡湿。随后几日,他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却喊了几天几夜的延延。娘娘,初晓知道,这延延,是您的名字。这样铁骨铮铮用情至深的人,这一生能遇到已经觉得有幸,其他自是不敢奢望。您何其有幸啊,能占着这样一个男人的心。” “可是,昨夜在南边营帐里,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们----” 她递给我一粒小药丸,道,“皇后娘娘,您悄悄把这个给皇上服下,便能知道他的所有了。” 段初晓说完起身欲走,我拿了那粒药丸,问她,“你在帮我,为什么?” “因为,他让人心疼。而别人的心疼。他不稀罕。娘娘,对于皇上,初晓敬佩,对于你,初晓却是羡慕。”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道,“时辰到了,早晨新晒的草药该收了。” 她刚出门,门外就传来吵嚷声。我出门去看。堵在门外的竟然是孟其。他正拿着一把剑指着初晓。 “孟其,你干什么!” 孟其依旧指着初晓,冷声道,“我要教教她,如何做才是一个大夫的本分!” 初晓站在原地,不惊不惧,冷眼看着孟其。随后发出一声不屑冷哼。孟其见她那样子,气道,“皇上今日不在,信不信你无名无分,我现在就是砍了你,皇上回来也不能将我怎样!” 初晓并不理他,留他一个白眼,转身就走。我一直以为孟其跟在慕渊身边,是个沉稳的人,不知他竟也有如此冲动的时候。眼看他不依不饶,提了剑这就要去追。我忙拦下他,“孟其,你怎么回事!” 孟其收了剑,指指走远的初晓,道,“昨夜勾引皇上的是不是她!我今日就让她知道知道,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她想都别想!” 我暗中摸了摸初晓刚刚给我的药丸,同他道,“孟其,这也许是个误会。还有,我的事,你不要管了。” 果然如孟其所说,他一出去又是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回来。 饭桌前,他在我身旁坐下。初晓给的那粒药,被我化在了他的杯子里。杯子里的是茶,他不疑有他,端起来尝了一口,问我,“你沏的?” 我点点头。他随后将那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慕渊,今天上午,初晓来过了。” 他果然变得神色紧张,“她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她就是要我把你衣服脱了看看。” 他闻言脸色一变,起身就想走。可是他撑着桌子试图站起来,几次都失败了。 “延延,这茶里,你放了什么!” “哦,初晓给的软筋散。” 他闻言怕急气急,“你!” 我起来将门掩上,拴好。转身回来,他语气里竟带了恳求。 “延延,你别过来。” 我站到他跟前,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手刚碰到他腰上的锦带,便被他握住。药效正强,我没想到他还能动。不过他虽然握住了我,到底是没有以前那么大力气了。我很容易就挣开了他,将他锦带解开。 他又厉声喊我。“延延,你停下!” 脱了他外袍,我想起来,每次,我要脱他里衣的时候,他总是不让我碰。 手指搭在他衣裳边缘上,他已经几近恳求。 “别,延延,你别看-----” “慕渊,我再也不会给你机会让你瞒我骗我了。” 将他的手按下,我一把将他的里衣扒了下来。眼前景象让我彻底呆住。他还是他吗? 那是怎样一副身躯啊。原先他左肩上的伤疤已经算不得什么,因为那道伤疤已经完全被新伤覆盖,几乎看不出来了。 他胸前,脊背,肩上,一道又一道错综的刀伤,剑伤,深深浅浅,蜿蜿蜒蜒。从鲜血淋漓到一点点结痂,成疤,那些伤痕就这样密不透风地交织遍布在他身上,一点空隙都不留。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了。 “慕渊-----” 我脚下一软,几近站立不住。 “延延,怕就闭上眼,别看了。” 我的确是不敢再看,可不是因为怕。是因为疼。那么多的伤,他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啊。我想伸手摸摸他,却不敢。我好像看到,那个拿着刀剑一下一下砍在他身上的人,是我,那个让他倒在血泊里的人,也是我。 我咬紧了牙关,在他跟前蹲下,伏在他膝上。泣不成声却死活不敢在抬头看他。我宁愿,我一开始的怀疑是对的。哪怕,他真的爱了别人也好过如此千万倍。 到底还是他先开了口,“延延。” 我这才抬起头来,入眼的,便是他满身的疤痕。那些疤痕,肆无忌惮盘踞在他身上,褐色的,血色的,凸起或凹陷在皮肤上,深浅不一。最严重的,是胸前那道,伤口尚未愈合完全,那是慕清给他留下的。 我怎么就没想到,自己膝上的那点皮肉伤愈合尚用了那么久,他那一剑,透胸而过,九死一生,就算世上真有灵丹妙药能救他性命,他那伤又怎么可能短短几月就恢复如初呢。 喉咙里酸得厉害,我也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一张口,眼里的泪水便先止不住地流。我别过头去,止不住地抽着气。 许是软筋散的药量不够,时限也短。他抬了手,轻轻落在我脸上,将我脸上的泪水擦了又擦。 “你看你。我说过,不让你看的。” 我起身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脖颈,“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还好还好,你活着。慕渊,你疼不疼,你疼不疼啊。” 许是我抱他抱得紧了,他闷哼一声。抬手抚着我的背,道,“延延,都过去了。” 怕碰到他胸前的伤口,我又起来,仔细查看。他却低头问我,“延延,你不怕吗?” “你身上的每道伤,都拜我所赐,我又怎么会怕?” 还好,伤口没有撕开,我也不敢在碰他。 也不知是不是软筋散的药效下去了,他竟一把拉了我,让我坐在他膝上。 “真的不怕?” 我轻轻伏在他肩上,“慕渊,你活着,当真是我的万幸。” 他搭在我腰上的手蓦地一顿,道,“延延,你先下去。” “为什么?” 他已经能动了,也不再回答我,将我放下来,匆匆给自己穿衣服。 “慕渊,你又要去哪?” 他说,“我出去待一会儿。”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试着再次抱住他。他身子果然一僵,一边拆我环在他腰上的手一边道。“延延,你若是再这样,我不保证----” 干脆踮起脚尖,攀着他的脖颈。还好,这次,我的吻,他没有躲。他唇舌炙热,身子也开始发烫,到底是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无须顾忌什么了。我把他刚穿上的衣裳扯下来。他将我放在榻上,俯身压了过来,被他分了腿,那坚硬正正抵着。身上的衣衫被他三两下除了。他低头匆匆吻了两下,突然又将我翻过身去。我趴在榻上,看不见他。 “慕渊?” 他却伸手按在我背上,不让我回身看他。又在身后揽着我的腰,将我的腿折了,跪在床上。毫无预警,他猛地侵入。他弯下腰身,一只手探到身前来。 他身上的那些纵横的疤痕,此刻就贴在我背上,磨得皮肤有些发疼。胳膊撑得难受,我回头看他。他却立刻腾了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随后,才是他火热的吻。我就要支撑不住,他终于将我翻了过来,可那手一直牢牢捂在我眼睛上,没拿开过。我伸手去掰他的手,却无济于事。他那手掌的力道不大不小,就是牢牢贴在我眼睛上。 “嗯,我想你了,慕渊,你就让我看看你----” 他那手却捂得更紧了,眼前一丝光都没有。只有耳边他的吻和粗重呼吸,还有他一记重似一记的索取。我终于说不出话来,只能任他将我的眼睛捂着。自始至终,我连看他一眼都不能。 万分的缱绻,他自身后将我揽着。终于,那大掌从我眼睛上拿开,我却仍是看不见他。我正欲翻过身去,却被他牢牢圈住,半分动弹不得。 我试着同他商量,“慕渊,你让我看看你吧,好不好?” 他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不好。” 直到他又将里衣穿上,才让我面对他。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我轻轻摸着他那些伤痕。 “疼吗?” 他将我揽了揽,道,“傻丫头,早就不疼了。” 我伸手抱着他,窝在他怀里,“慕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若是初晓不来跟我说,你是要打算瞒我一辈子吗?还是说,你宁愿我误会你,也不愿让我看见你所受的苦。” 他叹了口气,道,“延延,见了我这幅样子,你若心疼,我跟着疼,你若不心疼,我亦更疼。所以,还不如不让你知道。” 我从他怀里抬头看他,目光似水温柔。我瞪他许久,仍旧在气他瞒我。可他一身的伤,打不得骂不得,我便一抬头,狠狠咬了他的唇。 152 药浴 只是很快便被他反客为主。许久,他才放开,沉声道,“你这丫头,敢咬我,嗯?” “就咬你。慕渊,你已经瞒了我那么许多,你以后若再有事瞒着我----” 他眉毛一挑,大手放在我腰上揉着,“如何?” 他那伤,我不知有多严重,也不知现在愈合了多少。 “慕渊,若你再敢先一步舍下我,那我一定不等你了。立马毫不犹豫改嫁!” 他闻言,又翻身压了过来,厉声道,“你敢!谁敢娶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既然如此,那我活一天,你就要陪我一天。就算你这伤再严重,你也不能----” 不尽的温柔缠绵,他指腹划过我眼角,柔声道,“好,延延,你的余生,我来陪。” 他沐浴的水已经准备好。一旁放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各种草药。一连念了几遍,我终于将初晓交给我的各种药材用法和先后顺序记好。 一切准备妥当,我到他案前,将他手里拿着的一卷东西放在桌上,“慕渊,你该去药浴了。” 他却顺手将我揽在膝上,道,“你要不要一起?” 我挣脱他,绕到他身后替他把头发束起来。“谁要跟你一起。那些药都是初晓配好了的,刚好是你一个人的用量。”浴桶前,他老老实实站着,任我将他的衣裳一件一件脱下来。 他突然扣了我的腰,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我的心思,瞒不过他,只好问他,“先前,初晓侍候你沐浴的时候,你的衣裳也是她给你脱的吗?她有没有见过-----” 他笑着点点我的鼻尖,“小气鬼。先前啊,都是她事先将药浴准备好,我一个人泡的。那夜南边的营帐里,她要例行查看伤口,所以才去了。平常,都是我一个人。不该她见的,她什么都没见到。” “真的?” “嗯。” 他点点头,一点也不像说谎的样子。 “不过----” 我以为他又瞒了我什么,“不过什么?” 他却不慌不忙,只笑道,“不过啊,以后就要有劳我的小娘子了。”我想扶他进浴桶,却被他拉着吻了一下。他终于安静坐进水里,我按初晓交代过的,将那些药按顺序一点一点放进去。很快,热气中便洇染了药香,就是那晚我在他身上闻到的那种。 我坐在桶边上,仔细看着里面水色变化,又伸手进去试了试温度,随后就趴在他的桶沿上。他就在我旁边的水里,长臂一展,伸了过来,轻轻抚着我脑后的发。 我侧过头问他,“慕渊,你在看什么?” 他笑说,“自然是看我的小狐狸啊。” 我掀了些他桶里的水花洒到他身上,“你才是狐狸----” 那水花他没躲开,带着些草药叶子沾到了他脸上。我见了,忍不住笑他。他却身子一探。将我拉进了他的桶里。 “哎呀,慕渊,这桶里----” 桶里水深,他便一直托着我的腰。忽而将我往他身上一按,道,“桶里怎么了?” 与他对坐,可那硬邦邦的是-------挣扎几下无果,我只好说,“额,桶里都是药,你松开我好好泡着。” 他明明是个帝王,是指挥千军万马披荆斩棘的将军,此刻却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就不。” 哭笑不得,拿他没有办法,反正在药桶里,他也不会怎么样,索性由他抱着。我将手搭在他肩上,忽觉他之于我,就像上天的恩赐,好多事情愈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我便问他,“慕渊,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我的呢,也是那个你养伤的夏天吗?” “不是。” 我更奇怪了,忍不住催他,“那是什么时候?” “想知道?” 我点点头。 他眉毛一挑,道,“延延,有求于人,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只好凑近了些,亲了亲他。他这才满意道,“有一年,太后寿宴,你随楚相进宫贺寿。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席间,太后破例,让你坐到了她跟前,恰好就在我身边。当时,我便觉得,身边这丫头生得白白净净,煞是乖巧可爱。” 我听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便笑他道,“可是,那时候我只有五岁,你也才八岁。恐怕连爵位都还未受封吧。难道七爷那么小就知道看小女孩了?” 我的打趣,他也不在意,只继续说。“后来,你拜了孙太傅,天天跟在老十身边吵吵闹闹,整个皇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这相府千金。清凉殿里,你突然闯进来,可显然已经不记得我了,我也只好装作不认识你,问你名姓。我曾经甚至觉得,你若不是楚相的女儿就好了。” 明明那时候他的心思我不知,在此之前,我也未开始真正注意到他。可他这话,还是让我有些失落,“是因为我爹为官不正,贪了许多银钱,害了许多清官,才让你不喜欢我的吗?” “延延,我也曾觉得,贪官污吏的女儿就算再美再好,也娶不得。所谓正与邪,定要泾渭分明才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此后几年。我却越来越见不得你跟老十在一起,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渐渐地,想你的次数越来越多,你甚至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有段时间,我甚至以为自己病了。我告诫自己,楚相不知收敛,将来必定会被绳之以法。等证据一齐。随便一条罪,都是抄家灭门株连九族的大罪,姑息不得。他那女儿,也早就不似幼时乖巧,嚣张又跋扈,骄纵又蛮横,没什么好留恋的。” 我靠在他肩上,心里有些难过,问他,“慕渊,我以前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好么。” 他将我抱紧了,道,“是啊,你明明哪里都不好,可又好像哪里都好得不能再好。直到我听说,老十去找父皇同楚相说你与他的亲事了。心里那根弦一下子就崩断了。你要嫁给别人,不行。一刻也等不得,我就连夜进了宫。” “慕渊,爹爹做的那些事,先皇也是知情的吧。你是他最器重的儿子。他怎么会同意你娶我。” 他却说,“延延,就算他不同意,我也不会让你嫁给老十。” 这问题,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我记得慕清说过,当初,先皇答应了慕清。后来又悔了,是因为他拿了手下的三军说事。先皇疾病缠身,不得不倚仗他,这才把这婚事同爹爹商量。爹爹是个明智的人,与我说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替我做了选择,故意抛开慕清不说,所以我压根就不知道慕清去找过先皇的事。 我趴在他身上叹了口气,道,“唉,慕渊,你可真傻。明明所谓大家闺秀的德才,莫说兼备,我一样都不占着,明明你名震天下的七王值得更好的人。那些名门之女,哪个都比我懂事,比我懂你的好,也比我更懂得如何做好王妃,做好皇后。” 他敲了敲我脑门,叹道,“我看你才是傻丫头,她们再好。可都不是你啊。不是楚延,我不要。” “哎呀!” 他眉头一皱,抱着我道,“怎么了?” “光顾着跟你说话,这水都要凉了,你快出来。”跟他说完我便先从桶里出来,去给他拿准备好的宽大布巾。顺便将他的衣物也一起拿了过来。一抬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将衬裤也脱了去,正一丝不挂站在那里。 我虽嫁他已久,也什么都做了不止一次,可如此直视,还从未有过。 “慕渊,你!” 他理所当然地站在那里,道,“你不是要给我擦身上的水么,不这样怎么擦?” 我咬咬牙,一下将手里那块宽大的布巾围在他腰上,然后另拿了一块过来。他一直在笑个不停。一边擦着他身上的水,一边瞪他,“不要笑了!” 他果然收了笑声,低头在我耳边道,“是,皇后娘娘。” 我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又拿了一些瓶瓶罐罐。 “初晓说,你这胸前一刀留下的伤口还未愈合好,还得涂些药上去,你不要乱动。” 他很配合,身上依旧围着那块布巾老老实实坐着。我在他跟前,用纱布蘸了一些药,小心给他涂着。 “疼吗?” 他并没回答我,看了看我放在一旁的几个瓶子,随手拿了一个,问道,“延延。这是什么?” 我看了看他拿的那个瓶子,道,“没什么,就是这药太多,我怕记不清,就写了用法用量贴了上去。” “延延---” 我抬头瞪他一眼,“你别乱动,这药还没涂好呢。” 给他处理好伤,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皇上,属下有事要报。” 是孟其。这么晚了,他来找慕渊,想来是什么重要的事。 我看了看慕渊,总不能让他这样子见自己的属下吧。给他拿了外袍披上,转身给孟其开门。 “皇后娘娘。” “进来吧,他在里头呢。” 孟其果然有事,匆匆进门,将一份线报交到慕渊手里。 “皇上,三日后,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慕渊点点头,道,“嗯,你下去准备吧。” 孟其神色怪异看了看慕渊。看见孟其的眼神,我才发觉,他这一身打扮确实有些奇怪。上身披着外袍,下身却依旧围着那条布巾。 孟其不敢怠慢,又接回那线报,领了命退了出去。我却站在他身边瞧着他这打扮笑了出来。 153 告捷 他一把揽我到膝上,问,“笑什么?” “自然是觉得皇上气势浑然天成,即便穿成这样也一样不怒自威。” 这番说辞,他自然不信,三两下便将我身上的衣裳扯了,又将自己身上围着的布巾扔在一旁。猛的就想起来刚刚瞄见的他的昂扬,我提醒他,“慕渊,你等会儿,孟其刚出去,还没走远呢。” 他冷哼一声。道,“他若识相,早就该走远了。” 第二日一早,我找到了初晓。她正在分拣刚采来的药。她一见我,便停了手里的活儿,“皇后娘娘。” “初晓,我今日来找你,是有一件事想问你。” 她想了想,道,“皇后娘娘可是想问皇上的伤势?” 这女子聪慧,我点点头,道。“正是。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他的伤势,究竟有多严重,究竟会不会伤及性命。” “皇后娘娘,最危险的时候皇上已经挺过来了。此地药材有限,也只能做一些基本的治疗防止发炎恶化。不过,就算将来那伤能好,那疤痕怕是消不掉了。” “我不求他能恢复如初,只求他能好好活着。”想起先前我对她的误会,我同她道,“初晓,先前,是我误会你了。你别怪我。” “皇后娘娘言重了,我怎敢怪您呢。何况,您与皇上和好如初,也是初晓的心愿。” “只要你不怪我就好。”不远处,我看见了孟其正往这边走来。他最近似乎酒喝得频繁,这不,我又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手里提了个不大不小的酒坛。思及他的酒量,我喊他,“孟其!” 他瞧见我,倒也没藏手里的酒,抱拳道,“皇后娘娘。” “还是孟大人有办法,总能弄到好酒。” “难得今日换班,这也算唯一难得的消遣了。” 我笑他,“酒量不行,还偏偏是个酒鬼。” “不过皇后娘娘放心,孟其记得自己本分,绝不会喝多误事。”他说着看了看一旁又在忙着分拣药草的初晓,“不过,这本分嘛,不是谁都能记得并遵守的。” 这话气氛有些不对,一下就让我想起了那天孟其用剑指着初晓的时候。初晓倒是不卑不亢,从容转过身来,一边拍了拍身上的尘,一边道,“孟大人说的极是,守本分是件不容易的事。不知道,孟大人的心思,可敢让皇上知道?” 孟其脸色一变,也不再多说。只对我道,“皇后娘娘,没事的话,孟其就先告退了。”他说完这话就快步走了。 直到傍晚,有人来报,说孟其出去一天,不知去了哪,还未回来。 慕渊将手里的折子一扔,道,“你说什么?在说一遍。” “皇上,孟大人今日一早就出去了,直到现在也未回来。” 我想起来,早上见他的时候他是提着酒的,他该不会是喝醉了没回来吧。 慕渊又说,“那就派人去找。” 我将手里那串刚吃了几颗的葡萄放回盘里,同慕渊道,“慕渊,我可能知道他在哪。” 我拉了他到了前几天我与孟其喝酒的地方。远远地果然看见树下倒着一个人,不是孟其又是谁。我心道他不过才喝了那么一小坛,万不该醉成这样啊。近了才看清,他脚边散落的酒坛足足有五六个,弥漫着满身酒气。 他早上走的时候明明还说什么不会忘记本分的,怎么还会喝这么多。 慕渊冷声道,“来人,把他带回去醒醒酒!” 立即有几人上前,将他抬了起来。 我与慕渊在后面缓缓走着,“慕渊,怎么看,这都不像是孟其的作风。他跟你这么久了,又是关键时刻,怎么还会犯这等错误。”慕渊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我与慕渊回来没多久,就有人来报,说是孟其醒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慕渊对我道,“我出去看看。” 我拿着先前那串葡萄继续吃着,直到吃完后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未进来。我忍不住想出去看看。一出门,就发现孟其浑身正滴着水,俯身跪伏在地上,他正托着从自己身上卸下来的佩剑,似在等慕渊发落。慕渊负手站着。不发一言。 蓦地,慕渊一弯腰,竟真的抽出了孟其托着的那把剑。不过是喝多了而已,且今天不是孟其当值。罚他一顿或者打他一顿都说的过去,怎么也不至于真要杀他吧。 那剑在慕渊手里寒光一闪,直指孟其。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孟其的确是他心腹。 “慕渊----” 他看了看低头跪在地上的孟其,手中剑终是未动。最后狠狠将剑扔在他面前,道,“孟其,若有下次,被朕发现,定斩不饶。”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他自称“朕。”似乎是提醒孟其这君臣之别,是警告亦是威慑。 孟其彻底在地上伏下身子,道,“谢皇上,属下不敢了。” 我许久没见他这一身凛冽,他一转身。毫无预兆将我抱了,迈步回房。 “哎,慕渊,你干嘛,孟其还没走---” 房门被他一脚踢上,他直接抱我到了床边。 “慕渊。你怎么了?” 他一句话也不说,上手便又要撕衣服。他今夜急躁,压下身子便要进来。忽而,他似想起什么来,又将我翻过身去,又从身后覆了过来。 “慕渊---” 一句话也不说,他要的又快又急。只觉他掌中力道也比往常大了许多,被他揉得有些疼。我抓着他塞给我的那个枕头,“慕渊,别那么深,疼-----” 他一手过来捏了我下巴,我一回头,刚好能看见他。他原本是要低头吻过来,见我眼角疼出的几滴泪水,他忽的一下减缓了力道,道,“延延,是我不好。” 我翻过身来。问他,“慕渊,你今夜不对,发生什么了?是跟孟其有关吗?” 他只说,“延延,后天就要出兵西夏了。” “后天?” “嗯。” 那是不是意味着。慕清已经要全军覆没了。这个问题,我想了想,还是没问出来。 他依旧是从背后将我抱着。我将他搭在我腰上的手拿开,转过身去面对他。 他已经不知是第几次问我,“延延,你不怕吗?” 我往他身前靠了靠,环住他,“我的男人,是个英雄,我怎么可能会怕。慕渊,这世上,为家国,为我,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能做到如此了。虽知这一天迟早要来,可我还是想跟你说,与西夏一战,你可千万不能----” 他低头亲了亲我额头。道,“我保证,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你是皇上,要一言九鼎。” 几天很快过去,他今日一早便带了人走了。虽然捷报已经先行传来,可他还未回来。我站在驻地门口等他。远远地,终于看见他了。 我连忙迎了过去,“慕渊!” 他翻身下马来,道,“不是已经先让人给你送信来了吗,怎么不好好待着还出来了?” 我拉着他上下看了看,“慕渊,你有没有事?” 他将我抱起来,转了一圈,道,“你看我像受伤的样子吗?” 今日一战,大获全胜。这久违的捷报让士气大振。他的那些兵将突然全部放了兵器,山呼神勇万岁。 远远地,我看见孟其押了两个人过来,五花大绑送到了慕渊面前。是慕清和张胜广。临场倒戈,损兵折将十几万的罪魁祸首。 孟其上前道,“皇上,这两个人给您带来了。” “嗯。” 在场所有人,上至将领,下至士兵,无一不在看着慕渊。他们都在等着看慕渊究竟如何发落这二人,好给千万亡灵一个交代。 有些日子没有见慕清了,此刻被孟其绑着,也不知他胳膊上的伤好了没有。想必与西夏斗智斗勇。他亦是身心交瘁,此刻已经没有了当年十王爷的气度。 慕渊就站在我身边,我也不知他究竟会如何处置慕清,心中忐忑,偷偷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就在慕清将剑刺入他身体的那一刻起,我永远也无法开口为他求情了。 慕渊看了看被带来的两人,缓缓抽出手中剑。他终于,要动手了吗。心里正不是滋味,看见一旁的孟其正看着我。那眼神,是提醒。我想起那日树林我约他喝酒时他与我说的话,他不过是在担心我此时会开口向慕渊求情。 慕清做了许多错事,可我依旧没有办法看他死在面前,便想先回了。刚转过身来,没走几步,慕渊的剑便出手了。 我不敢在回头看,也不敢想象慕清是不是如他七哥那日一样,已经倒在了血泊里。只好加快脚步往回走,却听得身后慕渊说,“将十王先押下去。” 我听出不对,难道慕清没死?一转身,果然见那个倒下的人是张胜广,而慕清已经被两个人拖着走远了。 154 归途 这结果,连孟其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可慕渊的决定,谁又敢有微词。 慕清被人带下去,他这才走过来,拉着我,一起往回走。 “慕渊,你为什么没杀他?” “你不是常说,他是我的弟弟吗?” “可他害的你差点丧命,是他亏你在先。也许他一直以来只将你当做了对手,并未将你当做哥哥看。” 他握紧了我的手,道,“你心里难受也未开口给他求情,可是因为这个?” 我点点头,“嗯。如果你和他只能选一个----” 他忽然停了下来,不在继续往前走,转而一脸认真问我,“如何?” “除了你,我还能选别人吗?” 这个答案,他似乎十分满意,道,“当然不能。” “延延。你这话,足够留他一条命了。” “真的?可是,我怕,你那些兵将不会答应。” 他笑笑,捏捏我的手,道,“这个有我。你不用担心。” 孟其这两日每每见了我,除了必要的礼数他行得周正,似乎一句话也不愿同我多说。我知道,慕清的事情,我虽没有当场向慕渊开口求情,可他一定认为是我给慕渊吹了枕边风。先前以为孟其这人里外各行一套,圆滑世故。没想到他居然也有如此冲动较真的一面。也是,慕清这乱子,闹得太大了。 首战告捷,今夜整个驻地都在庆功。席间,慕渊例行说了几句,浅饮几杯便带了我离了席。想是他自己也知道,有他在。众人拘束,总不能尽兴。随后,他将我送回来就又准备出去。 我知道他要去哪,便提醒他,“慕渊,你身上有伤,要记着不能喝太多酒。” 他看着我道,“好。” 他正欲出门,我又拉住他。他回过身来,以为我是不放心,道,“延延,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我不会要他性命的。” “那,你要早些回来。” 他点点头,“嗯,你乖乖在这等我,不要乱走。” 今夜到处灯火通明,吵吵嚷嚷。他挑的这地方倒还算僻静。一张简易小桌,几碟小菜,一坛清酒。他与慕清对面而坐。 天早就暖起来了,藏身的这棵树蓊郁葱茏,巴掌大的叶片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恰好遮了我悄悄走过来的声音。 “七哥,你赢了。”慕清说着,举起面前一盏酒,自己饮了。 “慕清,不是事事都要撞了南墙才知回头的。我早就说过,西夏势力,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谈什么回头不回头,一切不过是成王败寇。输了,我认就是。可是七哥,当年都说父皇未册立太子,可他私下里早就做出了选择,是不是!” 慕渊没有说话。慕清又道。“你不用瞒我了,你给延延的那个扳指,我见过了。说什么一碗水端平,父皇他从来就没端平过!天下天下是如此,就连婚事也是如此。” 慕清又仰头喝了一杯酒,拍案而起,道,“可是我不服!我输给你不过是因为我还是不如你狠。你当年逼父皇悔了我与延延的婚事也就算了。我问你,那日城墙上,我要杀你,怎么那么容易就得手了?我不信,凭七哥你的本事,你就一点防备都没有!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你设计好的苦肉计!” 慕渊这才端了面前的酒,尝了一口,叹道,“慕清,生活里哪有那么多计谋可施。不过是她当时被你吓坏了,连扶着我的手都在发抖,我一时不察而已。” “一时不察?你以为我会信吗!如果你真的是一时不察,又是谁能替你提前护了心脉,你又如何还会有命坐在这里!她不懂,你别以为我也不懂!” 慕渊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慕清,你若还是不信就算了。剑在你手里,自始至终都没人逼过你。所有的决定,都是你自己做的。就算你没有出手杀我,那日城楼上,你迫她的种种,都不可原谅。” 慕清闻言又坐回了原处,没了方才质问的气势,“终究还是我选错了。若我没有屯兵反你,没有真的动手杀你。一切会不会还有希望,至少她不会恨我。输了就是输了,我认,你杀了我吧。” 慕渊只说,“我若真想杀你,早在一年前,父皇病重,你带兵逼宫的时候就动手了。况且,我来的时候答应过她了,不会要你性命。”他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老十,你也折腾了这么久,回头吧。” 慕渊说完便要起身,看样子是准备往回走了。我躲在树后,屏住了呼吸,打算等他走了我再走。谁知,他却好像早就知道我躲在这里一样,径自朝这棵树走来,脚步未停,顺手将我从树后拉了出来。 他的手指与我扣着,我问他,“额,慕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牵着我边走边说,“呵,先不说你那小心思瞒不过我。就说我让你老实待着的话。你又真的乖乖听了几回?” 我低头道,“我错了还不成吗,我就是想知道,你会跟慕清说些什么,也没别的意思。” 他笑道,“能让你认错,可真不容易。” 走了没多远,忽听得身后传来不小的声响。我拉着他停下来回头看,发现是慕清掀翻了桌子,杯盏盘子散了一地。他身形晃晃悠悠,似是喝了不少酒。 慕渊说,“延延,你若是想过去-----” 他言语间已经有松动,听起来似乎我想过去他就能放行一样,可他那手分明握得更紧了。 “算了,慕渊,我们回去吧。” 他闻言眉宇舒缓开来,立刻又拉着我往回走。 “慕渊,刚刚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慕清他仍像个没长大还在赌气的小孩子。怪就怪先皇没有早点明说,立了你这太子。省的他总想着与你分个高下出来。” 他却说,“父皇有父皇的考虑,也怪不得他。” “慕渊,似乎在你眼里,就没有什么坏人一样。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倒显得我小肚鸡肠。” 他笑道。“延延,这世上哪有什么好人坏人。不过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珍视,也都有各有所图和不择手段罢了。” “慕渊,我想知道,你也有所图和不择手段吗?” 脚下春泥潮润,很快便行至灯火通明处。今日庆功宴,气氛随意。来往兵将见了他,行过礼后便继续喝酒的喝酒,笑闹的笑闹。 我这问题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对我道,“延延,先前。我自恃处事公正无偏。若说真有什么不择手段和梦寐以求的所图,当是要挟父皇悔了你和慕清的婚事这一桩了。” “你既然承认这所图是不择手段,那你可是后悔了,后悔你这秉公处事的七王因这么一回而蒙了污点?” 他却笑道,“延延,我哪里是后悔啊,我是后怕。” “后怕?” “嗯。若我当时一念之差,没有不择手段地力争,若你当真嫁了慕清或者别人。延延,你让我这一生可怎么办?真让我眼睁睁看你为别人生儿育女吗,我做不到。” 我挣开与他十指相扣的手,环住他,“慕渊,我也多谢你的不择手段和五花大绑。” 时有一队巡逻兵自身后经过。突然朗声道,“见过皇上。” 我吓了一跳,惊觉还在外面,赶忙松开他。他轻一颔首,那队兵便起来走了。 “哎,你们看见了吗?不是都说咱们皇上还是七王的时候一直搞不定他的七王妃吗?” “好好巡逻,别乱说,你还要不要命了!” 我悄悄看了看慕渊,他倒淡定得很,好像是没听见一样。 “慕渊,你的兵,还真是八卦。你不管管吗?” 他笑笑,道,“管是要管的。不过今夜得先让你瞧瞧我究竟是搞不搞得定自己的王妃。” 我早就迫不及待要来接圆圆了,也不知道这么多日子过去,他醒了没有。 千佛山下,我不停地催慕渊快点。他却站在山脚,一时停了脚步,抬头看了看隐匿在密林间的山顶。 我拉了他两下,他依旧纹丝不动。“慕渊!” 他却问我,“延延,你跪的,可是这座山?” 我回身看了看千佛,点点头,“是啊。慕渊,我们快些走吧。别在耽搁了,我走之前让竹黎告诉圆圆,若是他醒了就让他哪来回哪去。万一圆圆真的走了可怎么办?” 随后,他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山风清凉,绿树成荫,野花遍地,这景色比我上次冬天来的时候悦目了许多。他却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他脚下的那些石阶有什么好看的。 千佛寺里,香火依旧?盛。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香客拥挤的时候,殿里只有竹黎和一个洒扫的小僧。 我与慕渊一迈进殿门,竹黎便停了手里木鱼,抬起头来,道,“候你们多时了。” 我上前拉住竹黎。“竹黎,圆圆呢,他醒了没有?” 竹黎指指殿后,“还在睡着。”随后他又擎了一炷香,递给慕渊,道,“施主,难得佛前,好歹也拜一拜,留一愿吧。” 慕渊低头看了看竹黎手中的香,一手重新牵了我,道,“这一生已别无所求,便不叨扰佛祖了。” 竹黎也未勉强,又说,“圆圆在后殿,请跟我来。” 155 归途(2) 一见圆圆,我便忍不住质问竹黎,“竹黎,圆圆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带他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竹黎无奈,道,“他一直在睡觉,不吃不喝,怎能不瘦?” 又发觉先前竹黎植下的那棵菩提居然已经参天,我生怕是竹黎偷偷放了圆圆的血来喂树了,赶紧撸了圆圆的衣袖查看。圆圆的小胳膊虽然细了一圈,但先前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也早就拆了纱布。只听得身后竹黎叹了口气,倒显得我这小人之心昭然若揭。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说,“竹黎,圆圆在你这儿这么些日子,多亏你照顾他,多谢了。” “机缘而已,没什么可谢的。若没有别的事,就下山去吧。” 慕渊却拿了一叠银票出来,道。“多谢你出手相帮,这些,算作香火钱。” 竹黎看了看那叠银票,没有接,只说,“明明香火未燃,怎敢收钱。这钱。您还是收回去吧。” 慕渊执意,“那,这钱依旧留下,还劳烦将这上山的路铺得平整些。荆棘碎石遍地,也阻了香客脚步,不是吗?”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你若不收,我就亲自派人来替你修。” 我此时才知道,他是因为我跪山的事情在与竹黎赌气。可当时,的确是竹黎先开了跪山条件再先,我听说了自己愿意来的,并没有谁非逼着我来不可。 竹黎似乎也明白过来。终是将那钱收了,笑道,“那就替那些虔心礼佛的香客多谢施主了。” 慕渊将圆圆背在背上,竹黎亲自送了出来。刚出寺庙,竹黎又道,“施主,若是有缘,咱们还会再见。你在佛前欠的这一炷香,终有一日会来还。” 他这话,是对慕渊说的。 我了解慕渊,征战杀伐惯了,他向来不是很信这些。他只信自己的命在自己手上。毕竟,我记得他说过,这天下是打来的,不是求来的。 就连我当时也觉得,竹黎这话对慕渊说得有些托大了。一炷香的事,一回京都,那么远的路,他怎么可能还会为了这种小事来。其实我也忘了那句话,所谓世事难料。 建昭次年,西夏王于承邑战死,自此,西夏亡。 时柳色新染,云烟缭绕,春江水暖,桃花流水牧笛声声。回京的马车上,圆圆依旧闭着眼睛。我将他的小身子盖了盖,叹了口气。慕渊也看了看躺在那里的圆圆,安慰我道,“等回去了,就给圆圆找最好的大夫。” 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忧,“可若是连白太医也没有办法呢?慕渊,他已经不吃不喝很久了。” 慕渊问我,“延延,圆圆这孩子。有些不像寻常家的小孩儿,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你这话,孙太傅也跟我说过。他说圆圆聪明,小小年纪悟性很好,且常常语出惊人。当初圆圆到七王府来找我的时候只说他从陵台来。孙太傅还说这陵台与蓬莱一样,是仙灵之地。慕渊,你觉得这可信吗?” 慕渊皱眉,道,“你这个小师兄,与你那个师傅,都很可疑。” “我现在想想也很可疑,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那个师傅沈婆了。更可恶的是,上次给了她五千两后她就连个消息都没了。” 慕渊看了看我道,“原来,你那阵子又去云水楼又去戏彩坊的,是为了给你师傅筹钱?” 我方知说漏了嘴,挪到他身边,拉了拉他衣袖,“这都多久了,这么点小事,你怎么还记着。” 他冷哼一声,不在说话。只好凑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唇,他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延延,你以前宁愿为难自己,也不愿跟我说。” “慕渊,这不都过去了吗。不然你以为圆圆突然来找我是干嘛的,不过是因为我那师傅缺钱了。” “陵台---”慕渊口中念着这个地名,又喃喃道,“只存在书中的地方,现实中果真会有吗?”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现在才不管圆圆是哪来的,我只想他快点醒来。然后带他去吃好吃的,把他瘦的都补回来。” 慕渊也不在深思。将我揽进怀里,“他那么放不下他这师妹,一定会醒的。” 我在他怀里点点头,他正欲低唇过来,还未碰到我,我便听见圆圆好像喊了我一声。 “师妹---” 的确是圆圆在喊我。我一把推开慕渊,果然看见圆圆已经掀了自己身上盖着那薄毯,此刻正拿小手揉着惺忪的眼睛。 “小师兄,你醒啦!” 圆圆睡了太久,似乎反应有些迟钝,定定看了我一会儿,才伸手攀了我的脖子。 “师妹,我刚刚好像听见你说要带我吃好的了,忽然觉得肚子饿得不行,就醒了。” “原来是这样,早知道,我一开始就该说带你去吃东西的。” 他忽然又松了手,从他躺的那张小榻上溜下来,扑到慕渊跟前,也看了他一会儿,“皇上?你没死!” 慕渊将他抱起来,放到身边坐着,笑道,“托你的福,我还活着。” “太好了!”圆圆说着,想起什么来,眉眼又黯了下去,两只小手拉着慕渊的衣襟。一脸委屈地开始告状,“皇上,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我和师妹。他们逼师妹吃药,她不愿意,他们就给她灌药,还打我-----” 慕渊摸摸他的头,道,“你放心,坏人都被关起来了。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们了。” 得了他的承诺,圆圆这才开心起来,又转而问我,“师妹,我说的没错吧,皇上回来一定会帮你出气的。咱们待会儿能先去吃东西吗,我饿了。” “能,当然能。小师兄,你想吃什么?”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却说。“我什么都想吃----” “好好,那咱们就什么都买一些。” 兰因宫前,依旧是他拉着我。宫门口植的花树早就已经各色春花次第开了,红粉争艳,煞是热闹惹眼。 我抬头看看那依旧气派的匾额,挣开他牵我的手,转身跪在他面前。 慕渊不解。看着我道,“延延?” 我跪在地上同他道,“皇上,臣妾有个请求。你若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他站着没动,但看他那表情,指不定以为我又要憋什么主意折腾他了。我低头偷笑。随即同他道,“皇上,臣妾想问你要这兰因宫。” 慕渊看看我身后的宫殿,道,“延延,这兰因宫,本来就是你的。” “臣妾的意思是。臣妾想在这兰因宫里住一辈子,伴君一世。” 他听了,一时没有说话,只快步走到我跟前,一弯腰,将我捞进怀里,这才说,“准了。” 兰因里值守的宫人一见他抱我进来,倒也知趣,纷纷低头退了,还不忘将门掩上。 晚风习习,今夜于老太后处设宴。宴是回宫的庆功宴,各路功臣携家眷纷纷到场。我与慕渊分坐老太后两侧。老太后先前许是听说慕渊遇险的事,日夜担心。身子骨急转直下,慕渊回来后已经着太医日夜在太后宫里候着。 我坐在席首,一眼便望见了席尾。看见那阴影里坐着的人,我好像一下子看到了那次慕清接风宴上的自己。彼时,我自己执了一盏酒自顾自喝着,让慕清将一柄花梨鸠杖送到太后手里。如今,太后已经用不上鸠杖,她每走一步,都得需要人来搀扶。而慕清,也被关进了牢里。 仔细看看就知道,这席上,缺少的并不只慕清一人。与西夏一役,慕渊麾下二十九将只余下七人。此刻在阴影带了一个孩子独饮的,正是傅夫人。傅大人与琴笙惨死城墙下。留下她们孤儿寡母。我还记得傅家小公子名叫傅染,一年未见,他长高了不少,此刻正默默陪在傅夫人身边。 家国兴亡,有时候不能那么同步。一场庆功宴,有笑有泪。只不过那些欢笑被放大,而那些各家心伤又都被掩埋。 宴会散去。送走老太后,慕渊和我缓缓往回走。我满脑子都还是刚才傅夫人的落寞样子,一时间没有同他说话。经过一株不知名的花树,花瓣落了满地,我才惊觉,原来,这春天也很快要过去了。 我开口问他。“你说,傅大人究竟是对谁比较残忍一些?先是弃了两小无猜的琴笙,在京都娶妻生子,成为名副其实的达官显贵。后来又抛下了傅夫人母子,随琴笙去了。两个女人,一个为他生儿育女,一个为他失了双眼坠下城墙。他爱的。究竟是哪一个呢。还是说,他两个都有情,都爱,谁也放不下。” 慕渊却说,“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他停下来,认真道,“延延。因为一个人不可能会同时爱两个人,你明白吗?傅大人是个有血性的人,这两个人里,一定有一个是他真正放不下的。” “我不信。于琴笙,他背信弃义再先。于傅夫人,他明明有妻室,云水楼里,他却与琴笙--------”末了,我下了结论,“有血性不代表是个好男人。” 慕渊却叹了一声,道,“人都死了,这些也都不可知了。” 156 别无所求 “可我今晚见傅夫人一人带着傅染,实在是觉得心酸可怜。我知你给了她很多封赏,可那些东西,又怎能安慰她半分。将来她必定要心心念念傅大人一辈子,可傅大人却为琴笙付了命。到头来她怕是连琴笙的存在都不知道。” 玉兰清甜,树下,他也不继续走了,叹道,“延延,有些事,注定要一个人承受。旁人谁也帮不了她。” “慕渊,你说,琴笙是傅大人最后的选择吗?若是那天城墙上的不是琴笙,而是傅夫人----” “至于谁是他最后的选择我不知道。但那天城墙上的如果是傅夫人,他也一样会去救的。” 慕渊说的没错,现在追寻这些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今夜宴上,晚薇没能来。史家世子随慕渊回来,伤了一条腿,听说这几天整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慕渊便着他在家养伤。琴笙已经不在了,我生怕晚薇也会出什么事。便总想着什么时候好去看看她。其实也是想趁机看看她是不是也如我一样,那被剪掉的情丝已经生出来了。她情丝里的那人,是不是依旧还是那个纨绔世子。毕竟我记得上次见她,她似乎尝出了味道。 这地方幽暗,树影婆娑,我还在靠着那棵玉兰树想着晚薇的事情,不知慕渊怎的低头就吻了过来。我及时挡住他。“你干什么,这还在外面呢。” 他却笑说,“你发呆出神的样子,甚是有趣。”说完不依不饶,上前一步,低头又贴了过来。被他抵在树上,这次怎么也推不动他。 他这行为在宫中已算做出格。要不怎么?灯瞎火的,他那巡逻的禁卫都没认出他来。只听得谁喊了一声,“大胆,前面的人是谁,宫中禁地,也不怕有伤-------”风化两个字还未说出口,慕渊松了我。转头往不远处那队禁军瞪了一眼。 那队禁军看清了是他,忙不迭跪在地上。我从他怀里看了一眼,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他随意说了几句,倒也没有多加为难就将那队禁卫放了行。 那些人走后,我忍不住笑他,“皇上以后可得注意些,这么有伤风化的事情,以后还是少在外面做的好。”他这才拉了我继续往回走,边走边说,“皇后娘娘教训得极是,那咱们回去做。” 兰因宫,他难得端了一盏酒,亲自送到我嘴边。我只低头尝了一口,便被呛出了眼泪。见我这样子,他将那盏子搁在一边,给我擦着呛出来的眼泪,忍不住笑出声来。 “慕渊,这是什么酒?这么烈,我以前怎么没喝过?” 他却说,“你没喝过的可多着呢。往后,乖乖跟着朕才有酒喝。” 那酒的确是烈,不过才喝了一口,便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他揽着我,轻轻抬了我的下巴,笑道,“延延,你脸怎么红了?” 我白他一眼,“你还说,还不是你那酒太烈。” 他低低笑着,也不与我争辩。大手伸到我腰侧,拉住束带轻轻一抽,身上那件衣裳立刻松散开来。身后就是殿门,虽然关着,可若是仔细听,门外宫人换班的声音也可以听到。我赶紧用手拉着衣裳。“不行,你不能在这儿-----------” 他叹了口气,只好站起身来,顺带将我也抱起来。榻边上,他伸手就又要从领口处扯我那件衣裳。我依旧按住他的手,“不行。” 他眉头一皱,盯着我道,“为什么还不行?” 我瞥他一眼,道,“凭什么你还衣冠楚楚,每次都要先脱我的衣服?”他闻言随即站在我面前,将双臂展开,“那既然如此,就有劳皇后了。” 我一愣,“我?” 他却理所当然,“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 “额,好像,是没有了。”他不在说话,只站在我面前伸着双臂等着。 三两下脱了他的外衫,他依旧坦然站在我面前,“这------慕渊,剩下的,你还是自己来吧。” 他却斩钉截铁道,“不行,你来。”我暗暗咬了牙,一鼓作气,将他上衣扒了下来。 “延延,还有呢?” 我坐在床沿上,与他面对面,只听得他呼吸越来越重。透过他身上仅剩的那条裤子,他的反应隐隐可见。我却突然觉得有些无法继续下手。 “那个,慕渊,不然,还是你自己来吧。好不好?” 他没应,我悄悄抬眼看他,只见他目光正落在我领口处。低头一瞧,惊觉先前被他扯过的外衫因着刚才的动作已经散开,透过松散的里衣隐隐可见半朵红粉桃花。 他终于不再勉强我给他宽衣,一把拉了我,一手就探了进来。声音低沉,“延延,难得见你如此害羞模样。” “胡说,又不是嫁你第一天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嘴上如此说,可脸颊的确是在发热。他轻笑开,道,“是么。” 他手指灵活,三两下便将衣物除尽了,倾身覆了过来。被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掀起一阵?痒。他低头含了,又蓦地抬头,一手握着,在我耳边轻声问,“延延,我怎么觉得,你这儿似乎是比以前大了不少?” 他何曾与我说过这样的话,只觉得脸颊更烫,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紧接着,他又笑了,只说,“延延,你得谢我。” “慕渊。你------” 原本是要说他无耻,他的唇及时贴了过来。 “慕渊,你先出去一些,有些撑。” 他果然依言退了一些,却又故意迟迟不进了。这感觉,似乎还不如刚刚的疼让人痛快。 只好攀着他的肩头,用脚去勾他的腰,“慕渊,能不能,快点------” 他叹了口气,道“你这丫头,真快让你逼疯了。”他重重一动,细密的吻也随之落下来。 难得他没有从身后进来,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摸着他胸前背上纵横交错的一道道伤疤,不觉有些心疼。明明闭上了眼睛,眼泪还是不知怎么就涌了出来。 他粗糙的指腹掠过我脸颊,低哑唤着,“延延,别怕,别哭。” 抽噎着有些说不出话,他蓦地一顿。许是以为我不愿看他,匆匆撤了出去。随即过来安慰我,“别哭了,你若是不愿意-------” 时至今日,他依旧以为我是怕他,是不愿意。可是我哪里会因为他这一身的伤疤而拒绝他呢,只是一边心疼他一边更恨自己罢了。 我未同他解释。坐起身来,将他重新按倒,跨在他身上,如他对我一般,俯身一点点吻他。他身子一颤,道,“延延--------” 将他的发一圈一圈缠在手上。听得他说,“延延,这才是完整的你,有情有欲。” 我松了他的发,转过身去,“切,慕渊。你的意思无非又想说我以前无情无义吧。”身后,他拢过来,“不管你是有情还是无情,以前现在抑或将来,我都要了,你想逃都不能。” “慕渊,爹爹不在了,除了兰因宫,我还能去哪呢?我什么都能逃,可兜兜转转,好像唯有爱你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 “你知道就好。” “可是,慕渊,你跟我在一起。注定是要有遗憾的。” 他心思敏捷,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延延,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我这辈子都没法给你个孩子了。慕渊,不然你就去----” 他眉头一皱,眼神凌厉,生生将我让他纳几个妃子的话堵了回去。 “谁告诉你的?” “不怪别人,是你走后我闲的无聊就一个人瞎琢磨。终于有一天觉得你每天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喝的那药有些不对,便捉了白太医来,逼他老人家说的。” 床榻上,慕渊突然起身,一把就将我从他怀里扯了出来,与我对视,一脸严肃。“延延,千佛寺里,我已经说过了,此生别无他求。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就算没有也没什么。你听好了,我不可能去找别人,你的那些小心思。最好趁早都收起来!” 趴到他肩上,泣不成声。我没忘记,他曾经是多么想要个孩子啊。可是如今他这个愿望,我没办法帮他完成了。 “慕渊,都怪我,全都怪我。若不是我当初任性妄为-------” 他拍着我后背,轻声道。“人生何其短,人心何其小,最后真正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延延,天下之大,熙熙攘攘,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原来生死关头。什么道义责任、国家存亡也全都顾不上了,唯一放不下的也不过是一个你而已。所以,只要有你,别的我就都不求了,不求了。” 我只记得在他怀里赖了许久,哭了许久,却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直到清晨。隐约觉得他吻了吻我额头。 睁开眼睛,轻轻一动才知道昨夜有多过火。他衣裳已经穿戴整齐,看样子,是要准备去上朝了。我伸手攀住他的脖子,他坐起身来,一手托着我的背将我带进怀里。跪坐在床上,身上未着寸缕,他衣裳上复杂的金线花纹有些硌得慌。 仍旧有些困,我便靠在他肩上打了个呵欠,“嗯,浑身都疼,慕渊,都怨你。” 他随手拿了件衣裳将我的背盖上,轻轻抚着,道,“嗯?怨朕?昨夜是谁在朕身上不下来,还扬言要把朕榨干的?” 157 有喜 我闻言困意消了三分,脸一红,闷在他肩头道,“谁让你给我喝那么烈的酒。” 他闻言笑出了声。随后又将我放进被子里,轻声道,“你再睡会儿,等朕回来在起来用早膳。”我胡乱应了他一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这一睡,等醒来,他不知何时早就回来了。 肚子饿得厉害,我坐起身来,“慕渊,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叫我吃早饭?” 他坐在床边,搁了手里折子,“合着还怪朕了,朕也想叫你,可得叫得醒啊。”他捏了捏我的?子,随后拿了扔在一旁的我的衣衫。 我这才发觉,已经是中午了。 兰因宫外厅,已经摆满了一桌子菜。我与慕渊刚坐好,圆圆便跑了进来。他先是跪在地上。冲慕渊行了个礼,脆生生喊了声,“见过皇上。” 慕渊应了声,圆圆便起来爬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说来也怪,明明刚才还饿的厉害,这会儿,珍馐美馔就在眼前。我却突然没了食欲。 慕渊在我身边,夹了些菜给我,问道,“方才不是还一个劲儿喊饿吗,这会儿怎么又不吃了?” 不过才吃了几口青菜,这会儿胸口莫名泛起一阵恶心。慕渊皱眉,饭也不吃了。当即道,“立刻叫白太医来!” 那阵恶心很快就过去了,除此之外,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白太医年纪大了,却依旧在任。段初晓跟在白太医身边也有些日子了,这医术想必得白太医亲传。 “慕渊,你别叫白太医了。叫初晓来就行了。” “这怎么行?你这身子,马虎不得。” 拗不过他,初晓还是扶着颤巍巍的白太医来了。 简单号过脉后,白太医道,“恭喜皇上和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喜了而已。” 我还未反应过来,慕渊已经站了起来,再三确认,“此言当真?” 白太医道,“自然当真,恭喜皇上。” 我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先前腹上受了一箭,没想到今生还能有机会为他生儿育女。 白太医亲自执笔,似是写了张方子,说,“皇后娘娘,从今日起,您这安胎药每日一副,断不得。” “好,我一定按时服药。” 白太医并未将那方子交给初晓,而是先给了慕渊。想来慕渊他也是看不懂的,匆匆低头瞥了两眼随手将那方子一折,这才递给了初晓。 白太医嘱咐道,“初晓,去配药吧。” 初晓收好那张白太医写的方子便转身去了。白太医又仔细将其他注意事项与我说了几遍。慕渊仍是不放心,看他那样子,比我还要小心翼翼,干脆在宫里为白太医辟了处行宫,就让他在宫里住下了。 这几日,兰因宫的下人好像多了许多,饮食起居,事事小心着。他去上朝,我有些睡不着,便干脆起了去金銮殿外等他。 门口值守的小太监年纪尚小。见了我迎了过来,道,“皇后娘娘是来找皇上的吧,可需要奴才进去通传?” “哦,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他一会儿就行。你下去吧。” “是。” 终于等到朝会散了,他一出来我便瞧见了他。他先是一怔,随后快步从高高玉石阶上下来。走到我跟前,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又环顾四周,“还是一个人来的,怎么不多带些人?” 身边朝臣恭敬而过,我笑他,“慕渊,你怎么比我还要紧张。白太医说了,这段时间适当走动对孩子有好处。我一个人也不想睡了,就干脆来等你了。我还想去花园走走,你陪我好不好?” “嗯。” 春花早就凋零,园子里绿意正浓。 “慕渊,你说,老天对我是不是也太好了些,好得简直都有些不可思议了。前几日还在说孩子的事情,这一下就如了愿,真的有了孩子,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慕渊听了没有说话。也不知是他是不是还在想朝上的事,眉头深锁。 “慕渊?” 他方回过神来,只说,“延延,这个孩子,是上天于你我的恩赐。” “嗯。” 我与慕渊回来的时候白太医已经在候着了。号过脉后,白太医又重新写了张方子,依旧是先递给了慕渊。 “白太医,我这药已经吃了有些日子了,还需要继续吃下去吗?” 白太医道,“今日这安胎的药方稍微有些调整,您还需要继续服药。至于何时能停,还须进一步查看。” “好,有劳白太医了。” “老臣不敢。”白太医说着又对慕渊道,“皇上,老臣先退下了。叮嘱您的注意事项,您别忘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白太医走后,我走到慕渊跟前,问他,“慕渊,白太医叮嘱你什么了?孩子明明在我肚子里,他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非要跟你说不可。” 慕渊将我揽到膝上,说,“白太医叮嘱朕,这些日子,千万不能与你行房。” 我低头道,“原来是这个啊。” “不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又有事瞒着我呢。” 他将手放在我小腹上,道,“你是孩子的娘,他长在你腹中,有什么能瞒得住你。” 我点点头,“那倒也是。” 白太医的话,他果然牢牢记着,一点也未逾越。 这夜睡到一半,我醒来却发现身边没有他的影子,心下觉得奇怪。思及这几日他忍得辛苦。是不是去外殿了也说不定。只是等了他许久也未见他回来,忽听得静夜里兰因宫外殿的门似乎开了。 我下了床,果然见是他出去了。夜里,外面好像起了风,我拿了他的外衫想给他送去,发现外面似乎还站着白太医。外面果然起风了,他俩宁愿站在外面也不肯进来。 “白太医,您写在方子上的朕都看到了,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皇上,皇后娘娘的身体先前伤过,加上又服过凉药,本就气虚且难受孕。虽然这几日一直在吃安胎药,可孩子能不能留住还很难说。” “白太医,您知道,这个孩子对朕很重要。” “所以老臣才将情况都提前同您说清楚,为的是让您能有足够时间做出决定。若您选择不要这个孩子,皇后娘娘也能早日少受些苦,若您选择留下孩子,等孩子长到足月生产时,只怕于您又是两难选择。” “白太医,你是说。将来,这孩子,有可能危及她性命,是不是?” “是。” 慕渊低头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 我抱着慕渊的那件衣裳出来。道,“白太医,谁说他不要这个孩子了!” 白太医躬身道,“皇后娘娘。” 他转过身来,“延延?” 我拉着他的手,问他,“慕渊。这个孩子是我们的,你不会不要的,对不对?” “延延,你可还记得我前几日跟你说过的话。其实,有没有孩子,也没那么重要。” “可是对我来说重要!慕渊,你是不是不想要他了?” 他立刻抱了我。道,“延延,你别激动,朕没说不要。” 我指指白太医道,“那我要你说你要留下他,你现在就跟白太医说。明天的安胎药,我依旧要吃。” 他被我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对白太医道,“劳烦白太医下去准备吧,这个孩子,朕要。” “老臣遵旨。” 兰因宫里,我不依不饶逼问他,“如果不是我今夜没有发现,你是不是就要放弃这个孩子了?” 他与我坐着。道,“延延,我不能拿你冒险。” “若我愿意冒险试一试呢?” 他却不假思索,道,“不行。” “可你刚刚都答应我了。” 我急出了眼泪,他抬手,给我擦着,道,“延延,我也曾想有个孩子,亲自教他习文,教他练武。可是,孩子不是一切。若以牺牲你为代价,空要一个孩子还有什么意义。” “白太医说的话。我刚刚都听到了,反正现在时日还早,这安胎药,我可以在吃几日看看。况且,白太医也不是神仙,事事都能料到,或许将来生产之时。就没有他说的那么危险呢。慕渊,你就让我试试吧,好不好?” 见他坐在原处不在说话,我只好说了狠话,“慕渊,若你要我放弃孩子,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延延!” 他终于还是妥协了。“好。那就听你的,在等几日让太医看看再说。” 这几日来,给我送药的一直是初晓。今天早上,初晓没来,来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丫头。她将那碗药放在我面前,便恭敬站到了一旁。我觉得有些奇怪,便问她。“初晓呢,怎么今日不是初晓来的?” 那丫头低头道,“回皇后娘娘,段姑娘今日有事,皇上便叫奴婢来了。” 我闻言觉出些许不对。初晓一直跟在白太医身边,每日也是在药房熬好了药就直接送来了。今日这丫头没说白太医却说是慕渊叫她来的。 我端了那碗药,仔细看了看。除却汤汁颜色稍微深了些,别的似乎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将那药捧在手里,放在唇边,觉得还有些烫,便又放了回去。 158 取舍 那丫头悄悄看了看我,见我没喝药,依旧站在原地。我只好吩咐她,“你下去吧,这药等凉一些我再喝。” 她闻言似有犹豫,“这-----” 我只当这丫鬟新来,便同她说,“这安胎药我每日都喝,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就先下去吧。” 那个丫鬟刚出去,初晓便气喘吁吁进了来。她刚一进门,见了我便问,“皇后娘娘,今天的药,你喝了吗?” 我指指桌上,“还没呢,太烫了。初晓,不是说你有事情,来不了吗?” 她松了一口气,看了看桌上那药,“那您可知,这是什么药?” 被她如此一问,我心里咯噔一下。莫说兰因宫,整个皇宫都在他掌控下。应该不会有别人能在他眼下做手脚。那么,解释就只有一个。难道他昨夜才答应过我的事情,这么快就反悔了? 初晓凑到我耳边,寥寥数语,却足以叫人后怕。 若我刚才喝了------ 我气冲冲到了兰因宫门口,果然如初晓所说,慕渊已经带着一帮太医悄悄来了,此刻就在兰因宫前候着。估摸着是等那小宫女报信后就要进来了。 我将那药碗狠狠摔在他面前。“慕渊,你昨夜是怎么答应我的!”随后我将宫门关上,连同他也关在门外。 只听得他在外面道,“延延,你开门。” “慕渊,你走吧,你既然不想要这孩子,以后也就不要来了。” “延延!” 我紧紧倚着门。与他一门之隔,他沉声道,“你先把门打开,听我给你解释。我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是怕----” 他顿了顿,又说,“延延,你的情况。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万一白太医担心的那天真的来了,一切真的无可挽回,你忍心留下我和一个孩子吗?若是早晚要做这个选择,我宁愿让你少受一些苦。” 我把门打开,那些太医已经都散了,门外只余下他一个。 “慕渊,你怎么就知道那天一定会来,为什么我的孩子就不能平安出生顺利长大?” 他却说,“延延,我要的是万无一失。哪怕没有孩子,你明白吗!” “可你让我放弃,就是不行。”门口我摔的那碗黑色汤汁还在,“还有,你的话,我已经不信了。孩子出世前,兰因宫,你不要再来了。” 我知他心思,他一连两日没来,怕是仍未打消放弃孩子的念头。他只是在等时机罢了。这两日,连他每日命人送来的那些饭菜我也不敢再碰。他终于沉不住气,午饭时分亲自过了来。 “延延,你不能不吃饭。就算你不吃,孩子也要吃。” 我看着一桌子饭菜,道,“你都能让人送药给我,这饭菜我又怎么能放心吃。慕渊,你的话,我已经不敢再信。” “你若是仍旧不放心,明日起我找个孕妇来当面给你试吃。” 他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果然来了一个负责试吃的孕妇。那女子小腹隆起明显,看样子怀孕已经有些日子了。她请了安,在饭桌前坐下。 “奴婢奉命来为娘娘试吃。”她说完便从容拿起了筷子。 “哎,你等等。” 她又将筷子放下,“皇后娘娘还有事要吩咐?” 我看了看那一桌子菜,“你可知道,替我试吃是有风险的。”目光停在她小腹上,“你就不怕----” 她笑笑,道,“家夫追随皇上多年。昨夜与我商量说,皇上想找一孕妇进宫陪您,问我同不同意。我想着能进宫陪皇后娘娘,那是幸事,便同意了。至于怕不怕,先前我也担心过,可家夫说,皇上既然说了菜里没毒就一定没毒。” 她又重新拿起了筷子,“娘娘,您想先尝哪个?” “哦,哪个都行。” 看她从容挑了几道菜,尝了尝,道,“皇后娘娘,这下您可以放心吃了。” 她说着又给我盛了些汤,放在我面前,“这汤鲜嫩,您若不想吃别的,可以先喝一些。” 一顿饭随着她吃下来,发觉自己竟然还吃了不少。临走前,她说,“娘娘,奴婢明日再来陪您。” “好。” 今夜慕渊来的时候我已经躺下了。我听见身后他脱了衣服,掀开被子,躺了进来。直到他自身后环过来,一手绕到身前,搭在我小腹上,我倒是再也不敢装睡了。生怕他一时冲动,一个用力----- 握住他那手,我唤他,“慕渊----” 他只说,“睡吧,我不会怎么样的。”说完,改将那手揽在我肩上。 我到底是没睡着。过了一会儿,听得他在我身后,呼吸均匀。我翻了个身,面朝他,一手悄悄探到了他身后。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无非是以为将来一定要在我和这个孩子之间做出选择。若是他没有了情丝呢?是不是就可以做出明智的选择了。 找到他的情丝,轻而易举。看那长长的情丝绕过指间。我何德何能啊,能得他用情至此。我伸手往自己枕边一摸,忽然想起来,那把小剪刀很久不用,不放在身边也已经有些时日了。 不想,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我手里还捏着他那一缕情丝。 他将我双手悉数按在床侧,一个翻身,厉声道,“楚延!你想干什么!” 他许久没发过脾气,也许久没这么厉声唤我了。许是怕压到我,他一直撑着身子。我冲他笑笑,“我哪有想干什么啊。” 他却双眸一眯,冷声道,“若是想除了我的情丝,楚延,我警告你,你最好想都别想!”他向来聪明睿智,也从来都是他瞒我的份儿,只要他想知道,我就骗不了他。 不敢在看他,只好别过头去说,“怎么会呢,我怎么可能会对你下手。” 他还一直盯着我,似乎要看出我是不是在说谎。他又忽的低下身子来,炙热的吻袭来,落在脖子上,胸前。 所幸,孩子在一天天长大。白太医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每每碰上我询问,他都毫无例外地说什么一切安好。请皇后娘娘放心。这套说辞,似乎是特地给我预备的。不然,为什么他每次从兰因宫走之后一定会单独去找慕渊,且一待就是很久。白太医显然没有跟我明说我的身体状况,可他却不敢不告诉慕渊。 初晓照例给我送了药来。兰因宫里也没有别人,我就问她,“初晓,我想问问你,我腹中孩子如何了?” “皇后娘娘放心,孩子一切都好。”她果然得了白太医真传,连说辞都如此相像。 我叹了口气,心知一定是慕渊嘱咐了什么。 “明明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可他总想一个人做决定。” 初晓又说,“娘娘,皇上是为您着想。” “真为我着想他就不会送那样一碗药给我了,他的心可真狠。” “娘娘,皇上不是这样的人。” “既然你说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 一说到这里,初晓又不说话了。 “既然你不肯说,我就猜一猜。是不是白太医要他趁早在我和孩子之间做选择了?” 初晓看看我,终于点点头。 “果然是这样,你下去吧。” 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便又喊住了她。“等等。” “娘娘您还有事?” 我看了看她随身背的那个小药箱,道,“我近来夜里总是有些失眠,常常睡不好。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些助眠的药?” 初晓想了想,说,“皇上吩咐过,还是等白太医亲自诊过在给您开药吧。” 我拉住她,“初晓。你曾经也给我和慕渊治过伤,我信得过你。况且,这点小毛病,就不用麻烦白太医跑一趟了。助眠的药而已,又不是穿肠毒药,你留给我一些不就好了吗?” 她还是有些犹豫,我忙道,“今天白太医已经来过了。你先留我一些药,大不了等明日白太医来了我再跟他说,这样总行了吧。” 初晓终于打开了那个小药箱,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我,道,“您试试这个吧。” 我看看那个瓶子,“初晓。我失眠得厉害,这个会不会药效太轻了?你还有没有别的,再给我换个吧。” 她看看我,将那药瓶收回去,又换了一瓶,“娘娘,这个您可千万要记住,每次半颗足够。”她说完还是不放心,伸手要拿我手里的瓶子,“不然我干脆给您只留半颗好了。” 我挡住她,“哎,别呀,你怎么这么小气。你放心,我记得住,半颗,半颗而已。”她拗不过我。最后只得都给我留下了。 兰因宫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燕巢。这几日,巢里好像添了小燕子,正叽叽喳喳热闹得很。浣浣怕吵我休息,便叫了人来想将那燕巢摘了。幸亏我拦得及时。 浣浣抬头看看那高高房檐下的一家,“小姐,您不是跟段姑娘说您失眠得厉害吗,这燕巢恼人,为何不将它摘了?” 我敲敲她的头,“你没看见,那燕巢里还有几只小不点不会飞吗?况且,我这失眠,也怨不得燕子。你若在让人来摘燕巢,我就摘了你的脑袋。” 浣浣揉着脑袋,委屈道,“小姐,我不敢了还不成吗。” 我也不知道燕子该吃些什么。只觉得那两只燕子整日飞入飞出哺育幼儿,十分辛苦,就随意在地上撒了些谷粒,可也不见它们来取食,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慕渊今日来了,看见地上我撒的那些谷粒,又抬头看看那个燕巢,道。“它们吃虫子,加上怕人,你撒的这些,它们不会来吃的。” “先前看它们从早到晚似乎一直在为小燕子觅食,很是辛苦。既然它们不吃这些,那就算了。毕竟,喂养自己的孩子,就算它们再辛苦。心里应该也是高兴的。”我指着燕巢里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小燕子给他看,“你看,再过几日,那几只小不点就要能飞了。” 肚子已经开始隆起来,白太医前几日来说过,我每日不能站得太久。慕渊应了一声,便要扶我进去。 他找来的那个孕妇依旧每日按时来陪我吃饭。我今日没让她来。慕渊没问我为什么不让那个孕妇来了,只像往常一样在饭桌前他的位置上坐下。 饭前。有人拿了银针一一在每道菜和汤里试了又试。当着我的面检验,他是为了让我放心。 不仅如此,一直以来,只要入口的东西,就会有人立刻拿了银针来先试过。我没了机会下手,初晓给的那瓶药就这样被我一直暗暗藏到了晚饭结束。 浣浣已经照例准备好了沐浴的水。他过来,道,“地滑。我帮你。”说着就要帮我脱衣服。 我按住他,“不用了,浣浣来就行。不然,你就先出去等会儿吧。一会儿就好了。” 他没有勉强,又多差了几个宫娥过来候着。看他出了殿门,我将那几个宫娥连同浣浣一起遣到屏风外。初晓给的药等了一夜也一直没有机会用,看来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也不知道可不可行。 他进来时,我已经穿好了衣服。等宫人将东西都撤下去,兰因宫里就剩了我和他。 床榻旁,我解着他的衣服,故意靠近了抬头问他,“慕渊,你想不想----” 他眸光一敛,果然低头便吻了过来。或许与他相比,我唯一的优势就是知道他喜欢我什么。 初晓给的那瓶药,被我悄悄化开,尽数涂在了身上,一点也没落下。果然,他那轨迹,也与我预料得分毫不差。先是唇,然后是脖子,一路向下。 159 牢狱之灾 直至他沉沉睡去,我下床,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把很久不用的小剪刀。重新坐回床上,低头亲了亲他的眉眼。 “慕渊啊,人生何其漫长,你没有子嗣怎么能行。何况你还是个君王。若我真如你所希望,岂不真成了天下人口中迷惑君心自私自利的祸水?” 我曾经想不明白,既然情丝剪掉还会生出来,那为什么还要费力去剪呢。今日方知,不过是向上天求得一次机会而已,一次重新爱人的机会。 我挑出他的那根情丝。“自今夜起,你就忘了那个任性妄为的楚延吧。往后漫漫人生路,自会有更好的人来重新让你动心动情。那个人也一定比我更懂你的好。你曾经给我两千两银子,没想到。这笔生意拖到今日才成。” 一大早,我在床上,靠着一个枕头坐着。他站在床沿,愤怒地瞪着我。旁边放着一个锦盒。里面装着我从他头上剪下来的东西。 我将那个锦盒递给他,他低头看了一眼,并未接。我问他,“慕渊。你可是在怪我弄聋了你一只耳朵?可这后遗症,当真是无法控制的。” 他没有说话,也没接那个锦盒,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了。此后,他依旧向往常一样,每日都来,各项膳食起居也依旧在他监督之下。 不同的是,白太医终于不用单独去找他了,他再也不怕我会知道什么。我甚至觉得,他比我还要紧张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他这变化,我很满意。这说明,他终于能做出足够明智的选择了。 我依旧每日在金銮殿外等他下朝,他也依旧会与我回兰因宫,有时候也去花园转转。外人眼里,一切都没变,可我知道,其实一切都变了。 夜里,他再也不会抱着我入睡。清晨,他也不会亲我额头。嘱咐我多睡一会儿,通常是悄悄起来就走了。不是忘了,只是不想了而已。我十分理解他,也就不勉强。仍旧与我睡在一张床上,也许是习惯,也许只是所谓的义务。这些,早在动手之前,我就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我再也没同他提起让他纳几个妃子的事情。如今才知道先前敢同他说这些,不过是吃定了他的一心一意。当他真的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我却不敢同他提了。可以推开他却不代表可以亲手将他往别人手里送。好在,他作息规律,每日不是在朝上,书房,就是在兰因宫。 日子好像突然过得快了起来,枯叶化蝶的时候,浣浣拿了一件厚衣裳追了出来。 “小姐,白太医嘱咐过,您最好不要乱走。” “他要下朝了,我想去看看。” 浣浣将那衣裳披在我身上,扶着我缓缓走着。他迈步出来。走到我跟前,与我道,“今日天凉,你怎么还出来了?” “嗯,今日孩子动得频繁,我也有些跟着坐不住,就来接你了。” 每每来接他,都是候在殿外。我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在众目睽睽下,跪在那大殿的中央。 爹爹走了已经有些时日了,可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的确是都一一应验了。就连那句告诫“你若不知收敛,这皇后早晚得被他赶下台”也没落下。 那日,霍菁带着当年那个被烧了一半的账本连同一些别的证据跪在了朝堂上。听说,她先是在宫门口跪了两天两夜才得以见到慕渊。 上得朝堂来。一个弱女子,一番血泪陈词,抑扬顿挫,苍凉悲切,在场人听了无不动容。可惜那声声的控诉,罪大恶极的爹爹已经都听不到了。 我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爹爹建金玉楼的具体情况的。爹爹做的这些事,慕渊当初都是知情的。那些朝臣知楚相贪,却不知楚相到底有多贪,知楚相恶,却不知楚相究竟有多恶。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为我徇了私情,将这些都给盖过去了。 如今一笔笔,一件件重新被抖落出来。听得堂上列位不住唏嘘。霍菁最后说,“这些,哪件都够楚相株连九族。何况,皇后娘娘本就知情。一不劝阻。二不上报,反而利用皇上的恩宠,阳奉阴违,处处包庇楚相。求皇上明察严惩皇后!” 接近两年时间。昔日商河那个哭哭啼啼求我成全她和慕渊的小女孩已经成熟许多。能一人跪到这儿来,也颇有几分胆气。我不知她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但我知道,这个霍菁来势汹汹。这次应该是替他哥哥报仇来了。 因为只有在众目睽睽下将这些证据亮出来,才容不得他半点偏袒。 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所谓的不爱大概就是他再也不会带着各种情绪叫我延延,或怜惜,或无奈。从此之后,他的口中只有罪民楚延。薄唇轻启,波澜不惊。从此之后,他更加铁面无私。公正执掌天下,一个无可挑剔的君王,再也不会循半点私情。哪怕我人头落地,他也可以道一句罪有应得。 高台龙椅上,他淡然坐着,他的声音传来,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楚延,以上种种罪名。你可认?” 我跪在地上,抬头望他。他面无表情,眸子清澈,在等我回答。 “认。” 他沉?许久。堂上众人亦跟着他沉?,多半是在看他如何发落我。半晌,他才道,“那。就先关进京畿大牢吧。” 京畿大牢,这是我第二次来了。 牢房外站着孟其,他将我从朝堂上一路押到这里,官服也未换下来。此刻我看着我进了牢房。他才开口道,“含笑死的时候,你在我这京畿提刑的堂上,不是挺能言善辩吗?方才朝堂上。你为什么不争辩?!” 隔着栅栏,他在外面,我在里面。听他的语气,好似有几分恨我不争气。 “孟其,你让我争辩什么啊。那个霍菁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啊。况且,铁证如山,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那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这罪名,一旦认下,究竟意味着什么!” 杀身之祸?我突然很想知道,被他宠了那么久,他究竟下不下得了手。 还是这间牢房,他曾亲手将我背出去,如今又亲手将我送了进来。他也曾一刀斩了我手腕上的铁链,说要背我回家,如今手脚上的铁链也是他命人给我带上的。 我宽慰孟其道,“你放心,他不会杀我的。他要我肚子里的孩子。至少,在这之前,他不会让我有事。” 孟其又道,“你这案子,八成是要在提刑司审的。我回去好好梳理一番,能找到一线生机救你也说不定。” 他说完不待我回答便急急忙忙走了。想不到,死扣律例的孟其,有一天竟也想到了徇私。他走后没多久,我这牢房里的东西就都送了新的来,八成也是孟其吩咐的。 160 越狱 不过才一日功夫,孟其又来了。 “下去吧。” 他一来,就将牢里的狱卒悉数遣走。 “孟其,你怎么又来了?” 若是仔细看,还可以看到他眼睛里的红血丝。昨天他说要回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破绽救我,该不是真的一夜未睡吧。 他并未回答我,低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钥匙,轻而易举就解了关我牢门上的锁。 我心中忍不住有些许期待,起来拖着两条铁链迎了过去,“孟其,难道是他要放我出去了吗?” 孟其仍旧不说话,又换了一把钥匙,先弯腰将我脚上的铁链开了。我意识到不对,若真是慕渊要他来放我出去,他何必将牢里的看守都赶走呢? “孟其,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他让你来放我出去的对不对?” 孟其这才说,“这次。铁证如山,绝无翻案可能。不如,你跟我走。”他一边说着,一边要开我手上的铁链。铁链被我一把扯走,我问他,“等一下。什么叫跟你走?” 孟其却一脸焦急,“时间不多了,你先跟我走。” “孟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孟其却铁了心一般,“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今日一早朝堂上。皇上已经说过了,这事会秉公处理。你知道秉公处理意味着什么吗?我想好了,大不了,这提刑,我不做了!” “孟其,你不是说过。这做人与做官,还是要分开得好。你同情我归同情我,可你也是这京畿的提刑官。你知不知道,若你带我走了,后果有多严重?况且,你我,最后谁都跑不掉。” “你可知世界何其广阔,山高水长,只要走得足够远,并不是哪里都是他的天下。况且你还有孩子。十里坡我欠你一条命,现在正好还你。不就是一个提刑吗,大不了我不做了。” 他终究是开了我腕上的锁,拉着我刚走了没有几步,连牢房门还未出,便被来人堵住。 孟其看见他,拉着我的手一下松了,当即跪下身去,“皇上-----” “真是想不到,朕堂堂京畿的提刑,竟然会为了一个死刑犯,做出这等蠢事!” 他言语冰冷,却难掩惋惜之意,为他这个原本正直一时糊涂的提刑官惋惜。 孟其俯身道,“下官该死。” “孟其,你既然身为提刑,那就说说,这堂而皇之地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回皇上,死罪。” “你既知道,就不用朕多说了。来人!就按孟提刑说的办!” “慢着!” 他给的那枚白玉扳指。我一直随身带着。两年前,他给我的时候就曾说过,这东西,可保我一命。 我将那个白玉扳指递给他,“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换孟其一命。”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扳指,不知哪里来了火气,“楚延,为了救他,你还当真是舍得!” “孟其,他是个好官。” 孟其却抬起头来,对我道,“孟其不需要你救。”他又对慕渊道,“皇上,那扳指,还是换皇后娘娘的命吧。” 慕渊脸色已经极其难看,声音冰冷,“你们两个,还真是谦让得很。来人!把孟其带下去,不用等到明天了,立刻杖毙!” 我眼看着孟其被几人拉走。只好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行!幕渊,你不能杀孟其。”他站在原地,负手而立,低头看我跪在他脚边求他。执行命令的人顿了顿,见他没说话,硬是将孟其拖了下去。 牢里,只剩下我和他。他这才一把将我提起来,“你说说看,朕为什么不能杀他?” “因为他是个好官。这京畿刑狱。缺他不得。他不过是一时糊涂而已。” 慕渊冷笑,“呵,好官?好官会跟自己牢里的死囚串通越狱?!楚延,还是说,你跟你爹一样,为了保命,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朕倒是真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劝说他,竟让他肯为你连官位和性命都不要了。” “我若是要保命,用白玉扳指就够了,何须孟其!” 他却想起来什么一样,说,“呵,我知道了。难怪上次军中,他喝多了能喊你的名字。楚延,朕想知道,他带你出去,你答应了他什么?” “慕渊,你胡说什么?我什么都没答应!” 他步步紧逼,“朕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 我从未想过,事到如今,他还会吻我。只是他的唇舌从未如此用力过,急急探着。寻着,带着几分焦躁不满啃咬,似乎在确定着什么。大概他是急着确定对我再无半点感情了吧。 他以一个帝王的姿态站在我面前,已经容不得半点别人对他的冒犯。哪怕是他不喜欢不想要了的东西,别人也不能有非分之想。 身后就是冰冷的铁栅栏,紧紧贴在脊背上。他似乎是一时忘记了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身子依旧不住前倾。我只好将手挡在小腹前,将他隔开一些。 大概是这些日子以来养尊处优惯了,今日牢里送来的饭我匆匆吃了几口便放到了一旁。此刻被他制住,呼吸不畅,眼前有些发晕,身子也有些止不住往下滑。 他有所察觉,及时托住我,瞥见了一旁没怎么动的饭菜。 “为什么不吃饭!” “有些吃不下。” 他略一沉吟,说了句“娇生惯养”,犹豫片刻,又将我抱了起来。 “慕渊,你要带我去哪?” “你肚子里有朕的孩子。” 一路出了牢房。我跟他说,“你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他不回答,也不放下,依旧走得平稳。他果然为了孩子又将我一路抱回了兰因宫,立刻又命人送了些新做好的饭菜来。 “孩子出生前。你仍住这里,一切规制照旧。至于你的罪责,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说。” 合着我在牢里总共不过才待了一夜功夫。慕渊抱我出牢门的时候,我看到外面孟其果然在挨打,身上背上都是血。 慕渊现在要的只是彻底的臣服。我不敢再挑战他,更不能向他求情。好在。他并没有真的要打死孟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安置那个霍菁的,反正此后,我再没见到她,也再未听人提及。 回到兰因宫后,初晓除了每日依旧随白太医来看我之外,她又多了项工作。给孟其背上的伤准备药。 生怕我的事情会连累孟其,我便问初晓,“初晓,孟其他怎么样了?” “官职降级,罚了俸禄,正在家养伤呢。” “他那伤,不要紧吧。你明日去看他的时候,替我说声抱歉。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挨打。” 初晓却说,“也怪不得您,我早就警告过他,他那点心思。瞒不过皇上。” 距离第一场秋雨已经有些时日了,直至今日园中菊也开过了季节,凋了大半。暮秋风寒,今年兰因宫里早早就开始布置暖炉。听说,是慕渊的意思。 我站在兰因宫门前,远远看见初晓扶着颤巍巍的白太医正朝这边走。慕渊今天来的早,已经坐着等了一会儿了。 白太医捋捋花白的胡子,号过脉,又例行询问了我几句。 慕渊问道,“白太医,怎么样?” 白太医起身,弯腰恭敬道。“回皇上,这几日要多让皇后娘娘注意休息。” “好。朕知道了。”看白太医调整了方子,慕渊似乎仍是不放心,又嘱咐道,“这个孩子,是朕第一子。要不惜一切保住。” “是,老臣遵旨。” 曾经,他将那碗能打掉孩子的药端给我的时候说,“延延,朕要的是你万无一失。” 如今他说,“这个孩子。要不惜一切保住。” 从万无一失到不惜一切。可见我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明智,他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一切,也终于都如我所愿了。 金銮殿外,我依旧在等他。他已经不放心我一人出来,别人又不通医术,他干脆将初晓留在了兰因宫。时时候着。 先前听说初晓还在照料孟其的伤,我本来是不愿意的。可那日,我连孟其的名字还未说完,他便说了句,这是圣旨,然后就甩袖走了。 殿外。高高石阶一侧,枯藤旁,初晓陪我站着等他。这次是几个朝臣先出了来。看样子,他好像是留下了几人,正吩咐着什么。我叹了口气,继续在原地等着。 “徐大人,方才朝堂上,您向皇上提出要选秀纳妃之事,皇上好像并未拒绝啊。” “以前皇上是七王的时候只有一位王妃也就算了,可如今皇上都登基两年了,仍旧不纳妃怎么能行?这后宫不充盈,必会影响前朝。虽说是皇家私事,可该劝谏的,咱们做臣子的依旧要劝谏。” 另一人低声附和,“徐大人说的极是。如今听说皇后有孕,这皇上正值血气方刚,想纳妃也在情理之中啊。这十月怀胎,女人辛苦,男人更辛苦。此时皇上若是不想纳妃,那才叫奇怪。” 161 重回千佛 几人相视一笑,又有人道,“听说府上千金二八芳华,相貌出众,文采一流,乐器歌舞亦是个中翘楚,徐大人这次可要把握机会啊。” 那个徐大人笑笑,道,“若小女真能得皇上垂怜,当是我徐家三生之幸。” 没想到,这纳妃的事情,我不提,自有人给他提。 他还未出来,初晓在一旁陪我等着,问我,“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我先前同你说的情丝一事,你不是压根就不信来着吗?” 我看看身边的这个女子,都进宫这么久了,还是那么几身粗布衣裳,发也依旧束着。慕渊准她拜白太医为师,又特许她进出太医院。俸禄也顶一个四品官员。 这世上,多数人一遇春风得意就免不了要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一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又免不了要高声炫耀以求追捧,更有甚者似乎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可初晓不一样,似乎哪里对她来说都一样,在她眼里,皇宫也是山野。安之若素。宠辱不惊,眼前的她还是她,与我第一次见的背柴的她并没什么两样。更难能可贵的是,男人无法做到的事,她一个女子能做到。 “皇后娘娘,我先前是不信,可现在----”她又问了我一遍。“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皇上若真的同意纳了妃,你后悔吗?” 今天早上,慕渊起来走后,我找到了从七王府里带出来的那个小箱子。箱子里装着从城西破巷尽头那个小院里带来的一些东西。多半是一些旧物。若非是那个小册子掉了出来,我几乎都要把那件事忘了。 匆匆翻到最后一页,那字迹丝毫未变。楚延。建昭三年。 “先前想想也许是要后悔的,但现在不了。人总会生老病死,生命也总要往下延续,有的东西早就注定,硬留是留不住的。毕竟,世上本就有太多的束手无策和无可奈何。” 初晓向来直言,又说,“可您一直都没问过皇上愿不愿意就替他做了选择。这对皇上来说,有些不公平。” “他啊,阴谋阳谋,什么都能想到,杀伐决断,也什么都能掌控。可有一样,他注定拗不过。所谓天意,他从来都觉得莫须有,也从来不信。他若是信,当初就不会有建昭这个年号了。” 我看着初晓一直挽着的发,问她,“初晓,你若愿意,可以将头发放下来,我给你看看。” 这几日,初晓人虽在我这里,可孟其那边她也没落下。通常是一早就先配好药,将医嘱仔细写了,让一个小太监替她去送。她明明寡言,可那医嘱却整整齐齐写满了一大张,似乎比白太医还要啰嗦,生怕不懂药的孟其看不懂一样。 听我如此说,她低头道,“不用了。” 是了,她如此聪慧坚定,自己的心意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根本就不需要我帮忙。慕渊出来,替了她扶着我。她就自动跟在我俩后面。 夜里,宽大床榻上。我已经习惯了与慕渊之间那道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手臂就随意放在身侧,我一动,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先是躲开了我,过了一会儿,他才将我的手按了按,道,“你现在需要多休息,早些睡吧。” “嗯。” 后半夜,只觉得胸中有些憋闷,身前也有些凉。我睁开眼睛,发现慕渊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嘴唇被他堵着,身前的衣裳也被他解开了。 我突然就想起来白日里那几个朝臣说的话,十月怀胎,女人辛苦,男人更辛苦。一晃神的功夫,他那手已经一路下移,进了裤子边缘。我一惊,忙握住他的手。 他一顿,似清醒过来,撤了手,匆匆翻身下床出了兰因宫。直至天亮,他都没有再回来。 今年冬至,无雪。不仅如此,整个冬天都极其干冷,竟然片雪未飘。因着老太后生了一场病,例行的冬至宴就拖到了开春。 这天立春,赶上园子里绽了几朵梅花,老太后见了很是欣喜。她觉得身子好了一些,就通知各家皇亲入宫来了。 圆圆自回来后依旧每日要到孙太傅府上去。我有孕后,慕渊似乎不太想让圆圆来兰因宫。特别是最近,临盆将近,兰因内外处处小心,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圆圆了。 难得今日孙太傅听说宫里有宴,给圆圆放了一天假。众人面前,他很是乖巧。正板板正正拉着我的手。老太后喜欢孩子,加上仍记得他在宫里放驱鼠药的事情,就让他坐在了我身边。 与上次冬至宴相比,今天这宴上来了许多人。一年多功夫,不少皇家公子娶亲的娶亲,立侧妃的立侧妃,甚至有好几家已经添丁。 老太后喜欢热闹,又特许几家显赫朝臣连同其子女一同赴宴。一时间,宴会长桌很快就坐满了。自怀孕后久居兰因,如今仔细看看,在座女眷,我不认识的居多。 晚薇和史家的世子也来了。史家世子的那腿终究还是落下了些毛病,走路不似原先利落。先前他一直在家养伤,许久不见,他蓄了些胡子,倒显得稳重许多。晚薇并未到席首来找我,而是坐在了世子旁边。热闹间,远远地,我瞧见世子手里拿了一颗橘子,剥好了就要往晚薇嘴里送。晚薇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匆匆张口吃了。一低头,红了脸颊。如此,我也终于放了心。她吃的那瓣橘子,应该是甜的吧。这次,他们应该都懂了珍惜。 宴会过半,已经有几家女眷坐不住,三三两两邀了,说要逛逛宫中园子。 晚薇起身过来找我。慕渊那表情,似是不怎么愿意。我只好跟他说,“已经坐了一天了,而且这里吵闹。我就在附近走走,不会走远的。初晓也会跟着,你放心。”他这才点了头,放了行。 寻了僻静处,我问晚薇,“今日酸甜苦辣,你已经都能辨出来了吧。” 晚薇点点头,“早就辨出来了。说来也奇怪,他跟皇上回来,差点没了一条腿。我每日为他煎药,试药的温度,突然有一天就尝出了手里那碗药苦得不能再苦。” “好在,你比我和琴笙要幸运。” 晚薇又问我,“方才见你和皇上,似乎----” “似乎什么?” 她想了想,道,“看起来似乎是生了嫌隙。” “并没有。我与他的目标,前所未有的一致。” 离席已经有些时候。知道晚薇如今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她扶着我缓缓往回走。 还未近得席前,便听见席上起了丝竹之声。我与晚薇在暗处站定,遥遥看着那个正在随音起舞的女子。 那个,就是徐大人家的千金吧。二八芳华,相貌出众,文采一流,乐器歌舞亦是个中翘楚。 就在慕渊面前。身姿说不尽的妖娆妩媚。纤细腰肢柔弱得不堪一握,一截藕臂将露未露。她跳的这舞,我熟的不能在熟,正是拓枝。此刻,莫说在座甚为惊艳,就连我,都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我不得不承认。她很美。 晚薇在一旁,转头看了看我,随手抽了丝帕出来递给我。 “皇后娘娘,你和皇上,究竟怎么回事?” 明明是我自己选的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个什么。看到别人给他舞这拓枝,而他也正目不转睛看着。那些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哭着同晚薇道,“晚薇,我剪了他的情丝。他不爱我了,他已经不爱了。”晚薇闻言虽是惊讶,但见我一直哭着,也未追问缘由。 等我和晚薇回到席上的时候,丝竹声已经停了。刚刚那个徐小姐也已经安静坐回席上。一切,竟然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宴终于散了,我以为他今夜不会再回兰因,便早早把门关了。直至浣浣替我沐浴过,衣裳刚刚穿好,门又被人推开了。 我见了他,有些奇怪,“你怎么回来了?” 他对几个候着的宫女道。“都出去吧。” 因着孩子,我滴酒未沾,方才见他也只饮了几杯薄酒。他走到我跟前,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 “你刚刚哭过了。” 我忘记了沐浴过后应该看不太出来了才对,只反射般拿手背抹了两把眼睛,“哪有,你看错了。” 他将我挡在眼睛前的手拿下来,正仔细看着我。 “你说谎。” “我没有。” 正转身要走,他一下便挡在了面前。猛的一伸手,襟前才系好的盘扣已经被他扯开。身后是张小案,一手撑在那小案上,一手护在身前。他力道越来越大,那疼痛甚至让我觉得他是不是咬出了血。他似乎极难受,可依旧恪守着白太医的嘱咐。不越雷池半步。 老太后什么没见过,什么不知道,许是体谅他,今夜已经将那个徐小姐留在了宫里。老太后做这些,也并未同我商量。 “慕渊,你若是难受,不然你就去-----” 他抬起头来。问我,“你让朕去哪?” 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原来,让他去找那个徐小姐的事情,我依旧说不出口。 最后,他似乎明白了过来。松了我,将我身前的衣裳理好。又说,“你临盆在即,朕不放心。” 我知道,他不放心的,是孩子。这夜,他依旧留在了兰因宫里。 立春后的几天,天气一直不好。乌云密布,连日不开。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来弥补整个冬天的干旱。 我一连几日坐立不安,兰因宫里也做好了生产的准备。他除了早朝,其他时间倒是哪也不去了,在兰因一待就是一天。不仅是白太医,连同太医院的另外几个太医和稳婆也都被他安排到了宫中,时刻候着。 他如今当真是想要这个孩子啊。 这天气越来越闷得人难受。我见他这几日看折子看得少。却翻了几次日历。 这日一早,他竟连早朝也未去上。看样子,好像是要出门。 我不由问他,“慕渊,你要去哪?” 他说,“千佛寺。” 明明国寺是安国,不知为何他却要去千佛。我看了看外面沉闷的天气,只怕这大雨倾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起来了。我劝了他几句,想让他改天再去。可他却说,这三月初十的日子已经选好,非他今日亲自去不可。 我到底是没能拦住他,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就应了竹?曾经说的那句话,突然就决定了要去千佛寺。只是后来,他不停地说,若他那日没去,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的悔。可惜,那时候,我想安慰他已经不能了。 162 剖腹取子 他已经出了兰因宫的门,却突然又折返回来,问我,“你一向很信这些,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朕给你带到。” “没有了。” 如今我也别无所求,只希望腹中孩子平安就好。至于别的,已经不敢贪心去求。毕竟,建昭三年,已经来了。 他走后没多久,大雨便落了下来,果然是倾盆瓢泼之势。天色晦暗,门外已不辨天地。 我站在门口,门外雨滴飞溅进来,格外冰冷。浣浣拿了件衣裳披在我身上,又扶我道,“小姐,往里一些吧。别站门口了,雨凉。” 我往里走了一些,她随即将门关上。三月天气,寒意犹在,又下了如此难得一见的冷雨,不过一会儿功夫。兰因宫里气温就降了下来。 虽已是三月,但兰因宫里暖炉未撤,浣浣命人燃了几个,又将一个手炉塞到我怀里。我哪里能坐的住,抱着那个手炉不停地在门口徘徊。不知是不是走得急了,忽觉得腹中孩子有些不对劲。将那手炉放下。我撑着桌角。 浣浣见状,赶忙去叫了初晓来。初晓动作利落,掀了我的衣裙,查看过后,立刻道,“皇后娘娘。破水了,这是要生了。”还未待我反应过来,她又转而吩咐了浣浣几句。慕渊虽不在,可他一早就吩咐过了。生产时该准备的也早就准备好了。 屏风架好,初晓将我安置在床上。屏风外,那些原本在宫里候着的太医和稳婆已经到齐。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汗水流进眼睛里,就连看我身边的初晓都是模糊的。不断有稳婆穿梭在屏风内外,将情况告知外面的太医,又匆匆回来尝试各种方法。直至初晓不得不匆匆走到我跟前,贴在我耳边道,“娘娘,您得再使些劲儿才行。” 我摇摇头,不是我不使劲,是我的确没有力气了。床尾还站着一个稳婆,此刻已经急出了一头汗。她看了看我,走到初晓跟前,道,“段姑娘,这胎儿横位,分明是难产啊,这取舍之间,还是叫皇上来定夺吧。” 初晓也不再劝我,转身就要出去。看样子她是要派人通知慕渊。我及时伸手拉住她的衣襟一角。 “初晓,不用了,他今日不在宫里。而且,这选择,他早就做过了,也无须通知他了。不惜一切保住孩子,他亲口说的。” 我今日方知。所谓建昭三年的预言,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生命延续的开始。 还好,我早有准备。 “都出去吧,只要初晓留下就行了。” 那稳婆再三确定的确是束手无策,又等初晓点了头,这才肯退出去。 “胎儿横位难产,我有办法。” 我将一直藏在袖子里的那个剪情丝用的小剪刀拿出来,递给初晓,“用这个。” “皇后娘娘,您这是----” “我没有力气了。初晓,实在不行,你就用这个帮我剖腹取子吧。” 初晓闻言,也未接那剪刀,一下在床边跪下,道,“初晓不敢。” 我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不敢。看来,只有我自己来了。” 她握住我拿剪刀的手,“娘娘,不可!” “你的意思是,你要眼睁睁看着孩子和我一个都活不成?” “我----”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放开我,我要见我师妹!” 是圆圆。门口的几个人到底是未能拦住他。他不知怎么挣脱了浣浣和守在外面的几个人,跑到屏风里面来了。只见他满头大汗,身上的衣裳也被拉扯歪了。初晓手快,已经起身将我盖好。 圆圆跑到我榻前,一边看着我。一边用两只小手不断倒腾着抹眼泪。 “小师兄,你别哭了。以后,你若想吃什么,想去哪玩,就都跟浣浣说。我怕是不能陪你了。还有,小师兄,如果可以,你回陵台吧。回去哪怕给师傅采烟也好。” 他不停地抽着气哭,想张嘴说些什么可是又换不过气,小身子一颤一颤的。 我身上出了一身的大汗,连头发都是湿的,很是?腻。圆圆抽噎着,什么也不在试图说,趴在榻边,小手揽着我的脖子,将小脸埋在我胸前。哭得狠了,半天抽抽着挤出来一句话,“师,师妹----求求你,不要死----” 我还记得他来七王府的第一天。一身沾着油渍的僧袍,又亮又圆的脑袋,站在门口一本正经地问我,“你是楚延吗?” “楚延,我不叫小和尚。也不叫小屁孩儿,我是你师兄。” “师妹,你早上吃那么少的东西,不如再买些栗子酥吧。” “太甜。” “那,菱粉糕呢?” “太腻。” “阳春面?” “太咸。” “师妹---” “嗯?” “你说,七王爷若是知道了你将他的宅子赌没了,会打你吗?” “小师兄,他要是打我,你会拦着吗?” “你这个坏人,别碰我师妹!” 我伸手摸摸他的头,“小师兄,答应我,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就离开这宫里,回陵台,去市井或乡野。总之,哪里都好。平安,比什么都好。” 小腹又一阵抽痛,我知道不只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孩子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我从来都不知道,那把伴我这么久的剪刀,最后,还有这个用处。唔,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物尽其用吧。 “小师兄,我肚子有些疼。你有没有可以止疼的药?” 圆圆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一把抹了鼻涕眼泪,一手伸向自己身上挂着的小布包。他那小小的布包里究竟是装了多少东西啊,白嫩的小手颤着,在里头翻找了半天。最终索性跪在地上,将那小布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地上。各种颜色的纸包。瓶瓶罐罐霎时间滚了一地。 他在地上紧爬了两步,一把抓住那个尚未滚远的小瓶子,拔了瓶塞,跑到我跟前。将那瓶子里的药倒在手心里。 连我都看清了,他那手心里,一共不过是五颗药。我这小师兄却边哭边数。总共数了三四遍才数清楚,最后才一颗一颗喂到我嘴里。那药倒是不需要什么水送服的,入口便化了。 他一边哭,还不忘用他那小手擦着我脸上的汗。 “师妹,你吃了这药,就不疼了。” “小师兄别哭,我已经不疼了。等我休息一会儿就能好了。再或者,等明日啊,你就能看见你的小师侄了。这就要当师叔的人了,怎么能哭呢?” 剖腹血腥残忍,怎能让圆圆目睹。 我冲匆匆跟进来的浣浣使了个眼色,又对圆圆道。“小师兄,你出去等我好不好?等我好了,便带你出宫玩。” 浣浣到我跟前来拉她,他却死死扒着我床榻边上的雕花,十指用力,微微泛白。 “我不信!师妹你骗人,你明明流了那么多血在床上,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我不走!谁也别想拉我走!师妹你这个骗子,你别想骗我!” 孩子嗓音稚嫩,他声嘶力竭,眼看声音都已经嘶哑。可到底是个孩子。浣浣狠了心,也知不能再拖下去,又叫了几个人来,一起将他连拉带拽扯了出去。 直到兰因宫的门重重掩上,我甚至还能听见他在外面哭着喊着说我是骗子。 是啊,我是骗子。可小师兄啊。我终归是只能骗你这一回了。 圆圆给的药果然很管用,这会儿功夫,肚子已经不疼了。 我又拿出那把小剪刀,“初晓,若你下不去手,或者怕慕渊回来怪罪。我也可以自己来。不过你得帮我看着点,我下手不知轻重,怕伤了孩子,你得在一旁提醒着我些。” 初晓抹了一把眼睛,站在床前不说话。 “你若不帮我,就没人能帮我了。若我的孩子没了。我这么久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失了慕渊,也失了孩子。初晓,你忍心吗?” 她又跪下身去,在我床前叩了首,随后起来取了干净的布巾。将我脸上的汗都擦了,又替我将那剪刀烤了烤,站在我跟前,似乎仍是下不去手。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道,“初晓,还是我自己来吧。这样,等慕渊回来,也不会怪你。” 圆圆给我吃的药果然是好东西。剪刀划破皮肤的时候,那声音,似裁纸剪布一般,却不怎么疼。 初晓就站在床尾替我看着,一边哭一边道,“可以,可以了!” 163 阴阳隔 我松了一口气,手一松,只听那剪刀落地一声脆响。朦胧中,见初晓抱了一个小东西,凑在我耳边,道,“是个小皇子,小身子骨健康无碍。?子像极了皇上,那眉眼,像娘娘您。” 听初晓如此说,我就特别想看看他。可无论我如何努力,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我甚至连他的方位也辨不得了,只能听见他好像一直哭个不停。我到底是没能看清那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小东西。 生子方知父母恩,眼前出现的是金鸡岭上两座并排的墓碑,其中一座上刻着“来生不负相思意,许卿一世金玉楼。”关于我娘的样子,我一直都很好奇。这下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吧。 我在这房子里,已经被关了整整七日了。 房间漆黑一片,一丝光也不透。角落里燃了烛,发着荧荧亮光。我将手指放在烛火里穿来穿去,却再也感觉不到烛火的温度。我叹了口气。看师傅沈婆盘腿坐在灯下。一边的床榻上,她此刻正对着一具尸体穿针引线。 我忍不住问她,“师傅,你这什么时候才能缝好啊?” 师傅眯缝着眼,将那针线对着灯举起来,恨不得一直举到灯芯里。我不得不接了她手里的针线,替她穿好。 她趁空抽了口烟。又捶捶右边肩膀,道,“谁叫你下这么狠的手,一剪刀下去划出个这么长的口子。我可有的给你缝呢。” 我将穿好的针线递给她,绕到她身后替她揉着肩膀。那床上的尸体死相可怖,开膛破腹,饶是我自己。也不敢多看那尸体一眼。 “师傅,我又听见孩子在哭了,难道师傅你听不见吗?你能不能再稍微缝得快一点啊。” 这几日,我时不时就能听见孩子的啼哭声从头顶上传来。听得我坐立难安。师傅沈婆仍是不紧不慢,愣是将我那尸体放着,自顾自慢悠悠抽完了一袋烟。 她翻了个白眼,道。“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当然听不见。” “师傅-----” 她这才将手里的烟杆递给我,准备继续缝我那身上的伤口。她一边缝一边道,“要不是念在先前收了你不少银子,你又好歹叫我一声师傅,我才不管你这闲事儿。你以为,这么长的口子,不缝个七八遍能好吗?还有,你知不知道,我把你从老孟那里弄来费了多大的劲?” “是,是。师傅您说的都对。等我上去了,一定不忘您的好,好好孝敬您。” 师傅又道,“延延,你以为我帮的是你?我帮的是我孙子!” 这间昏暗小屋的床上,就在放我尸体的不远处,放着一身凤袍。若我没看错,那凤袍上绣的字,正是贤华二字。 师傅说着腾了手,戳戳我的脑门,道,“真不知道,你这个丫头,究竟有什么好。” 这话,他也曾说过。 七王府的后院,荷塘边上。我曾找他去要休书,就靠在冰冷的亭柱上,他咬牙说,“真不知道你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也不知道他那时候是问我还是问他自己。 我的确是不够好,我也知道我配他不上。每每听见那小婴孩的哭声,我便想,硬留他一个念想,一个累赘,是不是太残忍了。既然要走。就该从他的世界走得干干净净啊,何必还要用这种方式折磨他。可我的确又舍不下那个孩子。他曾经是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啊。 我虽然催着师傅快些将那尸体上的伤口缝好,其实我心里又怕她会将那伤口缝好。一边想念那个未谋一面的孩子,一边又有些害怕见他。 那伤口缝了还没两下,师傅看看一旁的那个一人高的镜子,“你当真不想看看上面发生了什么?” 阴阳镜一开,可通阴阳。 初来时,我便见房中的这镜子古怪。明明是个镜子,无论谁站在它面前也是一片混沌,不辨一物。直到师傅说,一滴血化在镜子里,便能看到他了。 我坐在床沿上,低头道,“看了有什么用,再看我也上不去不是。” 师傅摇摇头不再说话,专心缝着那道结着暗红色血痂的伤口。皮肉绽开,那副皮囊又了无生气多日,筋肉失了任性,穿针引线有些困难。眼见着师傅手里的针一连扎了许多次才将线送进去,也不知道我若重新回到那个身体里会不会疼死。 门倏地一下开了,门外阴风呼啸而入。鬼哭之声一下涌入耳朵,我只觉自己耳膜被震得发疼,忙用手去堵。好在,孟婆进来后便及时将门关上了。 我这时才看见,那孟婆身后还拖着另一具尸体。那尸体就这样被她提着一只脚腕,想是就这么一路拖来的。 她看了看我,将那尸体扔到师傅面前,道,“老沈啊,我找了半天,也就这个还像个样,你看看怎么样。” 师傅仍旧盘腿坐在床上,伸头看了看躺在床边地上的那俱女尸,道,“身量看着还好行。你把她翻过来,我仔细瞧瞧。” 那孟婆嘟囔了一句,“毛病还真多。”弯腰抓了那女尸的胳膊,一翻。 师傅弯腰仔细看了,随后又撇撇嘴,摇摇头,最后指着我的那个残破尸体道,“你这个,哪有我徒弟半分好看。”说着干枯的手指又指指地上那个女子,有些嫌弃,“你看看你,来的时候也不小心点,这脸上的皮都快蹭没了!不行不行,你在换个去。” 孟婆将那个尸体扔到一边去,也在床沿坐下。“老沈,你对你那个孙子还真是好。连他看上的女人也舍得下血本救。” 师傅没理她,低着头仍旧不停缝着。我凑到孟婆拖来的那具尸体跟前看了看,这女子相貌一般,倒也没什么缺陷,勉强算得上端正。 那孟婆干脆将鞋脱了,也盘腿坐到了床上,伸手摸了摸那放在角落里的凤袍。 “老沈,将皇后做成你这个样子的,也是没谁了。”话音刚落,她又想起什么来一样,指指我,道,“差点忘了。还有她。你们师徒两个,还真是对付。当皇后都早早当到了地府来了。” 师傅一直未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孟婆见状又安慰道,“老沈啊,你也别难过,这几十年都过来了不是。将来啊,等那个女人下来了,到了咱们这儿,有她受的!” 师傅总算开了口,道,“算了,人心本就易变。对了,你这具尸体,打算卖多少钱给我?” 师傅说的是躺在地上的那具。 “也不多,三万吧。毕竟咱俩这关系,我给你挑的,可是最好的货了。” “呵,三万?老孟,你怎么不去抢钱?”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活儿不挣钱,我天天守在桥头上。将那汤煮了八百遍,也挣不了几个钱。” 那孟婆说着又问我,“丫头,给你找的这个身体,你进去看看还合适吗?” 我看看地上的那个,在看看床上的那个,对师傅道。“师傅,我还是想要我自己的身体。” 孟婆一听说我不想要地上的那个身体,又道,“丫头,你既然这样说,不如咱们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如果你带着这幅身体上去了。慕渊那小子还能将你认出来。那你这身体的钱我就不要了。若是认不出来,老沈,你还得给我三万。三月为期,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然觉得不怎么样。谁知师傅却说,“成交!” “什么?师傅,你没开玩笑吧。” 师傅彻底放了那针线,道。“你这身子,伤的太厉害,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缝好。三月后,你若是成功了,慕渊认出了你,我不仅省下了银子,还省了功夫不是?” “我若是没成功呢?” “那简单,你自己的这副身体也就不要指望拿回去了。” “师傅,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一定会把我身体缝好!你不能耍无赖!” 师傅已经从床上下来,“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 她抓着我一推,我便栽进了地上孟婆拖来的那具身体里。 我到底是没忍住,还是站在了镜子面前。手指划破。一滴血滴落在镜面上。一人高的铜镜上混沌开,光华现。心念一动,镜中影像已经回到了剖腹取子那日。 犹记得那日狂风啸,急雨冷。镜中的他脱了锦衣龙袍,一身黑绸,跪在千佛寺里。偌大佛像旁的蒲团上,端坐着竹黎。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不知施主今日来可想求些什么?富贵,还是声名?” 他就静静跪在殿中,开口,“平安。” “替谁求?” “妻儿。” 竹黎拿出一道符纸,交给他,“将她们的名字写在上面吧。” 他写好后,将那符纸又交给竹黎。 佛前,竹黎将那符纸靠在香火上。一连两三次。香火皆遇符纸而不燃。竹黎双掌合十,念念有词。复又将那符纸重新放在香火前。这回,不仅符纸未燃起来,那香火干脆灭了。 竹黎叹了口气,将那符纸又还给慕渊,道,“施主。此愿,佛祖未收,怕是-----” 他闻言,不待竹黎说完,当即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香炉。又夺了竹黎手里的符纸,撕了个粉碎。咬牙切齿,“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这寺,片瓦不留!” 他的要挟,竹黎丝毫不为所动,只低头了念了句,“阿弥陀佛。建昭三年。三月初十,未时。施主若是再不回去,怕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他一怔,要挟的话也顾不上说,转身就往外走。寺外早就一雨倾盆,他出门没带几个人。风大雨冷,从天幕浇落。他那马被栓在山下。不住嘶鸣。 他蓑衣未披,下得山来,匆匆上了马。 兰因宫前,他回来时,浑身已经被冷雨浇透。 雨声瓢泼,遮盖了哭声。兰因宫门口的那些人一见他,纷纷掩面伏地,不知是在擦脸上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站在雨里,兰因门前,迟迟不进去。宫门口,初晓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孩。那是我的孩子,我不由往镜子前凑了凑,想仔细看看他。外面雨大风急,初晓并未出来,只在兰因宫门口,抱着那小婴孩朝他跪下。 他这才抬腿向里走去。等他一进去,宫门一关,这才听清了,这兰因宫里,早就哭声一片。初晓抱着的那个小婴孩,恍若心有灵犀,知他进来,哭得尤为撕心裂肺,控诉一般。 他甚至未曾低头去看那小婴孩一眼,只缓缓朝里间走。榻上,我的那具尸体上狰狞的伤口并未露出来。看起来倒也还算安详。 三步之遥,他不在上前。身上的水慢慢在他脚下积成一滩。 164 纵使相逢应不识 接连几日暴雨未歇。此刻,他身后那地方,先皇仙逝时,我曾与他一起守灵七日。灵堂前,此刻,匾额,门楣,皆又悬了崭新白绫。一口金丝楠木棺,我那破了个口子的身体此刻就躺在里头。 门外,圆圆手里拿着一束不腐花。为了给我采到那束不腐花,他一个人冒雨攀上悬崖绝壁,此刻小小身子上穿的僧袍已经都被划破,脏兮兮沾着泥污,一身狼狈。连他脚上的鞋子,也都磨开了不小的口子。若是仔细看,他那露出来的脚趾上,还沾着不少血迹。 圆圆回来,见到慕渊,扑到他身上,又撕又扯。小小的孩子哪能分得清对错因果,他只顾疯狂厮打着慕渊。“你还我师妹!你还我师妹!要不是你,要不是为了你的孩子,她怎么会死!是你让她怀孕的,你把我师妹还给我!” 雨里,慕渊站着一动不动,任他拽,任他扯。我却清楚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她死了,干我何事。呵,从她自作主张的那一刻起,她就该知道,她再也不能要挟我半分,再也不能!” 圆圆一听,将手里辛苦采来的不腐花扔了。抱住他的胳膊,狠狠就是一口,“狼心狗肺!” 慕渊心狠,猛的一甩,将圆圆摔出去好远。我心一揪,“圆圆!” 圆圆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手背上都已经蹭破了皮。他还是不死心,爬起来就又要去打慕渊。 慕渊却一转身,抽了身旁侍卫的剑。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他对圆圆下手,“千万不要!” 眼看他运了十成的力,剑势凛冽。 好在,那剑并未冲圆圆而来。他一回身,手起剑落,顷刻间将那灵堂四周的白绫一条条斩了,化成一截一截白布片,散落在地上,被雨水打湿。 而后,他提了剑,快步进了灵堂,抬手又狠狠劈在了盛我身体的棺木上。棺盖生生被他劈开,四周宫人见状纷纷跪地。 高仪见了,劝他道,“皇上,人都已经死了,您就让她走吧。” 他却喝道,“谁准她死的!她连命都是我的!一身的罪责还未赎清,她就想走?门也没有!一死了之,太便宜她了!” 他手中剑锋一转,直指棺木中我那身体的面门,“楚延!你是不是依旧吃定了朕可欺?!朕今日还就告诉你,没有朕的命令,你连死都不能!” 我清楚地看见,那指着我面门的剑尖,轻轻颤着,“楚延,朕现在就命令你起来,你听到没有。” 圆圆将散在地上的不腐花捡起来,跑了进来,踮起脚,扒在棺木旁边。一边哭一边说,“师妹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是她自己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她身上的那道口子,你看不见吗-----我听见她说疼了,师妹跟我说她疼----” 圆圆刚将手里的那束不腐花搁在我手里,便又被慕渊拎了起来,狠狠丢了出去。 “她疼?她哪里疼!她若是要说,也是跟朕说,不是跟你!你若再敢多说一句,朕连你一起杀!” 圆圆这次又被他摔破了头,他却连额上的血也不擦就又往棺木边上爬。 “师妹-----” “楚延,你向来诡计多端,一次又一次欺朕,负朕。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过惩罚。你是不是还以为,朕还和以前一样,因为爱你就可以将你肆无忌惮地宠着。你错了。如今朕可以爱天下任何一个子民,却惟独不会爱你。念在你我夫妻一场,便再给你一次机会。明日,明日你若还不醒,就别怪朕不留情面。” 他终是将我那身体从金丝楠木的寿棺里抱出来,抱回了兰因宫。入夜,兰因宫,只剩下他和我那具尸体,偌大的殿里也未燃灯。榻边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从床榻竟然一直摆到了门口。 他就站在榻前,负手而立,居高临下,依旧挺拔。“楚延,你不是嗜酒如命吗。这些,不过朕酒窖里的十分之一。你若醒来,这些,还有酒窖里的那些,都随你喝。” 我那身体当然不会再开口说话。只见他弯腰,一手举起一个酒坛。拆了酒封,仰头便往自己嘴里灌。 随后他又低头,试图将嘴里的酒渡给床上的人。那本就是一副了无生气的尸体啊,不会说话,不会吞咽,又怎么会喝酒。 那酒水沿着嘴角悉数流下来,一滴也未进去。反复几次,他终于失了耐心,将手里酒坛狠狠摔了,怒气冲冲,“楚延!你究竟要跟朕较劲到什么时候!” 黑暗中,整个兰因宫除了他,连个值守的宫人都没有。一时间除了静谧,并无人答他。 我却透过铜镜,眼睁睁看着他散开的发里,有什么东西悄悄生了出来。那若有似无的银丝,沾着月光和酒香,在夜色里,一点一点,那般恣意,飘扬在他发间,直至稍稍长过发梢,与原来一模一样。 我叹了口气,斩人情丝这事,我又失败了。他似乎怒极,翻手转身间,兰因宫的家具被他毁了个差不多。地上摆的酒坛无一幸免,酒水几近在他脚下汇成溪流。 老太后一个人颤巍巍来了兰因宫。手里拄着的,正是我送她的那柄花梨鸠杖。她走到床前,将盖着我身体那薄毯一掀,又将上身衣裳扯开。 她指着那横亘在眼前的狰狞伤疤,道,“渊儿,你看清了,她这样,还能活吗?天下的女人,也不只她一个-----” 我看到他盯着我身上的那道伤疤,双手成拳,冷声道,“皇奶奶,您身子不好,这兰因宫,往后就别来了。来人!送太后回宫!” “渊儿,你-----” 老太后硬是被人送了回去。 他缓缓上前,伸手将我那衣衫理好,又将那薄毯重新盖上。转身还未出兰因宫门,一个踉跄,竟栽倒在了满地酒水里。 第二日。他照例坐在了朝堂上。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一小太监匆匆进了殿,“不好了不好了,皇上,兰因宫,着火了!” “着火了?她醒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想起来我曾将芝兰苑烧了的事情,这一走水。便觉得是我干的。 那太监不住磕头,“还有,皇上,皇后娘娘的尸体,不见了----” 殿上,冰冷声音响起,“你说谁是尸体。” 话音刚落。那个来禀报的小太监便双目圆睁,栽倒在地,身上插着的,是他的佩剑。在场朝臣见状,纷纷俯首跪地,不敢多说一句。 兰因宫这火,是圆圆放的。不然。我这身体,也到不了师傅沈婆手里。我抬手擦了擦眼泪,转头问沈婆,“师傅,圆圆又睡了,上次他被人灌下毒药,也是睡了些时日。这次,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师傅叹了口气,道,“我已经送他回陵台了,等他伤好了自然就醒了。这孩子可怜,出生没几日便被遗弃,我将他捡回来,避了尘世长了些年。刚得了些灵气。这回又被火灼了,非要将你的身体偷出来送到我这里来。” 师傅将一个小瓶子交给我,“圆圆留给你的,说是能治慕渊身上的伤痕。” 我将那个瓶子收好,转头又看向面前的铜镜。兰因宫的火已经熄了,慕渊不知怎么将昔日兰因宫的宫人和那日的稳婆宫女悉数绑了,共百余人,押在兰因宫门口。 他们跪在宫门前,每人身后都有人一手持刀,似乎早就准备就绪,只待他一声令下。 他站在玉石阶上,厉声道,“楚延,你若再不出来。这些人,将都为你而死。” 我与他阴阳两隔,身体还未补好,他叫我如何出去啊! 我急的干跺脚,他却冷声道,“杀!” 阳光下,近百把刀齐齐扬起。眼看兰因宫前就要血流成河。 “慢着!” 来人是老太后。慕渊依旧站在原地。并未像往常一样,向老太后行礼。 自老太后身后的嬷嬷手里,传来一阵啼哭。那个小粉团儿,是我的孩子! 直到那嬷嬷将那小粉团儿抱到慕渊跟前,几日来,慕渊似乎第一次正眼看了看那个孩子,他曾心心念念。我与他的孩子。 他缓缓伸出手,去接那个孩子。那嬷嬷一边将孩子交到他手里,一边嘱咐他胳膊应该如何放。他抱了那孩子,似乎忘了刚才还要杀人,转身就回了兰因宫。 他进去后,兰因宫门缓缓关上。老太后道,“都散了吧。你们这些人。每人多领三个月俸银,即日起出宫去,莫要再叫他看见你们了。”众人这才得以松绑,叩头谢恩。 自那之后,我便常常听到从头顶传来的小婴孩的哭声,还有他若有似无的哄慰声。 我看了看自己的这幅新的身子。 罢了罢了,先就这样上去吧。剩下的以后再说。 165 纵使相逢应不识(2) 京都长街,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临来时,孟婆背着师傅与我说了一件事。我虽早就知道如今的太后不是慕渊的亲奶奶,可没想到老太后用的是这样的手段。 我一边走一边想,莫说孟婆要我替师傅讨个公道回来,我现在就是连宫门都进不去。京都顺河街40号,七王府的宅子还在,我还未靠近便被人拦下不许近前。 正一筹莫展之际,远远地瞧见街对面走过两个人,那不是晚薇和世子吗。史家世子走路仍旧微微有些瘸,晚薇就在他身边,二人有说有笑进了旁边一家布坊。灵机一动,我写了个纸条,喊了一个小童,让他替我送到晚薇手里。 西城巷尽头,我拿了小院的钥匙回来。一个人来回将京都长街走了几遍,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傍晚。巷口那家酒馆还在,黯淡巷子里橘黄的灯光格外显眼。我正拿了钥匙站在门口准备开门,听得身后有人道,“咦,延延姑娘。许久不见,你可是回来了?” 这声音我知道,正是那家酒馆的小二。 我转过身来,还未出声应他,他却又道,“哦,不好意思。天太黯,认错人了。我还以为,这院子原先的主人回来了呢。” 他说完,就抱了今日新进的酒水回了酒馆。我叹了口气,转身回去开门。 许久没回来,青案已蒙尘,院子里我修的那方温泉也搁置许久。找了工具。将那块地方清理干净,又蓄了些水。 下得池中,我靠在石壁上,不多时,水汽就弥漫开来。水面平静,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副新身体,这还是楚延吗?莫说是他。就是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来了。 花了几天功夫,我终于习惯了这副身体的一切,也记住了这身体的名字,鹊华。月光一样皎洁的女子,可惜听孟婆说,原先的主人已经走了十几年了。 白雾迷蒙间,他似乎就站在我身后岸上。 “傅染病了。” “你不是一直以为本王不行吗,你想不想试试。” 心中愈发烦躁,实在泡不下去,干脆从池中起身,爬上岸来。换了身衣裳,去了巷口的那家酒馆。 推门而入,我吩咐小二,“小强,来一坛女儿红。” 小强微微一怔,随即应道,“好嘞。”搬了一坛酒到我面前,一边启封一边问我,“姑娘,明明头一次见您,您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还有还有,方才在门口见您,您是新搬来的吧。巧了,您这语气啊,与以前那院子里住的姑娘分毫不差。” 这小强啰嗦,我是知道的。不确定是不是吓到他,我就没说我其实就是他口中的那个姑娘。 今日店里依旧没什么人,他好像也没什么活。我摆摆手让他去忙,谁知他却在我对面坐下了。 “嘿,世上还真有这样巧合的事吗?你与那个姑娘,连这手势都差不多。” 我问他,“什么手势?” 他说,“就是每次赶人的时候都是先白眼轻翻,心里的不耐烦完全不知掩饰地写在脸上,随后草草挥两下手。” 他边说还边跟我比划两下。我低头喝了两口酒。干笑两声,“呵,你观察还真细致。” 他一听似乎来了兴致,“那可不吗,我如此注意她,你可知道我说的那个姑娘是谁吗?” “谁?” 他一拍桌子,随即欠了身子,小声与我道,“当然是当今皇后娘娘。” 我随意应付他,“是么。” 小强依旧一本正经,严肃道,“你可别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先前她住这院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是七王妃了,有一日在我这儿喝酒,七王爷亲自来接的她。好多人可都看到了。” 这新的身体哪里都好,就是酒量似乎有些浅,不过才几杯,头就有些晕。 我摇摇头,只听小强继续说,“这七王爷你该知道是谁吧,就是咱们皇上。” 我打断他,“不,小强,你说错了。那次啊,不是来接,是来捉。” 这次他却笑了,道,“嘿,姑娘,说得好像就跟你看见了一样。” “呵,我岂止是看见了----” 小强这番话,我觉得有些不对。看他这意思,好像并不知道我这皇后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招呼小强凑近些,“小强,你可知道。这皇后她----” “她怎么了?” “额,我的意思是----她死没死?” 小强闻言脸色一变,赶忙瞅瞅四周,确定没有别的酒客来之后,对我道,“姑娘,话可不能乱说啊。皇后娘娘前几日才刚刚诞下皇子,你这话要让别人听了去,没了小命可别赖我。” 看来,是慕渊将我的死讯隐瞒了。除了宫里的人,这外面的百姓并不知道皇后已薨。 这身体的酒量的确是太差,我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打算回了。临走前,我吩咐小强,“明日起,这店里的女儿红,记得每日给我留一坛。” 刚回到小院没多久,听得院外好像有人敲门。我将门打开,果然是晚薇。她手里拿着一个字条,见了我,一脸疑惑,“青丝半剪落苍苔,不识人间五味陈。这个,可是你让人给我送的?” 我点点头,“晚薇,是我白天让一个孩子送到你手里的。” 她黛眉一蹙,问,“你认得我?” 我苦笑。“当然。进来说吧。” 她犹豫着进了门,边走边问我,“你是谁,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的,你认得先前住这儿的姑娘?” 酒劲儿上来,我撑着桌子坐着,一边思考该怎样同她说她才能容易接受。 我这院子,晚薇以前虽知道,但来得少。此刻她正站在我那个凌乱的书架前随意看着什么。那书架许久未动,已经覆了一层尘土。 我试着开口,“额,晚薇,你知道,这世上,奇怪的事情有很多-----” 她却突然几步走到我跟前来,将我今天给她递的那纸条拿到我面前,“这个,是你写的?” 我看看那写着这小院地址的纸条,可不就是白天我亲笔写的吗。我点点头。 她说着又递给我另一本册子,“那这个呢?” 我一瞧,她手里的那个是个小账本。先前欠人家的酒钱都已经还完了。我就将那个小账本随手扔在了书架一角。 我这身体的酒量真是差得没话说,头有些晕,好在脑子还是清楚的。我指指晚薇手里的那两样东西,“晚薇,你怎么了,这两个明明笔迹一样,当然都是我写的了。” 刚说完。才反应过来,心中蓦地一喜,晚薇或许已经要通过我的笔迹猜到了。果然,她又将手里的东西对比了几遍,忽而问我,“你到底是谁!” “晚薇,你觉得我是谁?” 她仔细看了看我。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已经死了,听说,她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她不可能还活着。” 晚薇说完,将那纸条放在我桌子上转身就出门要走。 我灵机一动。忙从椅子上下来,追至门口,在她身后道,“九月初十,顺和酒馆,欠二十七两。九月十三,兴隆酒馆,欠十九两。十月初五,安泰酒馆,欠三十两。晚薇,那账本你才看过,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她闻言又转过身来,一脸不可置信。 “那账本是我随意拿的,你怎么能事先知道?” 我将她拉至书房。“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别的。” 将那些大大小小的锦盒扒拉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属于晚薇的那个。 “给,这是你的。现在你该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能来这里了吧。” 她将那盒子接过,看着我道,“难道,你,你是----” 我点点头,希望她将那个答案说出来。 “没错,晚薇,你已经猜出来了。” 她将那个锦盒放在一边,终于确定了我的身份,拉着我道。“可是,皇后娘娘,你为什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难道,这世上,还有能改变人容貌的异术?” 鬼门关一遭,我不知该怎样与她解释,只好说。“算是吧。世道诡谲,原来,死不是终结,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我也不多与晚薇客套了,直接跟她说,“晚薇,我得进宫。我要见他。我需要你帮我。” “自你走后,皇上一直心绪不佳,如今你换了一副样子,我若带你进宫去见皇上,也不知道你的话他能不能接受。万一他不信,认定你胡言乱语欺下瞒上,这后果----” “依慕渊的脾气。他的确不会轻易相信。且我与人有约在先,不能直接告诉他我是谁。否则,我原先的那副身体,就真的拿不回来了。所以,除了你,连世子也不能知道。” “皇后娘娘,我懂了。”晚薇又说。“就在前几日,你走后不久,兰因宫的宫人差点被皇上杀光。好在后来太后出面,只是悉数被遣走了。这几天恰逢宫人调动,可皇上脾气暴躁,喜怒无常,除了原先几个老宫人,再无人敢主动去兰因宫。这也算是个好时机,我今晚回去就想办法。不过,很可能要委屈你。” “晚薇,那多谢你了。只要能见他,这也算不上什么委屈。” 果然如晚薇所说,史家世子如今是极疼她的。世子出面一说,我很容易便混进了宫里,顶了先前兰因宫里的一个不起眼小宫女的空缺。 遗憾的是,那小宫女先前只负责兰因门前洒扫,并不能进得殿去。我站在门口向里面看了两眼,晚薇说的没错,这兰因宫里的宫人的确是被遣走了。兰因大部分时候都宫门紧闭,里面看起来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就连我那贴身的丫头浣浣也不知去哪了。 管事嬷嬷将我带来的时候说过,他白天都不会回来,只有晚上才来。意思是我见了他要千万规矩小心。 慕渊将我从牢里抱出来的时候说我娇生惯养真是一点没错,我何曾真正干过洒扫的活儿,不过半日功夫就腰酸背疼。想起嬷嬷说他白天不来,我便寻了处偏僻台阶等他出现,谁知午后阳光和煦,没多久我便抱着扫帚晒着太阳打起了瞌睡。 嬷嬷的话也是不能全信的。手里不觉一松,原本拿着的扫帚一下倒了下去。我猛然惊醒,随后弯腰去捡那扫帚,还未碰到那扫帚柄,便惊觉眼前一双滚龙靴。 166 纵使相逢应不识(3) 我顺着那双靴子看上去,面前人负手而立。果真是他。 心中一喜,从地上爬起来,刚要喊他,“慕----” 他眉头一蹙,我方回过神来,重新在他面前跪好。 “皇上。”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如此冷峻的表情了。也不对,应该说冰冷生硬至此的神情,我还从未见过,让人见了不由寒从心底起。 刚刚差点失言冒犯,他似乎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我依旧俯身跪在地上,他已经径自绕过我,朝兰因宫走了。 一同跟他走过去的,好像还有个女人。我悄悄抬头,又看见那女人怀里抱了个孩子。那个孩子虽只在镜子里见过一面。但我认得!从地上爬起来,不自觉向前追了几步。 兰因宫前,他蓦地停了脚步,转过身来,自然接了孩子。注意力全在那孩子身上。一时间没注意他正警告一般瞪着我。 不敢在上前,只好弯腰捡了地上的扫帚,开始默默扫着门前的地面。那地面干净,在我看来根本就不需要扫,装模作样罢了。 他终于抱了孩子回了兰因宫。他一进去。宫门又再次关上。我扔了扫帚,追上刚才那个女子,“等,等一下。” 等她转过身来,我才看清了。这个女子就是先前慕渊找来给我试吃的那个孕妇。 “是你?” 她满脸疑惑,问我,“你认得我?” “当然---额,不认得。” 她听了似乎不愿与我多说,转身又要走。我跟在她身边,“你是小皇子的乳娘吗?”她点点头。我边跟着她走边追问,“那,小皇子怎么样?” 她警惕打量了我几眼,道,“你问这个干吗?” “那个---我刚刚见你抱着小皇子,他那模样可爱惹人疼,所以就一时好奇,问问而已。” 她想了想说,“每日除了喂奶,多数时候都由皇上亲自照料,自然好得很。” 难怪,我在下面的时候总是听到慕渊半夜哄孩子的声音。 “那你知不知道慕,皇上给小皇子取了什么名字?” 她狐疑看我一眼,“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笑笑,“呵呵,我今日刚来,所以不知道。”又想了想,故意同她说,“你是他乳娘,该不会也不知道吧。” 她冷哼一声。“这宫里的人,哪个不知小皇子单名一个宸字。” “慕宸,他叫慕宸---” 她忽然停了下来,四下看看,将手指放在唇上,瞪着我道,“看来,你这新来的小宫女的确是不知天高地厚,小皇子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吗?” 我撇撇嘴,我是他娘,是我把他生下来的,怎么就叫不得了。可这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是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注意。” 她摇摇头,又说,“也不知是哪个嬷嬷教的你,怎么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自皇后娘娘走后,皇上这脾气就没好过,你往后在兰因当值可要小心些。若像今日这般莽撞,非要丢了脑袋不可。” 这女子心地善良,我道,“多谢你及时提点,我以后会注意的。” 她这才点点头,“你好自为之吧,我得先走了。” 刚走了没几步。我想起来一事,便在她身后道,“多谢你照料小皇子。”她闻言脚步微微一顿,终究没有回头。我见她走远,心想她又为我试吃,又替我喂孩子,我却忘了问她名字。 要是有办法能进兰因宫看慕宸一眼就好了,哪怕只一眼。正想着,刚一转身,不知什么身后站了一个人。 “皇,皇上?” 与他对视片刻,我才恍然,慌忙跪下身去。灵机一动,立刻寻了说辞来解释刚才的失礼,“奴婢今日新来,有幸得见龙颜,一时间心中激动难以自抑,这才失了礼数,望皇上大人大量。” 他冷哼一声,指指身后。道,“那块地方,是你扫的?” 我跪在地上顺着他的手指一看,远远看去,阳光下,那地面干净整洁。心里有些得意,没想到随便扫扫也能这么干净,便理直气壮点头道,“正是。皇上可是要嘉奖奴婢?” 他却说,“重扫。” “什么?!” 他一记眼风扫过来,我忙改了口,“是。” 不过是刚才起了风,新落了几片落叶而已,这也值得重扫么。我一边扫着那几片叶子,一边心里忿忿。慕渊啊慕渊。你最好不要等我拿回自己的身体。 刚扫了没两下,我发现刚刚慕渊吩咐我重扫之后没有回兰因宫。而且,他也没有将孩子抱出来。我环顾四周,突然发现眼下不正是好时机吗?将手里扫帚靠在一个墙角,再三确认四周没有别的人后。我便轻车熟路摸进了兰因宫。 急急跑到了床前,果然见一个肉嘟嘟的小不点正躺在襁褓里。自从将他从肚子里拿出来我就没有摸过他抱过他。此刻见他咿咿呀呀挥舞着胳膊,心里不觉有些泛酸。 我轻声叫他,“慕宸,你叫慕宸。” “初晓说的没错。你呀,长得的确是很像极了他。” 我回头看看身后,确定没有人来后,对那小东西道,“来。慕宸,叫娘亲,我呀,是你娘亲。” 他虽还不会说话,可似乎能听懂一般,水汪汪的眸子一眨,竟毫无征兆咧嘴笑了,看得人心里一软。看他小手一张一合,似想要抓什么东西。我试着伸出自己的手指,往他手心里放。 可惜他那小手还没碰到我。我便觉得后背覆了一双手。紧接着我便被人甩了出去。 慕渊这一下狠,先前腰酸背疼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我这新的身体毕竟闲置了十几年了,他这一下差点让我全身都被摔散了架。 我趴在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听得他厉声道,“谁准你进兰因宫的!” 忍着浑身的疼,还得跪在地上应付他,“奴婢见您一时不在,担心小皇子一个人在里面,所以才自作主张进来了。求皇上看在奴婢一片好心的份上。饶了奴婢吧。” 这番说辞,很难打发他,他又问,“刚刚,你想干什么。” “我----额。奴婢是觉得,小皇子小小年纪,却生得惹人喜爱,将来必定也同皇上一样,俊朗无双。爱美之心人皆有。奴婢只是一时没有忍住,所以才------” 我悄悄瞄了一眼,见慕渊听我夸了他儿子,连同也夸了他一番,这脸色似乎没那么难看了。 他眉头一皱。继续问,“你这丫鬟,伶牙俐齿的劲儿是跟谁学的。” “回皇上,不是奴婢伶牙俐齿,而是奴婢实话实说。不敢有半点欺瞒。” 他看了看襁褓里的孩子,确定我真的没做什么之后,这才说,“出去吧。以后不许再进来了。” “是。” 抱着扫帚柄坐在门口石阶上,我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最后连孩子的手还没摸到就被他扔了出来。他有了防备,以后再想溜进去怕是难了。 阳光洒下来,身后依旧能隐约听到他在兰因宫自言自语说着什么,不时还有慕宸咿咿呀呀的声音。心中不快,我将扫帚往地上一扔,合着这好不容易上来了,其实与在下面也没什么区别。看得到,听得到,就是够不到。 贼心不死,我跑到兰因宫一侧。兰因宫建的高,这窗户开得也高。我这新身子本来就生得矮一些,不得不找了几个石块垫脚。 好不容易踩上石块,伸出双臂,眼看马上就要攀上窗台了,突然脚下的石块不知怎么剧烈晃动了起来。那石块坍塌不过一瞬间的事,我跌坐回地上,看身后站着的那人。 “大胆!哪里来的丫鬟,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我坐在地上,看着那人手里剩下的几个石子,气得牙痒痒。 167 番外凑,可不戳 他醒来,觉出有些不对,一看见她身旁的那个锦盒,他就都明白了。明明,他前几天才刚刚警告过她,没想到她还是自作主张偷偷断了他的情丝。他一向警觉,就连睡觉都是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醒来。昨夜,她那么大的动作,他竟丝毫都未察觉。他见过的手段何其多啊,可饶是他,也没想到她竟然将那药涂在自己身上,引他去尝。 昨夜压着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在她就坐在床上,衣襟半拢,他留下的种种痕还在雪肤上迹若隐若现。就算不爱,他竟也忍不住心神一荡。她将身边那个锦盒拿起来递给他。 “慕渊,你可是在怪我弄聋了你的一只耳朵?可这后遗症,当真是无法控制的。” 她那语气里,开始全是小心翼翼。也不知怎么,他一下就来了火气,锦盒也未接。当即甩袖而去。 她肚子里的是她的孩子,亦是他的骨肉,他怎么可能不想要。夜里,他依旧躺在她身侧,他觉得也许是习惯吧。与她之间那段若有似无的距离,是他刻意为之。她怀孕有些时日了,他就算再难受也咬紧牙关每夜将她抱进怀里。可现在不行了。当人完全被欲望控制的时候,就连他也不知道,这弦什么时候会崩断。他一再告诫自己,那个孩子是自己的,他得要那个孩子。 她许是想翻身了,轻轻一动,手臂碰到了他的胳膊。丝滑香软。他好像触电般,一下就将胳膊拿走了。她先是一愣,然后在他身侧掩饰不住的失落。他定了定神,还是寻了她那手,握了两下,道,“你现在需要休息。早些睡吧。” 她睡觉不安分,他是知道的。这夜,她睡着了不停往他身边凑,刻意留出的那块距离马上就要被她挤没了。而他也被逼得退无可退。 她终于靠了过来,将头蹭在他胳膊上。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他不能像以前一样抱她睡了。可谁承想,她在梦里竟然嘤咛了一声。 “慕渊----” 脑中轰地一声,所有理智瞬间被烧得渣都不剩。他是知道她滋味的。一时间口干舌燥,喉结滚动几下,他终于一个翻身,将她扣在身下,低头便吻。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那解她扣子的手都在发颤。她还是醒了,他明明还没尽兴就被她止住。 “孩子----” 孩子,就算为了他的孩子。他只好再一次生生忍下来。 朝堂外,她似乎站了有一会儿了,他知道她在等他,如往常一样。她今日好像来得早了一些,折子还未议几封,他便说,“剩下的改日再议吧。” 议过的几件事里,就有朝臣劝他纳妃这一件。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若是那些朝臣不说,恐怕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要纳妃这件事。明明他这些日子过得如此辛苦,可潜意识里好像仍旧要与她过一辈子一样。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已经先让朝臣散了,他一时落后几步。朝外一看,徐大人经过她身边,她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轻轻垂眸下去,一脸失落难过。那个徐大人谏言要他纳妃,究竟是存了何种心思,他不是不知道。 那消息如他预想的一样,这么快便传到了她耳朵里。他心里果然有了一丝丝报复的快感。楚延,看看你的自作主张。最后难受的究竟是谁。 快步出来,她抬起眉眼来,看见他,又似乎方才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淡淡笑着。人前,他亦如往常一样,自然扶着她。一路无话,是他还在想,这最后难受的究竟是谁。 朝堂之上,她不得不跪在中央。霍菁声声控诉,有理有据。他声音凉薄,“楚延,以上种种罪名,你可认?” 见她抬头看着自己,他一时也不知道这问题,该盼她说出个什么答案来。 是希望她干干脆脆认罪伏法省去?烦好呢,还是希望她仗着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狡辩一番,亦或者干脆拿她肚里的孩子说事,就算要挟他也好。 她选了前者。 “认。” 他只好下令,将她关进京畿大牢。 兰因宫里,他一个人待了一夜。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一个人躺在这床上,他就在那床沿上坐了一夜。 好不容易天亮了,他匆匆去了牢里。这行为,他有自己合理的解释,她怀着他的孩子呢,他不放心很正常。 谁知,还未进牢门,他就看到那些看守不知怎么都被遣出来了。他没忘记,十里坡与西夏一战,那夜孟其莫名其妙醉酒,他命人浇了几桶水在孟其身上。将醒未醒之际,孟其竟喊了她的名字。那夜,等孟其完全清醒,他差点一剑穿了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忘了。这京畿大牢,是孟其的地盘。 快步进了牢里,果然见孟其拉着她就要走。呵,果真是好样的,若他今天不来,她是不是真的要带着他的孩子跟别人走了。 一时间怒不可遏,对孟其欲杀之而后快。谁知更气人的还在后头,她竟拿出了那枚白玉扳指也要救孟其。 那明明是他留给她最后的筹码,他原以为她最后一定会想起来用的,没想到----- 这惺惺相惜的场面让他莫名恼火,当即让人将孟其拖了出去,将她狠狠抵在牢里的铁栅栏上,恨不得立时将她撕碎。他没想到,他爱她的时候,为她气,为她急,怎么不爱了,还是这样。 直到她开始顺着栏杆往下滑,他才惊觉,她似乎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没吃饭。是啊,她一直都娇生惯养来的,这牢里的饭,叫她怎么吃得下去。 终于寻了个合适的理由,又将她抱回了兰因宫。 “孩子出生前,你依旧住这里,一切规制照旧。至于别的,以后再说。” 冬至宴一直拖到了立春。宴上,她说想出去走走。他有些不放心,迟迟未点头。又思及她那性子,让她在这宴上从头坐到尾也确实为难了些,他还是放了行。总之,他一切都是为了她肚里的孩子。 她走后没多久,也不知怎么,就有人起了哄,让徐家小姐献舞一曲。他一直把玩着一个酒盏,并未做声。倒是老太后好像难得的好兴致,替他准了。 他不是很懂舞。话说回来,在座之人,能有几人懂舞,说是看舞,不过是看跳舞之人罢了。他忽然觉得眼前这舞姿有几分眼熟。云水楼那天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她踩着一地碎银翩然起舞的样子他还记得。在后来,她见了那个西夏的舞姬,眉毛一挑,道,“这舞,我也会。慕渊,你可得看好了。今夜定要分出个高下来不可。” 其实当时,她哪里需要真的去跳舞,只站在他面前,他怎么可能还会去看别人。 将手里把玩的酒盏搁在桌上,一个不稳,那酒盏竟然倒了。老太后看了他一眼,自以为明白了几分。为体谅他。竟出言留下了那个徐小姐。 等他回过神来,那徐家的小姐已经谢恩退回到席上了。一抬眼,不经意发现她就站在不远处,刚刚的一切,她该都看到了。夜色迷茫,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直到她回来,一切已经恢复如常。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起刚刚那一舞。他悄悄看了她几眼,眼眶微红。宴会一散,她第一次没有等他,先回了兰因宫。 等他回来,她已经沐浴过,一身的馨香。他仔细看着她的表情。还是问了出来,“你哭了。” “我没有。” 她几乎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他没了感情,不代表忘了一切。他依旧熟悉她的一切。如此不假思索,分明就是说谎。 她身上那缕馨香若有似无飘进他心里,挠得他有些控制不住。他甚至有些顾不上是不是压到了他的孩子。 她说,“慕渊,不然你就去找----” 他一下就明白过来,宴上的事,她其实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突然有些怕,怕她真的说出了让他去找别人的话。若她真的说了怎么办,找别人,时至今日,他还从未想过。 好在。她没有。 建昭三年,她即将临盆,她越来越平静,他却越来越焦躁。心中的隐隐不安,最后竟叫他这从来不信鬼神的帝王决定亲自再去千佛。就算是莫须有,是假的,求一求,拜一拜,总没有错吧。 一刻也等不得,立刻翻了?历,选了最近的吉日,三月初十。天欲雨,她想劝他改日再去,他却执意。他做梦也没想到。他所有的睿智决断在她这里都变成了固执,若他能听她的留下来。 香火不燃,佛愿未收。竹?那话极其不吉利,“建昭三年,三月初十,未时。你若在不回去,怕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怕盖过了怒。他立即返程。一路上,他都在想,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说的是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还是----- 兰因宫前,大雨遮盖了哭声,宫人太医跪了一地。他一眼就看到了兰因宫门口的初晓,她怀里抱了一个孩子。心里一颤。未时已过,这最后一面,难不成真的是她。 三步之遥,他站在床前,退了左右,他终于开始唤她,“延延?” 她平静闭着眼睛。任他如何叫也不答他。他走近了,发觉地上那把带血的剪刀。他这才看见,她面色灰败,右手上,还沾着不少血渍。 一下掀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惊觉那被子里侧已经全部被血湿透,而她那肚子上的是什么------ 那么长的一道血口子。触目惊心。他不过是才一会儿功夫没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借床柱稳住自己,他又忙将那被子重新给她盖好。一定是他看错了,一定是。平日里,他稍微用些力对她,她都要娇娇地喊疼,她怎么可能对自己下如此狠手。这绝不可能! 灵堂前,大雨。他在门外看着那口金丝楠木棺。他还是亲手将她放了进去,此刻棺木已经封好。 她终于再也不能欺他折磨他了,他也如愿以偿有了孩子。他该高兴才是的,那个让他苦了这么久的女人,终于死了。 转念一想,不行,就这么死了,太便宜她了。提了剑,进得灵堂,一剑将那棺盖劈开。 “楚延!你是不是依旧吃定了朕可欺?!朕今日还就告诉你,没有朕的命令,你连死都不能!朕现在就命令你起来,你听到没有!” 她何其任性,连死了都要跟他较劲。他翻遍了皇宫所有角落,就算掘地三尺也未找到她的身体。 他夜夜醉在她灵前,一遍一遍道她心狠。就算是君王又如何,只要她不愿,他就永远也见不到她。 167 纵使相逢应不识(4) 我指指他道,“孟其,你------” 他走近了,问我,“你认得我?” 换了一张脸果然麻烦,须时时提醒自己现在是个丫鬟,不是为所欲为的皇后了。我忙从地上起来,规矩低头站好,“孟大人盛名,谁能不知道呢?” 他又道,“孟大人?刚刚你好像不是这么叫我的。” “奴婢不叫你孟大人还能叫您什么,刚刚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您也许听错了。”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又看看不远处倒在地上的扫帚,问我,“新来的?” 我点点头,“是。” 他不再多说,似乎来找慕渊是有事。果然,孟其在门外候了一会儿,他就出来了。交代了几句什么就又匆匆转身回了。 没想到,孟其走时,我正装模作样扫地。经过我身边时,他道,“皇上最近心情不好,你在兰因当值最好老实点。” 我福身行礼,“是,奴婢记住了。”这是我上来后第一次见孟其,也不知道他和初晓怎么样了。 兰因宫偏殿,以前浣浣住的地方,现在做了我的住处。今天日子特别,五年前的今天,是我被他绑上喜轿的日子。那天他骑着马走在前面,迎亲队伍经过,一路的百姓欢呼和喜气洋洋,我就在他后面那顶喜轿里哭了一路。 今日一早,乳娘早早来就将慕宸抱走了。慕渊也一整天都没有回兰因宫。我有些好奇,五年后的 168 有花堪折 我低头道,“是。” 话音刚落,脖子便被他掐住。他阴骛的声音就在耳旁,“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脱朕的衣裳!” 已经被他掐的快要说不出话来,拼命掰着他的手。 他猛然一松,厉声道,“朕问你,谁派你来的,是不是太后!” 我咳了两声,有些疑惑,“太后?当然不是。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他轻嗤,“你自己要来?我看你这居心叵测的东西,不挨打是不说实话。来人!” 大家说的没错,他果然变得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不多时我便被人拎到兰因宫外,摁到了长凳上。两边各站一人,手里又宽又厚的板子高高举起。 “朕在问你一次,你究竟说还是不说!” 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我趴在凳子上看他,“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还让我说什么!” 他仍在生气,吩咐两边的人,“那就给朕打,打死了扔到太后宫门口去!还有,以后,这兰因宫,不需要任何人再来!” “你----” 我一时急的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身子的钱可是还拖着没给孟婆呢,要是被他打废了可怎么办。 “慢着!” 来人是孟其,他跑到慕渊跟前道,“皇上,您先别急着打。今早太后宫里来信儿了,说是念叨着想给您纳妃。” 慕渊却一指还趴在凳子上的我道,“你还说不是太后派来的!” 169 太后召见(1) 孙太傅指指手上的瓶子,笑道,难得皇后娘娘亲自下水折花相送,老朽可得亲手捧回去。 我低头看看自己,太傅,难道,您认出我是谁了? 孙太傅笑笑,道,我教过的学生,对于我出的题目会各自给出个什么答案,老朽心中还是有数的。今日这题目,若叫十王爷慕清来答。多半是挥毫泼墨,不出片刻功夫就是一篇锦绣文章。若是皇上来答,怕是用不了多久周边小国就要遭殃,所谓有花堪折,在皇上眼里,恐怕这周边还没有哪家是不能折的。若是让皇后娘娘来答---- 如何? 太傅指指我道,那遭殃的除了这花还会有别的吗?依老朽之见,娘娘一定会选最省事的做法,先将这字面做足,尔后在脑瓜一动,陈意新解一番,这题便算是破了。且这当着皇上和太后还有一众官家小姐敢直接下塘取荷,怕不是一个小宫女能做得出来的。 太傅手中那支荷在阳光微风中正娉婷摇曳,我叹了口气道,太傅您都能认出我来,可慕渊却------ 若是搁在以前,老朽怕是死板顽固,打死也不可能相信世间有此怪事。有道是世事无常,唯有变是不变。物如此,人亦如此。以前觉得荒唐至极的事情如今看来其实也很自然。一来,老朽亲手教过十几年的学生,自恃了解。这二来,圆圆那孩子轻灵通透,就连老朽混沌一生不得解之事,他三言两语便点破了。他既然喊你师妹,怕这易了身形容颜的事情对皇后娘娘来说也算不上稀奇。 说到圆圆,我突然好奇,这题目若是叫圆圆来答会是如何。 太傅,您刚刚把您的学生都点了一个遍,却惟独没说圆圆。我想知道。这题目若是搁在圆圆手里,他会如何作答? 若是圆圆啊-----孙太傅略一思索,哈哈大笑,随即学着圆圆的语气道,太傅太傅,这花折下来能做菜吃吗? 我也不由跟着笑起来,依着圆圆,怕的确是会如此。 只可惜,圆圆他为了救我还在睡着。而慕渊就在咫尺,我却不能告诉他我是谁---- 太傅扶了扶手里的荷花,宽慰我道,皇后娘娘不必心伤,所有人都以为您不会再回来了,其实就连皇上心里怕也是这样想的。可您不还是回来了吗。仅凭一双肉眼,一副改变了的容颜,一时还真难以将您认出来。但您放心,皇上向来心思敏捷,他迟早会有所察觉的。 多谢太傅。也多谢太傅今日在博览苑里没有戳穿我。 我就是想戳穿你也得有人信啊。人这一生,认识事物总免不了要被皮囊所局限束缚。总以为所见就是所知。当时太后和各闺秀都在场,我若说出您是皇后娘娘,只怕早就被当做胡言乱语的老糊涂押下去了,哪里还能端着花悠哉回去呢。况且,老朽觉得,娘娘自己都未明说。应该是有道理的,又岂敢多嘴。 时候不早,兰因宫前的那块地方的确还没扫。我提着扫帚对孙太傅说,等过几日,若有机会,我再去府上看您。 孙太傅躬身道,好。 今日因为去博览苑看热闹,这门口的落叶一扫就扫到了晚上。慕渊从身后过来的时候,我正杵着扫帚捶自己的腰。他冷不丁出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被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是他,熟练跪好。 回皇上,奴婢叫,哦,鹊华。 他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边圆月。清辉满地,他似乎笑了一声,道,你连报自己的名字还要想吗? 皇上明鉴,不是奴婢连自己的名字都要想,而是见了皇上便难掩心中激动,一时口吃而已。 他冷哼一声,道,少来这套。朕问你,白日里那番说辞,谁教的你? 我抬头道,皇上,你总以为我是别人派来的,我说的话都是别人教的。你有没有想过,好多事情其实不需要别人来教,就算教也教不会。等到错过了,后悔了,便什么都懂了。 听了我这话,他低头沉吟片刻,又道,可你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那些来参选的大家闺秀。家中哪个不是有权有势,也没有谁敢挽了裤腿,说下水就下水,何况你一个小小宫女。若说没人指使你,朕还真不信。 皇上,就算花有重开日。那也得等来年了。所以,奴婢当时只是觉得那花好看,想摘就摘了。至于别的,奴婢只是折了花,又没杀人放火,倒是没想那么多。 他负手站着。一时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才低头喃喃道,难道,当时那感觉果真是巧合? 皇上说什么巧合? 他回过神来,冷声道。不该问的别问。 见他面色不善,我只好低下头去,是。 这地今天不用扫了,早些回去吧。 他交代完这一句,径自进了兰因宫,又徐徐将门关上。 慕宸每晚都是跟他睡在一起。想起他白天还抱着孩子。这会儿想是被乳娘抱去喂奶了,还未送回来。 我想着在兰因宫外等着见孩子一面再走。可这一时半会儿仍未见乳娘身影。我知她今晚一定会将孩子给他送来,只好一直等着。 时候还早,徘徊来徘徊去,不多时就到了那个小荷塘边上。我坐在岸边,将腿垂下去。塘上荷风阵阵。菡萏窈窕,清香怡人。一想到慕渊,就不自觉叹了口气。一边心疼他,一边又恼他认不出我来。 唉---- 心中有事便无心观景,可惜,这一塘月色都被你浪费了。 孟大人? 我正欲从岸上站起来,他却抬手示意说,这些虚礼就不必了。说着也如我一般在岸上坐下来。 他单手托着一个小酒坛,问我,会喝酒吗? 思及我这幅身体的酒量,我看看他递来的那个酒坛,摇摇头。 他将那酒坛收回去,道,你不必将我当做什么大人,今夜无事,不过随便聊聊而已,你无须拘束。 是。 他看着那个酒坛,叹道。可惜,如今连个酒友都找不到了。随后他喝了一口酒,不想问了与慕渊一样的问题,白天的那番话,谁教你的? 回孟大人,没有人教。孟大人何出此言?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人而已。他又说,可惜,原本是连想都不能,如今是连见都不能。我总共与他不过才一起喝过两次酒,商河一次,十里坡一次,却是知他喝了酒就爱多说两句的。 呵,他是皇上又怎样,如今还不是与我一样,都是想见也见不到。 慕渊将我投进牢中的时候,孟其宁愿弃了官位也要救我出去。就连慕渊当时也认定了我和他有什么。若说他做到如此,我还说不知他心意,那是自欺欺人。也不知初晓的心思他又领悟了多少,我不如早些劝劝他。 孟大人,酒筵歌席终须散,不如怜取眼前人。据我所知,如孟大人一般年纪的青年才俊,多已经娶妻生子。孟大人年轻有为。身边应该不乏倾慕者才是。年光有限,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孟大人何不早日寻一佳人相伴? 他一手按着那个酒坛,低头道,是啊,都这么久了,也许该过去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一开始就什么都是错的,何必还要纠结于此。 他又转而问我,你叫鹊华? 我点点头,嗯。 的确是似月一般皎洁聪慧。 多谢孟大人谬赞。 他将那个空了的酒坛提在手里。从地上起来,道,今夜该是我谢你。深藏许久难以放下的事虽不能一时完全释怀,但好歹能缓解一二。 我跟着他从地上爬起来,他又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兰因宫的偏殿离这儿很近,几步的功夫,不敢劳烦孟大人。 几步也无妨,反正我回去也没什么事。 他执意要送,我还未想好说辞来拒绝他,便听得一声冷哼。转头一看。从旁边小路上过来的是初晓。 孟其也看见了她,道,段姑娘,深夜还来宫里出诊吗? 初晓瞥了我一眼,道,不错。太后今日心中郁结不畅,叫我来看看。 我听了心中忐忑,太后心中郁结,该不是白天被我气的吧。 清风徐来,她许是闻到了孟其身上的酒气,冷笑一声道,孟大人果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上次喝酒差点被皇上一剑穿了,难道这么快就忘了?还是说,您背上的伤好得太快了? 孟其脸色接连变了几变,喝道,段初晓,你别胡说! 初晓将药箱往肩上提了提,道,究竟是我胡说还是你心里有鬼,你自己清楚。说着,初晓又看了看我,道,孟大人,你的心思我哪次没有猜中?这次,再让我来猜猜看,只怕是你依旧不能如愿。 初晓性子耿直,走到孟其跟前,指指我,道,我刚从太后宫里出来,听太后的意思是明天想要见见她。孟大人,你不是不知道太后一直想为皇上纳妃,好让皇上忘了皇后娘娘。那么,你该明白太后要见她意味着什么吧。 170 幻香 孟其看看我,又道,“段初晓,这宫中岂容的你胡言乱语!” “呵,我是不是胡言乱语,孟大人明天就知道了。” 初晓说完便背着药箱快步走了。 看来,他们两个,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怕是孟其到现在连初晓的心意还一点都不知道。 见初晓走了,孟其又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兰因宫的灯还亮着,好像乳娘还未将孩子送回来。他一定也在等,所以才亮着灯。 “多谢孟大人,就送到这里吧。再近了就要扰到皇上了。” “好。” 我福身行了礼,正欲走,他又喊住我。 “鹊华---” 这名字似乎还从未被人如此正儿八经喊过,我愣了一下,方转过身来。 “孟大人还有事吗?”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兰因宫,问道,“皇上最近脾气极差,宫人唯恐避之不及。来兰因宫当值。果真是你自愿的?” 我点点头,“是。” 他又问,“为什么?” 我笑了笑,心道除了爱兰因宫离的那个人还能是为什么。 “额,或许是因为,皇上英明决断,平四方。定九州,是个英雄。又或许是心怀家国的人,总是让人敬佩。” “是啊,心怀家国的人,总是让人敬佩。若非十里坡前一场交换,也许后来就不会一发不可收拾了吧。原来一直想不明白的情愫,竟是这样来的。或许。的确是该过去了。”他又道,“天晚了,你回去吧。” “好。” 别了孟其,也不知今夜乳娘什么时候来,我想先回偏殿一趟。谁知那偏殿门口似乎站着一个人。 我福身道,“皇上?你怎么在这儿?” 他一见我,眉头一皱。“朕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都这么晚了----” “亏你还知道这么晚了。去哪了?” “嗯---去小荷塘边上坐了一会儿。” “跟谁?” “孟大人。” “刚刚是他送你回来的?” “嗯。” 问的我都如实答了,这会儿他倒是不说话了。我悄悄抬眼看他,他突然又说,“朕渴了。”说完便向兰因宫走。 直到他走了几步,我还站在他身后。他不得不停下来,回过头来看我,又提高了音量,道,“朕说,朕渴了!” “那个,皇上,你不是不让我进兰因宫么。” 他一甩袖,留下一句“不知变通”便进了门。只是他这次进去后并未关门。我试着跟进去,他果然没拦我。给他倒了一杯茶端在近前,他看了一眼却说,“要喝茶。” “皇上,天晚了,喝茶容易失眠,您还是喝白水吧。” 他倒是也没有继续要求喝茶,喝了几口水,道,“明天起,不用去扫地了,来殿里候着。” “啊?你的意思是,我能进兰因宫来了?” 说话间,乳娘抱了慕宸来,只在宫门口站定,并未进来。他见了,从椅子上起身,亲自去接。远远地我便听见慕宸在他怀里咿咿呀呀,而他正一脸柔和。 我随他到了门口,想看看他怀里的孩子。他明明才说了明天起让我进兰因来候着,这会儿又将我防着。把孩子抱远了一些。对我道,“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我磨蹭着不肯出去。他抬起头来,“你还有事?” 我指指他怀里的孩子,“额,小皇子可爱,能不能,也让我抱他一会儿?” 他将脸一板,厉声道,“不行!出去!” 他这一声许是吓到了慕宸,小小的孩子在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听得心里一揪,只好说,“好,好。我马上就走,你别生气,也别吓到了孩子。” 昨晚初晓说的一点没错。今日一大早,慕渊刚走没多久,太后宫里的嬷嬷就来了,说是要我往太后宫里去一趟。 “奴婢鹊华见过太后。” 太后坐在凤榻上,道,“抬起头来,给哀家瞧瞧。” 我抬起头来,太后又喃喃道,“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不过,倒也还算端正。听说,皇上让你进兰因宫了?” “回太后,是。” “既然如此,那你该知道如何做了吧。” 我诧异抬头,“奴婢不知,请太后明示。” 老太后一拍桌子,道,“大胆!你昨日当众哗众取宠,不就是为了能引起皇上的注意吗?哀家什么人没见过,你无须在哀家面前装模作样。” “回太后,昨日。并非奴婢有意要-----” “好了。你不用狡辩了。哀家不仅不会怪你,还会帮你。” “帮我?” 太后点点头,“嗯。你或许也听说了,皇上心里一直都有放不下的人。可毕竟是天人永隔,他总不能这样孤孤单单一辈子。哀家想让你尽快讨得皇上欢心,只要你有本事让他忘了先前的人,哀家可以考虑将这皇后的位子也给你。” “回太后,奴婢怕是做不到。” 太后拿出一个小瓶子,瓶口封得极为仔细。她一边拿在手里摩挲着一边道,“一开始或许是难了些,可他毕竟都让你进兰因宫了不是吗。” 太后又将那个瓶子递给我,“实在不行,还有这个东西可用。” 我一下就想起了素心给慕渊下药那次。我不是不信他,只是怕他又伤了自己。便叩头道,“给皇上下药,奴婢不敢。” 太后却说,“这不是你想的那种药。”等退了左右,太后又指着那个瓶子继续说,“这个啊,是幻香。是世上少有的灵药,据说产自遥远西海,也不知这出处是真是假。你将这东西洒在他身上,他就能接受你了。” 我盯着老太后交给我的那个瓶子。孟婆说的果然没错,幻香,太后手里果然有这东西。只是没想到,老太后会为了慕渊亲自交到我手里。 老太后又说,“幻香之所以为幻,妙处就在于只要闻了这香。不管眼前之人是谁,在他眼里都能幻成心中人的模样。你将这东西放在他身边,到时候,他将你看做她,想拒绝你都不能。” 我问老太后,“为什么是我?” “原因很简单,别人想进兰因宫都不能,你是最能接近他的一个。这滋味一尝,他以后再想禁就难了。以后,就算他知道了其中猫腻,我也敢保证,他再也戒不掉这幻香。行了,哀家累了,你先退下吧。” 路上,我握着那个瓶子,一边惊异于世上居然有此等秘药,一边心里止不住一阵后怕。幸亏,老太后找的人是我。素心下的再烈的药都不能使他屈服,可他若是真的将别人看做了我---- 结果我不敢想。 一人到了皇祠外面。没有慕渊带着我进不去,只能站在外面。皇祠里,墙上悬挂的一张张画像好像就近在眼前。没想到。师傅沈泠风,最后,就败在了这么一小瓶药手里。 我突然就想知道,太祖每天透过这香,看到的人,究竟是不是师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看到的人一定不是现在的太后。否则。为何直到驾崩前的那天,太祖都对这香片刻不离?定有一个人,叫他时时思念,刻刻想见。 慕渊今日回来得格外早。等我回到兰因宫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兰因宫的前殿里了。我远远看他一眼,悄悄将那药藏好,??捡了地上扫帚开始扫地上的落叶。 他过了一会儿。出了来,问我,“你刚才去哪了?” “回皇上,我刚刚去了太后宫里。” 他对太后排斥,一听果然又问我,“太后跟你说什么了?” 省下幻香的事情没同他说,我只说。“也没说什么,就是听说皇上您让我进了兰因宫,言下之意让我好好侍候您。” 我特意加重了“侍候”两个字。他冷哼一声,也不在追问,转身便回了。其实,这些根本瞒不过他,就算我不说他也能想到。如此一问,不过是为了看看我说不说实话罢了。 距离博览苑选妃的事情过去已经有些时日了。我记得上次见孙太傅的时候,还说等有机会了去府上看他。谁能想到,孙太傅没能等到那天。 这天,这消息一传到宫里。他立刻便动身去了孙府。不多时,宫中博览苑里的门楣上便挂起了白绫。 孙太傅入殓下葬那天,天朦胧着小雨,兰因宫门前的石板皆被打湿。灰蒙蒙的天。显得地上的青苔格外绿。一早,他换了一身素服,准备亲自去送太傅最后一程。我从偏殿里出来,一路追上他。 “皇上-----” 他听见声音,停下来,“有事吗?” 我大口喘了几口气,方道,“我知你要去送孙太傅,那,你能不能让我也去?”我指指自己一身的素服,“你看,我也连衣服都换好了。大不了,地上的落叶,我晚上回来在扫。” 他难得没有审问我一番。问我为什么要去,竟然轻易点了头,说,“那就一起吧。” 细雨还在朦胧着下。从宫中到孙太傅府上,一路格外静谧,我跟在他身后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孙府没有想象中的哭声一片。红砖绿瓦皆静?立在雨中。太傅喜竹,庭院中遍植翠竹。 我记得小时候,某个慵懒午后,博览苑里,他说,竹有节,人亦当有节。 我睡得正迷糊。他突然戒尺一敲,喊我起来重复他的话。我被惊醒,亏得慕清在一旁提醒。我那么顽劣又不听教诲,难得这句话一记就记到了现在。 一夜细雨,清晨,孙府的那些竹子簌簌落了许许多多的叶子,厚厚铺了一地。或翠绿,或枯?。 大悲无声,孙府上下人人悲恸,却不问恸哭声,只肃穆立着,安静得叶落可闻。灵堂外,慕渊就站在我身边。他虽不说话。只远远朝里看着。但我知他心中也一定是极难受的。 他一来,便有人从灵堂里出了来,递给他一样东西。好像是说孙太傅临走前留给他的。似乎是一个荷包,他收好了,并未打开。 孙太傅有言,说这山河土地,他尚未看够。家人便按他的意思,置一竹排于江上,令其顺流而下。江阔云低,断雁西风,细雨飘渺。水流不疾不徐,很快便载着孙太傅走远了。 没有陵墓,没有牌位,他似乎只是独自开始了一场远行而已。从此,自有江上清风陪他,自有山间明月陪他。 171 幻香(2) 从孙府回来后,我与慕渊都未将素服换下来。兰因宫外,那柄扫帚立在一旁。心中失落难过,我便同他说,“皇上,我今天不想扫地了。行不行?” 他似乎想也没想,“行。” 晚膳过后没多久,他进来偏殿的时候,我还在床上抱着被子朝里躺着。只听他在身后道,“地可以不扫,可你这当值的时间还未结束。朕宫里不养闲人。” 不得不偷偷擦了擦眼睛,匆匆起来随他去了兰因宫。此刻。他就在案后坐着,我站在他身侧。顺手给他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他也没喝。就这样。他坐了好一会儿,忽而提笔,喂了墨,落下千古帝师几个字。笔力遒劲。落笔雄浑。他的字如他一般,磊落好看。可这四个字,他却一连写了几次都不满意。 反复几次,我忍不住劝他说。“你不用写了。太傅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他听了,先是一顿,随后点点头,应了一声,“嗯。”随手将新写的这张也揉成一个纸球,扔进旁边他丢的那一堆里。我叹了口气,他扔的轻巧,最后还不是要我来扫。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天,终于在夜里停了。当年的孩子都已经长大,平日的博览苑多是空闲。昔日教书育人的地方,倒也无须人来守着。 我趁着夜色悄悄进了来。孙太傅专用的书案上,还摆着几本书和一些纸张。一旁的戒尺早就蒙了尘。那戒尺,他气呼呼敲自己手心时候居多,真正落在我手心的时候少。 “人之优劣高低,不能以读书分。处世之道,品性德行方为首要。” “没想到当年木讷寡言只知征战杀伐的七王也会开如此玩笑了。” “这题目,自己教过的学生,各自会给出个什么答案来,老朽心里有数。” “能盛水就是好瓶子,你管它破还是不破呢?” 我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缓缓趴在面前桌面上。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失去。慕清被他关进了牢里,爹爹不在了,圆圆一睡不醒,现在又是孙太傅-----我先前从未觉得,从前的自己竟是如此幸福。 这桌子十几年未换,如今我坐上去已经觉得有些小了。随意拉了拉桌子上的小抽屉,却意外发现里面有一张字条。打开来看,“好花重开终有日,云开月明亦有时。” 字迹是孙太傅的字迹,而那墨竟然是新墨。太傅最近一次来博览苑应当就是选妃那天了。那天,只有太傅一人认出了我。最后,他与我说,“皇上心思敏捷,总会察觉的。”可他当时怎么能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会重新坐在这儿呢。 也不知我这身体的名字是谁取的,似乎自从叫了鹊华,便总不自觉要抬头看看月亮。孙太傅说的没错,云开月明亦有时。雨停了多时,眼前已经是拨云见月了。 我一时没注意他是何时来的。直到他将一个瓶子放在我面前桌子上。 “孙太傅临走前,嘱咐说要把这个给你。朕帮你带回来了。” “我?” “没错。太傅说要给小宫女。鹊华。” 太傅要给我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天我折下来的那支荷花。瓶子也依旧是那个破瓶子。这么多天过去了,那花难得依旧鲜亮如故。 听闻博文广识之人能预料到自己的大去之期。我不知孙太傅是不是也预料到了,所以才悄悄给我留了那张字条。亲历生死,我随知道死亡不是消弭,可心中总难以释怀。我嗅了嗅瓶中花。这下,花,月,太傅说的这两样东西倒是都齐了。太傅是智慧之人,既然是他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实现。 雨后空气清新,整个皇宫恍若被彻彻底底润洗过一般,就连灯火稀疏处都清辉点点,晶莹明亮,不染纤尘。与他回去的路上,他终于问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其一,你虽看起来的确不像别人派来的,但与太傅似乎是旧识。其二,你今夜为何要来这博览苑,又为何偏偏选了那个位子?” 孙太傅说的没错,他早晚会察觉的。 “您说的没错,我与孙太傅很早就认识了。太傅桃李满天下,胸怀广阔,有幸得他提点的并不是只有宫中这几个贵族子弟。我来博览苑,一是因为睡不着,二是因为缅怀孙太傅。至于为什么选了那个位子,因为那个位子靠窗。既能看清台上的太傅又能看到窗外。” 我转而问他,“有的人走了,却能留给人一辈子的念想。皇上,纳妃那天。博览苑里,是您故意找孙太傅来出题的。您不仅迟迟拖着不纳妃,还整日将自己关在兰因宫里。不知心里是不是也有这么个念念不忘的人?” 他缓缓走着,没有回答我。 “皇上。我记得孙太傅说过,人的认识总是难免受一身皮囊所限,总以为所见就是所知,所以才不容易看到事物的本质。殊不知最容易欺骗我们的恰恰就是我们最相信的眼睛。您有没有想过。你眼前的人和事,也许根本就不是你看到的样子呢?”我将手里那个破瓶子举到他眼前,“你看,太傅还说,不管是不是破瓶子,只要能盛水就与那些琉璃翡翠瓶无异。摒弃了外表,它们都是瓶子。” 慕渊低头瞥了一眼我手里那个瓶子,问道。“孙太傅果真是这样跟你说的?” 我点点头,“那当然。” 我知我不太会讲道理,自然不奢望他能从我的话里得出些什么来,所以才搬出了孙太傅。谁知他却忽而笑了,指着我手里那个瓶子,道,“这若真是个破瓶子,天下就没有值钱的瓶子了。” “你说什么?” 他接了我手里的瓶子。选了通明处,那破瓶子果然在他手里显出了一身的光华,特别是瓶口处,泛出悠悠紫色。在暗夜里流光溢彩。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此等技艺出孤品,全天下仅此一件。更难得的是,技艺失传。而你口中的这个破瓶子,已经有千余年的历史了。辗转流离为世人争抢,它才有了这几个缺口。” 他说完,又将那瓶子连同那支荷花交回我手里。我仔细端详着。喃喃道,“这瓶子竟是这样值钱?” “太傅一向宝贝得紧,不想这回竟然会拿来做了插花之用。” “那是因为太傅是豁达之人。” “也许吧。” 兰因宫里,乳娘还未将慕宸送来。我同他道。“为感谢皇上今日帮我辨得这宝瓶,我也给您看一样好东西吧。”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若我真的对他用了幻香,他的理智还能剩多少。话已经说了,我却还在犹豫。 “你要给朕看什么?” “皇上心里的那个人,是皇后娘娘吧。我有办法让您见到她。” “你说什么?!” 将太后给的那瓶幻香打开,取了一些,沾在他衣袖上。不过才一点,室内霎时间异香扑?。 172 幻香(3) 再抬头,我见他仍是他,他见我,已经不是我了。 他似不可置信,盯着我道,延延?复又颤颤抬手,指尖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不错,果真是你。延延,真的是你回来了。 他上前一步,将我扣进怀里。就连明知真相的我,对他这自欺欺人的温暖怀抱也无法拒绝。 我也想趁机抱抱他,奈何他抱得紧,我连胳膊都有些抬不起来。他就贴在我耳边说,延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哪怕不是为了我。为了慕宸,你也一定会回来的。 他将我抱了好一会儿,才说,延延,你怎么不说话?说着便松了我,一手替我拢了耳边的发,随后低头便吻了过来。才刚碰到他的唇,我便想起来,现在还客居在别人的身体里呢。条件反射般,扭头躲开他。 我的拒绝,他先是一怔。而后不仅没恼,却还轻声细语哄着我说,我猜你啊,一定是想先见慕宸了,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去叫人抱他来给你看看。 他还没出兰因宫门就被我喊住。 皇上!不用了---- 他停下脚步,迟迟不动,也不转过身来,就在原地站着。想必他心里也清楚,真正的楚延似乎从未正儿八经喊过他皇上。 太后说的没错,幻香面前,没人能保持理智。就连他,也不毫无例外地选择了自欺欺人。明知看到的是假的,他还是宁愿选择相信。 我走到他面前,将兰因宫的门关上。刚一转身,他便走了过来,腰身随即被他扣住,与他紧紧贴着。 一手撑开他,一边同他说,皇上别急,奴婢先前说过了,这是幻香。因为不敢欺瞒皇上,还是先让奴婢来教皇上来辨别真假吧。若皇上知道如何辨别了,还是执意如此,奴婢就不拒绝了。 挣开他,又站得离他远了些。 我常常在想,我们总说喜欢一个人。可究竟是喜欢他的什么呢?是他的权位,钱财,声名,才华。抑或是身体容貌?所谓的一见钟情,又是凭借什么。 今日我用的这种叫幻香。倘若将来又逢了另一种奇香,将石头花鸟都变成了心上人的样子,那岂不是见什么都要爱一番了。同样地,若有一天,心中人也变作了一条鱼,一只鸟,抑或一棵树,我们还能执着如初吗?恐怕到时候,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之际,谁也不会注意到谁了吧。不过这也怨不得谁,谁叫人生来就是肉眼凡胎呢。好在就算是肉眼凡胎也是有办法辨别真假的。皇上您仔细看好了。 我将繁琐的外衫脱下来,又缓缓将剩余的衣衫一点一点拉上去。偌大的兰因宫里,他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直到将肚子都露出来,我对他道,听闻皇后娘娘死的时候剖了自己的肚子,死相可怖。皇上可是看清楚了,奴婢身上干干净净,莫说伤疤,连点小伤痕都没有。说白了,皇上,我不是她,一切都是假的,是您的幻象。 他站在原地,不再说话。当然,若皇上一切都知悉的前提下,仍是执意-----我走近了些,抬头看他,皇上,您还想继续么? 他低头看我一会儿,转过身去。冷冷吐出一个字来,滚。 雨后凉风吹进殿,那香本来就没用多少,相信一会儿就能散了。刚出来兰因宫,便听见身后的巨响。不用想也知道,他八成是又摔东西了。 若非又是我自私自利,想知道他若真的将别人看做了我究竟还能不能坚持得住,他大概就不用这么痛苦了吧。可太后既然给了我这东西,这一天,就迟早要来的。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的时候,发现他竟然坐在兰因偏殿里。 皇上?你怎么在这儿?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等了多久。 再说一次,这是朕的宫殿。 是。 他指指桌子上的一盏茶,问我,这茶,是你沏的? 我看了看他说的那茶水,就是昨天他想给孙太傅题字的时候,我沏好了放在他案头的那盏。他昨天一口没喝,放到今天早上,已是隔夜了。 是啊,怎么了? 他略一思索,对我道,没什么,朕觉得你这茶沏得不错。以后每日清早都给朕送一盏来。 难道,想喝茶也值得他大清早的亲自跑一趟通知我吗。 是。 嗯。从今天就开始吧,朕早朝回来就要喝,你快些准备吧。 我匆匆取了一个干净的瓷碗出来。抬头一望,还好还好,朝阳初升,阳光未盛,正适合下塘取水。 鹊华? 我在水中转过身来,发现岸上站着的是孟其。水也已经取够,便准备返回案上。岸边,孟其将我刚取的水接了放在一旁,又伸手来拉我。 上得岸来,多谢孟大人。 你这是要煮茶? 是,皇上今早来说,要喝茶。 我与孟其走了还没多远,就碰上了太后宫里来的嬷嬷。那嬷嬷先是看了孟其一眼,又对我道,太后请你到她宫里去一趟。 我端着那碗水,皇上说要喝茶,能不能等一会儿再去?那嬷嬷想了想,道,那你快些吧。 好。 水烧开,茶沏好,孟其还没走。那嬷嬷便又来催。孟其说,不如,你这茶,我替你给皇上送去吧。 那多谢孟大人了。 看孟其端着茶盘走了,我跟着那个嬷嬷到了太后宫里。左右一退,太后问道,上次与你说的那件事,你办的如何了? 回太后。恕奴婢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有这幻香助你,你居然还说无能为力? 太后明察,昨夜奴婢按您说的,将幻香沾在了皇上身上,可最后还是被他赶了出来。 太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他难道真能为她做到如此? 我将那个瓶子拿出来,交还给太后。太后,这个还是还给您吧。 太后看看我手心里躺着的瓶子,问,你不打算再试试了?或许下次就成功了呢。别忘了,哀家许你的后位不会变。 不试了。太后,昨夜皇上见了想见的人反而更加痛苦。他明明见到了心上的人却还要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是虚幻。太后。这一切,于皇上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太后冷笑一声,道,可只要他愿意,假的又如何,假的也能当做真的。 太后,这幻香。不仅对皇上残忍,对用香的人也残忍。若每每皇上情浓时,喊的都是别人的名字。就算奴婢将来登上这后位又有什么用。香总有用完的一天,假的就是假的,届时奴婢扮不了他心里的人了又该怎么办?眼睁睁看他在经历一次痛苦么。对不起,奴婢做不到。 太后把玩着手里的瓶子,沉吟片刻,话锋一转。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我孑然一身,这身体的主人也死了十几年,如今最不怕的就是太后拿我的家人说事。 回太后,奴婢自小跟师傅长大,家里早就没有什么人了。 你还有个师傅? 那你师傅是谁? 回太后,师傅姓沈。 姓沈?太后闻言干脆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叫什么名字? 师傅姓沈,名泠风。 太后闻言果然一个不稳,踉跄几步,沈泠风,她还活着?你是沈泠风的徒弟?! 我笑笑,是啊,我的确是沈泠风的徒弟。师傅身体也还算硬朗。 太后定了定神,又问我,你师傅现在人在哪里? 回太后,自我进宫来就没见过师傅,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师傅行踪不定,从来都是她找我。 那,你师傅可跟你说过什么,或者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虽叫她一声师傅,可常常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她几次。而且,师傅很少说自己的事情。 凭当年太后的手段。我没想到还能如此轻易地从太后宫里走出来。靠着一瓶香,让太祖独**她一人十几年。可这**,就是真的**吗?听说,太祖到最后一刻身边还放着幻香。我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还记得太后本来的样子。 今日与太后一面,我觉得,太祖心里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师傅吧。皇祠里画上那个女子,沈泠风。我低头走着想着,转过角来,迎面撞上一个人。 皇上? 慕渊一把抓了我手腕,道,今早的茶,是不是你沏的! 我点点头,是啊。 他瞪我半天,又问,这沏茶的功夫,是谁教的你! 听说先前在七王府里,亲手叫我煮茶的烹茶嬷嬷为他煮了十几年的茶。难怪他能尝得出来。 回皇上,这些事情,奴婢进宫前,自有专门的嬷嬷来教。 难道,真有这样的巧合?他狐疑看我两眼,没有继续追问,只说,那你往后每日清早一盏茶,给朕按时送到朝上去,莫要晚了。 好嘛,他已经不想只在兰因宫喝茶了,还得给他送到朝堂上去。 是。 前些日子,他似乎很忙,除了晚上很少回来兰因宫。这几日又好像突然没了事情一样。回去的路上。他问我,刚刚,可是又去太后宫里了? 嗯。 太后问你什么了? 回皇上,太后没问什么。就是奴婢将幻香给太后送回去了。皇上光明磊落,这些奇技手段,奴婢以后自然不敢再用。 自那之后几日,太后就没有再召见过我。只是初晓提着药箱去太后宫里去的越发频繁了。听说,太后头痛失眠加重,常常整夜整夜不能成眠。也不知是不是上次我与她说的话在她心里埋了刺。我有些后悔当时说了那些话。虽有些替师傅鸣不平,可小时候太后对我,当是真心疼爱的。 这日朝堂上,我悄悄从后门进去,照例放了一盏茶在慕渊面前。底下朝臣见怪不怪,该议事的继续议事。 皇上,松风岭围场已经按您的意思整顿完毕。今年的秋狩是不是改在松风岭? 慕渊开了面前茶盏,低头浅尝了一口。道,不用等到秋狩了,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早点过去看看吧。 我向来对这些骑射狩猎的活动没什么兴趣,皇上,你要去围场狩猎,为何还要我跟着。 兰因宫里,他刚刚将慕宸接了回来。正抱在怀里哄着。我此刻只对他怀里的孩子有兴趣,因为实在是想抱抱他。 他仍是不让我靠近慕宸,最多只能远远站着。 这围场狩猎,朕也得喝茶不是。况且,难不成你想在这兰因宫扫半个月的落叶? 我叹了口气,他一走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我一定是见不到孩子也见不到他的。 那,去就去吧。 他轻笑一声。道,朕征求过你的意见吗? 额,好像没有。 那还站着干嘛,回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了。 见我仍是犹豫着,他又问,你听不见吗,怎么还不走? 我看看他怀里的孩子。有些不放心,那,皇上,你走了小皇子怎么办? 慕宸今日看起来精神不错,在他怀里有些不老实,哼哼唧唧折腾着他。他不得不让扶着慕宸的小身子,让他站在自己膝上。 蓦地,慕宸一扭头,似乎看见了我,原本咿咿呀呀的他突然小脸一板,随后又笑开,最后竟然乖巧地朝我伸出了小胳膊。 我一时忘了慕渊的话,不由自主上前几步想要抱他。慕渊却及时厉声道,站住。 这回我还没说话,倒是慕宸先哭了。我忙说,皇上,你看,不是我非要抱他,是小皇子要我抱的。你累了一天了,就让我替你抱一会儿吧。 173 松风岭 慕宸一直在他怀里哭个不停,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也就没有继续阻止我。 听闻小孩子的眼睛尚未蒙尘,清澈通透,视野通灵开阔,能看清许多大人已经看不清的东西。可惜,能识不能语,就算看得到他也不能记得住说得出。我相信,慕宸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他与我血脉相通,骨肉相连,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能认得我。 慕渊好不容易同意将孩子让我抱一会儿,可我却看着他递来的那肉嘟嘟的小身子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先托他哪里。我尴尬又着急,慕渊似乎叹了口气,随后开始如嬷嬷第一次教他一样教我。 日思夜想,终于将那肉肉软软的小身子抱在了怀里。这小娃娃果然与我心意相通,许是知道我不太会照顾他,他竟比在慕渊怀里的时候老实许多,只一个劲儿咧着小嘴儿朝我笑。直到他笑出了口水,慕渊在一旁伸手给他擦了擦。此情此景,让我我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更恨不得干脆直接告诉慕渊我是谁。 我看着怀里的孩子,一个没忍住,便亲了他嘟嘟的小脸一下。谁知慕渊当即脸色一黑,瞬间就将怀里的慕宸抱走了。 “哎,你----” 他却瞪我一眼,“谁让你亲他的,你最好别蹬鼻子上脸!” “我----” 我是他娘,我亲他还不是天经地义吗,怎么就蹬鼻子上脸了。 “我错了,刚才见他笑的可爱,所以才---” 他才不听我解释,已经径自抱着慕宸进了里间。只听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出去吧,明日一早别忘了还要去松风岭。” “是。” 出来兰因宫,将门给他关好。再多不快,为了换回身体,也只能忍着。我对着兰因宫小声嘟囔一句了“肉眼凡胎”便回了偏殿。 松风岭以前就是皇家猎场,只是先皇在世时**病榻多年,这围场也闲置多时,几近废弃。我记得,在我怀着慕宸的时候就听慕渊说过要重修松风岭的事。这不,直至最近这围场才重新整顿好。 狩猎多在秋冬,眼下正值酷暑,明显不是狩猎的最佳时节。与其说来松风岭狩猎,倒不如说是来避暑。松风岭占地广袤,行宫也已经修葺一新。这行宫始建于太祖时期,历经三代皇帝,已经有百余年历史了。宫殿周围古木参天,一入殿,便觉得周身都是古色古香的清凉。 慕渊似乎也是第一次来这行宫,正站在书案一侧翻看着不知是太祖还是先皇留下的东西。那些老旧纸张或者书页在他手里有节奏地哗哗作响,与门外头顶参天古木的沙沙声交相呼应。 我好像一下就回到了那个夏天。宫中清凉殿,他斜躺在**上说,“呵,原来是个小狐狸。” “你说谁是小狐狸呢!” “老狐狸的女儿难道不是小狐狸吗?” 我只顾着看着窗外松涛出神,不知慕渊何时停了手里的动作,忽而出声道,“你发什么呆,怎么还不去沏茶?” 我回过神来,“哦。” 把一盏茶放到他面前,我又不自觉站在了靠窗的位置。没过多久,他也走了过来,见我在看不远处那座亭子,便解释说,“那亭子叫望归,是皇爷爷建的,匾额上的字也是他亲笔写的。听说,他每年八月初九,都会一个人来。每每来了,也不进行宫来,就在那亭子里一待就是**。” 我忽然想起师傅来,便问慕渊,“这亭子叫望归。皇上,不知太祖可是在那亭中等什么人?”慕渊看了看松间小亭,低声说,“或许吧。”随后便走到案后坐下,不愿再与我多说。 这次松风岭之行,随慕渊来的人不是很多。除却孟其和几个亲信,随行的几个太医里面还跟来了初晓。虽说不是正式秋狩,可既然来了,也多半是要试试身手的。今日一早,便有许多人三两相邀,准备去林中碰碰运气了。就连孟其也提了弓箭,还牵了一匹马。 “鹊华?” “孟大人早。”他牵的那匹马很是精神,在孟其手里不停挣着缰绳,四蹄也不停踢踏着。 “不知孟大人可是要去林中狩猎?” 孟其点点头,拍拍身边的马,道,“正是。”然后又问我,“鹊华,你想不想出去转转,不如我带你一起吧。” 我看了看那匹不怎么安分的马,摇摇头,“算了吧,我不懂骑射,去了怕是要给孟大人添麻烦的。” 他却说,“此言差矣,孟某此行目的也不是要打多少猎物,不过散心罢了。有人相陪自然再好不过。” “这----” 我正准备想个什么理由来拒绝他,瞧见不远处走过来的初晓,我便说,“孟大人若想要人作伴,不如去找段姑娘吧。听闻段姑娘早先居于山林,应对这林中草木动物熟悉得很,她一定能帮上你的。” 谁知初晓听见了我的话,也看了看孟其牵着的那匹太过活泼好动的马,轻嗤道,“就算孟大人真的好意相邀,我也不敢同去。依我看,孟大人这马桀骜难驯,走不了多远定会发狂将上面的人摔下来。切,连马都选不好,还谈什么狩猎。” 这话里分明带了些挑衅的意味。孟其向来也不是个服输的人,拍着身旁的马道,“孟某怎会不知道自古良驹难驯。段姑娘还别瞧不起人,孟某今日便将这马驯服给你看看。” 初晓一手掐腰,闻言笑道,“既然如此,孟大人,那我就拭目以待。” 孟其也没有继续要我同去,冷哼一声,背了弓箭,牵了马便急急出门了,仿佛要证明什么一样。 孟其走后,我同初晓说,“段姑娘,孟大人心性耿直,好多事情你若是不跟他说,他怕是不会明白的。” 初晓诧异看了看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姑娘如今已经也算得上是宫中御医中的翘楚了,定是聪慧过人,我是什么意思,你一定懂。” 她看了看我,又问,“他刚刚邀你同去,你为什么不去?” “哦,因为我看那马也不是很老实,也怕摔着来着。” 她闻言摇头笑笑,道,“你这人,倒是有些意思。” 今天一早都没见慕渊,我以为是他一早就先走了,没想到他这会儿才骑了马过来。到了我跟前,他手中缰绳一紧,那马乖顺,立刻停了下来。他跨在马上,将手一伸,道,“上来。” 174 望归 我指指自己,“我?” 他没有说话,我试着将手放进他手心里,他握紧了,将我带到马上。出了行宫,进得密林深处。我这才发现,他出来,身上总共只带了三支箭。 “皇上,你怎么只带了三支箭?我方才见到孟大人,他可是带了整整一筒呢。” 他笑说,“三支箭,还不够你吃的吗?” 林中正走着,他忽然一手拉了缰绳,一手从身后抽出一支箭来。我顺着他的箭锋看去,不远处草地上,正有一只兔子。好巧不巧,说孟其,孟其就出现了。他许是一时没看见慕渊,也已经将手里弓箭搭好,目标恰巧也是那只兔子。 远处那兔子猛的中箭,被箭风顶出数米远。另一边,孟其的箭也已经脱手,可惜扑了个空,扎在了地上。他顺箭势看来。这才看见慕渊。缰绳拉了几次,他的马才停下来,他下马,冲慕渊道,“臣该死,方才没有看到皇上。” 慕渊弯腰捡了那兔子,道,“无妨。”他也看了看孟其身旁的那马。又提醒说,“孟其,你这马似未完全驯服。” “多谢皇上不怪。”又指指那匹马,“皇上说的不错,这匹马的确有些脾气,原本今日出来就是想将这马驯服帖的。” 慕渊又道,“你还是小心些好。” “皇上说的是,臣会小心的。”孟其说完又看看我。随后说,“那,臣先告退了。” 慕渊点点头,“嗯。” 慕渊剩下的两支箭分别射中了两只山鸡。我看着他熟练地搭柴生火,又熟练地处理干净了那一只兔子和两只山鸡架在火上烤。 我看着那些被他扔掉的血淋淋的皮毛,“皇上,咱们是不是太残忍了一些?” 这话刚说完,那火上便有肉香传来。而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两声。他瞥了我一眼,将火上的兔子翻了个。 “你要是觉得残忍,可以不吃。” 我干笑两声,又同他说,“其实,好像,也没那么残忍。要是饿着肚子回去那才叫残忍。皇上,您说是不是?” 他先是拆了一只鸡腿,一边递给我,一边道,“油嘴滑舌。” 一只鸡腿下肚,忽觉已经饱了大半。再看他,似乎也没吃多少东西。果然如他所说,三支箭,已经足够吃了。 狩猎,生火,将食物做熟,都由他一人完成。我几度站在旁边想要帮忙,却总也插不上手。好在他似乎也知道我这丫鬟做不来这些,并未勉强。 “野外生火取食的事,皇上做得熟练,想必行军之时也多是艰苦吧。” 他将用过的火堆清理了,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艰苦倒没怎么觉得,记得小时候就有人跟朕说过,跃马扬鞭保家卫国的人才是真英雄,纸上谈兵算不上什么好汉。” 这话我记得,是我在清凉殿里一时头脑发热跟他说的。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难道皇上戎马十几年,就为了这么一句话?” 他站起身来,解了栓在树上的马,道,“也不全是。” 我与他正一起往回走,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原来是孟其又骑着马经过,他这次好似正在追一只鹿。 那鹿体型还小,按说他追上它应该不成问题。谁知,就在孟其搭弓挽箭之际,他的那匹马却突然失了控,猛地狂奔乱窜起来。 他手中箭慌乱中脱手,一时失了准头,竟朝慕渊射来。 “慕渊。小心!” 危急关头,他救过我太多次。如今辗转阴阳,历经生死,我也该为他做些什么了。 可是我忘了,他是慕渊。见惯刀枪剑雨的慕渊,区区这么一支箭怎么能伤到他。他原本能轻易躲开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突然死死抱住了他,他改成了一只手将那飞过来的箭抓住。 我回头一看,果真惊险万分,那箭被他握在手里,在差一点便要刺在我背上了。 我看见他那手被箭蹭破了些皮,渗出了些血丝。 “你刚刚叫朕什么?!” 他一问,我才惊觉,刚才情急之下,我竟不自觉喊了他的名字。我松了还抱着他的手,忙跪在地上,低下头去,“是奴婢失言。” 另一边,孟其果真如初晓所说,被那匹马掀翻在地。孟其被那马摔得狠了,一时没有从地上起来。那马依旧在发狂乱窜,眼看马蹄就要踏在孟其身上了。 慕渊手中的那支箭出手,正正扎那马的要害处。孟其倒在地上看着那就要落下的马蹄惊魂未定,那马已经中箭倒下了。 慕渊低头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先去看了倒在地上仍旧没起来的孟其。 孟其果然被摔得不轻,此刻已经鼻青脸肿。见了慕渊,似乎跪也跪得困难,疼得呲牙咧嘴,“皇,皇上----” “早就说过,让你小心那匹马。这样吧,先用朕的马驼你回去,让初晓赶紧给你看看。” 孟其也未拒绝,只顾着连声谢恩。 初晓见他果然伤的鼻青脸肿回来了,也顾不上调侃他。只找了药出来给他擦药消肿。确定了他除了被摔得有几处淤青没有别的伤之后,初晓才说,“孟大人,马呢,不知您驯服了没有?” 孟其脸色一沉。却也是服了输,泄气道,“野马难驯,已经被皇上杀了。” 初晓倒是也不在说什么,给他涂药的手似乎也轻了一些。可孟其还是哎哎地叫着,“段姑娘,我已经服输了,你能不能轻点。” “这已经很轻了,嫌重,你自己来。” 孟其手上也都是擦伤,刚被涂了药,他是没法自己来的。只好闭上嘴,再疼也咬着牙忍着。 我与慕渊刚回来,宫中有人送来几封折子,似是着急要他看。他接了,匆匆回到书房。 我给他沏了杯茶送来搁到桌上,发现他案上一角放着一张泛?的纸张。那上面写着几行字,但很明显不是慕渊的笔迹。其中一句是,“泠然独立,倾世之风” 我随手拿起那张纸,问他,“皇上,这个,是不是太祖的笔迹?” 慕渊瞥了一眼,随后头也未抬,只“嗯”了一声。我将那泛?且变得薄脆的纸张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泠风,分明是师傅的名字,沈泠风。若我没记错,当年的师傅就是跟太祖出宫来,之后下落不明再也没能回去。从那之后没多久,现在的太后便登上后位。凤印一掌就是几十年。 临来时,孟婆偷偷嘱咐我说要给师傅报仇出气,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算给师傅报仇。先前以为,人之一生,最坏也不过一死,可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 我站在慕渊身边,将这件事想了许久也未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孟其来了,他的脸仍是微微肿着,似乎是有事同慕渊说,看看我欲言又止。我便知趣地先退了出来。 我心思窄,师傅的事情在心里总是放不下。夜里,我悄悄出了来,顺着那条通向望归的小路,想去那座建在松间的亭子去看看。没想到,竟有人先我一步来了。远远地,慕渊正一个人在这望归亭里喝酒。我进了那凉亭,微微一福身,“皇上。”他并未理我,只一口接一口喝酒。 我忍不住劝他道,“皇上,这么晚了,喝酒伤身,还是少喝些吧。” 他终于开了口。“你说,这亭子叫望归,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一直在这里等,她就会回来?” 眼眶一酸,我道,“会的。” 他又问,“那你说皇爷爷他等了一生,可是等到想等的人了?” “或许。没有吧。” 他叹了口气,又举起了酒坛。不过片刻,他又扭头问我,“你还没给朕解释解释,白天是谁给你的胆子,敢直呼朕名讳的。” “奴婢说过了,情急之下,一时失言而已。” 这解释在他那里似乎很难过得去。他反问,“一时失言?” 我看到他右手手掌上似乎又有血丝渗出来,便趁机道,“皇上,您的手流血了。”我拿出随身的丝绢,想先凑合着给他包上。他倒还算配合,将酒坛放在了一边,伸出手来。 我一边给他包着手。他一边问我,“你觉得孟其怎么样?” “孟大人?” “嗯。” “孟大人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也是个耿直善良的好人。只是皇上怎么突然会问奴婢这个问题?” “他今天下午来找朕了。” 他的手已经包好,我在他身侧站好,“嗯,我看见了。” “他同朕说了一件事。” 我以为他喝多了随口一说,我便随口一问,“什么事?” “孟其,今天下午来问朕要你了。” “你说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孟其来跟朕说,他想娶你。” “那你同意了?” “嗯。” “你!” 我一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一脚踹了他放在地上的酒坛,“你一定会后悔的,你就准备在这里等一辈子吧。” 还未出望归亭,便被他一把拉住,抵在亭子的立柱上。松间明月正高悬。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不由分说便吻了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咬破了他的唇将他推开,“皇上,你上次在兰因宫里,你是因为幻香,才一时迷了心智将我当做了心上人。这次,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孟其,要将我给他了吗,如此失态是不是又要怪在酒身上了?!我问你,你如此,可是对得住你心里的人!” 他一时怔在原地,不在说话。我借机出了望归亭,一路哭着跑了回去。我气他,随后想了一夜,甚至想着不然明天一早就跟他实话实说。管他信还是不信。大不了,以前的身体,我不要了就是。 第二天一早,我到他书房里的时候,他恰恰将笔放下。我凑近了一看,他刚刚亲笔写的,是一份圣旨。 “皇上心意已定,是吗?” 那圣旨上的字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要为我和孟其赐婚。 我看着他刚刚写好的旨意,道,“你如此急着将我送给孟其,可是因为你已经动摇了?其实你所谓的爱也没那么坚定。皇上,你承认吧,早就在兰因宫里,你就动摇了。” 他坐着没动,只说。“这旨意已经拟好,只差盖上玺印就生效了。” “好,好。不就是盖上玺印吗,我就如你所愿!”我快速瞥了一眼他案上,并未见到有玉玺的影子。他昨夜定是又在床上看折子了,每每他在床上批过折子,都会将玉玺随手扔在床榻旁。 我气冲冲进了里间,果然在他床边上找到了那方定生死的玉玺。将那玉玺拿在手里。一路出了来,走到他面前,蘸了些朱砂,狠狠盖在他亲笔写好的圣旨上。 “呵,皇上,这下,您该满意了吧。” 将那方玉玺扔在他面前,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刚跨过门槛。眼泪便止不住往下流。 “楚延!” [ 首发 我一手擦着眼泪,听到这名字不由站住。 他刚刚叫我什么? 我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太久太久,都没有听到他如此喊我了。 我带着一脸泪顾不上擦,转过身来,他已经到了眼前。 “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说,“现在,我来回答你那天在兰因宫里的那个问题。你曾经问我,若有一天,碰上另一种奇香,能将心中人变成一条鱼,一只鸟,抑或一棵树,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之际,我们是不是还能执着如初。我现在就告诉你,若她成了一条鱼,我便赠她荷风几两;若她变作了一只鸟,我便择一晴日放她自由;若她成了一棵树,那我只好每日陪她经受日晒雨淋。楚延,莫说你今日莫名改变了容貌我能认得出来,就算将来你真的变作了其他,我也一样能将你认出来。总之,感觉是不会变的。” “可惜,延延,我明白得有些迟,用的时间也似乎有些长。” 175 此后佳期 我拉着他道,“不晚不晚,三月之期,现在才过了一个月而已。” 他将我揽进怀里,问,“什么三月之期?” “嗯---我与师傅说好,要是你能在三月之内将我认出来,她就将我身体补好还给我。” 正与他说着,我忽然想起来,他现在抱的这身体不是我的,便立刻又将他推开了。我从未想过,原来有一天我也会因为爱他而自私到如此地步。就算是明知道等我走之后这身体也就只剩一副躯壳,也知道他既然能认出我来就不是只爱原先我那副身体。可我还是不想让他碰别人,哪怕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也不行。 怀里一空,他又欲上前,我忙后退几步。“慕渊,现在这身体是我,可又不是我。你在等等,好不好?明天,明天我就告诉师傅,让她把我的身体赶紧送回来。” 他懂了我的意思,也不再勉强,只说,“好,那就依你。”他顿了顿,又说,“延延,我不抱你,也不碰你,只牵你的手,这样行不行?” 我想了想,有些不忍拒绝他,遂点点头。他这才走过来,伸手将我的手纳进他手心里。我觉得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看着我唤了我的名字。 “延延----” 松风岭狩猎,本来说好要待半个月的。因为我急着要换回自己的身体,这才待了三四天,慕渊便决定启程要回去了。 一队随行一早就集结完毕,早早在门外候着他了。他牵着我出来,先是将我扶上了他的那匹马,随后自己也上了来,一只手绕过我,搭在我腰上,在我耳边轻声问,“坐稳了?” 我点点头,“嗯。”他这才出发。孟其就在他身后跟着,想起慕渊先前跟我说的话,我忍不住抬头看他。 “慕渊?” “嗯。” 他一脸坦然,看起来似乎没有要跟孟其解释什么的意思。是啊,他做什么何须跟别人解释。况且,等我把身体换回来了,孟其应该就都明白了。 宫门前,他下得马来,本欲抱我下来,见我一直瞪他,却坐着没动,他无奈笑笑,改将我扶下来。他如此举动,早就惹得身后一片哗然。又一路拉着我的手走回兰因宫,难免引来些窃窃私语。 他一向开明,除却那次在朝堂上当众杀了一个叫我尸体的小太监,他其实平日对这些私底下的议论也从不太当回事。无伤大雅的八卦玩笑,他也懒得追究。被他牵着一路走进了兰因宫,他又亲手关了兰因宫的门,想也知道我这小宫女难免要被议论一番。 他回来没多久,乳娘就将慕宸送了来。兰因宫门口,我抢在他前面跑出来,伸手要去接慕宸,那乳娘后退一步,眼神悄悄看向跟出来的慕渊。待慕渊一点头,她这才将慕宸给我。 我抱了慕宸,绕过他回了兰因宫。因为气他先前总也不让我碰慕宸,就只坐在一旁哄着慕宸玩儿,好一会儿没有与他说话。 虽知孩子还小,是不可能这么早学会说话的,我还是忍不住哄他,“来,慕宸乖,叫娘亲------”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看看我怀里的孩子,解释道,“延延,你不在,慕宸就是你留给我的所有了,他身上有你一半的血。我怎么可能轻易让别的人碰他抱他。” 我知这事其实怨不得他。若不是我先前自以为是又任性至极,也不会自己尝遍苦果也将他折腾了个够呛。 慕宸不知想要说些什么,一直在我怀里咿咿呀呀。慕渊擦了擦他又流出来的口水,继续道,“延延,我早就说过,若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孩儿,文韬武略,我亲自来教他。反正人生短暂,与其孤寂一生,还不如早些将这国家交到慕宸手里,好早一点----” 他这话听得我心里一颤,眼眶不由泛酸,“慕渊,好早一点什么,你说清楚。” 他看了看我,不在说下去。我低头看怀里的慕宸,还是有些没忍住。他伸手过来,擦着我脸上的泪。没想到,那些血雨腥风铁甲强兵都未曾使他屈服过,他如今居然为了我------ “延延,那天在望归亭,你说的没错,皇爷爷他的确是穷极一生也没等到要等的人。我曾经也以为,只要我愿意,这世上也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千算万算,没算到生死面前,我当真是无能为力了。延延,你若仍是怪我,怨我,生我的气,始终不肯回来,那我就只好去找你了。” “慕渊,你是个君王,你怎么能----” 他却说,“君王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有无能为力,有求而不得。延延,你觉得我懦弱也好,自私也罢。总之,为国为天下为别人那么久,我就想为自己这么一次。” 我怎么可能觉得他懦弱自私,他戎马征战十几年,曾经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如今是号令天下的帝王。我只是觉得他如此让人心疼又可怜罢了。 他又说我,“你看你,怎么又哭了,都是当娘的人了。早知道就不跟你说这些了。” 我抹了一把眼泪,“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说。” “延延,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既然同意嫁了我,也为我生了孩子,往后,就生生世世都别想甩下我先走。” “慕渊,此后佳期,但愿你别嫌我烦。” 他笑道,“傻延延。” 我已经通知过师傅,她说身体已经补好,明日就能过来给我换回身体了。我想了想,今晚还是不能留在兰因宫里。 虽然有些不舍,我还是将孩子放回慕渊怀里,“那个,不然我今晚还是回偏殿睡吧。等明天我的身体回来了再----总之,你今晚先留在这儿跟慕宸一起。” 他抱着慕宸,道,“好,反正就一晚了。” 哪知他只是嘴上答应得很好,兰因偏殿里,我刚躺下没多久,他就站在了**边上。我坐起身来,问他,“你怎么来了?慕宸呢?” “你别担心,慕宸已经让乳娘抱去照顾了。” 我看看他,他只穿了一身里衣,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在兰因宫躺了一会儿才又起来的。 “那你----” “延延,我睡不着。你若是不愿,我就去外厅好了。”他说完就要出去。 “哎,别----”我坐在**上往里挪了一些,给他空出一些地方,“反正都来了,那你上来好了。” 他在我身边躺下,倒也依旧记得我的话,除了握着我的手,别的什么也没做。光线黯淡,他的呼吸就在耳边,我忍不住问他,“慕渊,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不信,理智如你,你会单单只相信所谓的感觉。” 他说,“起初我也不信,可是又由不得我不信。你用了幻香的那晚,后来我想了许久。当时我眼中看到的明明就是楚延,不仅是容貌,就连说话语气,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明明与真正的楚延如出一辙,就算是刻意模仿,也不能做到连脾性眼神都一样。不仅如此,就连你沏的茶,味道都与以前分毫不差。茶艺繁琐,看似只是些青叶白水的浮沉,实则水温火候稍有不同便味道迥异。想去想去,应该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 “那你是从那时候察觉出我有可能就是楚延的吗?” “差不多吧。只不过我还是不能想象,这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在另一个人身体里。后来孟其来说,他要娶你。那感觉,一下就让我想起了当年得知慕清说要娶你的时候。直到你将玉玺拿出来的那一刻我才确信,你一定是楚延,错不了。抛开种种迹象不说,只有楚延才会毫不犹豫直奔**边上,准确无误翻出玉玺。因为我这习惯,也只有楚延才知道。” “原来是这样。孙太傅说的果然没错,你一定能认出我来的。” 他又说,“太傅智慧,可惜,他的提示我没有早些看懂。” “太傅给你提示了?” 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手心已经有些微微出汗。 “嗯,孙府吊唁那日,他给了我四个字。” “哪四个字?” “微雨流光。” 莫说是慕渊,就连我自己也未能看懂太傅的暗示。这四个字,哪个字看起来都与我无关。 “什么是微雨流光?” 他解释说,“这微雨应该就是那日的细雨了,流光当指那夜雨后如练月光。月光即是鹊华,他其实已经早就说过小宫女鹊华了。” 我与他几乎**未睡,没想到最后是我先忍不住,几度想要翻身去抱他,却是他笑说,“小气鬼,天就要亮了,你不在等等了吗?当然,你要是实在忍不住想抱,我也不介意。” 听了他这话,只好又重新躺了回去,一边狠狠对他道,“不行!慕渊,抱别的身体,你连想都别想。”他不再说话,只在我身旁低低笑着。 176 此后佳期(2) 兰因宫里,师傅果然一早就来了。此刻她正盘腿坐在宽大椅子上抽着烟,我在她身后给她捏肩。 师傅看看周遭宫殿,道,这宫里啊,果然是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是啊,师傅,短短十几年就已经几经修葺了。慕渊登基以来,宫中多处也有所改动。 师傅闻言,点点头,然后吐出一口烟。 想起慕渊还在殿外等着,我又忍不住催她,师傅师傅,你抽完这烟就赶紧给我换身体吧。慕渊他还在外面等着呢。 师傅又说。这换身体嘛,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你知道我为了给你缝好伤口废了多少阴阳针,又废了多少阴阳线吗?这阴阳针,五十年才能磨出一根,阴阳线,七十年才能纺出一缕,还有------ 好好,师傅,你就说你又要多少钱吧。 瞧你说的,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傅,我怎么能收你钱呢? 我不由翻了个白眼,她话虽是这么说,可目光一直落在案上那尊小珊瑚摆件上。那尊珊瑚好像还是以前朝中某个权臣送来的,我当时看着稀罕,慕渊就让留下了。我记得慕渊说过,那珊瑚值钱,能在京都最好的地段换好几座房子。只是后来,我新鲜劲儿过了,就将它随手摆在了那里,许久不碰,上面已经沾了一层尘土。 我将那个珊瑚上的灰尘擦了擦,端到师傅面前,师傅为**劳这么多,既然您不要钱,就将这个带回去吧,权当我的一片心意。 她接了那珊瑚,放在手里端详了一番,道,既然徒弟如此懂事,我也就不客气了。她收了珊瑚,终于将手里烟杆放下,决定起身去给我换身体了。 镜子前,我看着里面映出的自己。 师傅在一旁道,怎么样,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终于换回来了。慕渊,慕渊还在门外呢。 我跑到门口,将兰因宫门打开。 门外,他正站在一棵花树旁,背对兰因宫门。春天早就过去,兰因宫门口的花树也没了花朵,只剩一树绿意葱茏。他一早就将宫人都遣走了,我跟他从松风岭回来后更是再没扫过地,他脚下的落叶已经积了不少。 我走到他背后,悄悄伸出手来,捂住他的眼睛。 慕渊,你猜猜我是谁---- 我将手放在他眼睛上,他却迟迟没有反应,慕渊? 我绕到他身前,一抬头,发现他眼眶微红。 慕渊,你---我抱住他,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慕渊,都怪我。 他却捏着我的胳膊,将我从怀里扯出来,而后看着我道,楚延,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非你不可,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给我留一个孩子就一走了之。 虽然我早就回来了,可在他眼里,直到此刻。楚延才完完整整地回来。 慕渊,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欠我的,你得用生生世世来还! 他说完,又重新将我扣进怀里,他的吻急促又霸道,不容半点拒绝。 他吻了我许久,我微微睁开眼睛,猛然发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师傅沈婆。只见她已经又举起了烟杆,不时有几个烟圈从唇边冒出来。我忙使劲推了慕渊几次才将他推开。 师,师傅---- 也不知她是何时出来的,站在那里看了多久。我有些不好意思。慕渊倒是坦然,拉着我的手就往师傅面前走。他走到沈婆面前,拉着我一同跪在地上。 我知师傅沈婆就是慕渊的亲奶奶,他就算要跪,她也完全受得起。沈婆的事情,我先前与他隐约提过几次,至于他明白了多少,他从未与我说过。 多谢您救了延延,慕渊无以为报。 师傅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算了算了,你也和他一样,是个一根筋,这丫头又好歹叫我一声师傅,我总不能真不管她。 她说着眯缝起眼睛,将手挡在额前,抬头看看天空,正午阳光正烈。 时候不早了,我也得走了。你换下来的那身体,得赶紧给老孟送回去。 那,师傅,我送你。 她点点头,嗯。 师傅似乎是特意只让我跟着,没有让慕渊跟来。离兰因远了一些,我问她,师傅,她就在这宫里。听太医说,她的身体也并不好。您不想去见见她吗? 出宫门的时候,师傅神情明显有些落寞,回头将高高宫门看了几遍,一转眼。几十年都过去了,何必急于这一时。该见的,总会再见,该还的,谁也欠不下。 师傅,那你说,慕渊他猜出你是谁了吗? 一提到慕渊。她明显有了笑意,哦,应该说是得意,我这个孙子,果然智计过人又英勇无双。她说着又瞥了我一眼,一脸惋惜地摇摇头道,只可惜---- 我在她身边有些不满。我好歹也叫您一声师傅,究竟哪里可惜了。 她拿烟杆敲敲我的头,又说道,是,我这徒弟也冰雪聪明,倾国倾城,最重要的是勇气过人。一刀下去在肚子上划个那么长的口子。配我孙子啊,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的伤口已经被师傅缝好。可是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那缝合留下的伤疤很是狰狞吓人,而慕渊他还没见过。 见我不在说话,师傅又安慰我说,那阴阳针不是凡间物。穿过身体留下的疤痕,是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消除的,估计要跟你一辈子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等你这么久,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个嫌弃你。 我点点头,嗯。 你就送到这里吧。 那师傅慢走。 好了好了,快回去吧。晚了我那孙子又该坐不住了。 送走师傅。刚进宫门我便看见了慕渊。他果然如师傅所说,已经在宫门里面等着了。 我跑到他跟前,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等我的吗? 他拉着我刚回来,便一手将宫门掩上。 慕渊,大白天的,你关什么门啊。 他不由分说,面无表情,伸手便要解我的衣服。我看他一脸严肃,似乎也不是那个意思。 几粒盘扣转眼间已经被他解开,外衫松散。我按住他的手,慕渊,你干嘛! 他看我一眼,将我的手扯开,脱下了我的外衫还不算,他还想继续脱我的里衣。 我忽然就想起了盘踞在肚子上的那道狰狞伤疤,中间一道血色刀口,两侧针脚密密麻麻交织着。师傅没有骗我,她果真结结实实将那伤口缝了个七八遍。不行,不能让他看见。 我死死攥住自己剩下的衣裳,转过身去。背对他,慕渊,不行。 他却在我身后说,没什么不行的,你快些转过来。 不。 他从我身后环了过来,缓缓将我抱紧了,道,延延,你躲也没用,早晚都要给我看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的一切,我都得知道。 他硬是将我的身子扳过来,一手捏了我两只手腕,快速除了我身上的里衣。那道伤疤上如今就只剩一层肚兜了。 我摇头看他,不要,慕渊,求你了,不要看---- 他不顾我哭我求,还是将系在我脖子上的那根粉色系带解开了。布料滑落,他目光就毫无遮挡地落在那道狰狞上。 就连他似乎也没见过如此可怕的伤痕,一时怔住,我挣脱了他,抱着身体蹲在地上,不愿他在多看一眼。 他却将我从地上提起来,狠狠抱进怀里。我伏在他肩上哭,他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半晌才问出来,延延,你。你还疼不疼。 我边哭边趴在他身上摇摇头。随后又跟他说,慕渊,我以后不好看了,可怎么办? 他却拉开我,又低头伸手轻轻抚过那道伤疤。那伤痕太长太深,以至于我用两只手都无法完全遮挡住。慕渊,我求求你,你别再看了,好不好。 他却说,你又说谎骗我,这么深的刀口,你怎么可能不疼。 眼泪被他擦了又擦,延延,在我眼里。这世上没人会比你更好看。 真的? 他认真点头,嗯。 泪水都被他吻去,他将我抱到榻上。 剩下的衣物早就被他除去,他也轻柔**地吻了一遍又一遍,却迟迟不动。我知他其实急切,也知他在顾忌什么。 只好跟他说,慕渊。你放心吧,我这伤口虽然看起来很可怕,但师傅说过了,阴阳针线过,是不会有问题的。那个,你,可以---- 他终于再犹豫。身子往前一送。可我知道,他就算在难受,也依旧在克制着,一直撑在我身体上方,怕压到我丝毫。 关键时刻,他及时退了出去。迷蒙中,我听见他说。延延,孩子,咱们有一个就够了。 第二日,老太后宫里来了人。说是要请我过去一趟。我没想到老太后已经病得如此严重,她躺在榻上,身侧已经完全离不开人。我又回来的事情被传的神乎其神,想必她也已经听说了。 延延,她是不是来过了? 太后口中的她,应该是指师傅了。 回太后,是。师傅她帮我换回身体后就走了。 177 此后佳期(3) 太后又问,“泠风她有没有说什么?” “回太后,师傅说,该见的总会再见,该还的,谁也欠不下。尘◎缘@文@学◎网” 太后闻言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眼角似乎有泪流下。过了许久,她才转过头来,对候在左右的人道,“你们都下去吧,哀家与延延丫头说会话。” 待左右退下,病榻上,她又缓缓朝我伸出手。自我上次来归还幻香之后,太后便一病不起。现在初晓更是干脆住在了太后宫里,日夜陪伴。我看了看太后枯瘦苍白的手,有些犹豫。抛开先前幻香的事不说,我有孕时,宫宴上,她先是替慕渊留下了那个徐家小姐,后来又几次要为慕渊纳妃。 我知太后做这些其实都没错,谁叫她是太后。可我就是小气,尤其对慕渊的事上,最近似乎愈发变本加厉了。或许,当自己变得不完美之后便总要提心吊胆吧。又或许,在喜欢的人面前,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完美的,总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好。 太后的手已经有些发颤,我还是上前握住了。 “延延,你在怪哀家。” “我没有。” 她又说,“你有。往日,总能听见你不停喊皇奶奶。你自小就声音清亮好听,可这次,你来了这么久,都没喊哀家一声皇奶奶,一口一个太后。你还说你没有怪哀家?” 我不再看她,也没有说话。 “延延啊,你只知道怪哀家,你可知哀家为什么要给你幻香?不过是因为哀家知道,他与他那个爷爷的性子简直一模一样,他心里在想什么哀家也一清二楚。若不如此,他怕是一辈子都无法释怀了。除了你留下的那个孩子慕宸,他谁也不让进兰因宫。慕宸的事,他事事躬亲,恨不得那襁褓中的孩子**之间就能长大,好将这江山都交到他手里。延延,不是对你不义,而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此了无生趣,寂寥地过一辈子,你明白吗。那滋味,太苦太苦了。” 我来的时候还是是下午,等我从太后宫里出来回到兰因,慕渊已经在等我吃饭了。他并没有问我去了哪,见了谁,只默默坐在我身侧布菜。 临来时,太后将那小瓶幻香交给我说,“延延,替哀家把这个东西扔了吧。不管他能不能认出我来,这次,我都要干干净净去见他一次。” 慕渊夹来的菜我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干脆将筷子放下。总觉得自己从太后宫里出来得急了,欠她一声皇奶奶。慕渊看看我,似乎要问我,他还没说话,门外便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扑通往地上一跪,俯身道,“皇上,皇后娘娘,不好了,太后殡天了。” “什么?!” 我刚刚从太后宫里出来的时候她明明还好好的,不过才一顿饭的功夫。 我与慕渊赶到的时候,太后宫里已经哭声一片。不多时,宫里白绫再度飘起。 皇陵里,太后按国礼入葬。回来的这几日,我常常在想,太后她究竟有没有见到师傅。她前半生一直在扮演另一个女子,后半生又伶仃一人,这其实才是最残酷的惩罚吧。 圆圆给我的药我一直都小心拿着。这些日子,每每要沐浴,我便悄悄在水里放进一颗。圆圆说的没错,这药果然能治他身上的疤痕。师傅说的也没错,我身上的疤痕是没有办法除去的,估计真的要跟我一辈子了。 木桶里,水汽氤氲,他身上的那些伤痕已经快要看不出来了。他与我对面而坐,我满意地摸着他的胸膛,肩背,“今晚最后一颗药已经被我放进水里了。慕渊,等明天,你身上的伤疤就都能褪干净了。” 他却皱着眉头,低头摸着我的肚子,“为什么你每日都与我一起沐浴,我的伤好了,你的却没有。” 我想了想,同他说,“先前师傅总爱说一个词,叫代价。也许,这就是我回来见你的代价吧。”我低头看看腹上那条疤痕,渐渐习惯了,就觉得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只是他看起来好像依旧比我还要难受。就连亲密之时,他也多小心翼翼,温柔至极。 我故意白了他一眼,“慕渊,你该不是真的嫌弃我了吧。” 他将我轻轻揽进怀里,道,“你瞎说什么,你拼着命为我生了个儿子,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那你刚才不高兴。” “延延,我是---” 我知他要说什么,靠在他肩上,“慕渊,其实生慕宸那天也没多疼,圆圆提前给我吃过药了。而且,现在也早就不疼了,你也不要难过心疼了,好不好?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这伤口虽然缝过,其实早就愈合好了。除了难看一点,跟正常人也没有什么分别。你其实,嗯,可以用力一点-----” 话音未落,他便抱着我蓦地起身,抬腿便出了浴桶。 “慕渊,不行不行,今天你还没泡够时间呢----” 他却充耳不闻,一身水渍未擦干,径直到了**榻上。一边压过来一边道,“可以用力一点,延延,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这话是我说的不假,可很快便又后悔了。等到喊他轻一些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听不到了。 第二天,我没能起来去接他早朝。直到兰因宫外传来他的声音,我才知道他已经下朝回来了。我坐起身来,揉了两下眼睛,他恰巧进来坐在**侧。我打了呵欠,低头瞧瞧自己一身的痕迹,不由瞪他一眼。他一边自然拿了我的衣衫帮我穿着一边问,“初晓请辞的主意,是你给出的?” 我一听,倦意消了大半,拉着他问,“怎么样怎么样,这主意是不是妙极了?还有,孟其是个什么态度?” 他将我襟扣系好,道,“我看啊,你这主意实在是不怎么样。这下,宫里少了个太医不说,还少了个提刑官。” “你是说孟其也跟着请辞了?” “嗯。” “我就说嘛,人总是要等到快要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慕渊,依我看,你应该趁机打孟其一顿,让他知道知道伤了病了没人嘘寒问暖,也没人给他用心写那么长的医嘱是个什么滋味。” 慕渊却瞥了我一眼,冷哼一声,道,“他若是再继续执迷不悟,就不是打他一顿那么简单了。” 他这话,明显意有所指。衣裳已经穿好,我凑到他跟前,揽过他脖子碰了碰他的唇,他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小气。” 他听了并没有辩驳,只笑了笑,随后将我扶下**来。大概爱就是要小气的吧,小气到不能与人分享丝毫。能做到大方的,也不算爱。 178 此后佳期(4) 今日中元节,我坐在西城破巷小院里许久了。昨天难得收到了师傅的来信,毫无例外,她果然是又缺钱了。我依信上所说,一早就来这儿等她。一个时辰过去,她才终于来了。她最近越来越言简意赅,见了我,只说了四个字,丫头,钱呢。 我将银票拿出来给她,她数了数,满意笑道,有个当皇后的徒弟也还算不错。 她似乎很忙,收了钱一刻也不停,转身就又要走。 哎,师傅,你先别走--- 好歹是银票还没捂热,她停下来,你还有事吗? 师傅,我就是想问问。圆圆什么时候能醒。 快了快了。 我又一把拉住她,快了是多久? 快了嘛,就是耐心等待。我前天去看他,他梦里还喊你来着。 我叹了口气,合着她这话跟没说也差不多,到底也没给我个准日子。 还有还有,师傅你先别走---我将小院的门关上,师傅,你一定知道前几日千佛山顶那场大火,**之间,一座寺庙化作灰烬,你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师傅冷笑一声,情生于心,剪掉的东西早晚会长出来。还能是怎么回事,不过是戒疤菩提也救不了他了。 师傅,你的意思是,竹黎---- 师傅推开我,道,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今日中元,我忙得很,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剩下的等下次来再说吧。 下次,下次一定毫无例外又是她缺钱的时候。来都来了,送走师傅,我自然得到门口的小酒馆坐坐。 一进门,我便招呼小强。小强---- 小强见我来了,明显殷勤不少。我的身份他知道,但还有别的酒客在,他也未戳破,只将我让进来,随后自觉抱了酒正要到我常坐的那个位子上。 您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对了,您那院子没给别人吧。前几日小馆里来了一个姑娘,您别说,那眼神动作跟您还有几分相像。 我笑笑,也没同他多解释。我常坐的那个桌子边儿上,有人快我一步,小强酒还未放好,那人便先一步在位子上坐下了。似乎也是个常客,小强也认得,他知我每次来必会坐那个位子,道,武爷,您若是方便,就换个位子吧。这会儿酒客少,厅里还有这么多座儿可以选呢。 那人坐着没动,抬眼看了一眼我,又看了看小强,道。谁先来就是谁的,凭什么要爷让?况且,我大哥忠义武侯的名头,谁人不知不晓,从来都是别人让爷的份。一个女人,也要叫爷让座?! 小强抱着酒坛,看样子仍想劝他几句。我不知忠义武侯是个多大的官,但好不容易一个人出来喝酒,实在是不想惹麻烦。万一让慕渊知道了恐怕以后就不让我出来了。 我拉住小强,算了,算了,一个座位而已,我坐别的地方就是了。 小强点头,又给我寻了新的地方。酒坛才刚启封,满出一盏,小强道,您慢用。 我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刚刚坐下,酒还未喝,刚才那人便又出了声,怎么,是不是知道我忠义武侯府的名号,也知自己惹不起,想这么着就算了了? 小强听见声音又过来劝,武爷,座儿终究还是您的,这事就算了吧。 算了?你当我武门好欺吗。当年与西夏殊死一战,二十九将惨死二十一,我武门有幸,战功赫赫,如今连皇上都要让三分,区区一个女人,凭什么让爷让座!不行,今天这事,必须给我道歉。 小强又道,武爷,您消消气,我看还是算了吧,这是为您好。 那人声更高,为爷好?真要是为爷好就让那个女人过来给爷道歉! 小强看看我。面带难色。不过是道个歉而已,我干脆将酒放下,过去同他道,方才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他依旧不依不饶,这就完了? 歉我也给您道了,不然呢? 他竟然在那座位上坐下来,一指自己面前的酒盏,道,真有诚意道歉,就给爷满上。 我看看他那酒盏,笑道,这位公子口气未免太大了些,失礼之处,我方才已经赔过礼了。莫说你要我倒酒,你信不信,就是皇上要我倒酒,只要我不愿意,他也喝不着一滴。 他一拍桌子,厉声道,咱们两个,究竟是你口气大,还是我口气大。怎么,我堂堂忠义候府,使唤你一个刁民草芥都使唤不得了是吗?还是说,你非得亲眼看到武侯来了才肯服软! 我冷笑,莫说你不是忠义武候,就算你真的是什么五侯六侯,这酒,我也不倒。 他指着我道,好,你这刁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爷今日就让你知道知道---- 他话还未说完,我便看到他指着我的那手上插了一只筷子。而他正哀叫着捂着手躬下身去。 回头一看,慕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刚才扔出筷子的人正是他。他走到我跟前,低头看着面前的人,冷声道,你刚刚,叫谁刁民草芥,又叫谁给你倒酒。 那人疼的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却依旧不肯低头,咬牙道,你们两个,惹了我忠义武侯府,等我大哥来了,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慕渊冷哼一声,道,原来是武候府。 正说着,那人突然一指我身后,随后喊着,大哥,你可来了! 那个被他喊做大哥的人倒是没管他这弟弟,进来先是微微一怔,随后立刻推了他,走到慕渊面前,什么也没说,躬身跪了下去。我看着面前跪着的人,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忠义武侯了。 大哥,你怎么---- 那所谓的武侯转而低声道。你这孽障,还不闭嘴过来跪下! 那人似乎也不傻,见自家哥哥都恭恭敬敬跪了,也只好忍着疼,低着头跪好。 酒馆虽小,酒客也不多,但好歹也是有别人的。本来我跟慕渊说的就是出来见师傅,一时兴起才来喝酒。这下倒好,酒没尽兴,眼看还要喝出事端来。于是往他跟前凑了凑。小声道,慕渊,算了吧。我还想去桥头老杜家买小笼包呢,要是晚了就没有了。 慕渊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两人,道,明日之前,这件事,给我一个交代。 他这话是对那个武侯说的。那武侯听了,俯身道,是。 慕渊牵着我出了酒馆儿。十指相扣,我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我一会儿就回去的吗。 他任我边走边晃着他胳膊,冷哼一声道,幸亏是我来了。 还没走多远,身后小强追了出来,边跑边喊,姑娘,姑娘。你的酒忘拿了---- 我见他提了一个酒坛出来,掏出一锭碎银给他,接了那酒,唔,小强,还是你懂事。我勾勾手示意他走近些,小声道,你这么懂事,有没有兴趣进宫当差啊? 我本就是开玩笑来的,谁知他吓得一凛。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连说几声不敢,随后爬起来一溜烟跑了回去。 我看着他的身影一个没忍住在原地笑个不停。直到身边慕渊轻咳一声,将我手里的酒坛接了提着,我才强忍着笑,继续跟他走。 慕渊,咱们好久没出来了,既然时候已经不早了,干脆逛逛在回去好不好? 中元节,护城河边上。已经早早有人放起了河灯。我记得这条路。这条路一头是提刑司,另一边是七王府。我被孟其打的那次,慕渊背我回来,走的就是这条路。 慕渊,我走不动了。 他眉毛一挑,刚刚不是还说要逛逛在回去,怎么才这么会儿就走不动了? 我一撇嘴,就是走不动了。 他没了办法,伸手就要抱我。我躲开了,他不解,又问,不是说走不动了吗。 我笑笑,你背我。 他似乎也终于想起来,无奈笑道,好,背你。 我提着那个小酒坛伏在他背上,刚好可以越过人头攒动看到河水上的灯景。边走边逛,不多时我手里提着的小玩意儿越来越多。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不远处的那两个人影似乎有点熟悉,定睛一瞧,原来是史家世子和晚薇。 我拍拍慕渊的肩,哎呀,慕渊,你快把我放下来。 他不慌不忙仍旧背着我,问,怎么了? 我指给他看,那边过来的是史家世子和晚薇,是认得你的。若让他们看见你背着我,那该多不好,你还是快放我下来吧。 他却说。这有什么不好的,我又没背别人的女人。 说话间,他们两个已经到了跟前,碍于在外面,世子只抱拳一揖。晚薇微微福身,道,真巧啊。 我在慕渊背上,觉得如此说话有些尴尬,呵呵,是挺巧的。 晚薇看了看我手里提着的大大小小的东西,大概都是些糖人小吃之类的小玩意儿,又笑道,延延姑娘童心未泯。 其实我哪里是童心未泯,不过是以前出来身边总跟着圆圆。如今就算他不在了我还是会下意识买这些。 心里想着圆圆,有些难过,一时没有接话。不知世子怎么了,突然道,哦,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先告退,告退了。说着就拉着晚薇走了。那世子走得慌张匆忙,一看就知道是他使了眼色。 他背着我一路到了宫门口,轻声安慰我说,圆圆一定会回来的。 真的? 嗯。 兰因宫,我打开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小箱子,里面除了几本我依旧看不懂的小册子,还有几件以前我替别人剪下来的情丝。今天打开,又放进去一样东西。 老太后曾经让我替她扔掉的幻香,我没扔。关于竹黎,我虽好奇,但仍是知之甚少。师傅说,情由心生,剪掉的东西还会长出来,这回戒疤菩提也救不了他了。 竹黎曾准确预言到建昭三年,三月初十,就是我生慕宸的那天,他也知如何救圆圆,想来应该是所谓的得道高僧了。普通人有七情六欲,难道高僧已经得道也还会有吗?如果有,那让他生了情意的人。又是谁。 只可惜,竹黎吝啬小气,好像生怕别人窥出蛛丝马迹一样,整个千佛寺都随着他付之一炬。 时间差不多,我将那个小箱子合上,去朝堂外等慕渊下朝。他门外种了些不知是什么的花花草草,这几日正开得鲜艳。我等得无聊,便随手摘了一些,想着回去插在兰因宫的花瓶里。 他今日似乎下朝得早了一些。明明里面朝臣还在地上跪着,恭送之声还未喊完,他已经出了门,踏阶而来。见他出来,我将采在手里的一束花背在身后。 在我面前站定,他道,走吧。说着便要拉我背在身后的手。 我这才将那束花拿出来,放在他眼前,好看吗? 他低头看了那花一眼,又看着我道,好看。 我说的是花。 他又笑说,还是你好看。 我一边嗅了嗅手中花。一边问他,咦,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嘴这么甜了? 他却说,甜还是不甜你尝过就知道了。说着便迅速凑过来在唇上啄了一下。 他牵着我走得慢,身后朝堂里朝臣散去,才刚刚出来。三三两两经过。 我瞪他,小声道,你干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呢。 他笑笑,扣了我的手。道,你怕什么,你看谁敢看了?我悄悄瞄了一眼,那些朝臣的确低头正走得匆匆。 他似乎愈发愉悦,接了我手里的花,三两下就编做一个花环,停下来仔细戴在了我头上。 我伸手摸了摸头上花环,跑到水边瞧了瞧,转身问他,好---原本又是想问他好看吗。蓦地想起刚才,遂噤了声。 他笑笑,走过来拉着我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 城墙上,他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彩鸢风筝。 我惊喜接过,慕渊,这是哪里来的? 他却说,一个风筝而已,有什么难的。朕可是皇上。 手里的风筝若是仔细看,墨彩粘补还都是新的,我问他,难不成这是你做的? 他得意道,嗯。 清风过处,头上花环传来阵阵清香。 我靠在他怀里,腰上那双手缠得正紧。我拉了拉手里的线,空中彩鸢跟着动了两下。 九州风起,阳光正好。 我问他,慕渊,你今天不用去处理政事吗? 他亲了亲我额头,笑道,江山坐拥,怎比得美人在怀。 --------正文完------------- 番1 她自小便调皮,这宫里除了皇上和太后,没谁能镇得住她,这他是知道的。这不,战事一息,他回宫。交了兵,父皇嘱咐他早些回去休息。他应了,一身铠甲还未来得及换下,却不知为何,双脚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不知不觉就到了花园。那园子里,无非是些春花夏草,假山池塘,于他本就没什么可看的,可他还是来了。不知在期待什么。 方才经过博览苑,听见老十正在里头摇头晃脑读着什么。早就听闻楚相让她与老十皆拜了孙太傅。孙太傅博学。亦是他的恩师。说来可笑,楚相玩弄权术,掌控朝臣,官鬻爵以敛财,实在是诡计多端老狐狸一个。楚相作风,他虽厌恶至极,却怎么也放不下他那个女儿。就连方才经过博览苑的时候,他不禁多往里看了两眼。没错,里面只有老十一个人。 若他猜的没错,她定是又偷跑出去玩了,那老十八成在替她顶包。果不其然,刚踏足花园,还未见着她人,便听到了声音。远远地,他不在上前,只在一旁站定。好嘛,她这回出来合着是抢人家东西了。那风筝一看就是女孩子家喜欢的,一只花里胡哨的彩鸢。 被她抢的那小女孩儿站在原地低着头不怎么说话,看样子是怕她。她拿了风筝正欲扬长而去,被另一个少年拦住。 那少年端的义正词严,朗声道,你是谁?光天化日下在宫中抢人家的东西,你还讲不讲理了? 再看她也不惧,从容看着手里的彩鸢,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少年看样子是要给那被她欺负的小女孩儿出头,一抱拳,正色道,家父兵部尚书张勇,官拜三品。此番进宫,正得圣上亲自召见。你如此胆大妄为没有家教,敢问是哪家跋扈小姐! 他知道她是不需要他去帮忙的。这小小争吵,他觉得有趣,也乐得躲在一旁看她反应。只见她撇撇嘴,道,你不知道吗,我楚延就是没有家教惯了。 当朝权贵,姓楚的除了相爷还能有谁。那少年一听,明白过来,方才仗着兵部尚书涨起来的气焰明显灭下去几分。他见了。心里暗暗冷笑,那少年若真是耿直之人,只要见了不平就一定会出头,哪里会管对方是楚相还是平民百姓。说到底,一提到楚相,他还是怵了。所谓正直不屈,不是道貌岸然抗抗旗子耍耍嘴皮子就能做到的。 她到底是夺了人家的风筝,他一路悄悄跟过去。花园里,他看见那风筝勉强升到半空,摇摇晃晃,似要掉下来。 他停了脚步,不在上前。花园何其大,树木何其多,他静静站在一隅看她。 她似乎有些怕他。他近几年常年统军,在这宫中安逸的时候也少,一年到头多数是从南奔波到北。漫漫行军路,他挨过饿,受过冻,他从未觉得这些算得上苦。可有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心里时而莫名升腾起一种陌生感觉,时而钝钝的疼,时而淡淡的喜。且这感觉越来越频繁越厉害地折磨他。 几年功夫,就从偶尔一次,渐渐到日夜不休。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那莫名的心绪,就叫相思。他虽不明白那感觉因何而起,却无师自通地知道了如何缓解。比如,就在此刻,他负手而立,远远看她。 本就不是适合放风筝的天气,她硬是要看那风筝飞上天去。一连几趟。跑来跑去,弄得自己满头大汗。 那风筝一直晃悠悠低低地飞着,在她眼里很不争气。可她依旧是不肯放弃,想一出是一出,且固执地很,逃了课堂也要来这儿放风筝。就连最后一丝丝风也很不给面子地停了,彩鸢终是从半空落了下来。花园树茂,他眼看这那风筝挂在树梢上。 她仰着头站在树下,抬头看看枝头的那只彩鸢,气呼呼鼓着腮帮子。他原本想去帮她的,可见她生气的样子,又觉得有趣,便继续站在原地。 他想,她这下又该去折腾下人帮她捡风筝了吧。可他错了。她是有多喜欢那只花里胡哨的彩鸢啊,竟然撸了袖子就要自己上树。 对了,她是从太傅课上偷溜出来的,怕人发现,身边一个仆人都没带。此刻,在她眼里,这花园里就她一个人。彼时,她已经是个小小少女了,可这性子是一点都没收敛。此刻,那双白嫩的胳膊猝不及防地刺进他眼里,攀在褐色树干上显得格外醒目。 他眉头一蹙,血气方刚的少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双手成拳,悄悄压抑,随后又暗自苦笑,明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啊。他是多么地没有出息。 一走神的功夫,那丫头竟然已经上了树。那彩鸢挂在树梢,末梢树枝脆弱,怎么可能承担得住她的重量呢。她的手还未碰到那风筝,枝干就断了。 饶是他反应再快,也险些没有接到她。他庆幸,今天下午,自己到了这花园,若是他不在,还不知道这丫头要吃多少苦头。可更多的时候他在想,若是他能反应在快些,算好接她的时机,她会不会就不会皱着眉头,嫌他一身的铠甲硌疼了她? 她迫不及待躲避着他刚硬的怀抱,他只好将她放下来。 落地的树枝上,缠了她一绺头发。他见了,什么也没说,抬手耐心替她解着。他手上拿的是剑,染的是血,此刻竟然小心翼翼分辨着细细的发丝和枝叶。生怕弄疼了她。 她却回身一看,满不在乎,抽了他腰上的佩剑,剑锋划过,那绺断发就缠在他手里那截树枝上。 她道,头发断了还会再长,何须这么麻烦。 他拿着那截树枝站在原地,驰骋疆场说一不二的少年带着些讨好不成的不知所措。那风筝的翅骨也被折断了。彩色的翅膀上也沾了泥尘,早就没了刚才的花枝招展,散落在地上,有些狼狈。 他想,她是喜欢这风筝的吧。不然,为何刚才,宁愿爬树也要够到它。她既然喜欢,将那翅骨接好。她总该是高兴的吧。 可他忘了,他是王侯,她也不差。堂堂相府千金,一声令下,千万只彩鸢也不在话下。而这只彩鸢狼狈,她又怎么会继续喜欢,还不如去买个新的来。 他弯腰去捡那风筝的空儿,她已经蹦蹦跳跳走远了。他直起腰来。在她身后看了她许久。她总算想起来什么,站定了,远远地回头,对他喊道,谢谢你。 她走后,他做了两件事。一是那树枝上她的发丝一丝不落地解下来,二是将那风筝带回家,亲手将那翅骨补好。 彼时。高仪已经跟在他身边了,亦师亦友。那日,高仪见他带了个破风筝回来,心有疑惑。这七王自小便极有分寸主见,这几年虽是吃了不少苦,可从未抱怨过。他自知身上责任,平日练武对兵狠,对自己更狠。 高仪本就是奉了皇命辅佐七王的。一曰辅佐。说白了,就是督促他,防止他在最该努力的年岁懈怠。小小少年的果决,他都看在眼里,平日也甚少说些所谓督促的话。今日进宫一趟,却带了个破风筝回来,高仪还是委婉小心说了一些不要玩物丧志的话。 他的话,少年一向是听的,对他也甚是尊重。这日却鲜少的没搭理他,自顾自将那风筝的翅骨补好了。好在,高仪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不知将那风筝放在了哪里,反正以后,高仪再也没见过。 他贴身的一个荷包里,还放着另一样东西。夜深人静,他一个人,翻来覆去,不知是第几次将那荷包打开,将那绺用红线仔细缠好的发丝贴在自己胸口。她与他的话少,她那句嫩生生的谢谢你,在他脑海里,一回荡就是许多年。 少年心性,年少轻狂。前有匪寇逃窜,后有高仪在喊穷寇莫追。他却不管不顾,孤注一掷。势要斩草除根。追至人迹罕至的山谷,他方知自己上当了。 利刃穿过左肩,他被迫一膝跪在地上。 这地方闭塞,他胯下那匹马又是日行千里的良驹,等高仪赶来只怕要给他收尸了。 猛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硬是顶着那利刃生生站了起来。 等高仪赶来,看到的是撑剑而立的他和一地的尸体。他左肩汩汩的血已经将胸前衣衫染透。见高仪来了,他手中剑一松,倒了下去。 后来,高仪问他,紧要关头,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没有回答。其实,千钧一发的时刻,他还能想什么。他想的是,万一自己真的命丧于此,那些匪寇一定会将他身上搜个遍。 他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就是那个荷包,谁也碰不得! 莫说他一个皇子王爷,就算随便一个朝臣的子弟,哪个不是养尊处优。老十更不消说,长在宫里,自小身边就是柳绿莺红,金樽美酒,玉盘佳肴。辗转流席间,老十似乎总能三两句就能将她逗笑。他却不能。他能号令千军万马,就算刀剑砍在他身上他也能眉头都不皱一下。惟独那些她喜欢的巧言,他说不来。就是这么个热血刚硬的男子,却因着这么个小小荷包在无数个夜里变得柔软一片。 回到营房,他仍是固执地要自己包扎。高仪拗不过他,留了药便出去了。待人都散去,他才解了衣裳。将藏在胸前那个荷包拿出来。那是他小心藏在心底里的人,怎能让人轻易窥见。 荷包平日都是放在最贴近身体的地方,可他这次伤得重,那荷包上依旧是染了血污。他打开,拿出那一绺发。仔细看了看,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发上半滴血也未沾。 他忙找了另一个荷包,将那绺头发安置好,这才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只是,肩上自此便留下了深深的疤。 彼时,失血过多的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日,她会在他身下,那般婉转,娇娇得看他,一遍遍喊他的名字。也会伸手攀上他的肩头,心疼地抚过他身上每一道深深的疤痕。 他不敢想。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藏了许多年的那绺发,还是被她发现了。那日宫里,她不知怎么从他枕下摸出了那个荷包,得意地将那绺发捏在自己手里,阴阳怪气地笑他,你日日与我同**共枕。可是有想过是不是对得起你心里的那个姑娘? 他原本看见她拿着他藏的她的发,心已经提了起来。生怕她发现他这么多年卑微的心思。毕竟,她已经没有情了呀,她若知道了一定会觉得他如此固执,固执得可笑吧。 她此言一出,他提着的心却放下了。原来,关于她的那绺发,她早就不记得了。 是啊。那么多年了。就像她喜欢过的彩鸢风筝,千万个喜欢过的物件中的一个,她怎么可能会记得。他伸手去抢。她嗔笑,斜着眼睛看他将那绺发放进怀里,呵,舍不得了啊。 还有那夜,她躺在他身下,双腿蹭在他腰间。却怎么也不让他进去,非得他答了那个问题才算。 慕渊,这二十多年来,你好歹也是一个王爷,该不会连个女人都没有过吧。唉,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 怎么办,要告诉她吗? 告诉她,其实除了她,他真的谁都没有过。 告诉她,除了她,他谁都不想要。 告诉她,他其实卑微地肖想了她许多许多年。 可是,他是王啊,即将登基为天下的王。就算他那倨傲的自尊心早就为她放得低得不能在低,可现在,他想给自己留那么一丝一毫。 他只好咬紧了牙关,狠狠道,楚延,对于你,何须怜香惜玉! 他有多狂猛,就有多心虚。 他低头看她娴静躺在身侧,悄悄把她揽进怀里。她浑身带刺啊,原先不是嘲笑就是讽刺,如今又只剩了毫不在乎。这样的她,他的心意如何能说出来。也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如此深情看她。人人都说他战无不胜,可与她的狭路相逢,他又何曾胜过呢。 番2 七王府里,他其实早就醒了,只闭着眼睛想多与她待一会儿。清早,他正闭着眼睛听她均匀的呼吸声。似乎自从娶她进府,他们总在吵架。偶尔,她会咕哝两句什么他听不懂的话。如果运气好,还能听见她气呼呼在梦里骂他。就算听见她在梦里骂他,他也该高兴的。最起码,根本不用在她面前故意摆出王爷的架子唬她,也证明了她梦里的人刚好是他。 他悲哀地发现,他最近竟然越来越享受这个过程了。就算早醒了,也不急着先走,而是静静与她这么待一会儿。看她没有任何防备地翻身,梦呓。只是今早,她安静地出奇,一句话也没说,连身也没翻一个。清晨时分,应该是她睡得最不安稳的时候。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果不其然,没多久,她便悄悄动了。随后,传来她在他身边蹑手蹑脚穿衣服的声音。看样子,她是故意先他一步起**的。他顺了她的意,继续假寐。这丫头动作重,本就不是个轻手轻脚的人,下**的时候几乎都要从他身上碾过去了。他向来警觉,此刻还得咬了牙配合地装下去,也真是让他为难。特别是最后那重重的关门声,简直害的他差点就装不下去了。 她走后没多久,他睁开眼,三两下穿好衣服,推门而出。清晨,偌大王府的院子里笼着轻纱薄雾,柔柔的阳光还藏在云后,时而遮遮掩掩。淡烟流水里,他看见了她站在池塘旁边,弯腰,将自己裤脚一点一点卷了上去,眼看就要下去那冰凉的荷池里去。 那荷池不深他知道,可是凉。他急走两步,下意识就想去拦她,可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下去了,手里还捧着个大大的瓷碗。 岸上站着的是府上的烹茶嬷嬷,素心来之前的十几年里,府里的茶水,都是她准备的。后来,素心来了,便自动揽了这活儿。他也未拦着,反正,那茶还是茶,水还是水,谁沏不是沏,谁送不是送。只要一样的能喝,一样的解渴就行了。 不知道她这回是不是又在因为前几天送茶碰上了素心才与他赌气,早就听说,她竟然叫了府里的烹茶嬷嬷,亲自去教她如何沏茶。 她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回就算知道也故意没多加过问。他每日在书房掐着时间,心安理得地享受她越来越放肆地突然推门而入。常常是臣工的谏言说到一半,只要她来了,不管说到哪里,也得生生卡住。 起先,他一边看她将茶端到他面前,一边对臣工道,“继续说。”后来,她走后,他总免不了又要问,“刚才说到哪了?再说一遍。” 久而久之,只要是见这七王妃送茶来,那些臣工就自动噤了声。那些臣工也敢公然抗他的命了。就算是他让说也不说了,反正说了他也会选择性失聪,免不了还得在来一遍。 行军在外,酒不常喝。他喝了这么多年的茶,居然头一次注意到,这茶,果然是不同的人经手,连味道都不同了。 她沏出的茶简直也随了她,时苦,时涩,时浓,时淡。让人想记不住都难。总之,只要一口,眉头一皱,便知一定是她沏的。 偏偏每次她送来,还要细细盯着他,问他一句,“好喝吗?” 每每咬了牙,答,“好喝。”他心里知道,其实他喝的哪里是茶。就是有朝一日,她若端了毒药来,笑嘻嘻问他,好喝吗?他还是会说好喝。 等她一脸满意端了茶盘扬长而去,他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底下几个臣工讶异看他的目光。 可这茶里的味道变化他也是尝得出的,过了几日,那味道终于不在飘忽不定,渐渐稳定下来了。他知道是那烹茶嬷嬷的功劳,可他没想到,她竟然肯为了他,赤脚下到冰冷的荷塘里,去一点点收集那露珠。 她裤腿卷得高,腿上一截皮肤就这样露在清晨的空气里。他眼里有塞外黄沙,有遍地横尸,有这绵延万里的大山大河。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府里这样一隅小小荷塘竟然也美得如此不可方物。 微风掠过她齐腰的发,几缕阳光终于透过了云层,打在她身上。她就站在荷塘中央,张开双臂,甚是享受。 那景象,竟美得几乎让他移不开眼。 他那么多年夜深人静时孤寂的肖想和隐忍啊,在她肯为他脱鞋弯腰下水的那一刻,便都值了。 她性子野,一个千金小姐,少时爬树够风筝差点从树上摔下来,又爬到过房顶,踢落了半个房顶的瓦片。至于给他放把火什么的,自然也不在话下。眼前这冰凉的池水,她说下去就下去了。又是他毫无例外地先心疼了,她那副身子娇弱不说,还要给他生儿育女呢,若在依着她野下去凉着了可不行。 快步到了荷塘边上,恰好她也爬了上来。她双腿上都是泥污,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 她一定凉坏了。他忙将她纳到自己怀里,悄悄运了内力暖着她。她不知怎么,居然扭捏了起来,在他怀里微微挣着。他一怔,仿佛她这小女儿家的样子,他从未见过。 没错,他的确没见过。 他原本以为,她属刺猬的,天生就一身的刺,而且那刺还是专门冲他长得。她这难得的乖顺,他还未享受够,她居然又娇娇嗔了一句,“哎呀,还有这么多人呢。” 他心头一窒,当下就将她横抱了起来。若非她双腿都沾着泥污,他当下就想--------- 他还是咬牙忍了下去,尽量面无表情地将她的腿放进热水盆里。他不保证,若她看出些什么来,不会一脚将面前的热水盆踢了。 好在,她除了有些不自在,并未看出些什么来。也是,这隐忍啊,早就成了他的家常便饭。所谓熟能生巧嘛,她能看出来才怪。 意识到她那腿他是不能在碰了,任她将手里的布巾抢了,自己站起身来悄悄别过头去。 那日书房,史世子调侃他,“恭喜七爷,终于将那骄横的小王妃驯得服服帖帖了。” 她说,她没有所谓的情了,可如果能这样安稳待在他身边,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算了算了,慕渊啊,你还计较个什么呢?费了那么多心思,坚持了那么久,她终于嫁给你了不是吗。他以为他该知足,可他哪里知道,不得那颗心,他永远也不会知足。 番3 “七王爷,七王爷,不好了不好了!” 书房外,圆圆被高仪拦下。尘◎缘@文@学◎网 圆圆气喘吁吁,仰头看着高仪道,“高先生,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王爷说,你快让我进去吧。” 高仪低头看看面前的小孩儿,只当他小孩儿一个,能有什么急事。 “七爷在里头议事,你若有事待会儿在进去。” 圆圆急得跺脚,一抹头上渗出的汗,朝里就喊,“七王爷,师妹被人抓走了!” 此言一出,高仪也吓了一跳。合着,这小鬼要说的,还真不是个小事儿。他打算先进去替这小孩儿通传一声,一回身,却发现慕渊已经推门出来了。 慕渊一把拉住圆圆,“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师妹刚刚在大门口,被一群捕快给抓走了。” 捕快?什么样的捕快竟敢在他七王府门前抓人。他自恃门口那几个侍卫也不是吃干饭的。她怎么能说让人带走就带走了。 他刚刚在里面的时候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好像是圆圆的声音。昨夜她说好今天要带圆圆出门的。他先前还以为是小鬼头的师妹临时反悔,小孩儿告状来了呢。直到他听见那小鬼头急切的声音,他方知,是那个丫头又出事了。 惹事归惹事,可放眼京都,谁也没有这个胆子敢在他门口抓人。屋里还有几个臣工,他丢下一句,“这事改天再议”就匆匆出来,果然见圆圆急得一脑门的汗。 “圆圆,你仔细跟我说说,是谁抓的你师妹?” “七王爷,我听得清清楚楚,那几个人说他们是提刑司的。” 提刑司,是孟其。 孟其这人,极其死板,不管做什么都要循规蹈矩,讲究个滴水不漏。这样的人,官高一分不懂变通不能统协朝堂,官低一分又不能物尽其用。是以,让他掌管这京畿提刑司再合适不过。 他松了口气,京畿提刑在他辖下,谁还能将她怎样。可他另一面又担心起来,那个孟其不会无缘无故抓人,她一定是又惹了大祸。 甩下一屋子等他回去议事的人,立即就去了京畿大牢。 看守与那个孟其一样固执,他亮了身份,那看守依旧是拿出一个小本儿来,让他登记。说是只有他登记了,拿去给孟其批了,才能进去探监。 虽然当下打进去也不是不行,但是她还在人家手里呢,他是王爷不假,这王法也还得讲。他扯过那个小本儿,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那看守拿过那个小本儿,看也未看,只道,“你等一下,我马上去禀报孟大人。” 好在,那看守腿脚还算快。很快就回来了,将牢门一开,道,“您请随我来吧。不过要注意,犯人乃是涉了命案,你最多有一炷香的时间。” “什么?命案?” 那看守道,“是啊,若是普通犯人也用不着你登记,直接就放你进去了。” 他心道,这个丫头,这回究竟是惹了多大的麻烦,竟闹到提刑司来了。待会儿定要好好问问她。 站在牢房外,他瞧见她安静地趴在草堆上。他气,她究竟是知不知道这京畿提刑是什么地方,被关进来又意味着什么。此刻竟然还优哉游哉地趴着。 他开口叫她,“楚延。” 他没想到,她听见他的声音,会立刻起来朝他跑过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她盼了他许久了。 一如这么多年,他盼她想她一样。 她转过身来,他才发现,她手上脚上都上了沉重的铁链。那铁链的重量,他不是不知道,寻常男子都受不住,何况是身娇肉贵的她呢!难怪她趴在草上一动不动。 他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隐隐可见皓白的腕子上,皮都蹭破了。他原本的火气立马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了心疼。 那铁链对她来说的确是太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脚下迈不动步子,直直栽倒在他面前,磕在石沿上。可恨的是隔着牢门,他想去扶都够不到。 她趴在地上,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正水盈盈地盯着他。她吸了吸鼻子,趴在地上喊他,“慕渊-----” 他心中一颤,她额上的血终是刺痛了他。当即转身对那狱卒道,“给本王开门!” 他料到了那孟其的手下不会听他的话,二话没说,抽了剑,手起刀落将门锁劈开。 她的性子他知道,这提刑司的公堂,怕是镇不住她。可她越是这样他越是担心,毕竟,那个孟其不是他,不会纵着她。眼见她平日剑拔**张的气势全都不见,此刻正委屈兮兮地往他怀里钻,说着让他信她。 他心里又一疼,她往日何其嚣张啊,此番一定是受委屈了才变成这幅模样,才会主动寻求他的庇护。 他哪里知道,她何其狡黠,其实只是学会了向男人撒娇讨便宜,此刻正在他身上实战呢。 他轻轻将她揽住,原本准备质问她的,此刻也变得轻声细语。他一边仔细听着,一边不由得伸手想将她抱紧些。她却被烫到了一般,立刻跳着躲开他的怀抱,龇牙咧嘴捂着腰。 他这才注意到,昏暗的牢房里,她脸色明显太过苍白。火气蹭地一下又上来了,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本以为她只是受了些委屈,他万没想到,她竟是挨了打! 她闹他,闹七王府上下,放火,打素心,抵了他的宅子。她上蹿下跳不得安宁。可这哪一样,他也没舍得打过她啊,就连唬她两句也得提心吊胆着她是不是又要离家出走。 可今天,他一个没留神,竟让她在外面被人打了。 他花了那么久的时间,费了那么多力气才将她娶到手啊。自她进门那日他就发誓要给她最好的,谁也别想伤她半分。然而就在这京畿提刑司,在他的眼皮下,叫他如何不心疼。又挥剑断了她手脚上的束缚,这牢里,他一刻也不能让她待下去。 他蹲下身去,“延延,上来,我背你回家。” 他惦记着,她身上的伤,到底要不要紧,于是一刻也等不得。他心急又心疼,自然看不到她轻轻伏在他背上的得意。 一路上,他背的自然,倒不觉得有损身份。毕竟,在她面前,他何曾真正的像个王爷过。背上她的声音传来,糯糯贴在他耳边,听得他心里一软。 “慕渊,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他心道有什么不好的,还有什么比她身上的伤更要紧。 她却执意,让他将她放回牢里去。 她说,“你若这样,将来如何登基服人?” 他诧异,认真看着她问,“延延,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她忍着疼笑笑,“是啊,不然你以为呢?” 他以为,他以为她会继续冲他撒娇,让他背她回去,顺便嚷着要他惩治那个打了她的提刑孟其。 可她没有。 对啊,她早就不是以前的楚延了。现在的她,是多么理智啊。从前的楚延,让他又爱又恨。现在的楚延,他依旧爱极怜极,可理智如她,终究是明了些世故。关键时候,宁愿自己硬撑着,她好像理智到再也不要他来纵容包庇了。 她的确是比以前乖顺了些,也明事理了些。可他心里却莫名的失落。 还是依她所言,又将她背起来,送回了牢里。 牢里,那当众的一吻,是他的心意,更是他的警告。他待她如斯,谁若要再动她,也得好好掂量掂量。可她到底是没有他的城府啊,不懂他用意,他还意犹未尽就被她推开了。 当晚,他便找了高仪来。 “去,把那个陈员外给我找来。” 那个陈员外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跪在七王府里浑身发抖。 “七,七王爷。” 高仪冷声道,“陈员外,含笑之死,你可知情!” 那陈员外哆哆嗦嗦道,“小人,不,不知情。” 慕渊闻言,重重将桌子一拍,冷声道,“不知情?你信不信,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知情!” 高仪在一旁站着,立刻明白了慕渊的意思,对那吓坏了的陈员外道,“陈员外,这里是七王府,你若是忘了也没事,不如干脆住下来,直到想起来为止。” 饶是那陈员外惊魂未定,此刻也明白了高仪的意思。看样子,他若不照七王爷的意思,这今晚就别想活着出七王府的门了。 “是,是,七王爷,小人说,小人都说。含笑明明已经答应了嫁给我的,可那晚新婚夜,我还没碰到她,她就开始哭,随后哭着哭着一抽就倒了过去。我上前一看,她竟然没了气儿。七王爷,小人也冤得慌,这好不容易娶个媳妇,连碰就没碰,就---------” 高仪想了想,又道,“七爷,听这意思,那个含笑是不是有什么病?” 他听了点点头。 陈员外何等眼色,立刻便明白了几分,忙附和道,“对,她一定是有病。听说这心疾不知道哪会儿就会犯病,她一定是有心疾。” 高仪得了他眼色,立刻又对陈员外道,“好,明日你到了堂上,就如此说。” “是。” 他**未睡,弄走了那个陈员外,他就一直眼睁睁地等天亮。自她嫁给他,离府也好,闯祸也好,她的一举一动,莫不在他的眼皮下。可今夜,那提刑司里,他连她的半点消息都探不到。 就连高仪也没想到,他会选了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逼供陈员外,也不管真假。只为了早点让王妃出来。 要知道,他治军理政,极其重法度。否则,那个孟其的京畿提刑也不会一坐就是这么多年。可这回,他竟是连自己的原则也顾不得了么? 她终于被放了出来。他见她原本精致的小脸上泛着苍白,眼下青黑。她自小就被娇养,他知道。昨夜,牢里那种地方,她定是**未睡。 她背上受了伤,车驾都坐不得,只好他来背。长街上,她趴在他背上,指着街边的小摊子,一会儿要买这个一会儿要买那个。旁人不知他身份,看他打扮,只当他是哪家纨绔公子,青天白日就这样背了一个轻浮的姑娘。 那些指指点点,他和她都看在了眼里。她自是不在意这些,趴在他耳边,一边笑他王爷风范尽失,一边嘱咐他糖油麻糬要包两份,回去给圆圆一份。 那些闲言碎语,在他听来,又怎么会当回事。毕竟,他背的是自己的妻,全天下只有他才能如此理直气壮。他站在那个摊子前,一边掏钱,一边按她的意思,嘱咐那个摊主将东西分两包。 不多时,她的两只手里就都满满当当,皆是各种小吃和小玩意。她时不时咕哝着盘算,哪个给圆圆,哪个留给自己。 经过一个酒馆儿,他眉头一皱,不由快走了几步。她果然闻到了酒香,好在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不在说话,闷闷趴在他背上。 他竟忍不住出言安慰,“等你身上的伤好了,让你一次喝个够。” “嗯,慕渊,你是王爷,你得说话算话。” 王府大门前,他抬头看看,不由放慢了脚步,真想就这样背她一辈子啊。 她背上的伤碰不得,她只好每日趴着。可她那性子哪里趴得住啊,这半日没过便唉声叹气了。他干脆将折子从书房带了回来,他其实并不怎么会逗她开心,可他想着,他在她旁边,哪怕是看着她也好啊。 她伤了,笃定他不敢将她怎样,反而不停支使起他来。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瓜子。他顺着她,反正只要她老老实实趴着别蹭了背上的伤,怎样都行。毕竟,她身上那雪白的细皮嫩肉,他喜欢得紧。 最难熬的是夜里,她不得不趴着睡,时间一久,难免压着肚子不舒服。睡梦里的她常常忘了自己背上有伤,下意识就要翻身,每每是他在一旁及时将她生生按住。可没过多久,她就又要试图翻身,如此往复,他需时时注意,**也睡不了多久。 长夜漫漫,那副让他想了又想的身子此刻就一丝不挂地在他身边,他不仅不能睡觉,还得将牙关咬紧了。 他忿忿,没想到,好不容易将她弄到了身边,过得竟还是这样的日子。又伸手将要翻身的她摁住,她似乎终于不满意了,哼了一声。 他侧脸看着她道,“楚延,等你好了,有你受的!” 番4 天香宫,那个西夏来的舞姬明显没想到他今夜会来。尘○缘〖文〖学○网她自恃就算不是国色天香,也是倾城之貌,玲珑身姿妖娆万分不输这宫中任何一个人。不然,为什么这么久以来,西夏王偏偏独**她一人呢。与西夏交手多年,他的底细,西夏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听说他向来不怎么近女色,直到现在身边也只有一个女人。此人难缠,不然,西夏王也不能舍下心头好,让她来。 来之前,她心里还忐忑万分。就连她也没想到,传闻中不近女色的他竟然轻易点头将她留下了。心中不免得意几分,看,什么不近女色,只是那女色不够美罢了。只要是个男人,这美人关,便都难过。 可她错了。这天香宫只勉强能称得上是个宫殿,连那门都老旧得吱吱呀呀。夜里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那座宫殿,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敷衍她。独在异乡,除了等似乎也没有办法。从过往宫人口中得知,她每夜看到的那座富丽辉煌的宫殿叫兰因。 今晚,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去兰因宫,反而来了她这里。她喜出望外。她清楚自己的资本,以为他也一定会和那个西夏王一样,逃不过她的伎俩,当即便柳腰轻摆贴到了他身前。 谁知他一把将她推开,冷声道,“离朕远点。”随后便有瓜果酒水送了进来,他踏上高台,看也不看她一眼,似乎只是来这里喝酒的。 酒,有酒就更好了。她心中一笑,也不着急,只说,“皇上,让我为您舞一曲吧。” 他听了总算有了反应,抬头问她,“拓枝,会吗?” 她一愣,西夏地偏,这舞她从未听说过,又怎么可能会。自恃机灵如她,“皇上,您说的这舞我虽然不会,但我们西夏的盛放一定不会比您口中的舞差。” 他又不知道在想什么,只顾着喝酒,也不知道她的话他听见了没有。这盛放在西夏以妖娆美艳著称,她换好了衣裳,一袭薄纱裹身聊胜于无,曼妙若隐若现,清风一拂,根本禁不起注视。她不信,他当真能不为所动。 台下女子翩翩舞着,他却只觉得心烦,酒一杯接一杯。整整两天了,自从那天他发现了她偷偷吃的凉药,与她大吵一架,他已经整整两天没见她也没回兰因宫了。 听宫人说,他走的那晚,她正一个人在宫里喝酒。她向来没有节制,没他看着,也不知又喝了多少。两天来,他问的最多的也许就是,“皇后在做什么?” “喝酒。” “小憩。” “什么也没做。” 他眉头微微一皱,“什么叫什么也没做?” “就是---只是坐着,或者在兰因宫门口走走。” 他叹了口气,慕渊啊慕渊,你是多么没有出息。你看看你自己,不就是一个女人么。就连眼前这个舞姬,又殷勤,又妖娆,哪里不都比她好。你那么掏心掏肺对她,她呢,连个孩子都不愿意给你生。你好歹也是个帝王啊,何苦呢。 他正想着,觉得那西夏舞姬没听他告诫,又凑到身前来了。他心中莫名厌烦,狠狠一挥手。 “朕不是告诉过你,要想活命,就别碰朕,你不长记性是不是!” 话才说完,瞥见那个舞姬在台下跪得好好的。那被他狠狠打开的是------ 两天来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正被他一把推得跌坐在地上。一见他,先前那些设想一下就又被自己推翻,他刚才是不是瞎了才觉得那个舞姬比她好。心里一疼,他下意识就要去扶。可一转念,明明是她的错啊。他狠了心,看她自己爬起来。 台下舞姬愈发碍眼了,“给朕出去,没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他语气凌厉,她以为是在说她,瞥了一眼那个舞姬,转身就走。他都两天没见她了,不见还好,这一见,他哪里容得她走。急走几步,将她一把抱进怀里。是啊,她那么不好,可在他眼里,就是没人能及得上她半分。他早就该认了的。 她脖子上的伤还没好。两天前,他翻出了她偷偷买的药,是怒极,更是伤心。可他怎么就能真的拿了剑抵了她的脖子呢。现在想想,简直后悔又后怕。 他轻轻揽着她,“疼吗?” 她只摇摇头,“不疼。”又解释说,“慕渊,我不是要来扰你的,是圆圆跑到兰因宫找你下棋,一直闹个不停,我这才来替他看看----” “下棋的事,让他明日去兰因宫等着。今晚,除了你,朕谁都不见。” 他将她圈紧了些,低头还没吻到她,她便说,“我看过日子了,下月宫中选秀,你也趁机多册几个妃子吧。你不是想要孩子吗?” 一身的血液顿时凝固,她怎么就是不明白啊。他咬了牙,冷声道,“滚。” 一连又是几天,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心中不快,故意让她在几千幅画里挑一张,又特地让她送到天香宫。 天香宫里,秋芜正按他的吩咐端了茶水来。他知道她就在外面。所谓心机手段,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她在用。他这次故意不小心将那滚烫茶水倒在了秋芜手上。那个舞姬本就有意接近他,自然顺水推舟娇滴滴喊疼。他瞥向门外,心里有些忐忑。她该是听见了吧。明明是有意为之,可立刻又后悔了,生怕她听见。 秋芜独自抚着手背,可怜兮兮看着他。他却只顾皱着眉兀自坐着。正犹豫间,门外响起了喊声。 “来人啊,皇后娘娘受伤了!” 他冲出来,果然见她已经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腹上插着一支箭。悔吗,悔为了逞一时之快让她挑出画来还不算完,还要亲自送到这儿来,悔没有早点出来见她。若他能早出来一步。 这等惊惧滋味,他还从未尝过。平日的运筹帷幄全都不见,只剩了方寸大乱。一边让她不要乱说话,一边急急叫着太医。他只恨不得,那箭是插在他自己身上的。 多年后,他想起来,其实,孩子与她之间,他早就做过选择了。 “延延,孩子,没有就没有吧。我不再强求什么了。” 是啊,只要是与她在一起,他还能有什么不能接受不能妥协的。 怕她知道了难过,他嘱咐所有人务必瞒着她。那药苦,她不愿喝,竟然趁他不在偷偷倒进了花盆里。没有办法,不得不每日来看她喝药。 亲征临行前,仍是不放心,先是抱着她叮咛嘱咐了一遍又一遍,随后又缠着她要了一遍又一遍。 她送他到宫门口,他说,“延延,昨夜你说过的话,朕想在听一次。” 她犹豫着看了看他身后数十万兵马,走到他跟前,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慕渊,我爱你。” 哪怕知道她并不是真心,可好歹是说了。 他走了,带着她亲手缠上的流苏。天光早就大亮,宫门前早就没有了人。她仍是在原地站着。她总以为情没了,总说着谁都一样,可她忘了,人还有心啊。 所谓的自欺欺人,总有一天会欺不下去,只不过温水煮青蛙,是她还没碰上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番5 以前,他从不喝酒。尘⊙缘【文【学⊙网区区两载功夫,这酒他却不知不觉越喝越多。这么多年来,一板一眼做着他的提刑官,上至君王下至百姓,谁也挑不出他半点毛病来。都说他油盐不进,谁的面子也不给,谁的情分也不讲,是京都里不大不小的一块石头。他听了冷哼一声,石头又如何,七王看重的就是他这股劲儿,所以才让他在这位子上一座就是数年。朝堂各家兴衰乃是常事,也许昨日还同列说笑,今天就锒铛入狱。是以,他谁也不结交,谁也不攀附。也省去许多勾心斗角和麻烦。 他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提刑,然后规规矩矩娶妻,生子。这样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有时觉得挺没意思,可有时候又平凡安好得让人觉得暖心。可这样的念头,他最近已经多久没有过了?哦,就是遇见她之后吧。 今夜宫中禁卫本不该他当值,可他还是来了。他选的这地方极好,荷塘一角,隐在月影处,藏身灌木丛后。自她走后,他常来。身边通常都放着不大不小的一个酒坛。 他知道,整日喝酒的不只他一个。此刻,就在不远处那座宫殿里,那人八成又抱着一个空灵位烂醉如泥了。只不过,那人是君,喝的堂而皇之,而他,那些心思注定要小心藏着掖着。 他以为他藏的好,谁知还是有人看出来了。 十里坡那晚,他撞上丢了魂儿一样的她。他问,“皇后娘娘,这么晚了,您要去哪。”他甚至再三确认,她身后的确是没有人跟着。 凄凄夜色下,她一抬头,竟是双目含泪,木然开口道,“我也不知道。” 划过一丝心疼,被他迅速掩饰过去。他立刻派人去通知,她却说,“孟其,不用通知他了,他没有时间。” 他只好一路跟着她,湖边树下,她又说,“孟其,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他和段初晓,就在南边的营帐里,他们-----” 他一时也不知该该说些什么,毕竟她身边的那人是君,他是臣。就算是恨,他也只能恨在错误的时间遇了错了的人。他想着,这相遇若是能早些----可他哪里知道,就算再早,他也早不过那人。 因他在,她连哭都压抑着。最后,他指指远处一块岩石说,“我就站在那儿,在你能看见的地方,你若有事,就喊我。” 那人还是来了,他知趣地退远了,远远看她哭着被抗走。 **过去,天终于亮了,他提了剑去找了段初晓。负她的人他动不得,那个女人他总可以替她解决了吧。 长剑一指,他道,“昨夜**皇上的是不是她!我今日就让她知道知道,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她想都别想!” 她却说,“孟其,我的事,你不要管了。” 他一时愣在原地,原先被他指着的初晓却一眼就将他看穿,冷笑一声说,“孟其,你的那些心思,敢让皇上知道吗?” 他心中一颤,这自然是不敢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聪慧的人似乎总有些招人厌烦,他总觉得,只要一见段初晓,他所有的心思就都无所遁形。她似乎总能轻而易举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会酒后失言。那晚,他烂醉如泥,被人抬了回来,几桶水泼在身上,将醒未醒之际,那个只敢在心里唤过的名字不受控制般脱口而出。 直到面前寒光闪过,他一抬头,看清面前人,立时冷汗涔涔,赶忙起来俯首跪在地上。他毫不怀疑,那剑上带了浓浓杀意。君王岂容得下别人觊觎,更何况,他觊觎的还是她。 那剑到底是没能穿了他。她出来,什么也没说,只挽着他的胳膊,轻轻喊了一声,“慕渊-----” 他将那剑狠狠扔在地上,厉声道,“孟其,若有下次,被朕发现,定斩不饶。” 他战战兢兢,“谢皇上,属下不敢了。” 那人一身怒气似还未消散,转身将一脸莫名的她抱了,又将门狠狠关上。 他跪在地上,彼时也未想到,一向守规矩的他将来会有一日为她徇私,抛下官不做了,命不要了也想救她出牢狱。 今夜,他提着酒坛,又来了宫中一角。想想往昔,那些又算得上什么,君王又如何,还不是和他一样一日也离不了酒。 今日似乎有些不对,这地方根本不会有人来,可他常坐的那个地方,的确是坐了另一个人。他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白天在博览苑破了孙太傅题目的那个小宫女。那小宫女轻轻晃着腿,竟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不由道,“心中有事便无心观景,可惜,这一塘月色都被荒废了。” 那小宫女却同他说,“酒筵歌席终须散,不如怜取眼前人。”他看着眼前水色朦朦,荷风清凉。也是,这场他一人的喜悲,也该过去了。 心情稍稍好了一些,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回身,发现段初晓正背着药箱站在他身后。话还未说几句,段初晓看见他身旁还有一人,想起他上次烂醉的事情,又道,“孟大人果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上次喝酒差点被皇上一剑穿了,难道这么快就忘了?还是说,您背上的伤好得太快了?” 这个段初晓,对他似乎真有一语成谶的本事,她看了看他身边的那个小宫女,说,“孟大人,你的心思我哪次没有猜中?这次,再让我来猜猜看,只怕是你依旧不能如愿。” 他的确是没有如愿。松风岭,他好不容易决定去讨要她了,谁知,那人一听,面色一变,只说,“让朕在想想吧。” 他等了**,忐忑了**,等来的却是第二日她坐到了别人马上。 他觉得这件事欠他一个交代,可人家是君,他注定连问也问不得。他跟在身后,看她陷在那人怀里。他惊觉,她抬头看那人时的神情,竟像极了一个人。 直到又过了几日,她重新回来了,他才恍然大悟。难怪,难怪连他都觉得那个鹊华给人的感觉有些熟悉。 她回来后不久,宫中设了小宴。通知的人不多,来的只有几家亲信。他也在其列。 他躲在席角,盏中酒就没停过。席首,那人就坐在她身侧,时不时传来她轻声细语,他却连抬头正眼看她一眼都不敢。 菜他没怎么动,端着酒的手被人握住。一扭头,却是段初晓冲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即明白过来,若继续如此喝下去,在座所有人都要看出端倪了。菜入口,皆淡而无味。 在座不知哪家女眷知她换回了身体,直道还是皇后娘娘本来的样子倾国倾城。他闻言终于忍不住抬眼向席首看去,只见她正微微垂首正给身边人斟酒,听了这话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表情。倒是她身边那人倒是似乎很满意,带着淡淡笑意也正低头看她。 她忽而往身边人身上靠了靠,贴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待那人点了头,她才起身悄悄离去。她走后没多久,这席就散了。大家三三两两要么决定逛逛宫中园子,要么当下就准备回了。 段初晓一直跟在他身侧,才刚刚绕过几株花树,仍隔着些距离,他俩却不由都停了脚步。 几株不知名花树下,放着一张竹藤躺椅。她喝了些酒,面若三月桃花,正半躺在上面微微晃着打盹儿,阳光不浓不烈,有花瓣悄无声息飘落,掉在她身上搭的那条小毯上。花间浅眠,她正安然。 那人一身龙袍,悄悄走近了,弯腰轻吻她额头,随后小心将她抱进怀里。她窝在他怀里,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只见惹得抱着她的那人唇角微微勾起。 见那人抱着她缓缓而去,段初晓在他身边说,“孟其,该放下了。” 他也叹道,“是啊,这次,是该放下了。” 那句话,孟其没听清,段初晓却听清了。 她说,“倾国倾城又有何用,我只需倾你一人的心就够了。” 番6 今天还有几件事没处理完,他就坐在案头翻着刚送来的几件折子。尘○缘〖文〖学○网她趴在**上,随手翻着一个话本子,居然也能随时乐出声来。 晚膳时分,得知墨县进贡的纯酿到了。她哪里还能让那酒待到明天啊,当即命人就连开了几坛。这会儿觉得有些渴了,伸手想够身旁小几上的茶盏。一旁侍候的小宫女端了往她手里递。谁知,她还没拿稳,那小宫女手送得早了些,温热的茶水洒到了她手背上。 她呼了一声,那小丫鬟立时吓得跪在地上。兰因宫里原先的宫人都被遣走了,这个丫头想必是新来的。 她还未说话,他就到了**前,拿了她的手看。好在,茶水不是特别烫,白皙手背上只是微微有些红。 她对那跪着的小宫女道,“这儿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是。” 那小宫女出去后,她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冲他冷哼一声,一个翻身,钻进了被子里。 他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是又发了哪门子脾气,随即弯腰去抱,去哄。 “延延?” 被子里,她回头瞪他一眼,终于开了口,“都怨你,把我的丫头都赶走了。”随即又转过了身去。 他哭笑不得,原来是为这个。随即又庆幸,幸好那天他没真的把那些宫人都杀了。这还不简单,当下他便说,“那明日我就找人去找她回来。” 她转过身来,“真的?” 他点点头,“真的。” 她这才又笑了。赶上她今夜多喝了些酒,就变得格外大胆主动。掀开被子,亲手脱了他的衣裳不说,竟一边吻着,一边按着他倒在了**上。 直到她拿了从他腰上解下来的束带,开始往他手上缠,他才觉出几分不对。 “延延?” 她冲他狡黠一笑,趴在他耳边嗔道,“叫你别动就别动。” 他乐得看她闹,便随她去了。她将他的双手绑在两侧的**柱上。他一挣,呵,这丫头绑得还真是结实。 她这就以为他被制住动弹不得了,一抬腿,跨在他身上,白皙食指点点他鼻尖,得意笑道,“慕渊,今夜,你得听我的。” 她说完便伸手解了头上发钗,长长的发如瀑般散落下来。他看着在自己身上的她,心神一荡。 他看着她将自己身上的衣裳都除了,又去脱他剩下的裤子。终于,她俯下身来,轻啄他的唇。他还未尝够,她便松了他。他不满,伸手欲捉她,无奈,双手都被她绑着呢。 她依旧坐在他身上笑。 “延延---” 他不得不喊她。她歪着头想了想,这才又重新低下身子来,一点点吻他。可这于他根本就是蜻蜓点水,那火倒是越烧越旺,眼看她就在眼前了,却碰不到。看他有些急,“延延,别闹了-----” 她笑得娇俏,又故意在他腰上蹭了几下。 “你---延延,快让我进去。” 她哪里会如他的意啊,故意一边看着他笑,一边这儿磨磨,那儿蹭蹭。 只是没多久,她便笑不出来了。千万铁骑都困不住他,何况是两条小小的束带呢。眼睁睁看着他一个用力,将手上束缚挣断,她还没过神来,便被他抱着一个翻身,压到了身下。 他手脚并用折腾着他,“慕渊,你--------” 他哪里还容得她多说,将她的手按在身侧,一低头便狠狠吻了下去。一边当下分了她的腿,重重向前一送。她嘤咛出声,他揉着她的手不自觉间重了些。她吃痛,便将他绞得更紧,如丝水滑。 她想是又嫌疼了,喊不动他,便将自己的手放在胸前,去掰他那手。朱唇轻启,呵气如兰,她水汪汪的眼睛直可怜地看他,长睫轻轻颤着。 他被她这样子激得红了眼睛,小心将她的腰身托起来,与她对面而坐。他入得更深,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得紧紧攀着他的肩头。她哪里拗得过他啊,扣着她的腰重重向下一拉。白雪红梅就在眼前,他轻一张口便含了,她在他怀里轻轻地颤着。 猛地,他又将她放回**上,将她狠狠压进被褥间。她嘤咛出声,他越来越快。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前蓦地一凉,是他匆匆退了,将一抹白色留在了她腿根处。他仔细擦了,仍是不放心,又抱她去洗。 她坐在水里打了个呵欠,也乐得让他动手给她洗。一身皮肤泛着粉色光泽,吹弹可破。头发都被挽起,她白皙细长的脖颈上都是他留下的痕迹,大大小小。他小心翼翼,视若珍宝。将她抱出来,擦干净,看她懒懒趴在他胸膛上。 他一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呢喃一声,“延延--------”她实在是困了,胡乱应了他一声便趴在他身上睡了。 翌日茶楼里,他坐在桌子前喝着茶。好不容易出宫来一趟,她却一直趴在一个窗户旁。 这个位置看下去,刚好可以看见楼下对面街上新开了一家医馆。坐诊的是个女大夫,还有个男子手忙脚乱里里外外忙着。看样子,他连各种草药还不认得,偶尔拿错了被那女大夫嫌弃。惹得就连那来就诊的病人见了都在笑他。 若是往常,他们可是绝对不敢笑他的,谁人不知他就是京畿的铁面提刑啊。 此刻楼上,在她眼里,这脱下官服手忙脚乱的孟其着实有意思。看着看着,她不由笑出声来。 茶喝了三盏,他终于沉不住气,起来到窗前拉了她就走。 “哎,慕渊,你要去哪?” “还能去哪,当然是带你下去见见他们。” 医馆门口求医者众,他们并未进去。她站在门口,看初晓问诊,写方子,一旁的小厮抓了药,孟其接了递到病人手里。 她拉了他衣袖,道,“咱们走吧。” 他懂她的意思,也未进去打扰。 昨夜她睡得沉,并不知道外面落了一场细雨,此刻一低头,方觉脚下石板微润,青苔醉绿湿滑。手心一热,是他及时握住她的手。 她扭头看他,凑到他面前道,“慕渊,你牵我一辈子吧。” 他笑笑,随即认真答道,“好。”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